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刚
太平角湾有一条长二百米、宽三米的防浪坝。防浪坝由不规则花岗岩砌成。退潮时可见裸坝依地势由浅入深,至坝首深六米有余。看上去如一艘巨型潜艇。它将太平角湾一分两半,东侧是暗礁群,西侧就是太平角浴场。太平角浴场由防浪坝,七十根间距均等、表面嵌有鹅卵石的石桩柱和柔细、宽阔的沙滩首尾相连梯形构成。浴场的水质、沙质、空气和风景无与伦比。海水清澈,沙滩细腻,空气负氧离子比张家界还多,尤其防浪坝一带,扑面而来的风新鲜如打开锅盖冒出刚煮熟蛤蜊的鲜味;景色是典型的碧海蓝天。曾有国家元首在这里游过泳,浴场的宜人与美好可想而知。
然而如此美好的浴场总有人流连忘“返”——每年的溺死者人数不断攀升,且多发生在坝上,有在坝上被风浪席卷入海的;有去坝首投海自尽的;有不明原因从坝上神秘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他们为什么来坝上?为什么选择或被选择长眠于此?这事谁也说不清楚。总之都是防浪坝惹的祸。浴场管理方对此十分头疼。在坝口设警示牌也无用。总不能为此拆除防浪坝吧,建筑防浪坝本就是为浴场的人身安全。无奈之下管理方在防浪坝增设了岗哨,严禁登坝。谁知增设岗哨也未能阻止此类事件发生。每年仍有多人葬身大海,大有前赴后继之势。管理方认为这是看守失职所致。他们寄希望于一个恪尽职守的看守者来改变这一现状。
几年前,安国柱受雇于浴场管理工程队,负责为防浪坝做防护,起初是用石块、水泥、石灰修补防浪坝的残损和裂缝,一年后又为防浪坝放置防浪石。那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施工队要赶在涨潮之前,把防浪石堆砌在防浪坝外侧的斜坡上,防护经年累月被风浪剥蚀得遍体鳞伤,到处是水泥、石灰补丁的防浪坝。临近中午,吊起防浪石的吊车缆绳突然崩断,安国柱被坠落的防浪石砸中右腿,整条右腿筋骨残连,血肉模糊。多亏浴场管理中心主任亲自送他去治疗断肢的顶级医院,保住了他的性命,安装了理想的假肢。医药费不够,又是主任去募集捐款解决的。
安国柱工伤在家休养了三年,他与假肢彼此磨合适应,终于假肢能代替右腿运动自如时,单位又动员他去看守防浪坝,若不是主任亲自登门,谁找他也不会去。他不想看见防浪坝,他尚未接受自己肌肉发达,汗毛茂盛的右腿变成一根冰凉、坚硬、带螺丝扣的钛合金。一次,他的儿子在课堂上成语造句:“偷梁换柱——我爸爸早晨起来发现右腿被偷梁换柱。”老师先是一愣,问:“被谁偷梁换柱了?”儿子说:“被可恨的防浪坝。”老师和同学被他的莫名其妙逗笑了。放学路上,安国柱抚摸着儿子困惑不解的脸,无限感伤,他在心里说:“孩子,如果让我来造句:早晨起来,发现妻子的心被偷梁换柱。”安国柱失去右腿一年后又失去了妻子,儿子也判给了妻子。母亲要从泰安老家来看孙子,安国柱谎称自己换了新工作,太忙,妻子也忙,孩子学习也忙,没敢答应母亲,如果母亲看见他变成这样,家变成这样,善良、柔弱的母亲就活不成了。
安国柱明白,主任让他看守防浪坝,一是废物利用——不能让他在家闲着养他一辈子,更是看重他做事认真负责。他的认真在工程队是出了名的,一次在工地,工友没戴安全帽,为了让工友长记性,他把自己的安全帽摘下来扣工友头上,然后抄起一块板砖拍在他的安全帽上,砖断两截落在地上……
安国柱几乎每天都要穿过太平角浴场宽阔的沙滩来到防浪坝入口。沙滩的柔细让他的左脚和右脚进入真假不同的世界。坝口竖着一块墓碑大小的木牌,白底红字:浪大危险,禁止登坝。他的工作就是坐在防浪坝入口旁,遮阳伞下的折叠椅上看守防浪坝,阻止无视警示牌的游人登坝。他来看守防浪坝的第一天,主任就一再叮嘱,让他严防死守,杜绝游人死于防浪坝事件的发生。但他觉得这事难以理喻,真有那么多人活够了吗?自己惨遭如此厄运还想活呢。初来那几天,他心情还不错,看着狭长的通往远处海面的防浪坝,欣赏着令人心驰神往的海景:蔚蓝的海面,远处的航线上集装箱船缓慢移动,几只散货船、施工船、拖船、渔船、散漫在航线附近,更远处有两座岛屿静卧着,海天一线舒展而缥缈……
这天他沿着太平角浴场蓝墙红顶的更衣室区的通道,来到距离坝口不远的一间旧更衣室改就的岗亭,准备吃点早餐然后去坝口工作。他发现一辆白色依维柯车停在坝口旁,岸边有两个警察和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围在一起。他心一沉,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心慌地走过去。退潮裸出的沙滩上仰面躺着一具男尸,显然尸体是被潮上岸的。死者穿深灰色夹克衫、牛仔裤,身上背着黑色电脑包。安国柱立刻想起昨天傍晚见过这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中年人,长相与自己极像:一样的厚嘴唇、深眼窝。穿的也一样:一样的深灰色夹克衫、一样的牛仔裤。只是肩上多了一个黑电脑包。当时安国柱看着他,就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下意识看了看他的右腿,是真腿。这人目不斜视,表情呆滞地看着远方,险些被警示牌绊倒,他要上坝,被安国柱拦住。他看着安国柱愣了片刻,说要去坝首看看大海。安国柱指了指警示牌说,没看见牌子吗,禁止登坝。他没回答,继续说要去坝首看看大海。安国柱指着暗礁群那边说,那边也能看海,去那邊吧。这人嘴里嘟囔着什么退回来,向着安国柱所指的方向,拐上旁边的木栈道,走了几步又折回,说要支烟抽,忘带烟了。安国柱已戒烟多年,他说自己不抽烟。这人失望地摇摇头,又继续沿木栈道往暗礁区那边走远。他看着这人的尸体,像看着自己。他后悔自己当时没有烟,如果有烟抽,再跟他多聊几句,也许……他问穿白大褂的男法医,这人什么时间死的?怎么死的?法医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在本子上做记录的警察挥挥手,让他离开这……后来他从岗亭窗口看见,他们用担架吃力地将尸体从车尾装进依维柯车内……听说那人跳海的时间是子时。
安国柱一连几天辗转难眠,死者要烟时的表情反复在他脑海浮现,仿佛自己是凶手。他想象死者登到坝上,在凄清的月光下,在冷漠的涛声中踱无数个来回,终于从坝首毅然决然投入大海。他为什么选择死呢?安国柱为之心痛、惋惜。他暗自决定要值夜班,因为夜晚的防浪坝更令他不安,岗哨不能没有人。第二天,他跟主任说自己一个人无牵无挂,可以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看守防浪坝。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说,不吃饭不睡觉了?安国柱说主任放心,有办法。他找来一些质量不错的木料、苇草做了一个草人,他把以前自己受表彰时佩戴的“安全生产标兵”红绶带反过来,用白色马克笔写上“临时值班,劝阻莫怪”八个字,斜挂在稻草人身上,又把自己头上的橘红色太阳帽摘下来给它戴上。他退到远处端详了一下草人,满意地过去拍了拍草人的肩说:“伙计,我吃饭、小睡时替我值一会儿班,”他挽起腿裤,说:“伙计,瞧,我们俩就像兄弟。”
安国柱全天候面对的是太平角浴场一年四季往来的游客。有漫步太平角街,赏樱花、紫荆花、玉兰花的游客;有沙滩上、大海里密密麻麻洗海澡的男女老少;有无数成双成对拍婚纱照的新人们;有钓鱼的、赶海的、放风筝的;还有在哥特、巴洛克、洛可可等多国风格建筑的酒吧、咖啡厅,一杯龙舌兰,一杯冰啤酒,一杯拿铁,一杯百香果汁……谈天说地、谈情说爱的文人、艺人、商人、情人……各色人等,可以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安国柱昼夜坐在坝口遮阳伞下的折叠椅上,紧盯每一个从坝口经过的人,只要有想登坝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甚至一个想法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要求去坝上散步的、钓鱼的、练声的、朗诵的、放风筝的、拍婚纱照的、拍影视剧的……安国柱每天要对无数个登坝人的无数个理由说不,不,绝对不。遇上风大浪高时,他就指给游客看,一个个巨浪就像疯了,骑在坝上翻来覆去,跃起落下擂、劈、捶、砍,要把防浪坝撕碎、吞噬一般。他说:“看见了吧,坝都给打成这样,人在上面能行吗?海力太强大了,知道吗,这座坝算结实,那年台风这座城市的好几座防浪坝被巨浪打垮,就像脱轨的火车歪七扭八躺在地上。”他又指了指岸边那些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说:“它们曾是奇形怪状的乱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浪打成这样,海的力量可见一斑。”对那些实在不听劝的犟种,他会撸起裤腿,给他们看钛合金的腿,以此镇住他们,他还会加上一句话:“看,原来生机勃勃的腿,就是因这防浪坝伤残的。”这招很灵,游客惊讶地看着他的腿,叹息着离开坝口。
安国柱深灰色的夹克衫左边口袋装一盒哈德门香烟和一只打火机,这是给想抽烟的人备的;右边口袋装一只绿色哨子,他的嗓子喊哑了,只能用哨子警告远处企图登坝的人。哨
子是他儿子幼时的玩具。他的厚嘴唇常因说话过多而螃蟹一样吐沫,骆驼一样嚼沫。
那天中午一群孩子玩吹泡泡游戏,他们吹起满天飞舞的七彩气泡,风把一簇簇气泡吹到坝上,孩子们嬉闹着追逐着气泡来到坝口,气泡在防浪坝上空一个个破灭,又吹来一簇簇新的气泡。安国柱拦住其中一个手攥吹泡泡的红塑料圈的孩子,他发现这孩子太像自己小时候了,比自己的儿子还像,以至于让他有些错愕——厚嘴唇、两颗虎牙、招风耳。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一张照片,也是在吹泡泡,父亲在一个红塑料桶里制造出肥皂沫,再用铁丝弯成大小不同的几个带柄圈,教给他吹泡泡,他吹得满天都是大大小小的七彩泡,父亲用海鸥牌照相机给他拍了一张被七彩泡包围的照片,那是夏天,他穿着短裤,粉嫩的腿格外显眼。想到这,安国柱把孩子抱起,像抱起自己小时候。他问孩子:“想登坝吗?爸爸抱你登坝。”话一出口又觉失态。孩子没反对,点点头,指着往坝里飘动的气泡说,要去戳破它。孩子的母亲从后面拽住他,一脸惊怒抢过孩子,她披着亚麻色长发,脸色煞白,惊恐的眼睛瞪着安国柱。这让安国柱立刻清醒过来,他望着整个防浪坝,为自己有违守坝原则的荒唐之举而羞愧。也许他太想孩子了,离婚这几年竟没见过孩子一面。
安国柱看守防浪坝,满潮时他守在坝口就能应对,因为只有从坝口才能登坝;退潮时——尤其退大潮,他须首尾兼顾,因为裸露的防浪坝,从两侧和坝首都能登坝。所以他要不断地在防浪坝上往返巡逻,他不想因疏忽大意而发生不测。巡逻时安国柱总是回避那些已经长满海蛎子和青苔的T形防浪石,它们像巨锤,常砸中他的心,让他隐忍难以承受之痛。他甚至能认出数百块防浪石中使他失去右腿、妻子和孩子的那一块。越是回避,视线越是落在防浪石上,常看见防浪石和坝坡上密密麻麻的海蟑螂随着他的到来四散奔逃,身上立刻起一层鸡皮疙瘩,就像海蟑螂在自己皮肤上奔跑一样。看到石缝里的寄居蟹听见他的脚步声便缩进螺壳内,他想到自己也是一只寄居蟹,而且是寄居在自己痛恨的防浪坝上,从这个意义上说,自己还不如一只寄居蟹。退潮的沙滩上,招潮蟹遇见人会迅速逃进一个个小泥球旁边的地洞,而遇见他,非但不逃,还挥舞着大鳌向他挑衅。他笑了,他不仅没恼怒甚至羡慕招潮蟹,招潮蟹的大鳌断了能再生小鳌,另一只小鳌还能长成大鳌。他摸了摸钛合金假肢,心想自己若能像招潮蟹那样,再生一只肌肉发达、汗毛茂盛的右腿该有多好。他越想越觉得看守这座防浪坝对他来说有些残酷,如同跟杀害自己的凶手厮守在一起,不,这比喻不够准确,那样他会立刻杀了这个杀人犯,而防浪坝,你对它无能为力,如今还要俯首称臣,为他站岗服务。想到自己永远是服从、逆来顺受,他感到防浪坝在海风中嘲讽,在涛声里冷笑。他用假肢狠踢坝石,“当年就不该来修这防浪坝。”这话安国柱说了不知多少遍。“认命吧,能活着就是福气。”这话他也不知说过多少遍。
太平角湾退大潮时对游人最安全也最危险。退大潮,潮间带和暗礁群看上去像陆地一样安全,但开始漲潮就危险了,海水慢慢地,一浪一浪伴着柔和的浪声往岸边推进,漫过滩涂和礁石,逼近岸边时浪越来越大,不知不觉便汪洋一片了。不摸潮水的游人、贪心的赶海人就会陷入危险的境地。每次涨潮时安国柱都会吹响哨子,提醒游人和赶海人赶紧上岸。但人们哪里顾得上听他的哨子,连钟表楼广播站催促上岸的警示广播都听不进去。人们被大海诱人的宝藏所吸引,头不抬眼不睁,喜出望外收获大海的馈赠。除了涨潮的危险,礁石群也埋伏着危险,礁石间的水洼中,一种满身毒刺的鱼,人称海蝎子,也称老虎鱼,若不慎被它蜇伤,其毒性可以毙命。浴场医务室接收过几例被海蝎子蜇伤的游客,其中就有不治而亡的。每遇此类悲剧发生,安国柱总是无可奈何,摇头叹息。当然这类伤亡的责任算不到他的头上。退潮是海神的恩赐,偌大的潮间带,泥沙里、暗礁群中各种活物应有尽有。有人用铁锨在泥沙里挖蛤蜊,蛤蜊多得一挖一麻袋;有人挖香螺、蛏子,沙滩上有许多米粒大小的洞眼,一锨下去,能翻出一堆香螺或蛏子;有人在礁石水湾里捉海胆,这个满身是刺的网球大小的动物,它的壳有个令人遐想的名字叫亚里士多德提灯;有人在礁石上用铁器撬海虹、海
蛎子;有人在水湾里捞紫菜;有人在礁石缝里捉蟹子。当然,也有人趁机登坝,因为坝坡上的海蛎子、海虹饱满个头大,坝石缝里的螃蟹也肥壮。这时候安国柱就得管一管了,坝上的事,责任重大。他嗓子哑了,喊不出声,便吹哨子,哨音短促而有力,很有些震慑力。
应该说这些赶海人算是票友级的,真正的专业赶海人要去更深远的海水中去,在那里的礁石群中能捞着珍贵的野生海参和鲍鱼……
他们专注于此,如同小时候常听的《在太阳山捡金子》中的人,有人忘记已经涨潮,等他们拎起满满一桶一盆一筐海神的恩赐,却发现海水已经把上岸的路包围。对专业赶海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其水性足以应付得了。但对一般赶海人和不摸潮水的人来说,危险就来了,总有人为此命丧大海。
初夏的太平角湾多雾,安国柱格外谨慎,泳者在浓雾中方向难辨,游向远海或游进邻坝礁石区的大有人在,险情四伏。那天是安国柱所见海雾最大的一次。浴场钟表楼广播站循环广播雾大危险,游泳者抓紧时间上岸的警示。远处,海岬后面的灯塔也响起传遍整个城市的笛鸣,人们称这笛鸣为“海牛”的叫声。这声音的确像牛发出的那种很有共鸣音的低音。多年前安国柱带领施工队去过那座灯塔,他们是去粉刷修补灯塔墙面的。灯塔看守人引领他们沿着灯塔内窄而陡的旋阶,躬身曲体爬到塔顶,安国柱看遍整个灯塔。远看神圣美好的灯塔,近看却那么普通,甚至丑陋,白石灰墙霉迹斑驳,墙皮脱落。所谓“海牛”其实是一台舰灰色气雾号导航设备。外观像老式电话交换机箱,里面有许多开关和按钮。那“海牛”的神秘叫声就是它发出来的。当时安国柱后悔去那座灯塔,此前他对那座灯塔,对海牛的叫声充满神秘的向往,那是这座城市的梦幻。自此他不再愿听这海牛的叫声,甚至觉得是噪音。此时“海牛”的鸣叫是给雾中航线上的那些船只听的。安国柱觉得自己也有义务告诉海里的泳者,他这里是防浪坝,防浪坝周围是礁石,危险。于是他掏出口袋里那只绿色哨子,吹响了哨子。与笛鸣和广播相比,哨音在海雾中微弱无力,就像穿不透夜空的手电光。他想如果做一只牛角号,也许效果会好些。不知过了多久,雾慢慢散去。钟表楼广播站开始广播找人,要找的两个人的名字,听上去像是一男一女。不久,安国柱看见浴场蓝红色相间的救生船向坝首靠拢。救生员挥着他古铜色的粗壮臂膀示意安国柱上船帮忙。安国柱意识到出事了,急忙赶到坝首,他借力救生员伸过来的木桨,左脚用力,右脚假肢跨越上船。他看到一对花样年华的男女,全身赤裸紧抱一起侧躺在船底。他们的身体异常白,有多处划伤的血痕,看上去像是临终前挣扎过,是男孩保护女孩的姿势,男孩、女孩的泳衣不知哪里去了。安国柱发现这男孩很像青春时的自己,厚嘴唇、深眼窝,再看全身……他愣在那里,脸发热,身体发抖,仿佛紧拥女子的是自己。救生员让他抓紧时间把他们分开,以便船到岸时方便抬下去。救生员说他试了几次,太紧分不开。安国柱俯下身,他想先把男子手臂从女子身上掰开,用竭了力气也掰不开。他又试着把女子手臂从男子身上移开,没想到也移不开。“他们怎会有如此强劲的力量呢?”安国柱脱口而出。救生员说分不开就算了,到岸时多喊几个人来。救生员接着说用报纸盖住他们吧。安国柱看了看船上那些污秽的报纸,他脱下自己的白衬衣,抖开,像举行仪式似的从两人的腰部往下盖上。又脱下贴身背心,遮住女子胸部。他低头注视着他们,仿佛在默哀。救生员说这算你坝上出的事呵。然后他双桨一用力向岸边划去。安国柱沉默不语,他浑身颤抖,还没有从杂乱的心情中恢复过来。他想起大雾到来之前,钟表楼下一对恋人在做聚沙“活埋”的游戏,男子直挺挺躺在沙滩上,穿三点式泳装的女子往他身上埋沙子,女子的双手像推土机,从他的脚开始,很快埋到他的脖颈,男子一动不动,如一具沙雕。安国柱当时看得仔细,女子将男子身体全部埋好之后,屈膝跪在那里,双手捧起沙滩深处的沙子停在半空,盯着男子的脸看了一会儿,满满一大捧湿沙便落在大腿中间的凸出部位。男子挺尸般猛然坐起,把惊吓中的女子抱在怀里,然后两人并肩相揽下海去了。他看着船底紧拥的男女,不会是他们吧?……
立秋时节,内陆开始凉爽,如一盒冰激凌在身体里融化;太平角湾却是“秋老虎”在人们头顶发威之时。烈日穿透皮肉照晒着骨头。安国柱坐在太阳伞下的折叠椅上,看着沙滩上七八个穿泳裤,肤色深浅不一巧克力色系的男人和一个穿白大褂显得格外白皙的女人,围成一圈打排球,皮肉与排球相击的声音和身体用力时发出的吼声不断传来。他们大多是一年四季在这游泳的冬泳俱乐部成员。皮肤最黑的就是那位救生员,再过几分钟他就要划着救生船在浴场海域巡逻了。女的是浴场医务室医生,只打球,不下水。女医生一会儿也要回医务室工作。医务室平时基本没有病号,偶有溺水或被海蜇、海蝎子蜇伤的游客。救生员和女医生打球比其他人多了一番兴致,他俩是暗着的相好。安国柱曾阻止他俩午休时间去坝上散步,尽管女医生平时待他很好,头一天还给过他一盒从瑞士带回的精美巧克力,他平时也从内心很感激女医生,但他还是心一横阻止了他们登坝。安国柱自守坝以来,从没照顾过任何要登坝的关系户。只有一次是主任特批了《太平角迷雾》电影剧组来坝上,拍缅甸毒贩开游艇在防浪坝接头的几个镜头。安国柱的不近人情,女医生还是理解的。有一天晚上,安国柱在更衣室岗亭内吃饭,整个浴场空无一人,只有立在坝口替他值班的草人随风摇摆。他忽然从窗口看见,反扣在沙滩上的救生船被救生员推下了水,又看见女医生穿着好看的裙子赤脚从沙滩上跑下去,在救生员的帮助下上了船。他们分坐在船的首尾,救生员肌肉发达的臂膀用力划桨,划到那排石桩柱中间停下来,岸上的灯光微弱地映着空了的救生船……他们当然不会出什么意外。曾经一条新闻在热传,有官员腐败包养了八个情妇。工程队电工师傅小声对安国柱说,据说睾丸内有三根神经,只要挑断其中的一根,这些人就老实了,就像火线零线地线,把火线挑断就好病了。安国柱想真该把救生员的那根火线挑断。不过他也听钓鱼高手说过,女人在情场上对伤疤的记性就像鱼只有三天,顶多三个月,而且是大头腥之类脑子大的鱼,那些脑子小的刀鱼、偏口、小黄花记性更差。安国柱望着夜海中的救生船摇头叹息。
一群穿水母衣和自制脸基尼的妇女,行至高潮区间带准备入海。她们这身只露眼睛、鼻孔和嘴巴的打扮既是为了防晒,更是为了防海蜇攻击。近年海水养殖业兴盛,政府为扶持渔民,每年5月往海里投放亿万只海蜇苗。长大的海蜇顺洋流漂至浴场,常有泳者被海蜇攻击。其毒性不能小觑,轻者痛痒难忍,重者休克死亡。当地报纸曾辟读者专栏讨论投放海蜇苗的利弊和取舍,孰重孰轻?争论不休,最后不了了之。安国柱想起那天有三个穿水母衣和自制脸基尼的妇女要求登坝的情景。安国柱始终回避眼前这三张像是妇女的脸,眼睛、鼻孔、嘴巴从花花绿绿的比基尼布抠出的洞眼里露出来,看上去有些瘆人,像水鬼,仿佛能吃人一般。她们要求,从坝上入水,因为浴场正位的海面覆满了浒苔,下水后浒苔如藤蔓缠身,无法游泳。近年,不知什么原因每逢八月,太平角湾海面会涌来大片的浒苔,最多时就像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波涛汹涌之际似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画面,让人产生骑上骏马任意驰骋的愿望;最少时也像数个高尔夫球场一般,让人跃跃欲试,有一种挥杆打球的激动。有人说浒苔是从江苏漂来的,有人说是海水污染自生的;有人说不是坏事,浒苔无害可食;有人说浒苔金贵,可做药材。政府有专门清理浒苔的施工队,雇用休渔期的多艘渔船把浒苔清理上岸,再由车队运送至垃圾场。每日,一辆辆卡车满载浒苔像洒水车一样哗啦啦洒一路海水,奔驰在沿海大街,无数辆卡车好多天才能運完。安国柱任凭三位妇女软缠硬磨、威逼利诱,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她们登坝。于是遮阳伞被她们拔地而起,扔进海里;折叠椅像飞碟旋转着飞进浒苔覆盖的海面;警示牌落在防浪石缝里。面对三位看不清长相的骁勇妇女,安国柱没想到自己竟哈哈大笑起来,他撸起两条裤腿,双手掐腰立在坝口,那条钛合金假肢分外刺眼。水鬼般的三位妇女见状,旋即转身,互相耳语着快步走到水边,站在一排拍岸的浪里,回头望一眼安国柱,然后扑进“高尔夫球场”,三个花花绿绿的头游动着,高尔夫球似的滚到了远处。
自安国柱看守防浪坝这几年,游人因各种原因在防浪坝上死亡的势头有所控制,死亡人数明显减少。但安国柱的挫败感却与日俱增。他的目标是把死亡人数减至零,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选择死?有一段时间跳楼自杀的新闻较多,他听医务室女医生说,抑郁症患者自杀多选择跳楼,少数选择自缢。她指着手里的一份早报表情复杂地说,当然这其中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跳楼者。安国柱想,那么这些选择投海自尽的人是殉情,是畏罪?还是说不清道不明?当然还有他理解不了的神秘失踪。他无法知道答案,从被大海潮上来的尸体几乎看不出死者的身份,官员、商人、专家、普通百姓……都一个模样。他常端详着防浪坝,想看出防浪坝如此引人流连忘“返”的魔力所在。狭长的防浪坝通往大海深处,尽头与海融为一体。横向连接的石桩柱上常有海鸥起落,一根石桩柱上落一只,像二分音符,仿佛它们懂得秩序美、形式美,它们优雅地立在石桩柱上,与空中飞翔着、鸣叫着的鸥群构成音乐旋律的展开部。航线上大小船只鱼贯而行,寂静、缓慢如驶向未来;远处两座岛屿有雾时朦胧形如坟冢,晴朗时可见林木茂密似世外桃源;海天相接的虚线微妙,若隐若现;再远应是朝鲜、韩国、日本;更远,应是地球的背面美国。他若有所悟似的看着防浪坝点了点头,心里说:“他们通过防浪坝融入了大海所容纳的一切。”
他想起以前这防浪坝是自由出入的。那年他母亲从老家来看孙子,他们一家四口来坝上游玩。母亲领着孙子喜笑颜开,孙子看着远处缓慢行驶的砖红色集装箱船和白色邮轮,欢天喜地嚷嚷着、指点着。他们还照了一张全家福,照片至今还挂在家里的墙上,照片上的母亲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坝上游人如织,似赶庙会,漫步的、看书的、跑步的、钓鱼的、放风筝的、接吻的,尤其近年,婚纱摄影者众,无数对新人组成的无数个婚纱摄影旅行团分布在坝上、沙滩上、礁石上,摄影师通过耳麦导演新郎如何帅气衬托新娘,新娘如何婀娜可人,千姿娇媚。那场景可谓其乐融融,其美灿灿——防浪坝与人与自然构成和谐共生的画面。想到这些,他便更加想念儿子,想念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见不到儿子,家就这么没了,他坐在坝坡上愁苦连天,望洋兴叹。现在他每天的心思都在坝上。他觉得自己跟长满海蛎子和海苔的防浪石一样,已经慢慢与防浪坝长在了一起。他甚至想到自己某一天离开防浪坝还会不会生活。去年一艘油轮失火,石油泄漏,大面积污染了海面,岸上许多海鸥被石油裹住雪白的翅膀无法振翅飞翔;防浪坝两侧也染上一片片黑色的石油。这场面让他心疼不已。他在沙滩上捉住一只蹦跳着躲避他的海鸥,来到水边,给它清洗裹着石油的羽翅,他感叹上帝给海鸥设计的灰白相间的翅膀那么严谨、精密。他小心翼翼,生怕折断它的翅膀。海鸥不如人那么抗造,人的腿残了可以安假肢,海鸥的翅膀断了安不了假翅。海水无法清洗羽毛上黏稠的石油,越洗粘住的羽毛越多。海鸥反抗着,啄咬安国柱满是油污的手,啄得生疼。
他放下可怜的海鸥,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又去岗亭取了铁铲清理坝坡上的石油,蹲在坝坡上用铁铲刮擦粘在花岗岩石块上的石油,刮擦半天也透不出花岗岩的花纹。女医生从医务室走来告诉他不要傻使力气,大海跟人体一样会自我清理的。半年后果然防浪坝上那些附着力极强的石油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这使他重新认识了大海——这个蓝色的巨人会不会是上帝的化身?
那天下午,安国柱没想到母亲会从遥远的老家赶来,她费尽周折,多方打听,心事重重来到防浪坝口。当时安国柱正在阻拦一对老人登坝,老人家要带小孙子上坝放风筝,说他们的鲸鱼风筝,如果在坝首放飞,就像鲸鱼从海里飞起来一样,很精彩。安国柱劝他们不要太天真,安全第一。老人家不听劝阻,执意要登坝。无奈,安国柱挽起裤腿,露出闪亮的钛合金假肢,他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小孙子就拽着爷爷奶奶边哭边往后退……这一幕正让母亲撞见。母亲从下往上打量着安国柱,不相信眼前这个又黑又瘦,亮着一只金属腿的男人是自己的儿子,她上前蹲下,摸索着闪闪发亮的钛合金腿,又撸起他的左腿看了看,猛地抱住儿子的假腿,全身护着它,失声痛哭……
母子俩在岗亭内的简易床上坐着说了很久的话。母亲站起身,把她从老家带来的裹着
孙子和儿媳爱吃的红枣、核桃、煎饼的包袱打开,说,孙子、儿媳吃不上了,那就儿子吃。又从行李包里掏出一个自己缝制的白布口袋,里面是儿子每月寄给她的钱,母亲说,寄的钱攒得不少了,她用不着,让他留着自己用。母亲沉默了片刻,说,以后不用再寄了,我不需要……
当晚,安国柱要安排母亲去宾馆住下,母亲说不用,在这岗亭就挺好,还能看见儿子在工作。夜深了,母亲让儿子躺下好好睡一夜,她要去坝上替儿子值班。怎么可能呢,儿子搀扶着满头白发的母亲在床上躺下,让她放心,早休息,他要去外面值夜班了。
安国柱坐在遮阳伞下的折叠椅上,太平角湾寂静无声,只有来自坝上和沙滩上的浪涛声,月光漂白了沙滩,映着蓝墙红顶的更衣室。栈道上的路灯和海上游轮的灯盏微透生机。上午他阻止了几次一度失控的集体闯坝事件,一次是百灵鸟合唱团要去坝上排演合唱,被安国柱阻拦在沙滩上。一次是姣美秧歌队,要去坝上拍以海为背景的秧歌舞,被他拦在木栈道上。一次是小学生春游要去坝上宣誓,拍集体照,被他安抚在更衣室中间的小广场上。下午母亲的到来,让他悲喜交加,现在,安国柱极度疲劳,不知怎的,他特别想抽烟,戒了这么多年的烟,这还是头一次。他掏出那盒哈德门香烟打开,抽出一支,一缕久违的烟丝香味袭来,他把烟卷放在鼻唇之间深吸了一下,然后点上烟。在广袤的夜海一角,豆粒似的火光一明一灭。他太累了,一支烟没抽完,竟然在折叠椅上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沙滩上、栈道上、坝口挤满了人,像游行集会一样,他们一齐盯着站在坝口看守防浪坝的他。有人向他抛物,他感到有鸡蛋落在他头上,蛋液在脸上流淌,还有酒瓶落在身边摔碎的声响。不知谁喊了一声什么,所有人立刻冲上坝来,他被撞倒在坝上,人们从他身上践踏过去,向坝首奔冲而去,顷刻间整个防浪坝被他们占领,人们举起一块块铁锤般的防浪石向防浪坝砸去,他听见人们像喊号子那样齐声喊着什么,伴着一声声石头与石头撞击的声音,他感到防浪坝在震动,不多时就轰然垮塌。他猛然醒来,看着比夜空还黑的海面,瞬间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像他一直不愿去想的那天中午,他有些失态地抱起长得很像自己的孩子要登坝,瞬间那种不祥的预感。那天下午,浴场救生员告訴他,一个溺水身亡的孩子,手中还握着吹泡泡的红塑料圈,一位母亲蹲在海边捶打自己披散着亚麻色长发的头大哭,竟哭昏了过去,怪可怜的……安国柱低着头,没听见一样,他打开那盒从未动过的哈德门香烟,抽出一支给他。救生员吃惊地说,你抽烟了。安国柱摇摇头,径直往坝首走去。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抱着他下海时,不知为什么他这么怕海,哭喊着往外挣脱。而这孩子为戳破七彩的气泡竟冲进了大海……安国柱想着,眼帘又沉重地合上了。
清晨,大海吞噬了夜色,变得更蓝。万物都活了过来。潮湿、腥鲜的海风吹拂着太平角湾。安国柱从遮阳伞下的折叠椅上醒来。他侧脸看了看钟表楼,时间还早,他想让母亲多睡一会儿,先给母亲准备早餐,便起身去了他常去的早餐馆,给母亲买了她爱吃的油条、茶蛋和甜沫。他拎着早餐回到岗亭,发现母亲不在,床上堆着她的行李。手伸进被窝试了试,凉的。他想母亲一定是在附近转悠着看光景。怕母亲迷路,他放下早餐,离开岗亭去找母亲,附近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遇见人便问见没见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回答都是没见过。他想母亲可能走得远了,回来能迟一些,便往回走,想去坝口边工作边等母亲回来,刚来到坝口发现远处暗礁群一侧坝坡上躺着两个人。他疾步赶去,看见两个醉倒的醉汉,周围到处是横倒竖歪的空啤酒瓶和碎了的啤酒瓶玻璃,想必是醉了一夜。他想呵斥他们,又意识到是自己昨晚的失职所致,便缓和下来,问其中一个看上去清醒了的醉汉,没看见“禁止登坝”的警示牌吗?醉汉揉搓着眼睛说,没看见,看见一个大娘在坝上,我们也就登上了坝。大娘?安国柱心一惊。长什么样?他问。醉汉想了想说,年纪挺大了,一头白发。安国柱感到一种不祥之兆,急问,她去哪了?醉汉指着坝首方向说,去那边了。安国柱向坝首奔去。他回想着母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恍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瘫跪在坝首,向着空旷平静的海面声嘶力竭地喊:“娘……”
没有回声,大海吸收了所有的声音……一天早晨阴云密布,正是满潮,一个头戴草帽的老者在海面上行走,躺在沙滩上睡了一夜的安国柱以为是幻觉,怔神看,老者确实走在海面上。他惊讶道:难道是水上漂?但又走得太悠闲,是走在被淹没的石桩柱上?这不可能。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发现老者是走在波涌漫过的防浪坝上。他看见坝首周围的海面有一只玩具似的红色微型三角帆船。他知道那是钓针良鱼的自制小舢板,几块木板钉成三角形底座,插上三角帆就成。它被一根垂着百余只带鱼钩的筷子的鱼线拴着,鱼饵多是沙蚕,运气好的话,收鱼线时几乎每个鱼钩都吊着闪亮耀眼的针良鱼。据說这是日本人在这里殖民时期常用的钓鱼方式。安国柱问老者何时上的坝,老者说在卯时。安国柱不知为什么对老者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不仅忘记了自己看守海坝的责任,应该驱离这位登坝者,反而觉得自己打扰了正在静心看着小舢板钓鱼的老者。他发现老者很像自己去世多年的父亲,更像变老了的自己,皱纹多了,厚嘴唇周围的法令纹、木偶纹更深了。安国柱问老者,为什么不把小舢板放得更远些?老者说,何尝不想放远,你看到水面是静止的,其实水下有湍流,而且水下的水流方向与水面正好相反。安国柱听着并看着小舢板,若有所思。
安国柱回到遮阳伞下的折叠椅上,他眺望着航线上一艘巨大的集装箱船,它的出现把越来越渺小的红色小舢板对比得看不见了。
他回忆着母亲慈祥的眼神,忧虑的背影,痛不欲生。想起那几个很像自己的童年、青年、中年的游客,看着坝首那位像自己的父亲,更像自己老年的老者,冥冥之中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令他黯然神伤。
他来到草人身边,看着头戴橘红色太阳帽、身上斜挎红绶带、在海风中站不太稳的样子。他掏出哈德门香烟,抽出一支,打火机点上,吸了几口,把烟插在草人象征性的嘴巴上,说,伙计,抽支烟吧,你被解雇了。他从草人头上摘下橘红色太阳帽,戴在自己头上。取下红绶带,将“临时值班,劝阻莫怪”反向里面戴在身上,亮出金灿灿的“安全生产标兵”六个字。他来到警示牌前,把假肢从身上卸下来,挂在警示牌上,对自己说,从今以后,不许再有一个人在防浪坝上死去。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