李欣然
摘 要:作为有文化、有思想的一批典型知识分子,民国大学知识人继承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历史特性,加之新时代赋予民国大学知识人以政治使命感,他们对政治多少都会有介入。历史的继承性加之现实的感召使这些民国大学知识人意图在体制之内做一个有力的批评者,使政治寓于教育之中,并通过权势网络的建构达成政治目的。然而,这种政治介入最终带来诸多困扰,随着传统政治文化的根本性崩溃,民国大学知识人政治边缘化无可避免。
关键词:民国时期;大学知识人;政治;介入;边缘化
民国时期的政治、文化环境为大学知识人的生存、发展提供最基本的时代背景,他们的政治介入深深根植于民国时期特殊的历史背景,同时又承担着复杂历史条件下赋予他们的特殊使命。国家、社会的状况为民国大学知识人的成长、发展提供了基本的舞台与环境,使得民国大学知识人成为国家政治实体中重要的参与力量。客观考察民国大学知识人会发现,他们当年可能抱有一种矛盾的心态,即一方面热衷于文化教育,视为根本之道,另一方面经受不住种种刺激或诱惑,不由自主地涉入政治之中。胡适曾言:“政治只是我的一种忍不住的新努力。”然而,很多民国大学知识人在“忍不住的新努力”之中是非常投入的,以至于政治投入并不亚于他们甚为重视的教育建设。他们以独特的人格魅力,以兼济天下的胸怀,在社会政治生活中获得重要的参与权:首先,他们处理学校内部政治性事务,有着相关政治行为;其次,涉入彼时混乱、腐朽的政治环境,围绕“建立国家”“现代化”以及“中国的出路”的思考展开行动。
一、政治介入之因:新时代被赋予的政治使命感
首先,这批民国大学知识人的政治介入来自于一种文化传统,即传统社会中“士”的终极追求的现代体现。虽然民国大学知识人在政治面前表现出或热烈,或冷漠,或抑制等情绪,但这些只不过是政治介入的不同形式而已。“士”的传统虽然在现代结构中消失,其幽灵却以或浅或深的方式镌刻在民国大学知识人心中,继承古代士大夫救世济民的公共情怀,无法摆脱“士以天下为己任”的流风余韵和忧患意识。因此,在民国时期,面对着时急时缓的民族危机,列强瓜分、亡国灭种的威胁始终犹如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悬挂在上空,而中华大地还经历着政治腐朽、民不聊生的局面,这激起大學知识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救世情怀。民国大学知识人继承儒学“为现实政治服务”的理念,以及“经世致用”的治学精神,在处于社会转型期的时代里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发展路径慢慢展现出来。以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为使命的大学知识人群体,虽然远离权力中心,但是对政治的关心、参与的传统缘于他们自“开蒙”之时便接受相关的教化和陶冶,自然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这种代代延续的传统。
其次,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自任“先赋性”的政治优越感的表现。具有远大政治抱负的知识分子不仅将走入仕途看做个人命运转折的途径,从更高层面讲,将它看做个体道德的最高升华以及为民请命的最好机会。面对现代与传统之间“道”的差异,民国大学知识人的“道”更多体现在人格特质以及精神气质方面,即挽救民族危亡、改变落后现状以及建立现代化的民主国家的强烈愿望和执着追求。然而,现实政治并不如他们预想的那般顺利,北洋政府换帅频繁,权力斗争不断,而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全国政权后顿失革命性,政治体制更趋于专制僵化。由此,这批大学知识人所坚持的政治理想不断受挫。当现实政治与理想发生冲突矛盾时,“道”与“势”的对撞便成为一种实然存在。在现代社会结构中,民国很多大学知识人仍旧未能摆脱承担起“道”的守护者的职责,将“弘道”作为义不容辞的职责,将自己的本职工作嵌入攀登道德制高点与实现民主意识的过程之中,以真正弘扬“大道”。不管是对政治的深深眷恋,还是以书生之论批评时政,甚或以其他方式积极或消极参与政治,都是这批现代知识分子竭力寻求那种本不易实现的“道”,并保持“道”与“势” 之间微妙平衡的表现。即使处于权势之中,他们也同样要求“势”能符合其坚守的道德标准。
再次,传统知识分子具有强烈的政治参与意识,这是他们争取政治话语权和生存合法性的途径。民国时期的现代知识分子较先辈们相比,同样具有对自身话语权与合法性的强烈认同感。其一,因科举制的废除,传统秩序崩盘,新的秩序还未建立,现代知识分子的晋升空间发生巨大变化。现代知识分子依靠自己思想和实践瓦解旧的秩序,但同时又被旧秩序抛离到社会。由此,现代知识分子在现代化进程中不可避免地发生身份认同危机,产生精神上的紧张、焦虑状态。其二,伴随社会分工的专业化发展,现代知识分子被重新定位为专业知识人,失去承担公共知识分子职责的可能性。其三,传统中国社会的实际权力是建立在血缘基础之上的先赋性权力与地缘基础上的国家权力垂直系统一端的后致性权力的结合。当传统血缘与地缘垄断关系被打破,现代知识分子从家族走出面对一个转型期的现代社会,茫然而无所归依。民国大学知识人由于自身的优越性,加之社会给予的良好契机,虽然从一开始就摆脱成为“社会流民”“政治流民”和“文化流民”的厄运,但是现代知识分子最根本的精神状态笼罩在他们周围。于是,为了避免在政治场域中成为“失语者”,民国大学知识人在现代社会转型中通过新的职业生涯来重新进行社会角色的定位,通过扮演知识精英和政治精英的角色,重新确立其话语权的优越感。
最后,民国大学知识人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社会空间和社会符号,为政治介入提供了可能性。众所周知,现代社会是以知识为中心的社会,知识取代宗教和道德成为社会正当性的来源,也同时成为政治、文化和社会权力的渊源。而知识的再生产,就是权力的再生产,知识分子在生产知识的同时,也不断强化着他们的文化权力。[1]大学作为知识生产和流通的核心环节之一,成为民国大学知识人得以施展社会影响的重要渠道。从功能的意义上说,大学是现代中国公共网络中的重要结点,也在中国公共领域中发挥特殊的作用,它与民族国家的建构、社会变革等政治主题联系紧密。而民国大学知识人作为大学的重要主体,能够超越一般知识分子而在文化和舆论中具有更大的影响力,有责任为公共舆论和公共良知提供理性的政治判断。
二、政治介入之法:政治寓于教育
(一)体制内:不同類型的大学知识人
民国大学知识人是体制内之人,从属于民国大学,生存于民国政治系统体制之内。不管是公立大学还是私立大学知识人都接受政治权力的不断同化。这决定了他们不可能以权力反叛者的形式出现。因为一旦他们对现存政权的合法性提出质疑,并根据自己信奉的政治理念对现存政权进行彻底的批判时,那么这样的大学知识人很难立足。毕竟,大学知识人所拥有的社会地位、文化资本,从本质上讲与权力有密切的关系。因此,生存于体制内的大学知识人,不可能成为彻底颠覆现存政权的反叛之人,反而表现出一种拥护政权的态度。例如,曾在北京大学任教,并担任过中国公学、北京大学校长的胡适乐观地相信太平盛世总会到来,无条件地拒绝反政府的行动是其文化与精神变革的心理基础。虽然胡适经常对当权派进行“和风细雨”式的批评,但是他骨子里却透着敬畏现存秩序的情感,否则也不会在国民党政权倒塌前夕还表示“支持他,替他说公平话,给他做足面子”[2]。因此,不论这些大学知识人对政治现状如何不满,其心理认同加之大学赋予他们的身份和地位,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有推翻政权的实际行动。
但是,民国大学知识人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已不同于传统知识分子,其自主意识不断觉醒,并对自己的政治理念深信不疑。而且,政治去魅可能导致当权派的政治行动与现代知识分子所持有的政治理想产生某些背离,社会精英意识强烈的民国大学知识人,自然会对当权者发表批评意见。只不过,他们更多地在维护现有政权的基础之上,担当“诤友”的角色,通过议政的方式,表达一个政治人的现实情怀。他们远离权力中心,以体制内的局外人身份,批评时政,针砭流俗,一方面,提高了自身的政治阐释者的合法性地位,另一方面,使他们有了更大的自由度,避免自己的声音因受各种利益的诱惑而被同化。相对于社会体制的中心,民国大学知识人只是试图以教育、学术、文化、道德等来影响社会,并未介入权力中心。在抵抗强权、维护民族意志的社会境遇中扮演了话语英雄乃至实践先锋的角色。这一角色的确立完全割裂传统知识分子由士而仕的行为路径,给这些受控于体制意志下得以生存的大学刻上鲜明的民间烙印,使大学内部知识分子远离庙堂,走向自身并保持政治独立性有了可能。总之,远离庙堂使他们更为自由,这种立足于民间立场的言说给予民国大学知识人争取政治话语权和生存合法性的独特路径,更给予民国时期的高等学府独立、自由的氛围。
然而,一些民国大学知识人在思想上仍旧摆脱不了儒家经典的樊篱,“读书做官”的传统价值仍旧被一部分民国大学知识人奉为圭臬,他们试图在当权派那里寻求一丝权力与荣耀的自我满足。他们既能保持知识分子的某些特性,又能通过与当权派和谐相处,将自己的政治理想慢慢实现。具有强烈的依附人格是这些大学知识人的典型特征。他们最初具有政治改良、革新的良好意愿,在“自觉”融入现行的权力场域之后,发现若想在复杂的权力斗争中获得胜利,不得不按既定的规则行事。这种情况一方面在政治上将原本胸怀大略的某些大学知识人同化,这对于其高等教育现代化建设的勃勃雄心或多或少有所磨损;另一方面,他们不得已走入尴尬境地,曾经坚守的教育信仰与政治权力之间无法达成平衡。而且,不难发现,在民国时期,如此类型的民国大学知识人多以失败告终。
(二)不忘知识人身份:政治寓于教育
民国大学知识人毕竟立足于大学,具有教育者的基本理念与实际行为,而教育目的并不完全在于政治,但是他们的教育理念与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服务于政治理想,大之确立自己在中国政治领域的发展前途,小之确立自己对政治的看法与见解。换句话说,他们认为教育具有超越于其自身的目的。民国大学知识人深刻意识到,着眼于民国时期特殊的现状,大学应该从孤芳自赏、深不可测的象牙塔中走出来并融入社会现实之中,以避免大学与社会完全脱节造成的紧张关系。他们认为,近代中国之所以面临民族危机和陷入贫穷落后的局面之中,从根本上可归结为人才不足,也就是教育不普及、不发达,而通过教育可以救国。
例如,担任过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很早就抱定献身于救国的宏愿,但是通过何种方法达到救国之目的,他一直处于朦胧之中。通过不断摸索,他意识到“吾人苟切实从教育入手,未尝不可使吾国转危为安”[3]。具体来讲,就是通过改革教育,培养革新人才,从而实现政治和改造社会的目的。人才济济,百业俱兴,实力雄厚,军队请战,列强们自然就不敢欺辱我们。[4]在明确此认识之后,蔡元培投入到教育改革之中,尤其注重高等教育改革。所以,蔡元培的教育思想、理论是在他探索救国真理的过程中产生和发展的。其一,在他看来,教育是人类进步、社会发展必不可少的一项永久性事业。如果没有切实从教育入手,形成一个“百年大计”,是不可能实现救国目的的。其二,从达成政治目的来说,也离不开教育。他认为,教育是培养革命精神的根本途径。随着民国政府的建立,教育内容和目标也随之变化,但是爱国是始终需要的。随着时代的发展,培养健全人格作为教育的永恒目标必然符合社会规律。而蔡元培试图通过培养健全人格最终实现民主政治的目的也同样跟随时代潮流。
蔡元培的教育理念穿越了时代的政治生活,他看到将“教育救国”作为一种改良的思潮是符合社会长远发展客观规律的命题。他致力于通过建立与民主共和政治相适应的高等教育体系,为革新政治培养人才,挽救时弊的做法的确对当时的政治生活产生重要影响。蔡元培在北大高扬学术至上的旗帜,而其底蕴未尝不是收改进社会的长远之效。表面上看,这位大学校长目光高远,颇为超然,可是急急聘任陈独秀来北大掌管文科,便明显表现出其现实关怀之所在。[5]另外,蔡元培入主北大之初,是希望这所高校发挥学术的基本价值,可是数年之后,北大具有了双重意义:一个是表面意义,如其名称所揭示的,是一所“学校”,是一个传授知识、研究学问、培养人才的最高学府;但是,同样不能忽视的是,它还具有另外一层不外显的潜在意义,就是一个酝酿舆论、领导思想的政治中心。北大的这一面虽然潜而不露,但却是北大当时立存于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意义”,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北大业已成为一股政治势力。
同样,胡适认为教育与政治并不相悖,二者的联系,并不等于教育的堕落。他在大學任职期间将教育与政治角色相结合来配合其现代自由主义的政治理想。胡适所具有的理念、情怀使他的爱国情怀完全不同于媚俗的、盲目的爱,而是通过完善高尚的教育理念、树立理想的教育目标、培植深厚的人文土壤、营造良好的学术氛围、健全民主的学术体系来发展教育实践。因此,胡适将自己对于政治的普遍关怀、对国家的满腔热爱之情埋嵌在学术思想与教育实践之中,试图通过学术的力量使国家政治人才建设、环境、制度等各方面朝向良好的方向发展。
再如担任过清华大学、中央大学校长的罗家伦,从探讨教育与国家、民族、文化的关系入手,将政治寓于教育之中,将“教育救国”作为其一生的实践信念。罗家伦指出,文化是民族的生命。从文化与教育的关系来看,文化的发展依赖于教育。在罗家伦眼中,教育不仅是民族生存的基本条件之一,也是民族生存、复兴的基础。“一个民族之所以能够生存,就是因为有历史上不断的教育。”[6]教育可以视作为民族的生存而存在,“没有学术的基础,没有教育的功效,一个民族就不能生存于现代的世界”[7]。此外,罗家伦极为重视教育对政治优劣的影响。他曾经指出“政治是教育的反光镜”,“一个国家的现状,往往就是过去大学教育的反映,现在中国的情形,正可以说是十年以前中国大学教育的反映”。[8]因此,罗家伦颇为重视通过教育实现国家政治清明。正是由于教育、文化、民族、国家之间的紧密关系,使得罗家伦将教育的功能发挥到决定一切的高度。在他看来,“教育就是民族生命有意识的指导……我们国家和民族一切现在的问题,是要靠教育来解决,将来的趋势,也要靠教育来形成”[9]。因此,抱着这种信念,罗家伦将教育落实到培养国家和社会需要的人才上去。
(三)知识人身份的利用:权势网络的建构
所谓“权势网络”,是试图从读书人的种种关系网络,发掘其中所具有的权势意味。[10]这样一种权势网络,与民国大学知识人的活动线索、场景不无关系。从单线来讲:教育背景——任职学校——学术机构——创办刊物——实际政治。在这个点、线、面形成的立体交流空间中,民国大学知识人之间及大学知识人与各种人物之间在各个环节相互交汇,于是不断放大的权势网络逐渐形成。
从教育背景来说,民国大学知识人多有留学经历,在留学期间,通过各种学术活动增进相互联系。1909年清政府在北京设立游美学务处,招考的第一批游美学生中就包括金邦正、梅贻琦、胡刚复、张子高等,第二批留美学生中,有竺可桢、胡适、钱崇澍、胡明复等。而在留学期间,他们也通过教育与政治的交流建立更加紧密的联系。如胡适与宋子文由于同任《留美学生季刊》编辑,为双方在之后教育与政治上的交流奠定基础。
回国后的众多大学知识人,他们为造就中国教育的现代化之路“同声相应”。譬如,彼时的北大聚集了如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王兴拱、李四光、朱家骅、任鸿隽、马寅初、周鲠生、陈启修等知名学者。这些学者的学术造诣自不必多说,他们在卸任北大教授职务后,有的应聘到其他高校,有的直接从政成为政府官员。而北京大学成为这些人交汇的场所,提供基本的交往平台和沟通渠道。同样,清华园也成为国内著名学者的荟萃之地,如王国维、陈寅恪、梁启超、赵元任、李济、金岳霖、熊庆来、钱端升、吴宓、陈达等人。以上知名学者的罗列,不仅仅表明彼时的北大、清华教师队伍名师云集、睿才荟萃,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在民国时期颇有身份、地位,乃至掌握整个中华民国命运的人在大学这个聚集地形成了至关重要的关系网络。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独立个体都具有庞大的关系网络,只是在大学内部所呈现于师生的是一种相对单纯的学术个体与群体存在。毕竟,彼时这些人的存在背景与存在价值是依托于大学的。
在推动学术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各种学术组织、学术机构,成为民国大学知识人又一交汇的场所。民国很多大学知识人在大学任职之际会在各种学术组织与学术机构中担任职务。大学知识人由于在各自学科方面的突出成就,赢得声望硕隆的学术身份。无论是具有官方性质的中央研究院,还是聚集民间知识分子的“中国科学社”等学术组织,很多大学知识人在其中充任重要职务。
创办刊物是民国大学知识人介入政治的重要方式,例如蔡元培曾希望在吴佩孚的统治之下,在中央出现“好人政府”,实现南北统一。胡适为宣传这一主张,遂创办《努力周报》。之后,胡适、蔡元培、梁漱溟、汤尔和等人在《努力周报》上共同酝酿他们的政治主张。1928年,《新月》创刊,胡适、徐志摩、罗隆基、梁实秋、潘光旦等人是这个杂志的重要成员。该刊成为胡适等人发表意见的基地。而最终,一场以《新月》为中心的人权运动旋风,以胡适辞职北走而告沉寂。但是在此过程中,这些大学知识人在《新月》中对国民党政府进行大胆、尖锐甚至是深刻的揭露和抨击,其警醒民众的积极作用显而易见。另外,此时还出现《独立评论》《独立时论》《自由中国》等杂志。藉此,我们能够看出民国大学知识人合作创办刊物并非一时之举。这种通过公共舆论影响社会和政治的方式,不是具体的政治参与,而是类似于胡适所说的“不感兴趣的兴趣”的政治态度的积极呈现。
三、政治介入之果:政治角色的边缘化
(一)书生涉政的困境
当民族独立与国家统一成为近代中国压倒一切的主题,民国大学知识人有着强烈的政治关怀,他们之中有的人走参政之途,有的人议政而不参政,还有的人既不愿议政更不愿参政,但是时局所逼,总是与政治有所牵涉,民国大学知识人的这些行为都无可厚非。尽管其中的很多大学知识人善于周旋,但是书生本色未尝稍衰。书生气使他们在政治中很难有立足之地,毕竟,他们因其内心存有一方凛然不可犯之地而难以摆脱自命清高和不切实际的习气。民国大学知识人的立身行事、价值取舍,就如同他们治学颇讲究“方法”一样,追求事事有出处,行止有归依,待人处事讲求“经得起推敲的理性准则”。而且,为了内心的价值理念,他们有时会选择“独上高楼”,不惜拂逆众意自不在话下,更不用说与当局者意见相背了。“不苟同于流俗,不随波逐流,不人云亦云。非吾心所谓是,虽斧斤在颈,不谓之是。行吾心所安,虽举世非之而不顾。此立异者也。吾窃有慕焉,而未能几及也。”[11]这段文字虽然是胡适内心的自我独白,但是这种非同寻常的内心期许,不愿流于平庸的强烈情感,希望能做一个天地之间特立独行之人的独特理念,都能或多或少地展现在民国大学知识人身上。当这种张扬个性的追求达到某种较高程度的自觉之时,便是民国大学知识人与政治渐行渐远之时。中国文人自古就有自大倾向,当这种自大倾向与政治相互碰撞之时,政治岂能完全随人愿,这些书生又岂能在痛快淋漓地倾诉个人价值之后真正获得人生的完满。
政治从根本上讲是权力的较量,涉入政治之中的人需要学会忍耐与妥协,需要懂得随机应变。然而,民国很多大学知识人却恰恰缺乏这种“政治天分”。显然,民国大学知识人并不完全属于识时务的人。毕竟,自由主义渗透到很多大学知识人日常行事当中,在政治方面更有诸多体现。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大学知识人面对北洋政府和国民政府的以势压人,怎会有完全的教育独立和大学自治可言。为此,他们不得已多以辞职相抵抗。然而,在那种暗无天日的社会政治环境中,又怎么可能遂人愿。他们至多只是从一种政治困境之中走出来,而又陷入另一种政治困境之中罢了。而相对于对政治有更高追求的民国大学知识人,例如,对罗家伦来说,“书生从政”的选择的确使得他能够更多地对政治采取容忍与附和的态度,但是他仍旧多次将自己置于政治的困境之中。例如中大迁渝后,经费已然在中国国立大学中名列前茅,而罗家伦仍觉得不敷使用,而与财政部长发生矛盾。罗家伦与CC系的相互排斥与斗争始终伴随着他执掌中大的过程之中,他毕生都未能融入那个浑浊的政治系统之中。
尽管教育作为民国大学知识人的立身之本,然而在将政治寓于教育的过程之中,对真理的追求已然转换成对美好社会的构建。带有世俗化的、似乎完美无瑕的乌托邦成为现实可欲的理想社会。乌托邦社会本身建立在一种极有争议的假设之上,这种假设认为:现实中存在一种近乎完美的理想社会,不管它只是一个祈祷和向往的对象,或是对人类尚未实现且不可能实现的潜能的一种幻觉,或是对真实或想象中的过去的一种怀念之情,或是历史必然遵循的目标,或是只要有足够的能力、精力和道德纯洁,从原则上说就可以实现的一个实践纲领。[12]这种对完美无瑕的社会的追求成为连接真理与权力之间的桥梁,对真理的寻求变成对乌托邦的构建,前者似乎只是一种手段,而后者才是真实目的。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民国大学知识人逐渐发现,掌握权力才是构建人间乌托邦至为重要的一步。
如果一味指责民国大学知识人过于接近权力场域会显得过于偏狭。尽管知识人运用真理充当了权威合法性论证的工具角色,使得知识人自身的发展以及真理的演进得以依靠权力的庇护。他们乐于抵达精神的彼岸,却常常因各种缘由驶离精神彼岸,但是很难停靠在权力的此岸,却又不甘心于委身屈服,不得不遭受“西西弗斯式的苦难”,然而很难享受到“西西弗斯式的超越与幸福”。权力与知识复杂而紧密的关系,塑造了知识人“骑墙”的性格,一方面渴望献身永恒真理,为知识而献身,另一方面对权力欲拒还迎,幻想“指点江山”。[13]
(二)政治角色的边缘化
传统的政治文化造就传统知识分子以“道”自任的政治人格。在政教一体化的社会中,传统知识分子常常被视作政治化的承担者而居于重要地位。然而,一种角色在经过自我认同之时,需要得到社会的认同。社会认同并不来自于先赋,在一定程度上,需要依靠社会结构的特征以及国家对知识分子政治人角色的赋予。[14]因而,面对民国时期特殊的社会状况,尤其是传统政治文化发生根本性崩溃的条件下,民国大学知识人在政治社会中的地位发生变化,其被边缘化无可避免。
所谓边缘化,是一种比较抽象的说法,它是相对于主流、中心而言的。民国大学知识人的政治边缘化首先缘于国家政治体制的变化。从帝国专制到共和政体是时代的进步,然而此时的共和政体是有限的多元政治,而非责任政治。反映到民国大学知识人是否被政治边缘化的评判,则由大学知识人的教育工作与政治国家的实际联系、大学知识人对于政治权力机构的影响来决定。具体来讲,民国大学知识人作为现代知识分子,已经脱离传统知识分子与君主共生的文化环境。另外,一部中华民国史,基本上就是混战中的军阀的合成史,民国军阀是影响20世纪上半叶中国政治格局的重要力量。武夫当权的时代领导者是否还能做到知人善任,似乎是一个值得怀疑的话题。中国长期处于分裂割据和混战的时代,全国的教育事业处于缓慢发展乃至停滞的状态,在教育被视为可有可无的形势下,民国大学知识人地位远远不足以与一介武夫相抗衡,其政治上的边缘化也是可以理解的。
自漢代以来,以儒家政治文化为核心的政治体系,不仅将政治话语解释权“赋予”儒士,而且形成以儒士为中心的社会结构,构成对整个社会人心的统摄。然而,进入风云际会的20世纪初,近代中国进入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对于知识分子来说,他们的命运似乎在瞬间被改变,科举制度的废除,使“知识分子”(士阶层)同官僚阶级的固定关系(依附、升迁之途)断裂[15],这种变化莫过于四民之首位置的丧失。而民国大学是大学知识人聚集的主要场所,其主要功能不再被定义为政治功能,更多看重文化功能。由此导致民国大学知识人走向政治边缘化。
随着道统的瓦解,学统与政统的分离,以及西学进入并强势影响传统学术,产生向以科学为中心的现代学术的转型以及现代知识分子的职业专业化、分工细致化的推进的转变。1912年《大学令》颁布,明确规定大学分成文、理、法、商、医、农、工等七科,标志中国现代学术发展知识体系和知识建制的初步确立。在学术转型过程中,学术对象由主观转为客观,研究方向由诵读经典、注疏经典向理论分析、实验论证转变,学术性质由主“德”变为主“知”,学术的品格走向“学—政”“知—用”“理—器”“学—术”的二途分疏,学术活动发展成为独立的社会职业。[16]与此同时,学术的职业化要求大学内部人员要有明确的专业分工,民国大学知识人各自的专业化被重视。它不断强调大学知识人自身的专业素养,要求其获得更加专业的知识和技能,完善教育理念和专业思想。北洋政府教育部1912年10月颁布的《大学令》规定大学要建立评议会、教授会的组织。这是民国时期最早的有关教授治校的较为权威的法令、法规之一,大学知识人角色的职业化由此展开。由此看出,大学知识人的政治角色边缘化成为必然。
同时,朝着职业化与专业化发展的大学知识人也会带来一种趋势:相对游离于社会。而且,不断争取独立、自由的地位,使得民国大学知识人也失去与地方社会和国家政治那种更加贴合的内在的制度性联系。他们的文化权力变得很虚拟,因此对政治权力的影响是以一种话语的方式存在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民国大学知识人政治角色出现边缘化。
国家和社会结构的变化是导致民国大学知识人政治边缘化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现代“市民社会”的兴起,导致传统社会重心失去,而新社会的重心却仍处于模糊之中。虽然市民社会中的各种行业自治组织并不将自己放置于与政治国家对立的地位,但是他们已经完全脱离传统社会中将教育完全视作政治一部分的看法,而是以独立的眼光将国家归入“民族—国家”的范围之下。例如,很多处于教育会中的教育者不再将自己定位于依附于政府,纯粹为政府培养人才的政治工具,而带有一种社会责任感从事教育活动。[17]从这个意义上讲,市民社会的发展对民国大学知识人的思想、观念产生影响,大学的性质随之发生变化,大学知识人从政治场域退出,自觉接受政治边缘化。
最后,近代国家观念和民权思想在法律和政治层面否定传统社会的不平等性,传统知识分子丧失了社会的特权。以“力本”为中心的机械主义的“群”的世界将各个国家和国家之下的人民时刻置于一种充满竞争的环境之中。在这个充满紧张冲突的“力”的世界中,能力的竞争显得颇为重要。获得一种适合竞争的生存能力已经成为时代发展的必然趋势。而民国大学知识人获得教育与学术方面的杰出成就显然成为他们立足于高等教育领域的不二法门。另外,民国大学知识人对政治的理解,早已经超越平民政治或投票政治的阶段,而上升为一种专门的事业。这种专门的事业需要专门致力于其中之人。暂且不论民国大学知识人在智识、学识、德性等方面的地位,仅就其作为维系中国文化之不堕、学术之不衰乃至进步而言,民国大学知识人怎会有如此多时间与精力,积极、高效地游走于不同领域之间?毕竟,时代的发展更多地给予大学知识人追赶先进教育的动力而不是从事政治的机遇。
四、结语
在近代以来的政治现代化发展过程中,民国大学知识人或主动或被动地表达自己的政治思想与主张,有时会在舆论上喧嚣一时,煞是好听好看,可始终无法解决社会实际问题。暂且不论这些大学知识人在教育方面欲达成的目的,仅就政治方面来说,他们欲解决的现实问题,实在是盼望国家的统一与安定,为社会的发展提供和平的环境。这种政治目的并非不可取,只是良好的愿望与现实政治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不管采取何种介入方式,民国大学知识人的本职工作毕竟不在于此。然而,需要意识到的是,尽管他们的政治“呐喊”与“行动”十分脆弱,毕竟形成过一定的影响或声势,也产生过某些作用。蔡元培等人常言自身仅仅代表知识界而聊备一格,“性近于学术而不宜于政治”,这一方面似乎表明这些知识人自身并不完全具备干政治的气质,另一方面也会多少受制于带有教育、学术性质的工作职务。最终,政治边缘化无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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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黄铭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