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宪国
金婚的纪念相是上个星期照的,照相那天,老两口就说好,取相片也要一起去,因为这是两个人一生中的大事,任何细节都不能马虎。五十年真够长的,一天一个指头地掰着数,也要数半天。在茫茫人海中,两个陌生人相遇相识,组成一家,生养后人,相处半个世纪,且不说恩恩爱爱,相濡以沫,就是平平顺顺地过来,也得令人高看的了。这个照片,当然是要一起去取的。
取相片这天,老两口庄重得很,又穿上那天照相的衣服,周身也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临到出门,老伴突然感到胸闷,出气也困难,站都站不住,脸都变青了。老伴从未有过这种状况,吓得罗长贵惊慌失措,紧张得手脚都发软。他赶忙扶她上床,用枕头垫着背,靠着床头板休息,喂她喝水。他一直坐在床边,握住她手不放,就像两人平时坐床上,说家长里短。过了好一阵,老伴感觉好一些,罗长贵才松了这口气。
老伴不能去,罗长贵遗憾地摇头,对靠在床头板的老伴又叮嘱一阵,自己是带着牵挂出的门。
放大成二十四寸的照片,装在描金雕花的相框里。这规格是儿子和媳妇商量订的。
照片上的老伴新染的头发,虽然乌黑如漆,那些假却是看得出来的。头发前面烫的波浪,后面绾着髻,脸上化妆,这整体效果一烘托,又不觉得怪了,还觉得她一贯是讲究的。她穿着红缎暗花绲黑边的中式对襟,左胸别一枚胸针,一朵盛开的菊花,一片花瓣打着勾,斜伸出去,在灯光下发出光泽,映得胸部也挺突,整个人很精神的。颈上系一条粉红的小纱巾,巧妙地遮住发福的下巴,稍稍侧身坐在欧式缎面平凳上。罗长贵顶着一头花白,他从不染发,讨厌将化学液体糊在头上,认为那无异是在搞自杀。更主要是他觉得一头花白,才是一个有风度的老男人应有的,只是那天的三七开,分得又直又清晰。他穿藏青色夹克,衬白色衣领,风度翩翩站右后边,左手放在老伴左肩上。这造型是照相师设计的,很合老两口的心意,既表现亲热,又体现情感的交融。摄影室的灯光,被照相师调理得很好,老两口像处在春阳下,脸上的皱纹被明丽的阳光抚平,显得一点都不老迈。两人抿起嘴唇,望着镜头在微笑,笑得含蓄而又甜蜜。几十年的情感,被照相师一并收进照片里。
腋下夹着相框的罗长贵,很快就回到家,他是有些着急的,想快点让照片给躺床上的老伴带去喜气,舒展她的心情。他一进家门,见老伴在做家务,相框来不及放下,就大声埋怨起来,”你不当身子是自己的吗,还不赶快上床去。”他放下相框,去夺老伴手里的事。
“咋呼啥子,”老伴说,“老机器了,有点毛病是正常,哪是靠休息得好的?”她不松手,闪开他,依旧做自己的。包装里的相片,让她停住了。她叫罗长贵快打开,取出来看看。罗长贵取出来,端起相框对着她。她像照镜子似的看得很仔细,看着看着笑起来,对面的自己起码年轻二十岁。她高兴得连说两遍好。先前身体的不适,这时她忘到了云天外,像根本就没发生过。
照片挂在什么地方,老两口商量好一阵,最终决定挂在床对面的墙上。这是大半辈子的记忆,一刻都不能离开,入睡前要见到,睁开的第一眼也要见到。
这天午饭过后,在金婚喜庆目光的注视下,老两口双双进入午睡的梦乡。在它的陪伴下,都做过些什么梦,大概只有梦中人才知道。反正醒来的罗长贵,是没有记住的。不过,还在熟睡的老伴,是否正在美梦中,就不得而知了。
罗长贵轻手轻脚下床,离去时,他突然生起看她的欲望。他惊奇地发现,岁月并非无情的,没有全部收走她身上的曲线,巅峰期的美貌,还依稀可见。他有几分得意,这些曲线,有过他多少亲抚,仿佛体温还留在手上。那唇线分明的嘴,此刻微微开启,像一句悄悄话,刚从里面流出来,惹人的笑意还留在嘴角上。他顿时潮涌起亲这张嘴,抚摸那些曲线的冲动。但行动却被年老的矜持喝止。他自嘲地笑笑,赶快逃离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翻报纸,声音也被他压得很低。
满脑子里装的都是老伴昔日的身影,直到报纸有则消息,才扭转他的注意:南岸国际会
展中心,土特产展销今天最后一天,所有展品打折销售。明天是周末,儿子一家要回来,孙子早闹着要吃梁平卤鸭子,他想去看看,有卖就买只回来。他要老伴一起去,此刻又不忍心将她叫醒。他耐着性子又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她起来,便去叫她。一叫再叫,甚至摇她,都不醒来,她已经在昏迷中。
罗长贵吓得手直抖,120三个数都拨错两次,三的一次才拨通。罗长贵不敢大动老伴,在等待救急时,他一会儿掐她人中,一会儿给她抹胸口。老伴还是没得一点反应。
他现在很悔恨,轻视了灾难的警示,以为老伴是一时的不适,歇歇就会过去的。没想到,假象掩盖了真相,骗过他警觉,给了他狠狠的一击。吓得魂不附体的罗长贵,此时对老伴的严重性还是不愿承认,怕一承认,就真成为事实了。他跟在120车厢里,一直握着老伴没打吊针的手,不停地叨念,”你别吓我,你会好起来的……”这与其说是给她鼓劲,还不如说是安慰自己。尽管老伴在昏迷中,他相信她能听见,只要她能挺过来,他也就挺过来了。
救护车一路响着笛声,左拐右拐地行驶在车辆缓行的道路上,不顾一切地超越其他车辆,红灯也不停歇。这车是尽量快了,罗长贵还嫌太慢,老伴的生命搭在它速度上的。
经过紧张抢救,仍然无济于事,老伴始终未醒过来。
罗长贵早年读书是在涪陵师院。涪陵是长江边的一座县城,离重庆城一百多公里。每年的寒暑假,他赶过路客轮溯江而上,回重庆城看父母。涪陵那时隶属四川,按毕业分配的原则,罗长贵本人清楚,能分到县城里教书,都要靠祖坟埋得周正,分回重庆城,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更是不可能的。于是对自己的分配前景,罗长贵表面无所谓,从不挂在嘴上,实际心是悲观到底的,甚至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
家里的人,卻为他的分配急得不可开交。他是独子,父母都想他回到身边。父亲是重庆南岸一家国营机器厂的车间主任,在厂里好歹算个业务干部,托人办个事,多少能占点便宜。打听到有个同事的儿子,在市教育部门工作,父亲厚起脸皮,提起烟酒,上门去求那同事。恰好同事的儿子,是重庆一所中学的校长。好得那时,人情再加一点烟酒,还能办点事。罗长贵毕业那年,那所中学指名要了他,条件是教毕业班,十年不得走人。
罗长贵是班上唯一进重庆城的,羡慕得同学的眼珠子都挺出来了。
罗长贵没想到,去报到的学校才组建不久,叫重庆下城初级中学。这些对他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回到了重庆城。可是,重庆城里居然会有这样的学校,又是他始料未及的。学校在下半城的花子街。花子街是上半城崖脚下的一条背街,崖上高楼大厦的影子,像张开的翅膀罩着这里,整日阴沉沉的。只有在大晴天的正午时分,太阳才肯露出一张窄脸,照临到街面上,街面上的脏和乱,这时像被放在放大镜下一样,特别显眼。阳光也很短,短得像過街一样,一会儿就梭下去了。街上是一些做小生意的铺子,卖蔬菜家禽的摊子摆得沿街都是,空气中,弥漫着烂菜腐肉、鸡鸭粪便的气味,浓得风雨也吹打不散。
这个学校,只有十来个班,教职员工拢共不到三十人,一幢教学楼也垮兮兮的。运动场只有巴掌大一块地方,一个打半场的篮球架,摇摇晃晃立在那里,像一阵风都能吹倒。整个白天,买卖的嚣声与学生的读书声此起彼伏,像走调的大合唱,从街这头传到街那头,又从街那头荡回到街这头。这哪是像一所重庆城的中学,比起县份小场镇上的那些学校都好不到哪里去。罗长贵一想到要困在这里十大十年,骨头都会被熏臭,就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学校被人们称为破学校,罗长贵一点不觉得怪,觉得怪的是一所学校竟没办伙食团,老师吃饭都跑到邻街的区医院搭伙。每到吃饭时间,老师拿起碗筷,三五成群拥上街头,一路敲碗一路唱“我们走在大路上,一起奔向医院食堂……”引来沿街路人的讥笑。有认识其中老师的,也不管对象是谁,仍然讽道:“哟,讨饭的队伍出动啦。”
罗长贵从来不跟吃饭的队伍一起出动,总是找借故,要晚走一步的。
这天吃午饭,罗长贵又晚去了,正中的饭桌都坐满人,角落的一张小桌子有一位女士在
吃,一方还空起的。他端着饭菜过去,用脚勾开凳子,凳子拖出一阵响声。响声惊动了女士,她包起一嘴饭,望了他一眼。他当时没觉得怎样,坐在旁边吃起来。哪知一咀嚼,却嚼出了另一番味道。女士望的那一眼,犹如是抛出的一件东西,砸进了他的脑袋,横在里面沉甸甸的,想抠都抠不出来了。她是瓜子脸,尤其那条垂在白大褂肩上的独辫子,特别抢眼。能见到的这边脸上的酒窝,随着嘴动,像长有翅膀在飞,又像是在跟他打招呼,吸引他,令他着迷。他对吃饭不在意了,忍不住要去看她,看又不敢正眼,瞟一下,心狂跳一下,大得声音自己都能听见。
在食堂吃饭很久了,怎么未见过这女士?她是医院的吗?她有男朋友吗?他故意吃得很慢,想想出个所以然来。这些问题,会够他想一阵,答案都藏得很深。事可以慢慢想,碗里的饭菜,却是要完的。于是他把吃的速度放慢又放慢,慢得不是在吃,像是数碗里的饭有多少粒。即便是这样,他仍然开始焦急起来,怕从此无缘再跟她同桌吃饭,怕机会不会再来。
女士这时吃完了,拿起空碗要从他身边离去。他一下子失去了主张,顾不得还没吃完,也跟着站起来。他心是急的,动作是慌的,挨得太近,手倒拐碰落女士的碗。他慌忙丢掉手里的去接,结果两个的碗,同时在空中翻了一个滚,掉地上摔成八大块。叭叭两声脆响,声音很特殊,盖过食堂里所有的响动,食堂霎时静得无人一样,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射向他们,刺得两个人脸红筋胀。
他赶忙弯腰去捡起地上的碎片,好像碎片到他手上又能复原。他捧着一手的碎片伸向女士,掉碗那刻没受到惊吓的女士突然尖叫起来。他的手,被碎片划破,鲜血直流。女士抓住他手,帮他抖掉碎片,拉他去到治疗室。她给他消毒,上药止血,包扎。她动作熟练,眼里流露出怜惜。他看她做着这一切,手上虽然疼痛,心却是舒服的。
她感到脸在发烫,躲开他的目光。“你是学校的老师?”她故意这样问。
他不管她的意思,回答:“是的。”还问她,“你医院的?”
“难道我们是大街上的?”她说得有点冷淡。
他还是不管,又问:“在你们食堂吃这么久了,怎没见过你?”
“这只能怪时间。”
“倒是,”他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她停住手,抬头望他一眼,嘴上终于闪过一个抿笑。最后她对他说:“明天再来,连换三天。”
第二天他去了。换药时,他将一只金边花瓷碗放在她面前,眼睛落在自己脚尖上,”这是赔你的碗。”声音细得只能他个人听见。
“那用赔吗?”她在给他包扎,却听见了,反问他,“你的伤,流的血,又该怎么赔?”
“碗该赔,打烂了补不起,流的血不用赔,它会自己又生的。”他说得很老实,语气是诚恳的。
她咯咯笑起来,“你还有点幽默呢。”
他也乐了,心头一轻松,便有了进一步跟她交谈的勇气。两人聊起来,知道她是这里的护士,是调来不久的。
第三天换药时,他有些痛苦了,不是伤口,是心里恨伤口怎么不再深一些。心里一痛,他就感到有别的一些话想对她说,甚至还觉得,此时不说,再不会有机会说。可是话又被卡在喉咙口,想说说不出来。
这天她戴起口罩,遮住整张脸,还有那对酒窝。她没有说话,神情很专注的。他想破译那双露出的大眼里的秘密,却没有成功,只看出口罩后面不可冒犯的威严。
换完药,她用镊子把换下的纱布丢进垃圾桶。“好啦,”她松一口大气,说,“不用再来了。”
他一下子慌起来,慌得一些疑问也冒出来:流的血和赔的碗,还有和她的交谈,这些都不是事实吗?跟她从此又回到陌生吗?题目自己出出来了,翻遍脑壳里的旮旮角角,却又找不到答案。他沮丧得差点流出泪水。他只得转身离去。这离去,是极不情愿的,又不得不走,就犹如明知有一件贵重的东西遗失在身后,掉回头去看,却又不见踪迹。
“喂,”这时她对他一声大呼,“你转来。”
他真像掉了东西似的,被她呼转身去。
她手里扬起一只搪瓷碗,像摇拨浪鼓一样,对他说:“你没有碗,你怎么吃饭?”
在他眼里,那只碗简直就是一件宝物,在她手里正发出光彩。他笑了,甜蜜充盈心中。先还令他沮丧的那些问题,现在像根本就没有过。他自问:这两天里,我没吃饭吗?他真的还有点搞不清楚,究竟吃过没有。管他的,他是奔过去的,伸出双手,郑重地从她手里接过来,把碗一下扣在胸前,双手紧紧地贴住,像怕有人要从他手里抢走。他只是望着她一阵憨笑,快活得难以形容,连谢都忘记说。
半年后,那女士成为他人生的伴侣。这么些年,一闪过去了,但他一直没忘这个情:学校虽说破,却培育和承载他和老伴的几十年的恩爱。这个情,他认死,要用一辈子来还。于是他坚守毕业班三尺讲台,四十多年未挪窝,直到学校与别的校合并,他退休。
老校长比他先退,退之前,把他叫去办公室,关上门,拉住他手直摇,问:“老罗,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一脸狐疑,不知老校长所云。
老校长直奔主题,声音发抖地说:“学校就你这样的好老师,误你苦你了半辈子,我是不敢松手呀,你不要对我有怨恨哟!”
他明白老校长的意思了。老校长眼里尽是歉疚,射在他脸上不闪开,反倒让他不敢对视,好像欠情的是他。
“要是你现在想走,还来得及,你说,想去哪所学校?”老校长问他,又说,“我这人在教育系统没功劳有苦劳,人缘还过得去,拼这张老脸不要,求人也要把事给你办成。”
老校长是个好好先生,同事背后叫他糯米。学校的好与坏,都是他这糯的。他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西南大学本科生,这所中学成立,从一所市重点中学教务主任任上调来。来时,他脸是光鲜的,头发是茂密的。几十年操劳下来,脸上皱成核桃,头发磨个精光,一身还落下不少的疾病。罗长贵清楚,全校要该走,最该的是老校长,换个学校,他是真能干出名堂来的。
老校长掏心掏肺的,就差点声泪俱下,感动得罗长贵要命。他抽出老校长抓住的手,“老校长,学校没亏我,你也不愧我,你们都是有恩于我的。你就安心退吧。”他又说,“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这里我习惯了。几个十年都过了,哪里还有好去的?”
这些日子以来,父亲衰老好大一头。以前对父亲岁月的渐失,罗渝感觉不大,现在能明显看见父亲的生命在迅猛地消去,像嘉陵江进入枯水季节似的。
这天,他下班过父亲家来,一进门,满屋的冷落和凄凉,生硬地扎入眼内,惊得他连打几个寒战。该到吃晚饭了,父亲还躺在床上,床上衣物凌乱,被盖缩成一团。
罗渝见了,这哪像个人睡的,简直狗窝不如。他不好这样说父亲,话只能闷在肚子里。
父亲并没有睡着,睁起一双眼睛望天花板,目光是无神的,浑浊的,七零八落地飘散在空中,不知道父亲脑壳里在想些啥子。可能啥也没有想,就像这屋子一样空荡荡的。看样子,父亲还没吃饭。
他打过招呼,就进厨房。厨房里一片狼藉,令他触目惊心。地上是残羹剩渣,几乎成渣滓堆。炒过东西的锅架在灶上,一只蟑螂正在饱餐里面的锅巴。锅巴积起有半指厚,还有层次,是反复用后没洗积起的。洗碗槽油腻腻的,用过的碗筷堆成像金字塔似的,碗里的残渣已干成壳,还生出绿黑的绒毛。看来,父亲吃饭是有顿无顿的。
刚进屋见过的那些脏和乱,又在罗渝脑子里再现出来:桌椅上积起一层灰,东西四处乱放,书报丢在地上,茶杯里浮起茶垢。敢说,那床上凌乱的被物,多久未换洗过了;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像从泡菜缸里抓出来穿上的;人也许久没洗过澡。难怪得,去到床边,还没拢,就闻到一股汗酸味。父亲花白的头发,很久没梳理了,又脏又乱地耷拉在额头上,像半崖上霜打雪压的枯草。
罗渝意识到,哀伤击垮了父亲,魂已被母亲带走,留下的是一具躯壳。父亲以前的嘴角是往上的,现在往下吊了,像在等待机会,随时要大恸一场。罗渝感到,这个家已经处在悬崖边,稍微一阵大点的风,就会把它吹下去摔得稀巴烂。看到所熟悉的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他着实吓一大跳,心里一阵难过和内疚。
他赶紧去收拾厨房和屋子,脏东西装满两垃圾袋,提出去放在门边,等离去时带走。他做好饭,去叫父亲,父亲仍躺在床上,根本不理他,沉溺在自己的情境中,那架势,像是要在床上生根。
“爸爸,起来吃饭吧。”儿子几乎是在哀求。
父亲躺在床上,一副陌生人的样子,连抬一下眼皮的兴趣也没得,仿佛他根本就没觉得儿子站在身边。儿子甚至去拉他,他像植物人一样,没得反应。
“爸爸,”儿子说,“日子还没有完,生活还得过下去。”声音是哭泣的。
老伴去世后,罗长贵的生活被割裂成两半,一半跟老伴去了,另一半被丢进孤独中。对留在身边的孤独,罗长贵时常用思念来打发。其实,他清楚思念是一扇磨子,研磨要疼痛,他恰恰要的就是这种疼痛,麻痹自己的神经。他也从儿孙的生活中去寻求情感,来填补孤独的空白。好几次他坐在儿孙的身边,同他们一起说话,一起看电视。他们在他面前说话的样子变了,不像以前随便,像行走在悬崖的边上,跟他说的话,都经过一番选择,只有闲谈日长日短,才让他全听见。看个电视,谁也不会跟他争遥控器,遥控一直捏在他手中,都不会从他手里拿过来,即使他给他们,他们都推让,说你看你看,我们无所谓。连号称电霸的罗浩,也乖乖地坐在一边,要看什么,全听凭爷爷主宰。家庭的融洽,也被老伴帶走了,他们怕他孤独,却又把孤独塞给了他。他其实明白,他们的日子,被自己的生活填得很满了,他挤不进去,即使硬挤了进去,也是亲情的容纳,在里面他感到了别扭,感到了悲怜。更主要的,他跟儿子之间,还有着说不出口的隔阂。为父的难言之隐,为父的尊严,使他无法接受这种别扭和这种悲怜,他不得不又缩回自己的孤独中。他几乎是足不出户的,坐在老伴的遗像下,想象老伴是在跟他捉迷藏,随时会走出来。他每天都在绝望中等待,等待老伴走出来的时刻。他把这等待当成希望,这希望成了他生活下去的理由。他一成不变地过着这种日子,过得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
儿子的哀求像一把钩子,终于把父亲从虚幻中钩回来,不过眼神还没有回来,还散乱在空中。父亲喉咙里像发出一阵痰响,又像在自言自语,“少跟我说这些,”他看也不看儿子一眼,冷冰冰地说,“继续也是我自己过。”他说时,心里在想,我行走中的手杖失去了,余下的路我如何去走?他还想到另一层,儿女是冬天脖子上的围巾,是夏天手里的扇子……这些话,他不想说,说了儿子也未必理解。
“爸爸,就听我再劝一回,搬过去跟我们一起住吧。”儿子说。
早在几年前,罗渝贷款在江北买的房,三室两厅两卫,一百二十多平方米,首付四十万是父母资助的。父母养他付出的艰辛,他不大觉得,像雪片融化在阳光下,父母存折上只剩下零头,才觉得特别地欠父母。他要父母搬过去,一同享受新房的舒适,这样良心好过些。他还有把小算盘,父母过来了,那老房子就出手卖了,钱拿来买辆车。尽管他每天都在开车,那是公家的,自己要用总不方便的。这心事,他连梁燕也没透露,怕她嘴不紧,叫父母知道了会难为情。
“不搬,现在更不可能搬了。”父亲不止一次拒绝过儿子的请求,现在又这样说,其理由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爸爸……”罗渝哭了。
亮晶晶的眼泪从儿子脸上流下来,父亲见到心里一阵发软。一个大男人,掩饰不住自己的痛苦,暴露内心的软弱,可见他是多么的无奈。父亲想,是不是对儿子太无情了?
儿子用手抹一下泪水,似乎也有气。“你这样做,没得意思。”他说,“对自己,对大家都没得好处。”
“要我怎样,”父亲心存的一点自责,被儿子的气话又冲散了,说,“要我成天去陪大家笑不成?”
父亲的心死了。对父亲的冷漠和固执,儿子真想不再回来看他,丢下不管了。但每次过后,又一筹莫展,还是一有空,就回来,还带家人每周过来一次,根据时间,陪父亲吃午饭或者晚饭。梁燕心理脆弱,见不得事情悲伤,去公公家一次,心情坏一次,害她打不起精神,有时做的事都忘记了。她不好跟罗渝说不去,但罗渝看出征候,主动叫她不去。接着罗浩也失
去来看爷爷的兴趣,说爷爷再不对他笑了,再不抱他在腿上一边摇晃一边讲故事。梁燕说,这对儿子心理有负面影响。为了下一代健康成长,罗渝同意儿子留在家里陪妈妈。
再没得一家人来看父亲的景况了,一家人的信息,靠罗渝的嘴巴讲。罗渝个人来陪父亲,虽说有时不情愿,但他又无法回避这份义务。他一来就投入繁杂的清扫工作中,然后外出购物,吭哧吭哧驮上楼。做完这些,便陪父亲在墙上母亲的注视下坐一阵,胳膊肘放在桌上的姿势,半天都不会改变。
对悲伤中的父亲还能怎样,罗渝只能耐心等待。他相信时间是个魔法师,会将父亲的悲伤变成沙子,无论他捏得多紧,都会从他指缝间一点一点漏光。
母亲还健在的时候,为搬家的事,罗渝就跟父亲闹过不愉快。
那是入冬后一个周末的清晨,罗渝被一个梦惊醒,醒来时,梦的影子还残留在脑子里一些。好好的一场觉,不会平白无故被扰坏,是不是预示什么?他想再复原那个梦,但那梦是破碎的,七零八落的,始终又收不拢来。这个说不清楚的梦,让他好一阵郁闷。他看时间,才六点过一点,又睡不着了,干脆坐起来打开电视。闹醒的梁燕翻过身来咕哝一句,伸手抱住他的双腿。他舒服得又滑进被窝。
电视上,气象局在发布天气预报,说今冬是特别冷的,据史载,这冷六十年不遇。
罗渝一下子停止动作,又翻身坐起来。电视正播出霜冻的画面:路边结冰的小水凼。被霜冻打蔫的花圃。一位在滨江步道晨练的人,指着路边一只冻死的野狗,在向记者述说,嘴里像在冒烟似的。
罗渝是区国税局开小车的驾驶员,梁燕在区农业银行搞信贷,小两口会过日子,把一个家弄得很舒适。重庆的冬天不供暖,新房装修时他们装的地暖,六十年不遇的严寒,被地暖挡在了门外头。
她在他胸脯上掐一把,娇嗔他扫兴。
他想到了父母。
他们起床后,儿子还在赖床,罗渝叫过三次,床上动也不动。罗渝一肚子火正无处发,冲进儿子房间,一把掀开被盖,顺手一巴掌,打在儿子屁股上。
罗浩一声尖叫,翻身坐起来。“打人吗,”惺忪的眼中,充满委屈,“星期天也不让人睡个懒觉。”
“要睡,滚到露天坝睡!”罗渝红起眼睛吼道。
昨天说好的,今天要去爷爷婆婆家。
老人住的原校的教工宿舍,五十来平方米,四层青砖楼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修的,厨房卫生间公用。老人住在三楼,年轻时不觉得,现在老了,腿脚不便,出门办事,每次都要在一半的地方歇歇。那年住房改革,叫大家买房权,谁也不愿掏这个钱,都说一个楼的香臭共闻,哪个愿买哪个买,反正我不买。学校请示后,在每家房子的后面背个包,才结束锅碗瓢盆交响,如厕等轮子的日子,了了大家的心愿。即使住这里有诸多的不便,老人就是不愿搬。逢年过节,接过来玩可以,要叫搬过来却摇头,其理由,说是听惯了那里的声音,闻惯了那里的味道。罗渝反驳,说那是噪音,那是臭味,哪值得留恋。罗渝多劝几回,老人生气了,明确说:“嫌这里,就没必要回来。”劝搬的话也不敢再提。这天,他想再做一次努力,即使不搬,过来过这个冷冬也好。
梁燕把早餐摆在桌上,稀饭、馒头、涪陵榨菜和三盒酸奶。“你不该打他。”她说。她看出他内疚,还是要说他一句。她知道他为啥發火,但又不能说穿。
吃过早饭临出门,梁燕内急。“浩儿,戴上围巾,你爷爷那儿冷哟。”她坐在马桶上也不忘嘱咐。
这话罗渝听起不舒服。“就你事多。”他皱着眉头不满地说。
父亲的不悦,没逃过儿子的眼睛,“妈,快点嘛,好热哟。”他夸张地说,有意取下围巾,丢在沙发上。
父亲后悔那一巴掌下手重了。
在爷爷家吃过午饭,梁燕去厨房帮婆婆收拾,两父子陪爷爷闲坐。爷爷越老越倔,大家在一起,从不主动提起话头,坐在桌旁捧着茶杯闭目养神。罗渝想找话说,一时又不晓得该
从何提起,不要紧的话,吃饭时都说完,现在想说要紧的,却总是碍口。一家人相处,出现一阵沉默,本来不该使人难堪,此刻偏偏就这样。
罗浩的一对眼珠子,滴溜溜在两个大人之间滚来滚去。“爷爷,”罗浩说,“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
罗渝望了儿子一眼,赞许他很懂事。
爷爷清楚,小东西会盯时间,是在找话讨大人喜欢。爷爷睁开眼说:“今天不讲,以后讲。”
“今天要讲嘛,我想听。”孙子扭着爷爷撒娇。
爷爷放下茶杯,抱孙子放腿上。“爷爷的故事都被你听完了,”他抓起孙子小手放在肚子上,“你摸,里面哪还有故事哟?”
“不懂科学,故事哪在肚子里?”孙子抽出手,指着爷爷头,“故事该在这里面。”
“是是是,爷爷是科盲,”爷爷说,“那你看得见,爷爷的脑壳里面还装得有?”
孙子又用手戳爷爷的脑袋,“还有,还有,”他闹着说,“里面分了许多房间,一个房间有一个故事,还有好多房间的故事没给我讲呢。”
“浩浩是科学家,知道爷爷脑壳里有很多房间。”爷爷哈哈笑起来。他很喜欢孙子,从他小脸上见到自己的儿时,眉毛浓浓的,眼角往上扬的,总爱猜大人的心事,只是性格上有点出入,不像他含蓄。
“快下来,”罗渝大笑,为儿子得意。他把儿子从父亲腿上抱下来,“爷爷累了。”他见气氛好转,便说,“爸,跟妈还是搬过去吧。”
“我和你妈搬过去,过不习惯。”父亲又捧起茶杯,眼珠子都掉进去了。
“你们都一把年纪了,这里这么冷,经受不住。”屋里的空调是单制冷的,取暖靠一只电暖炉。他顺手把电暖炉挪近父亲。电暖炉像只竖起的锅盖,左右摇摆,中间一个圆形灯管,发出惨白的热光。“电视台都播了,今年冬天最冷,六十年不遇……”
老父亲端起茶杯去续水。“六十年,我早过了,不是一样过来的?”他说。
“时代不同了,何必再苦自己。”罗渝说。
“我苦吗?”老父亲有些惊奇,接着回答,“我自在得很。”
“爸……”罗渝不知如何才消解父亲的固执。
“好啦,再说就没得意思了。”父亲截住话,果断得不留余地。他揭开茶杯盖,吹上面的茶叶,“我们虽说都是一把老骨头,但还动得了,不用为我们操心,带着浩浩,过好你们自己的日子。”老人自个的生活过惯了,要一家三代一屋过,他是真不习惯的。另外老人还认死一个理,不使父子两代人闹矛盾,就得要有一碗汤的距离。如今的关系融洽,正是这距离,尽管汤端拢早已冰凉。
再一次的努力又失败了,罗渝特别郁闷,缓和气氛的话也找不到了。
屋里的确太冷,空气像冷藏库里放出来的,通过鼻腔吸进去,激得心子还是痉挛。电暖炉开到最大,热气还未到人身上,就被寒气销蚀,暖和的只是人的眼睛。罗渝估摸,离家整整十年,家里还是老模老样的,那只三五牌座钟,在五抽柜上懒洋洋地响着,位置都没动过。不过,电暖炉倒是他走后添置的。
屋子南墙上有扇老式双扇木窗,窗户关不大严,大头钉钉着塑料薄膜挡缝隙。外面在起风,把黄葛树的落叶吹得像地上的蛇,发出嗖嗖的响声,在巷子里梭来梭去。风冲上来,撞得窗户一阵抖,塑料薄膜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蔫下去,噗嗤噗嗤像在拉风箱。
窗下是条一人巷,这面是教工宿舍的墙,另面是邻房的墙。罗渝小的时候,爱跟同学用这墙来打赌,张开双臂撑住两边,一脚蹬这面,一脚蹬那面,一下又一下地往上蹭,看哪个蹭得高。输家遭指头在额头弹嘣嘣。有一次,他蹭得最高,再两下,就够着家的窗沿了,突然听见父亲的咳嗽声,吓得他滑下去,两手磨破流了血。上次他回来去看了,墙上还有小脚板印,他在那些脚板印下站了许久,只只小脚板就像踩在他心上。罗渝禁不住窗子的诱惑,目光又不能久留,那儿是他的一个心结。
罗浩一来,便发现了那里的秘密,只要屋里不说话,目光就落到那儿。想象外面有个跟他一样的小孩,又吼又叫在对着爷爷的窗户吹泡泡。他真想出去,像凶恶的大人一样,双手叉着腰,大吼一声,赶跑那个小孩。想着想着,他突然打个喷嚏,声音响得惊人。
梁燕从厨房里冲出来。“浩儿,”她问,“你的围巾呢?”
“忘了戴。”儿子理直气壮地说。一道清鼻涕流出来。
“不是出门提醒过你吗?”她扳住他的头,用纸巾揩干净,冒火地说,“你是存心在跟我作对哟。”
儿子没被母亲的抱怨唬住,还望着鼓泡泡的塑料薄膜偷偷乐自己的。
“他是孩子,”罗长贵说,“大人干啥子去了?”
“你只顾自己,暖炉隔他这么远。”老太太赶快过来打圆场,把老头子恨一眼。她拉过孙子靠近电暖炉,“快,幺儿,离近些。”
“妈,”罗渝说,“是我挪过去的。娃儿烤啥子火嘛!”
“是哟,你说的。”老太太说。
电暖炉的红光也未拂去罗长贵脸上生起的冷色,他生硬地说:“好啦,带浩浩回去吧,感冒了,我会成罪魁祸首的。”
罗长贵的楼上住的张自力,张自力比罗长贵要小个好几岁,两家楼下楼上几十年,两人交往是不深的。张自力是教体育的,前两年也退了。他专长是篮球,教的学生有打到CBA联赛俱乐部的。他有个孙儿,今年才十大岁。他想,既然我的学生能行,我孙儿为啥就不该行呢?肥水该肥自己田。他不仅想把孙儿培养打CBA联赛,还要培养成为姚明第二,把球玩到NBA球场上去。还在早几年,无论寒暑,天天如是,麻麻亮,他就把孙儿吆喝起来,像吆鸭子出圈一样,吆到那半个篮球场上去跑步,练习运球、传球、定点投篮、突破上篮。两爷孙汗流浃背的,要练到吃早饭。
那还是罗长贵老伴在世的一天,老伴在收拾屋子,天花板上突然有东西在跳击,忽左忽右,时急时缓,天花板像要被击穿,叫她惊骇不小。预制的天花板隔东西,却不隔音,凡住楼上的半夜里都很提防,生怕弄出点说不清的声音,第二天会被人窃笑。张自力的孙子,把家变成练球场,像引发炸雷一样,让楼下人无处躲藏。罗长贵慌忙爬上楼去,气急地敲开张家门交涉。这种事,难保不会再发生,就有张自力惶恐地下来,难为情地站在门外赔礼道歉。这样一来二往,互相敲门便有些回数,到最后,竟是张自力不请自来。
那一天,孙儿又用篮球发威。据下来的张自力解释,老婆病了,他正在服侍她吃药。“就那么一会儿,眨个眼呀,没想到,那背时的就把藏的球又翻出来了。”他壮实,至今身上还一块一块的肌肉,小眼睛,左边眉骨上有一道运动时留下的月牙形伤疤,将浓黑的眉毛斜分为二,光头新长出的花白发楂,活像地皮上冒出的苔藓。多次上门道歉,他那對小眼睛四下里躲闪,像在为下次藏球找个好地方。“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他语气充满歉意。
桌上一本《象棋棋谱大全》,引起他的注意,歉然之色还未褪尽,随即转换成个兴奋的人。“咦,老罗,没想到你喜欢下象棋?”他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惊异。
罗长贵望着棋书,说道:“随便翻翻,当闲书看。”
“那不简单哟,还懂谱,”张自力竖起拇指,钦佩之情溢于言表,“高手,高手。”
罗长贵收回目光,露出的笑意是矜持的。
张自力上前拿起棋书翻翻又放下,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敲击封面。“老罗,你等等。”他拍罗长贵一下肩,闪身出门,接着传来他上楼的脚步声。
他再次站在罗长贵面前,双手背在身后。“有件东西,”他试探着说,“想给你看看。”他把藏后面的东西慢慢拿出来,似乎又有些犹豫。那是一只温润的紫檀木扁方盒子,盒子正面镶着奶黄色的骨质线,正中雕着一株兰草。他抽出盒子的滑盖,取出叠成四方的麂皮,放在桌上,小心地打开。那是一张绘制极其精细的象棋盘。盒子里面是一副小号精致的象棋。“看看,”他说,“真资格象牙做的。”他取出一粒在手中摩挲着,把玩着,抑制不住一番得意。
那盒子一出现,罗长贵整个人像被通上电,双眼如聚光灯一样放光,随着麂皮棋盘铺开,那束光就定在了棋子上,惊喜中又渐渐流露出些许遗憾。他摇摇头,像在否定自己,最后做出决定,“仿象牙,是牛骨的。”
张自力仿佛没听清似的,“你再说,牛骨的?”他有些置疑,“你掂掂看,有多重。”
罗长贵也拈起一粒,棋子在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间打个滚,“是的,很重,是用牛脊骨做的。”他说,“这有些年生了,我估计该是清末的,也够珍贵的,尤其配上这盒子。”他把棋子放回去,又问张自力,“是你家祖传的?”
“不是,是偷的,真是偷的。”他说得非常肯定,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很坦率,有几分奸猾。他说:“在以前那个年代,我们去斗一个资本家,说那资本家是开面粉厂的,在面粉里加石灰,赚了很多黑心钱。你说我们是天真呢还是傻,面粉里怎么可能加石灰,我们那时偏偏就信了,理由是不加石灰,他成得了资本家?在抄他家时,我发现它,一眼我就看上了,趁大家在给他戴高帽子,挂黑牌子,我把它藏进挎包,带回了家。后来长大懂事了,我总觉得挺对不起那资本家的。也不晓得他是不是资本家,其实是资本家又怎样嘛。我花一些时间,终于找到那个家,想把象棋还给他,但那一家人已不知去向了。”他停顿一下,像进入沉重的回忆中,“我对这事很羞愧,为自己那时的幼稚和无知羞愧,更为自己不知人性为何物而羞愧。但有时又想,如果我不拿走,它可能当作封资修玩物早被付之一炬,连一点灰烬都不会剩。我不是说是做了件好事,只权当是为这副棋的主人暂时保管吧。等我到了那一天,会把它交出去。交给谁?交给棋院?交给博物馆?不管交给哪一个,我都会写个说明,原原本本地写出来,给自己赎个罪。”他又咯咯咯笑了,那道一分为二的眉毛翅膀一样扇动起来,像要从他脸上飞离似的。他可能认为,早年间的一件丑事,现在却具有了积极意义。罗长贵有些看不出来,他心里是不是羞愧,不过从表情看,他倒是有些自鸣得意的。
张自力将棋子收好关上盒子。他表示很喜欢象棋,下得不好,更不懂谱的。“老罗,你可以教我,”他说,盒子在手里晃了晃,目光落在棋书上,“照棋谱教我下,我想,这会给我们带来很多乐趣的,老罗,你说是不是?”
罗长贵知道,教棋会有什么乐趣,也不会有乐趣的,水平的差距,不免会使人感到无聊和乏味的。但他抹不过情面,更多是觉得对不住紫檀木盒子里的象棋,就勉强点头答应了。
此后的每天午觉后,张自力就捧着紫檀木盒子,准时来敲开罗长贵的家门。他进门是讲规矩的,是罗长贵开的门,就叫一声罗老师好,如果是罗长贵的老伴开的门,就叫一声师母好。罗长贵答应教他棋,他对罗长贵的称呼就改了,再不叫老罗,叫罗老师了。他总是恭恭敬敬的样子,几乎目不斜视,头是低着的,去到桌前坐下,然后轻轻放下象棋,像生怕碰出桌子一点声音,打破屋里的宁静。那种谦虚和腼腆,像个背着书包迟到的学生,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进教室。
是罗长贵的老伴,会热情跟他打招呼,会为他沏好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的。如遇到当时罗长贵手上不空,他就跟罗长贵老伴摆家常,师母长师母短地叫,叫得罗长贵的老伴忍不住抿嘴笑。他并不难为情,那份虚心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等到罗长贵来了,他们相对而坐,翻开棋谱,照某盘开局,或者某盘残棋,摆好仿象牙棋子,然后罗长贵一步一步地演绎。张自力像所有好学生那样,听得很认真,提问也经过思考。
罗长贵要张自力背一些口诀歌:什么起炮在中宫,观棋气象雄呀;什么炮车边塞上,临阵势如飞呀……开初几天,张自力信心很大,觉得发现了下棋的奥秘,自己棋下得不好,只因是不会背谱。只要把这些谱背下来,就能纵横天下。他把罗长贵的棋谱借去抄了不少,像背唐诗一样背,走路时背,做事时背,一睡在床上,脑壳里冒出的尽是那些句子。他也是那把岁数的人了,硬背一段时间确也记下来一些,于是很为自己掌握了杀手锏得意。可是一到实战,对方战术灵活一变,他那些背熟的句子,就成了空洞的口号,落不到实处了。
于是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一点兴趣丧失了,耐心也没得了,觉得棋谱原来是个套子,等人一钻进去,就会被活活捆住的。他不愿被捆住,他是个大活人,性格是向往自由的。最后,棋谱成蜡制的苹果,放在桌上做了摆设。最后,张自力自己打起退堂鼓。那天他终于熬到又一次学棋结束,“罗老师,”他收拾棋子时说,“我这个学生不争气,不怕你笑话,我只能打篮球,一动脑筋,就周身不舒服。”他停住话,想一
会儿,就伸出食指,对着太阳穴画圈圈,“可能我少悟性这根弦,我的确不是下棋的料,今后就不再来麻烦了。”
张自力提出学棋,罗长贵就预感是会空搞灯的,停学是肯定的。只是罗长贵没想到,张自力停学太快了,半个月都还差个两三天。
“哪里会麻烦,教学互长嘛。”罗长贵说,“哪时你想通又要學了,只管来就是了。”
教学棋,没给两人带来乐趣,两个人的友谊却开始加深。
罗长贵的老伴去世,张自力来悼念过,也劝过罗长贵节哀顺变这些话的。在安乐堂跟老太太遗体告别时,张自力站在遗体前,见老太太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一样,便自己想到学棋的那些日子,一进罗家门,老太太生怕冷落他,不是为他泡茶,就是跟他摆龙门阵。即使没学棋了,去串门,老太太的热情依然如故。那些情景,至今还留在张自力的心里头。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前一两天见到都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百感交集的张自力,禁不住一阵伤怀,也流下几点泪水。
过后,张自力就没进过罗家门了。在那些日子里,罗长贵正处在极度的悲伤中,他怕去打扰他的悲伤。他认为,独处有时是悲伤的解药,对当事者是有益的。但一晃半年都过去了,见罗长贵还没从悲伤中走出来,人好像跟着老伴一起去了,罗长贵这个名字,都在同楼的记忆里淡出了。作为同事,作为朋友,作为棋友,张自力开始为罗长贵担忧起来:罗长贵被裹在一个茧子里,这茧子而且是他自己做的,茧皮太厚,他无力破出,在里面干脆把悲伤当作成了生活的目的。
这天,张自力敲开罗长贵久闭的房门,走进久违的屋子。记得有天,他出门买菜归来,在楼道上跟几乎不见出门的罗长贵对撞过,他惊异得还向他发出几句感慨。当时短暂停留,加上楼道较暗,没大注意到罗长贵的容颜,此时面对,不禁大惊:他萎靡不振,愁云苦雨的,一张老脸惨不忍睹。张自力想,人们所说的一副烟灰相,大致就是这样的。张自力进门还闻到股味道,便悄悄耸两下鼻子,想闻出是什么,却没闻出来。那是种混合的气味,反正让人呼吸起来是不舒服的。
张自力在过道上碰见过几次罗长贵儿子出来倒垃圾,现在见满屋子的那个乱和脏,大概儿子又好多天没来过了。站在屋中间环顾四下,张自力不晓得屁股该放哪里好。罗长贵也不招呼客人,只顾低头垂脑的。张自力望着罗长贵叹息摇头,有些为他难过。在张自力的印象中,罗长贵比以前老多了,像棵大旱天里的老树子,水分流失了,生命枯萎了。罗长贵的身子,被悲伤掏空了,地心引力仿佛对他失去作用,整个人轻飘飘的,坐在沙发上,沙发一点没有起皱。张自力想,他坐在那里可能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大概还会一直这样坐下去,直到屁股底下生出根来。
见罗长贵的茶杯干了,张自力为他续水,拿起水瓶却是空的,去厨房将水壶灌了水,架在打燃的灶上。回到罗长贵身边,张自力只好把沙发上的乱东西挪开,坐在他的旁边。他离他很近,觉得与他的友谊却隔着很远。他不晓得该跟他说点什么好,想说点劝慰的话,怕说出口来显得生硬,虚情假意的。
张自力又想起跟罗长贵下棋的情景:罗长贵在棋桌前端坐如钟,神态自若,不随意玩耍棋子,从不放纵目光对视对手;每次落子,棋子用拇指和中指端着,食指轻轻一扣,动作优雅而庄重。跟罗长贵下棋,感受更是难以磨灭:无论自己使出多大劲,拳拳像打在棉花上;无论自己想得有多高明,步步却落入设置的陷阱。对坐棋盘前,罗长贵就是一面镜子,张自力从中看到自己的无奈和弱小。他还是喜欢跟罗长贵下棋,跟他下棋从不会难堪。
罗长贵面对棋盘的定力和自信,被悲伤杀得七零八落。难道他不晓得,人生就是一盘棋吗?为啥子他就不跟自己来一盘呢?这些道理他不清楚吗?张自力想跟他说说,但忍下了。他知道,想几句话帮他把悲伤卸下来,事情不会是那么简单的。
水壶噗噗响了。张自力当起主人来,把水瓶灌满,为罗长贵的杯子续上水。从张自力进屋到做完这些,罗长贵像没长眼睛似的。张自力明白,罗长贵其实是有眼的,看见的,只是看见的是老伴的身影和自己的忧伤。
多坐一会儿,张自力也感到压抑。这时他
想起一件事来,“哦,老罗,”他表情是突然的,侧过身去对罗长贵说,“你不知道吧,老校长瘫啦。”没学棋了,罗老师又回到老罗,张自力覺得这样叫起自在些。
罗长贵像个被救上岸来的溺水者,半天才缓过气来,思绪却还在别处。
张自力再说:“老校长瘫了,脑梗。正在吃饭,上个星期晚上的事,吃着吃着,突然一口饭包在嘴里,就不动了。”
张自力把想起的事,顺口说出来,却起到作用了。他见罗长贵的目光活泛起来,就说:“还好,送得及时,老命保住了,左半边整个不听使唤,嘴角管不住流清口水。现在住在医院重症室,大小便失禁。”
罗长贵听完,也想起老校长退之前的那场谈话,手上还感到被握的力度。“那些年也难为了他,”罗长贵说,像在自语,“以前多好的身体哟。”
张自力接过嘴,解释说:“我听说,是气的。吃饭的时候,为件小事情,跟儿子争了两句,那口气没顺过来。”
“人哪,”罗长贵叹息一声,沉浸在个人的思路中,深有感触地说,“怎么就这么脆弱。”
罗长贵要去看老校长,张自力马上应和,“好。”他兴奋地叫道。能把罗长贵从悲伤中引出来,意义是大的,他很满意这次上门的结果。他说:“我打听一下,看住的哪家医院,再跟他家人约个时间。”
这天上午,张自力打来电话,说他在大坪医院的,老校长上前天醒了,已经从重症室转到一般病房。还说,老校长现在不愿朋友和同事来探视,听说是罗长贵老师要来,他点头了。张自力转述后,又说:“老校长的家人,好像很希望你去。”
听到这里,罗长贵挺感动的,便说:“我跟他缘分深哟!”
张自力被这句话愣在电话里头,发出语焉不详的词。最后他们商定明天去。
罗长贵搁下电话,心头乱起来,个人的稀饭都没冷,还去吹别人的汤圆。于是在屋子里转圈子。猛抬头,与墙上老伴的目光相遇,老伴笑眯眯的,似乎在给他说起一件往事:同楼久病的王婆婆,生命熬到最后已昏迷不醒,莫说邻居忘记她的存在,连她后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对她的照顾也推三推四的。罗长贵老伴却坚持去看她,坐床边跟她好人一样讲话,跟她讲东家嫁女,说西家接媳妇,菜市场的东西哪样又涨了,龙门阵一摆好一阵。有人劝罗长贵老伴,去看啥子嘛,她也不晓得你去看过的。他老伴说:“她晓得的,她的魂在看呢。”想到这里,罗长贵慌乱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
罗长贵去洗脸,恍惚间见镜子里也有个人在望他,那人形容枯槁,面目可怖。他用手擦镜子,擦也撵不走,再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他对镜子直摇头,心里一阵难过。他对着镜子把头发抹顺,抹下去又竖起来,抹下去又竖起来,仿佛在跟他作对。上次理发是在祭老伴百日那天,从陵园一出来,被儿子带去理发店,像对怕理发的小孩一样,把他按在椅子上。当时的行为,现在不可理喻,也觉得是好笑的。他一笑,镜中人也笑了。他想,是该去找邱灯泡了。
一人巷的对面,也是一条巷子,叫窄巷子,比一人巷要宽一点,是通向另条街的。在窄巷子口,有一个露天理发摊子,每天天亮摆出来,天黑收。是摊子,就免不了简陋,一张座椅,一只方凳,墙壁上挂一面镜子,一边挂着木制的工具箱,一边挂着半圆的白铁桶,白铁桶的水龙头接根皮管。理完发洗头,将温水瓶的滚水倒进桶里,再兑点凉水,试好水温,打开弯折的皮管,水自然流下来。
理发匠姓邱,外号灯泡,六十来岁的样子,长相很平常,平常得不知如何来形容他,如果把他合到人群里,肯定半天是分不出他来的。他不是本街人,也不住这里,只是每天来这里摆摊子。他是哪里人,住在哪里,本街人也不太追究,只是在记忆中,那摊子在巷子口摆的年生,至少不下于二十个年头了。邱灯泡和他的理发摊子,早都融入花子街的生活,得到本片区城管的承认,本街人也离他不得了。人们一点不嫌弃摊子的简陋,反而乐于光顾。这里近便,价钱便宜,理发匠熟,想怎么理,理个什么样式,自管说来,不会一丝拘束。邱灯泡从不管生意的好坏,生意好像跟他无关,是为自
己过日子才摆摊子的。他人整天都是笑呵呵的,笑容像是天生的。人们搞不懂,一个剃头匠,那么多的快活是从哪里来的。
罗长贵走拢摊子,看邱灯泡的五官挤成一团,右手拿剃刀,左手按着头皮,一下一下地在给自己刮光头。他双手配合得很协调,像在演双簧,另有个帮忙的人躲在他身后。他是在享受剃刀的快乐,这快乐在他脸上反映是十二万分的。见老顾客来了,邱灯泡收住剃刀,要起身让座。
“老邱,”罗长贵从不公开喊他外号,退在一边说,“不慌,不慌,你刮完再给我剃,顶个阴阳头,叫人看起来不顺眼。”
生意一有空,邱灯泡就爱打整自己的脑壳,本身一个光头,还用剃刀刮,刮得头皮噗嗤噗嗤的,亮晃晃的。街坊些都喜欢跟他开玩笑,用手遮住眼睛说,背时的邱灯泡,还要好亮,硬要照得我们睁不开么。他便笑答,是哟,要不是我,这方不打黑摸,别人上错你的床?给个人剃头,他很享受:一是肉体的,像手爪子给头皮搔痒,舒服得整张脸扭成树疙瘩;二是精神的,生意不冷清,像有顾客坐在椅子上的。
邱灯泡又在脑壳上动起剃刀来。“所以然呢,”他说,“我就尊重罗老师你这样的人,做事讲究个头绪,就像做人,追求完美。”
罗长贵怕邱灯泡分心伤头皮,对着镜子里的他笑笑,没回应。
邱灯泡一会儿剃完了,手在头上一阵摩,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满意地猛拍几下,叭叭叭像拍西瓜响。他抖掉布围子的发楂,围在坐好的罗长贵脖子上。“现在好多顾客,都去有妹子按摩的理发室。我有啥子法子?该不挂出个牌子,也搞按摩吧,特别注明给女顾客搞按摩。我还想搞这种按摩呢。”他说得自己也咯咯笑起来,这笑里有一种无奈,笑自己的想法好笑。笑过,他又说:“关键是哪个愿让我来按摩,所以然呢,我总不能一天空守摊子吧,空摊子不说自己不好受,看起也不光彩。所以然呢,我就自己充当顾客,不叫剃头刀生锈。罗老师,不怕你见笑,这叫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哟。”他又一阵笑起来,笑得拿剪子的手都在抖,骇得罗长贵有些缩颈子。他问三不问四的,张开剪子,咔嚓一声,罗长贵脏兮兮的长发,应声而断。罗长贵看见飘下的长发,心里还掠过一丝惋惜。
整个理发,罗长贵无语。对老顾客的发式,邱灯泡知道该怎么理的。怕罗长贵无聊,他时不时又所以然地嘟囔两句。罗长贵没听进去,在推子和剪子的嚓嚓响中,心里老是在重复邱灯泡的话:自己充当顾客,不叫剃头刀生锈。
解开布围子,邱灯泡拍罗长贵的肩头,“罗老师,你看,”他指着镜子说,“老样子,三七分,又精神了。”
罗长贵这晚睡得很香,清早醒来,还赖在床上,享受这份久违的舒服。他记起做过梦的,内容却模糊不清了。近来都是这样,做过的梦,没一个记全的。好得昨晚的梦,还留有的感觉是温馨的。于是他肯定,做的是个好梦,难怪才睡得这么香。他咕哝一声自己,人老了,不管用了,记个啥的记不全了。他伸个懒腰,抚摸脑袋,头发不像以前黏糊糊了,还纠缠在一起,翻个身也撕扯得生痛。他又想起邱灯泡的话,默一阵,不解的。
连下三天的雨,终于停歇,楼房之间露出的天空上,染出一抹亮丽的橘红。罗长贵知道,这就是课本上所说的朝霞,这种天色久违了,给他带来愉快。
罗长贵打开冰箱,发现想要的,里面都有。儿子的身影,像一片朝霞,飘进他脑子里,让他心里热起来。如果儿子在身边,他会拥抱他一下的。他为这种从沒有过的感受,又有些害羞起来。他做早餐:麦片粥,小火熬得酽稠稠的;荷包蛋煎得恰到好处,外面酥脆里面溏心的;一小碟榨菜。
他舒舒服服坐在桌前,彻底打开胃口,慢慢吃起来。然后,换好衣服,坐沙发上,静候张自力来敲门。
他们坐轻轨去大坪医院,到医院有四站,平时不经意的站名——较场口、七星岗、两路口、鹅岭——这时变得特别亲切起来,有种想跟它们倾诉一番的感觉。为啥会突发这种感受,想一阵,没有想透。
“罗老师,”张自力叫罗长贵,望着他说,
“我怎么看都看不出,你怎么跟昨天像是两个人呢?”
罗长贵不晓得该如何作答,就笑笑,心情无比地好。
一进医院大门,空中仿佛竖有一堵无形的高墙,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空气也被截然分开。里面空气变得有味道——药和消毒剂的味道,疾病和死亡的气息——混合成一张恐怖的网,把这里罩得严严实实的,人们在里面四下顾盼,寻找奔突的途径。行道树和一些低矮的植物蒙着灰尘,显得毫无生气。通往门诊和住院部的路上,人流如织,车来车往,罗长贵和张自力两次被冲散,大呼对方才又会合。罗长贵想,都不情愿来的地方,为什么还这么拥挤?看来是人都得面对一些无奈。回想到老伴的安详去世,没把家人拖来受罪,真得感激她善良一生啊。
老校长在老年安复中心。他们去的时候刚查完房,中心大厅和通往病房的廊道上,穿蓝白条衣服的病员在走动。这是住院病人的自由时刻,即使是不能下床的,也得到这一时的轻松,打点滴的管子,或者别的什么线,还得隔一阵子才会将他们又束缚在病床上。
老校长病房有三张床位,他是最里边靠窗的。另两张床上的病员在探出身子低声交谈,焦虑着各自的病情。老校长斜躺在床上,一个枕头支撑住左边身子,以防他滑下去。床边坐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用手帕在给他擦嘴。她柔情的眼中带着热望,动作轻盈而怜爱,像在侍弄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张自力跟老校长是一同调来下城中学的。他先上前去叫白发妇人老嫂子,回头给罗长贵说:“老校长夫人李老师。这是罗长贵老师。”
在路上,张自力给罗长贵讲到李老师。李老师是老校长西南大学校友,音乐系高才生,歌唱得好,钢琴也是弹得好的。毕业后同分到一所中学,她教音乐,老校长当班主任教语文。后来老校长工作调动,她仍留原校,比老校长早退几年。“老校长住院以来,一直是李老师陪伴服侍。”张自力说,“他们有一儿一女,都在重庆工作,但李老师不要他们来守,说这不是他们的责任,病床旁需要的是妻子,儿女们的爱,这时是安慰,只要他们能来看看就行了。”
从李老师眼神中,罗长贵看出一个妻子对丈夫深爱的力量。他又想到家里墙上那双眼神,心里也淌过一股暖流。
李老师向罗长贵点头露出笑意。在干枯又有点凌乱的苍苍白发下,那一丝浅笑是隐含心酸的。想到这些日子李老师守候在病床,见她衣着依然整洁得体,焦急和忧虑也未磨灭她内在透出的文雅和艺术气质,罗长贵就不由心生敬佩。
“你们请坐吧,”李老师说,目光又流露出遗憾,“要是不忌讳,就请你们坐床边。”
那两病员说,这有凳子搬去坐。
罗长贵去搬凳子。张自力将一个信封轻轻放在老校长枕边。“罗老师和我的一点心意,”他说。那是他们送的一点钱,每人三百块,“老校长想吃点什么,就麻烦老嫂子给他买。”
李老师又送出让人心酸的笑意。“太谢谢你们啦,”她说,“他醒过来后,有领导和同事要来看他,我们都谢绝了。但听说罗老师要来,他点头了。”
罗长贵很感动,上去弯腰握住老校长的手,恰好是左手,冰凉的,疲软得没有一点反应,像身体的装饰物。老校长望着罗长贵,双眼没有光,左边脸僵硬得犹如面具,嘴角像有个洞,往外流出晶亮的口水。守在一旁的李老师,见流下来便用帕子揩干净。
老校长的舌头在口腔里嚅动,喉咙里发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呜呜声。大家心想,老校长是想要说话了。
从老校长的呜呜声和神态中,罗长贵觉得自己猜出了含意:老校长困他大半辈子没松手,把他当了陪衬人,要他来是要得到他的体谅,好卸下背负的包袱。罗长贵不容置疑,老校长想说的,肯定是这意思。他也想说点对老校长宽慰的话,但能对他说吗?他听得见吗?他扭头看李老师。
李老师正背过身用帕子揩眼泪,回头见罗长贵征询的目光,“有什么就对他说吧,”她说,“他能听见,心里也明白。”
“老校长,”罗长贵说,“过去的,都过去了,
对我们老年人,并不重要了,我也没有记它。”他很惊讶,话说得如此郑重,感觉像是站在三尺讲台上,“重要的是你现在,配合医生,好好调养,等你康复后,我们再聊。”
老校长嘴角又吊起一串亮晶晶的口水。莫非是他听懂罗长贵的话?李老师赶紧给他揩干,又背过身去给自己擦眼。老校长右手无力地抬了一下,能动的右眼转向李老师,喉咙里又响起一串呜呜声。李老师忙放下手里东西,打开床头柜抽屉,拿出笔和本子。把笔塞进老校长右手,将翻开的本子垫下面。大家心想:他要说什么?他思路正常吗?目光都落在他笔尖下。笔尖颤颤抖抖地移动了,缓缓流出几个别别扭扭的字:谢你来我不是这意思。思字的最后一点拖得很长,划破了纸。老校长闭上右眼,左眼一直半闭不闭的,吐出一口气来。他似乎很累,像经过长途跋涉达到终点,轻松化为一颗晶莹泪珠,衔在眼皮间。
大家放心了,老校长思路正常,且相当清晰。
罗长贵陷入沉思中,还以为刚才那番话心胸开阔,其实骨子里是狭隘的,总想让别人一辈子来还人情债。惭愧得罗长贵一屁股坐到病床边。“老校长,”他附近老校长耳边说,“理解上,我出了偏差,请原谅,愿闻你高见。”
老校长的眼皮一抖动,泪珠在蓝白条纹的衣胸上溅开一朵花。李老师将他手在本子上换个位置。他又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积蓄力量又准备出发。他昂起头,浑身都是僵硬的。笔尖又颤抖移动了,又缓缓流出别别扭扭的字:你的事我知道我为你悲痛。他的自制力只能供他用这么久,痛字的最后一竖,拉通了整頁纸。
罗长贵看得出来,老校长不情愿见面是忧伤的,总想送一个微笑给大家。若是以前,老校长肯会握住他的手,对他说一声“节哀顺变”的。现在老校长无力完成了,连以前轻而易举的一个微笑都无力完成了。但他还是努力在微笑,结果微笑成为一阵痉挛,定格在他的右脸上。
李老师又背过身去。张自力含泪将头转向窗外。窗外是一株张开枝叶的银杏树,像一把大扫帚,斜伸在空中,在扫除空中飘浮的尘埃似的。
忧伤又一次击中了罗长贵,他不能自持,哽咽冲口而出。他赶紧张嘴深吸一口长气,等心情平定下来,又俯身在老校长面前。“谢谢老校长,”他说,“我已经走过来了。”不管是不是说的实话,他都惊异说得如此顺溜。他清楚,堆积心里的愁云,被老校长伸手拂去不少。他先前是并不轻松的,现在能为说出这话,他真正感到轻松了。
这次老校长没有闭眼,又艰难地移动笔:这样我为你高兴哭后该笑不要像我想干啥不行了。
老校长尽最大的力气多写出了一些。笔尖每流出一个字,罗长贵心里便咯噔一声。他感到自己被老校长牵着去到一个高处,往下能看见有另一个罗长贵,那个罗长贵正伸出双手在企求过往人们的同情,那失魂落魄、可怜兮兮的样子,叫站高处的罗长贵都替他无地自容。
罗长贵鼻子一酸,泪水流出来,发出了哭声。人一老,泪水就多了,感情就软了,他有些为自己难为情。张自力碰他一下,递过来纸巾。这时,邱灯泡的话,猛地闯进他心里边。他想,日子也该像他的剃头刀,不能生锈的。他揩了泪水,露出笑,再次附近老校长耳边, “该笑,该笑,”他说,“这是喜极而泣。”
老校长右边的脸又动了,右嘴角在微微向上翘,左边脸却没有配合。尽管这表情有点滑稽,但大家看得一清二楚,他是在笑。
这天中午,重庆城刮起一阵风,有点大,石板坡长江大桥上的广告牌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有几块还吹落到桥中央,车辆行进的速度受阻。罗渝送局长去市局开会,车堵在上桥的隧道里边。等路障排除后,把局长送到局里,还好,离开会还有一支烟的时间。
风吹散雾霾,太阳在空中露出来了,阳光明晃晃地洒下来,照得一切都笑嘻嘻的。只要有一分阳光,重庆人会用十分的热情来迎接。驾驶员都从车里钻出来,聚在办公大楼前的广场上晒太阳,交换这场大风吹出来的故事。广场上的车越停越多,后来的进不来,喇叭按得
嘈人。管理人员嘴里佯骂,敲着车子的引擎盖,撵大家把车开进地下车库。驾驶员们一边起哄,一边钻进车里发动车子。
罗渝把车刚停进车库,手机响了,来电是父亲家座机的。这些月以来,父亲从没主动打来过电话。他赶快摁下接听键。“喂。”他从车里出来,大声呼应。车库接收信号不好,他怕父亲挂了,就一路往外跑,一路呼喊:“喂,爸,我是罗渝,我是罗渝,能听见吗?喂……”
“吼啥子吼,”父亲说,“我耳朵又不背。”
“爸,嘿,你打电话。”
父亲终于打来电话,听语气很正常的,只是有点虚弱,精神虚弱,中气有些不足,长时间里说话少了,舌头变得迟钝了,嗓音显得嘶哑。儿子还是感到宽慰,沙子从父亲的指缝间又漏掉不少。
“能不能回来一下,”父亲说,“有事要给你说。”
“我在上班。啥子事,你说嘛。”
“电话说不清。”父亲是武断的。
他迟疑一下,“那,下班我就过去。”
“那就算啦。”父亲说着,干脆挂断了电话。
父亲能来电话,说明不会有大不了的事,起码人是好好的,罗渝虽然有些受困扰,但他还是放心不少。他又加入晒太阳的队伍。下班前,他打电话叫梁燕去接儿子,吃饭也不用等他,父亲有事要去一趟。梁燕在电话里咕哝,他没有理睬她。
赶到父亲那里,他半天敲不开门,电话没把他招回来,估计父亲正在生悶气。随着年纪的改变,脾气也会跟着变的。父亲以前虽然倔,但明理,颈子昂得再高,心里却在让步。现在不一样了,事事都得让着他,否则他会生一整天闷气。卖老,成为他的武器,抗御一切不合他心意的事。罗渝做好心理准备,任父亲埋怨,不做解释,切莫再掀风雨,让晾干的道路又打湿,叫父亲又滑回悲痛的泥淖里。
他有开门的钥匙。但这次开的感觉是异样的,像开别人家门的味道。
“爸,”他进门就喊,“我回来啦。”眼睛向屋里张望,以为父亲又坐在桌前枯对茶杯发呆。没听到父亲的回应,也没见父亲的身影,屋里空荡荡像许久没住人,一股旷远的气息。他不知道刚才开门的感觉,是不是就这意思?
张望中,一眼看见桌上茶杯压着一张纸,纸是学校早些年的信笺,上面是父亲用圆珠笔写的楷体字:
渝儿,你妈妈离开我们,已经半年又二十三天,在我眼里,家中无处没有她身影,我耳畔,无处没有她声音。这些天日,我是掰着手指度过来的,对我来说,真是度日如年、悲伤欲绝又漫长的日子。失去母亲的痛苦,也深深折磨着你,每次你回来陪我,从你眼中就能窥见。我知道,你又不能不回来,因为你不能弃我不管,要尽孝道。你回来一次,就多受一次折磨,而且这久留不去的悲伤心情,还影响你家庭生活,特别我不愿看到的是,对浩浩成长的极端不利。为了从悲伤的阴影下走出来,也对你解脱,我决定带你妈妈外出旅游,行无目的,随遇而安。这是和你妈妈生前共同的愿望,是对以前和你妈妈枯燥生活的弥补。我权当此后,这双腿,是给你妈妈长的,这双眼睛,是给你妈妈长的。虽然你妈妈去世,对我打击太大,但我总算经住了考验,身子骨还过得去。我自信,人生还会有个十几年,再不出去,就对不住这十几年,就对不起你妈妈。先准备给你说说,征求你们同意。后一想,给你们说了,你们能同意吗?放心我孤老头走出去吗?你们还会想到人们严厉的质问:怎么就放心年老的父亲外出受累?你们忍心吗?这些都是你们翻越不过的障碍。于是就不给你们说了,自己先行动,和你妈妈走出去,一出门便觉天地宽。你们不用担心。你见信时,我已出门了,不用联系我,有事我会去电话。父亲。
突然袭来的事,像重锤一样击中罗渝,从开始看信脑袋就轰轰响,一直看完还不消失。父亲去旅游,该给家人通个气,最好是跟一个
旅游团。父亲却丢下一纸信,拍屁股个人走了,全然不顾家人的感受。对父亲这种举动,罗渝先是气愤,后是愕然,紧接着是恐惧。他想父亲近来是不是有老年痴呆和精神病症候?即使父亲在母亲像下呆坐,或者不起床,这只能说是忧伤过度,也不能算是怪诞。只是四天前回来,罗渝好像突然进错家门。父亲洗了澡,换了衣服,发式恢复到以前,正在收拾屋子。那样子,仿佛丢失的精神被他找回来了,又安妥地放回到体内。如果这也算是反常,那只能说明是父亲已从悲伤中好转。
他从头至尾又看一遍信,文理顺畅,思维是清晰的,根本看不出脑袋出毛病的那种混乱。他真搞不懂了,父亲这种行为,究竟是正常还是病态?对自己的父亲了解多少?问题出现在他脑子里,他又无法得到回答。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下巴,发呆了好一阵,什么都想不进。他乞求的目光渐渐移向墙上的母亲,对着母亲,他忽然有大哭的念头,一场痛痛快快的大哭,像儿时在她面前耍横。此刻他体味到了,自己看似是这个家的宠儿,实际不是的,这个家反而是把苦难留给了他。他快崩溃了,想从母亲那儿得到支撑,寻求解答。母亲只是慈祥地对着他笑,仿佛在说,不要觉得个人委屈,一代都有一代自己的苦难。
他拨打父亲的手机,传来的却是烦人的提示语: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他不信自己耳朵,再一次拨打,传来仍是毫无感情的话语。他拿不准是否去派出所报案,怕父亲觉得外面无聊,回来了,这会叫他难堪。
罗渝想起了在晨报当记者的同学。记者是社会活动家,见多识广的。他立马拨通这个寄予厚望的手机号码,传来同学用手捂着的回话,正在开采编会,一会儿打过来。
他只得耐心等待,相信记者会让他释然的。他趁空把整个屋子又查看一遍,想找出父親外出的蛛丝马迹。他失败了。屋子像母亲收拾的那样整洁,还没忘关水和气的总开关,电闸没有拉下,因为电冰箱里的食物需要运行。一切说明,父亲的脑子太正常不过了,已经恢复到从前做事的精细。
半个小时后,同学打过来电话。罗渝说了父亲的事,想找派出所和报社,又不知是否妥当,希望得到他帮助。同学略一沉默,他说:
“我先给你提供一些参考的东西。有关部门,对老人离家出走的原因有个专门研究,主要有以下三种:一是抑郁症,情绪低沉,闷闷不乐,孤独绝望,悲观厌世,企图外出自杀,寻求解脱,这种情况占百分之一十一点四;二是老年痴呆,幻觉妄想,无意识,不受主观控制外出,这种情况占百分之二十二点六;三是爱缺失者,过度渴望亲人之爱、异性之爱、朋友之爱、社会之爱等等,渴望却又落空,企求外出找寻,这比例最大,整整占百分之六十;另还有其他一些难以定义的出走原因,只占百分之六。我认为,伯父的事找派出所,用处不大,他们登记备案而已,不可能为一个出走的老人出警。在我们媒体打寻人广告,那无异拿钱打水漂,白送钱。老同学了,不说假话,你要送钱,我们巴心不得,效益正不好,当然送来的这点钱,也是杯水车薪。况且现在读者大量缩水,谁还去关注一则小如豆腐块的广告。”说到这里,同学停顿了,传来喝水的咕咚咕咚声。同学又说:“这些数据是供有关部门参考的,让我们跑这方面的记者挖出来了,但从未公开过,有负面影响。我是看在老同学分上,同情你,透露给你。我不知道伯父属哪类,你可分析他平时的行为表现归类,然后再对症酌情处理。记者不是万能的,在任何事上你要相信我这话。我只能给你提供这些,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仅供你参考。好,我的采访电话来了,就这样,再见。”
记者同学忙没帮上,反而给罗渝愁上添愁。他后悔打这个电话,让他晓得了不该明白的事。一二项,听起就让人背脊骨冒冷气,犹如一把刀,悬在家人头上,休想再得片刻安宁。他庆幸,父亲不该属于这范畴。第三项说起不吓人,细一想,依然是一把刀。而且这把刀更锋利,自己看不见它冷凝的毫光,外人却能祭起来割开你喉咙。他坐在沙发上,痛苦得哀号一声,他把父亲的出走归为第三项。这个事实,叫他不忍回顾:母亲的去世,无情带走了夫妻之爱,父亲的情感世界塌陷一半,还有另一半的爱呢,难道都被母亲一并带走?又莫非物质的享受,冷藏了后辈的温情,平庸的日子,钝化了关注老人的感觉,使父亲感到家庭之
爱、父子之爱、爷孙之爱的缺失?
外面起风了,木窗户响着口哨,塑料薄膜又吹起泡泡来了。罗渝眼前出现父亲双手提着孙子胳肢窝放在腿上颠来颠去,叫孙子摸肚子里故事的情景。这乐融融的情景仿佛被外面的风一下子吹冷了,吹散了,儿媳不来了,孙子不来了,快乐消失了,幻化成父亲枯坐无言的画面。泪水流下罗渝的脸颊,他双手敲击着头颅,似乎要敲掉里面的一些东西,再重新装进一些东西。
不警觉,天就黑了,木窗户上的塑料薄膜透进外面灯的光亮,屋子里影子幢幢的,街上的喧嚣也沉寂不少。他坐得太久了,起来时腿有酥麻的感觉,像无数钢针在刺。他打开灯,屋子的逼仄被灯光驱散,一下子变宽敞起来。成家后每次回来,他从未当着父亲的面去看过窗户,窗户的老式和破旧使他羞愧。现在他坦然去到窗前,仔细查看,用手一寸一寸地抚摸,心里涌起温流,耳畔仿佛又听见窗外下面的呼喊。窗户的木料有些腐朽了,榫头是松动的,钉塑料薄膜的大头钉锈了,薄膜上浸出褐色的渍印。他想,哪天请来工匠,进行修整,装上玻璃,或者换成塑料钢窗,甚至把屋子粉刷一遍,刷成淡蓝色,那颜色是妈妈喜欢的。心里的小车,他决定不买了,这个曾有过的想法,现在叫他汗颜。这里的家具,该换的换,该添的添,让父亲在焕然一新的家里,感受爱并不缺失。为什么以前就没想到过这样呢?难道长大走出这个门,这里就不再是家吗?屋子的破旧,能有办法修补,父亲缺失的爱,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该从何着手去修补?又想到父亲此刻在哪里,将何处安寝,愧疚在心里不断地扩大,汹涌起来将他整个地淹没了。
他把揉皱的信抚平,对折好,仍旧用茶杯压在桌上。目前他不打算带走它,他还没想好,是否将父亲的出走告诉梁燕。对罗浩,肯定是要保密的,不然会吓坏他。他知道这封信是很重要的,将会影响他今后的生活,会改变他以前一些不曾留意的行为观念。他脑子还有一闪念,将这封信装裱起来,挂在墙上,不仅作为家训,那一纸工整漂亮的楷书,可当成艺术品来欣赏的。
他该离开了,又迈不出步子,屋子仿佛新冒出一股吸引力,让他留恋起来。生于斯,长于斯,屋子从没有像此刻给予他那么多的情感。他想把屋子再收拾一遍,可是已被父亲收拾得无可挑剔了。他打开电冰箱,查看有些什么,还缺什么。父亲特别喜欢吃煎荷包蛋和涪陵榨菜,这两样是断不可缺的。还好,两样都有。他相信父亲在哪一天,哪个时候会回来,冰箱里要保证他要啥有啥。
他把门轻轻关上,像怕吵醒正在熟睡的父亲,再锁上保险。这个时候,各家正在吃饭,或者在看电视,楼道上空无一人。转角的路灯,孤寂地亮着,昏黄的模糊中,一切都不真实。孩提时在楼道上捉迷藏的感觉,恍若隔世,再找不回了。
他站在门前,惊异这种新奇的感受。
罗长贵走出家门,却未走出重庆城。他背起双肩包,步行来到大河顺城街。这里是他的出生地。
罗长贵先走的是另一条路,叫临江街的小街,连着白象街,再过去才是大河顺城街。小时候跟发小们玩官兵捉强盗,慌不择路的脚步曾带他来过这里。参加工作后,有过一次犯错,他又曾来过这里。
今天,他又走进了临江街。
临江街靠里面一侧是山崖,沿崖是高高低低的穿斗夹壁房,青瓦在阳光下或雨中亮着鱼鳞般的光,屋檐伸向街心,像撑出的伞,护着过往的行人。靠外的临江一侧,稀稀拉拉的吊脚楼依偎着黄葛树,宛如有生命似的,站列在江滩崖边,守卫着长江流过。这条宽不过三米的街,在罗长贵的心中却无比宽广,容下他岁月中难忘的往事。他出门,首先想的,就是要到这里来看看,更主要的是,给老伴讲讲那次犯的错。尽管多年过去了,事情仍然纠结,心里像有一根皮鞭在抽打他。
1995年,申报高级职称,学校有两个够格,他和一位姓宋的老师。名额只一个。宋老师半年前才从外校调来,在校实习工厂带学生。宋老师人瘦得像根干豇豆似的,仿佛风可以把他吹起打旋旋,五十多岁的人,比七十的还老。他为学生的事,去找过宋老师,跟他拢
共交谈三句,宋老师的回答,两句都是在咳咳停停中完的,神态还唯唯诺诺,显得畏缩。
跟宋老师接触后,知道此人竟是竞争者,罗长贵便有话要说。他找到老校长说出这话:“一个带学生实习装订课本的老师,大概不会比执教毕业班的班主任艰辛吧?他们的能力和水平该有天壤之别吧?不看功劳看苦劳,几十年该比半年长吧?”不管语气是否妥当,一连串的质问,石头一样砸向老校长。这是罗长贵几十年来第一次找老校长谈个人的事,他很激动,也很不安。可他的态度很坚决,高级非他莫属,否则辞去毕业班班主任。老校长给他倒一杯水,要他坐下慢慢说。他不愿坐,站在办公桌前,像只颈子毛竖立的公鸡。老校长从办公桌后面出来陪他站,搓着手,一副为难的样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对他说:“我去找上级反映,多争取一个名额。”
名额还是一个,罗长贵评上了。评上高级的罗长贵,依然是有想法的,对手是那么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评上了也觉得憋闷。班上两个同学一天在工厂打架,架打得不凶,互相只推搡两下而已。罗长贵却去找到宋老师,训斥他缺乏老师应有的责任心,任学生在眼皮子底下打架。宋老师其实当时并不在,去了洗手间,他没推卸责任,咳咳停停地做了自我检讨。见宋老师这么一副窝囊相,罗长贵胸口挺得很高,感到自己多么正确。此后,宋老师在罗长贵的视线中淡出了。
一天老师们说,实习工厂的宋老师倒在了工作岗位上。罗长贵听了,不以为然的。一个带学生实习的老师,病倒有什么值得惊奇,人吃五谷生百病,谁也躲不过那一天的。只是事后觉得,自己是不是把有些事看得太重了,又想到宋老师病恹恹的样子,还是有些恻隐。三天后,又传来宋老师死在医院的消息。这一天,罗长贵郁闷不乐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宋老师干豇豆的身影,唯唯诺诺的那副样子,总是在眼前晃动,好像在跟他较量。宋老师的追悼会在石桥铺殡仪馆举行,不少老师都去了,罗长贵没去,一则关系不深,二则莫名地郁闷,不愿去。
第二天,老校长将他叫去办公室。“罗老师,”老校长说,“这件事,本想不说,但梗在心里,觉得对不起宋老师。”说到这里,老校长转过身去给杯子倒水,用手背擦眼睛,“宋老师跟我是校友,是南开中学初中部的顶梁柱,跟你一样教毕业班。他身体一向不好,工作又亡命,去年查出肺癌晚期,学校要他病退休息,他不愿意。我通过关系,把他要来,安排一份闲工作,以利于他养病。这年他评高职的年限有了,想他评上待遇好一点,哪想名额就一个。罗老师,你也是我们学校的梁柱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报谁好,叫我为难。我的确去找过教委,想再争取个名额,让你们两人都解决。可是高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个学校都要用这留住好老师,谁又愿让名额。这情况宋老师知道后,跟我说,带毕业班的艰辛他清楚,自己绝症在身,拿那职称来有啥用,只报罗老师吧,他主动放弃了申报。”
老校长的眼泪当面叭叭地往下掉。又实在控制不住,猛地转身出去,把个羞愧难当的罗长贵扔在办公室里。一束余晖从窗户透进来,将罗长贵的身影投射到地上,似现非现,显得可怜巴巴而又模糊不清。
一夜未眠的罗长贵,第二天去找到老校长,要求把自己评上的高职取掉。老校长对他难言地摆摆手,最后委婉地说:“评都评上了,怎么取掉,取掉又有何用?”
就是这一天,罗长贵来临江街的。他也是老师,带学生的甘苦,是不言自明的。宋老师来自重点校,水平肯定比他高,受的累肯定不比他少,还患上绝症,人家能淡泊名利,他却争名夺利,简直是奇耻大辱。他站在空旷处,面对长江,一声接一声地大吼,要把堵塞胸中的沉重吼出來才能轻松。他吼到嗓子充血,沙哑失声。他心里明白,自己干了件有生以来最卑鄙可耻的事,羞愧、内疚、悔恨、自责交织一起,会痛入骨髓,将终其一生。
罗长贵站在那天吼叫的地方,将事件一一复原,怀着忏悔的心情,在心里原原本本讲给老伴听。这件事他一直深埋,对老伴也难以启齿,更不会跟罗渝讲,他是父亲,有父亲的自尊。现在向老伴吐露了,他又多一分轻松自在。他知道,老伴尽管会抱怨他,甚至责骂他,但她清楚他的为人,终归会宽恕他的。可是宋老师会宽恕吗?宋老师不会是带着对他的怨
恨离开人世的吧?
再往深走,街上的情景让罗长贵有种不对劲的感觉。街上没有行人,都关门闭户的,到处是垃圾。在一家的木门上,有红油漆写的斗大的一个拆字。一道砖墙,横断道路。砖墙合缝的水泥浆还未干透,砖头有湿痕,上面贴着布告:地区改造,绕道通行。他原来走进一条被拆迁的空街。冷冰冰的砖墙,生硬地切断了他的思路,阻断了他回到过去的路口。他站在布告前目瞪口呆,短时间的惶惑,叫他不知所措:再回不去了——大河顺城街。
一只肮脏的小狗从一幢人去楼空的房子里蹿出来,汪地尖叫一声。是谁家的狗,这家是它的主人吗?是主人遗弃它还是它回来寻家?也被吓一跳的罗长贵,望着夹起尾巴掉头逃窜的小狗这样想。迅即他在布告前醒悟过来,条条小路通大道,人生岂止一条路呵。他涌起满满一嘴口水,叭地吐在布告上。看着口水慢慢流下来,流过改通二字。他很为这顽童行为得意,又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这一折腾,路上又走得慢,到大河顺城街用了两个多小时。
二狗、矮儿、大头,你们在哪里?还健在吗?那时一起站在城墙垛子上,解开裤腰带,把裤子褪到大腿根,掏出小鸡鸡来,喊一二三,一齐对着长江撒尿,看谁屙得高屙得远,然后使劲喊:“涨水啦,涨水啦。”江边是群洗衣的妇女,笑骂:“背时的娃儿,把水警喊来,看不把你们小鸡鸡割了,丢江里头喂鱼。”于是在咯咯咯笑声中仓皇收拾,逃之夭夭。这些情形,你们还记得吗?
罗长贵凭印象,现在站的就是原来的城墙垛子上。想到那时的情景,忍俊不禁,放眼望去,又平添悲凉。老街的房屋,已被无情的推土机铲平;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冷漠的水泥路替代;坑坑洼洼的老城墙,只存在于记忆中;溅有尿液的青条石,怕早已在江底磨掉棱角。罗长贵在滨江路上独自往返,大河顺城街仿佛又搬回来重叠在这条路上。他把一些永远都忘不了的事,一桩一桩在心里讲给老伴听。可能对她曾讲过不止一次的,但那又怎么样呢?
在涪陵读书的假期,他几次回过这里来看父母,跟发小们去城墙上和江边玩,谈各自的见闻,谈今后的打算。毕业分配到下城中学那年,他回的就不是这里了,却是父亲厂里的职工宿舍。那天他想过江来找二狗、矮儿、大头他们,参加工作了,该请他们去江边吃一顿毛肚火锅。“你去哪里找他们?”父亲说,“大河顺城街没了,全拆了,成了平坦的滨江路了。老街坊们都各奔东西,连影子都找不到了,唉……”父亲也为失去许多东西痛苦。
市政建设的步伐在加快,速度惊人地摧毁一些又砌筑起一些,人们恨不得一觉醒来,就置身在一种全新的环境中,过一种跟以往彻底不同的生活。会这样吗?能会这样吗?罗长贵陷入极度的伤感中。发小们的联系失去了,童年的时光,被一把无情的剪刀咔嚓剪断了。他不明白,城市的发展,为啥要以割裂人们一部分感情为代价?
罗长贵站在路边水泥栏杆前,回忆发小们的情谊。几十年了,那些无数的碎片,经记忆的胶水一粘,轻而易举就完整了。他望着逝去的江水,一阵温馨。他又想到儿子罗渝,都三十几的人了,跟他的这几十年,又是怎么过来的?他在脑子里却搜不出来许多,那些片段也连接不起。儿子几岁时,吃过晚饭后,有过爬上他腿,闹着要听讲故事的经历。他讲过吗,讲的些什么,现在一点也记不起了。他只记得,他顺势抱起儿子在腿上颠过两颠,只那么一会儿,也会觉得是对时间的一种浪费,备课和批改学生作业还在等着他,他赶紧把儿子打发走。儿子离去时回过头来,要哭不哭的样子,刺得他心里的那阵隐痛,至今也没有忘记。儿子长大一些后,跟他有距离了,他也不会用肢体语言去填充。例如脸庞挨一下脸庞,或者亲一下儿子的额头,拉拉儿子手,拥过儿子搂搂肩。他不会做的,为父的尊严让他做不出这些亲昵的举动来的。他曾为自己辩解过,大概儿子长大了,也不习惯这些。他不知道,如果自己那样做了,儿子会怎样,是退缩还是默不作声地接受?他做过多种的设想,从未试过一次。长此以往,和儿子简直像学校里的一对师生,若即若离的。同事们都说他教学有一套,教自己的儿子肯定更有绝招。其实不然,这恰是他致命的软肋。儿子最终高考落榜,干
上摸方向盘这行当。这些年来,他没听儿子抱怨过,越是这样,他越觉得欠儿子的。他只得这样宽慰自己: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在书写自己的故事,他只能是个观众,不能去充当故事里的人物。可是这段时期以来,儿子每次来看他,两人无言枯坐,近在咫尺,心却隔得很远,想到这,他心里此刻依然绞痛。
这时已近傍晚,中午的一阵风吹出个好天气,天空像洗过一样干净。远处连绵起伏的南山,在天际线上画出深蓝的轮廓。从浮图关方向射过来的夕阳,洒照在江上,江面像打碎的玻璃,发出无数耀眼的光斑,与对岸南滨路上的餐馆和江边的饮食船早早打开的霓虹灯招牌相融合,映得江天五光十色。
望着这迷人的景象,他突然有这样的想法:老伴走了,家庭生活残缺了,尽管这样,日子还得过下去。找时间该跟儿子好好谈谈了。
那天下午的开头很好,脚步终于迈出家门。罗长贵从未感到过故乡的大地对他这样亲近,任由他行走。现在没有什么能将他拉回去枯坐在桌旁了。几天下来,一切顺利,身体没有一点不适,每顿饭吃得很香,每晚觉睡得特别沉。他不想有什么人来搅和,怕这种感觉被破坏,就像诗人的灵感遭打扰会消失一样,手机一直关闭着。
这天的天色不是很好,云压得很低,亮不开,空气也有些闷。罗长贵像往天一样,吃过早饭出门了。从朝天门码头出发,他顺着嘉陵江边的滨江路往上游走,走得不快,像任何上年纪的老人那样不慌不忙的。前几天,他都是走走停停的。累了,在路邊找个地方坐一坐, 在一棵树下,在一块石头上,取出水壶喝口水,悠闲地观望驶过的车辆和过往的行人。有时与一些年龄不等的人同行,都各走各的,都不会去打探对方的情况,一般交换个问候的眼色,充其量招呼一声也就过去了。有次一辆拉货的皮卡车驶过,又倒回来停在他面前,司机摇下窗玻璃,探出头来,问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载他一程?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嘴里衔着一根烟,烟雾袅袅,熏得虚起一只眼,摇滚乐的旋律像背景音乐,从驾驶室的窗口喷涌出来,他脸上仿佛能感到阵阵声浪的冲击。他谢了。望着驶去的皮卡车,他心想,倒是个可以摆龙门阵的小伙子,不过他是不会上他的车的,那烟味和音响会让他受不了的。这些要在以往,都是不会在意的小事,现在他体味到其中有着不少的乐趣。每次这样过后,他会想,以前的日子过得多单调哟。
赶路不是他目的,要的是在路上。
罗长贵这时走到化龙桥,遇见一个也背双肩包的同路人。两人前前后后走过一段路,那人跟他说话了。“老师,”那人问,“你锻炼身体?”
“算是,也不算是。”罗长贵有些犹豫,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人说:“我出来走,就一个目的,想多活几年。”
“倒是,”对他的直率,罗长贵应和着,“走路是一种很好的锻炼,尤其是对我们老年人。”
“听老师刚才的回答,很有趣,出来走,有这样模棱两可的?”
“你一问起,我的确拿不准该如何回答,”罗长贵说,“算是吧,我又不是为多活几年,不是吧,我又在走,都会说这就叫锻炼。不像你,走的目的很明确。让你见笑了。”老伴的事,他是不会说的。
“哪会笑话你老先生哟,看你年纪比我大,能这样走,很了不起的。”那人向罗长贵伸出拇指扬扬,又颠一下肩上包,说,“我才是会让你见笑的,我这走,是在亡羊补牢。”
“你这说法才有趣,”罗长贵说,“又是怎么回事呢?”
“三年前我得了肝癌,动了手术。”那人不隐讳,说得很坦率。
罗长贵认真地望他一眼,看去那人年纪要小一点,个子不高,长得瘦小,走起来很精神的。“很多人被癌症击败,是自己精神先垮了。”罗长贵说,“你这样做,真了不起。”
那人说:“老先生说得对,跟癌症斗,就是打仗,我就觉得是在打仗。我用走跟它打,我走了三年,跟它打了三年。天天这样走,不晓得明天会怎样,还能不能走。我不管,只要走得动,就一直这样走下去。我想,只要我在走,就不会被它打败的。”
“是的,是的,肯定是这样的。”罗长贵由衷地说。他真的钦佩那人了,似乎那人的精神通过对话,也一点一点注入他体内。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力量输到他的腿上。
他们又走过一段路,又说过一些话,罗长贵要走得慢些,那人就跟他分手了。他望着那人渐走渐远的背影,心里想,又一个像邱灯泡一样的人。
中午时分,罗长贵走拢沙坪坝小龙坎,这时他站在石门大桥脚下,嘉陵江从跟前流过,汽车在桥上从头顶驶过,一种蔚为壮观、震撼的感觉直抵心底。肚子开始唱歌了,食物的诱惑使口水一下子涌上来,他想到了儿时吃过的饮食香。路边正好有一家馆子,是卖豆花的,门楣上有一块木招牌——何豆花。小小铺面,店堂干净,只有一张桌子,煮豆花的锅和摆作料的案板架在店门口。这小馆子的格局很合他意,让他有家的感觉。他毫不犹豫就跨进去。
店里没有顾客,或者是吃完走了。老板是个长得白净的中年汉子,斜挎人造革包,里外就他个人,集掌厨服务于一身。罗长贵只要一碗豆花和一小碗米饭,老板对这笔生意并不嫌小,热情招呼坐下。罗长贵很安心,饭菜一端上来,就慢慢吃起来。他记忆里,妈妈是用胆水点豆花的好手,一锅豆浆有一瓢清的本事,出的豆花又嫩又绵扎。更叫他难忘记的是妈妈制的作料,不用酱油,用盐,她嫌酱油水分多,咸味不正。妈妈的作料有葱、蒜、姜、味精、麻油、花椒面,最重要的是,用擂缽把新鲜红海椒杵得稠稠的,叫糍粑海椒,再加入从野外采来的剁得细细的一种叫鱼香草的植物,将这些混合一起,黏糊糊盛半碗。
吃进嘴的豆花是不错的,可是作料,就差妈妈十万八千里了。“老板,有鱼香草吗?”罗长贵想作料的味道有一些改善。
老板一脸茫然。
“它还有个学名,叫留兰香。”罗长贵解释说,“作料有了它,才能吃出豆花的清香。”
老板笑眯眯地过来。“是哦,听人说起过,还没见过。”他说,“看来,老先生是位真资格吃货。”
“吃货”这个词,是近些年小年轻从旧书上翻出来显摆的词,罗长贵不太喜欢,它对吃是片面的,太直接。难道对食物的享受,仅是食欲的满足吗?见老板并无恶意,就说:“人老了,小时候吃过的东西,一辈子都记得,觉得香。”
老板干脆坐过来,双手放在桌上,好奇地问:“老先生不是附近的人吧,是出门走人户?”
吃饭时,罗长贵不愿跟人这么亲近,特别是陌生的。“不是,”他有些生硬地说,“出来随便走走,看看。”
“这样好。”老板很赞赏。大概孤单,想找人说话,“这对老年人来说,特别重要,对健康有好处。我那老父亲,不像你,他哪里都不愿去,只去一处地方,麻将馆,屁股一坐,一整天都不挪窝。”
“这是每个人的爱好不同而已。”罗长贵似乎不那么烦他了,边吃边谈起来,“我不会打麻将,我爱下象棋,一下也可以一整天。”
老板说起麻将,瘪瘪嘴,还斜着头摇。他说:“下象棋比打麻将高尚,打麻将的,是想把人家的钱赢进自己的荷包。”
罗长贵笑了,“打牌嘛,是这样的。”他说,“下棋也有下赌的呀,只是我不喜欢。高尚是相对而言。”
“听老先生一开口,就是有文化的人,看问题全面。”这时又有人进店来吃饭,老板起身去招呼,还回过头说,“我把问题看得死,为打麻将的事,跟老父亲吵过无数回,倒不是为钱,是为他身体,哪天倒床了,摊到手的,还不是我。”
不由罗长贵想不想,这都要惹火烧他身,使他脑子闪过这些日子里悲伤的情形。于是他想到,是不是对罗渝太不公平?
吃完饭,一算账,便宜得叫他不相信是吃的一顿饭。他对小小豆花馆很有好感,这不仅因为钱。他想再坐一会儿。
老板送来一杯茶水。他摇手谢绝了。“给我来碗豆花水吧,”他说,“好久没喝过它了,想解个馋。”
老板很热情,舀来一碗豆花水,“豆花水好,”他说,“清热,解渴。”
罗长贵捧起碗没喝,先是看和闻。豆花水浅黄略带淡绿,清亮莹澈,一股清香扑鼻。
“放心,”老板说,“用的是真正的胆水,我
良心还没抹黑,不会乱用东西点豆花。”
“这我当然知道哟,”罗长贵喝一大口,咂咂嘴说,“只有胆水点的,而且是用石磨推的,才有豆花水十足的清甜味道。”
老板哈哈笑起来,“难得哟,难得,老先生你可晓得,为了每天这锅豆花,我是天不亮就爬起来,这些年下来,那石磨前的地都被我站起了一个坑。”
罗长贵说,“勤人对懒磨嘛,所以你的豆花香。”
“哎呀呀,俞伯牙遇钟子期,我何豆花今天也遇到知音啦,”老板欢喜地说着,从挎包里将罗长贵的饭钱掏出来,双手恭敬地放在桌上,“这顿饭,我请客。”
罗长贵想,他没再用吃货这个庸俗的词,是用典,也难得遇上这样的老板。白吃他一碗豆花、一碗米饭、一碗豆花水反倒让他舒服。“那我就不客气了,道谢了。我该上路了。”罗长贵收回饭钱,站起来,又说,“哦,顺便问一声老板,令尊贵庚?”
“那老先生高寿啦?”
老板有点文化,这叫罗长贵很高兴,笑笑说:“呵呵,痴长七十八。”
“我该叫你伯伯,”老板说,“父亲小你两岁。”
“听我一句劝,”罗长贵边说边往外走,停在店堂口说,“你父亲都这把年纪了,养成的习惯要他一下改过来,我看很难,不如听其自然吧,叫他适可而止。”说完便走开。
老板跟出来,“喂,”他叫道,“老先生贵姓?”
“免贵姓罗。”
“罗伯伯,欢迎下次再来,我给你弄鱼香草。”
是半下午的时分,罗长贵走进磁器口镇的。
罗长贵记得这座古镇,是父亲早年间跟他的一次述说。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一天,爷爷带着父亲来磁器口办事,浇糖官刀的挑子,就是在大街上见到的。在那挑子前,父亲的脚步再也挪不开了。挑子的一头是一块油浸光滑的石板,一头是画着各种奖品的转子,旁边一只红泥小炉,木炭燃起绿色的火焰,烧着一口熬糖的小铜锅。摊主用小铜瓢舀起糖液,在石板上浇出桃子、小鸟、小猴、公鸡、官刀这些叫人流口水的东西,然后用一根竹扦子粘上,颤悠悠地插在草把子上。爷爷给了父亲一点小钱,爷爷还用眼色给父亲鼓劲,父亲使力掀动了转子,转子在人们注视下飞快地旋转起来,着魔一样停不下来。父亲的心也随着飞旋,又后悔使力太大,旋到好奖品的格子也不停下来。转子慢慢开始减速了,父亲忍不住大喊“大龙大龙大龙”。大龙是最高奖品,一般的只需一瓢糖液,大龙要两瓢甚至三瓢。当转子终于晃晃悠悠停下时,那一刻,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好几下,爷爷的嘴张开许久也闭不上了,旁边的看客呵呵地起哄。指针不偏不倚,定定地停在大龙的格子上。
不是那条大龙,是父亲赢得大龙的喜悦,叫罗长贵记住磁器口的。
后来,磁器口的热闹被江风吹跑了,沉寂了很长一段时期。又繁华起来是近一二十年间的事,当地政府依托古镇的历史遗迹,开发成民俗文化街区景点。在罗长贵退休前一两年的有个周末,学校组织教师带家属来这游玩,他没来。现在想不起为什么没来。老伴为这事埋怨他,浪费了一次公费旅游,她也失去见识公公赢大龙的是个什么地方的机会。老伴这一埋怨,他也挺后悔,恨那件不晓得当时的啥子事绊住了他的脚。尽管回来的同事说起镇上的热闹,说得津津有味,罗长贵还是不心羡。他知道,这些跟原本的磁器口已经变味了,不可能再是父親掀动转子,赢得大龙的磁器口了。
进入古镇是一条小街,小街并排能过三四个人,两边全是卖旅游产品的铺子,各种玩意从屋里挂到铺面外,小街显得更逼仄。这天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不说是人山人海,像罗长贵这样走慢路的人,也挪不开步子。他一点不烦厌,他是代老伴来逛磁器口的。老伴一生喜爱热闹,盼儿孙回家来,图的就是屋子装满欢声和笑语。
罗长贵从正街的上街走到下街,浇糖官刀的挑子他是在嘉陵江边见到的。围观的都是
些小孩,家长都站在圈子外。他异常兴奋,顾不得老脸老面的,挤进小孩的圈子里去看。油浸光滑的石板,画着奖品的转子,烧着木炭的红泥小炉,熬糖的小铜锅,浇糖液的小铜瓢,插在草把子上的那些颤悠悠的叫人流口水的东西,跟父亲的述说是一模一样的。他像许多小孩一样,花五块钱去掀动那转子,看着转子滴溜溜飞转,心里像父亲那样大喊“大龙大龙大龙”,转子最后却停在桃子上。那桃子很小,半瓢糖液都要不了。他晓得自己没得父亲的运气好,没得父亲的运气他还是感到有点遗憾。他像小孩一样,将桃子衔在嘴里慢慢品,从甜润中去寻找父亲的磁器口。这番心机枉然了。一个老者,居然当众像个孩子似的贪嘴,路人向他投来哂笑,目光却是善意的。他不由得有些悲凉,父亲的磁器口,那时的韵味,纵有再大本事的人,都怕是寻不回来的了。
他将这里的热闹,用心语讲给老伴听。还有那顿少鱼香草的免费的豆花饭。
他站在一个叫过街楼的建筑前,面对高高在上的宝轮寺犯愁了,要进山门,必须爬一坡石梯。他来不及细数,大约有好几十级,又高又陡,让人望而生畏。他望着在吃力爬行的善男信女,心想,他们是在把这里当作虔诚的考场。他感到庙里烟火飘上云霄,钟磬声是从天外传来的。都说这庙子的签很灵,他是不是也该爬上去烧一炷高香,站在菩萨面前祈祷个什么、保佑个什么?
那还是在退休以前的一天,罗长贵在办公室与同事一次闲谈,摆到对子女的教育,霎时像火星溅进火药库,整个办公室爆燃起一片火气。性子直的开口咒骂,教了学生,误了自己家的。有的嘴上不响,却憋一肚子气,将手里的东西砸得办公桌叭叭响。直到上课铃声响起,办公室才回复到宁静。
该上课的都走了,办公室里只剩罗长贵和杜老师。罗长贵刚才没骂,也没砸东西,一脸的痛苦却没躲过同事的眼睛。杜老师拖过凳子坐过来,“老罗,”杜老师一腔热忱,眼里注满关切,“我理解你的痛苦,但你不能背它一辈子,它会压得你失去一切,应该倾诉,把它释放出来。”
他摇摇头,似乎要将困扰他的痛苦摇脱,又像是对杜老师的质疑。
“不是跟我倾诉,”杜老师赶紧申明,“我没这么大能耐,是跟我的主——耶稣。”
杜老师双手交叉在胸上,喃喃自语,悲悯的目光从罗长贵头顶越过去,望在南墙上,仿佛主现身在那儿。那是一排终年关闭的斜天窗,阳光软绵绵地打在上面,把天窗上的尘垢形成一幅模糊的图画,投映在地上。
杜老师教音乐,还抽出不少精力抓学生合唱团,年年市里中学文艺汇演,合唱团都获得好名次。她名声在外,市艺术馆都想要她。她命运却悲苦,全校老师都同情而惋惜。她丈夫是一家国有大型企业的副总,前途看涨,即将接替到点的老总。儿子在一所市重点中学读高三,成绩一直是全年级前十。一次她丈夫下基层检查工作,累得在车上睡着,车子突然自燃,迅猛的火势霎时吞噬整个车厢,来不及逃离的都烧得面目全非,她丈夫罹难其中。失去丈夫的泪滴还挂在腮边,儿子与同学下长江游泳失踪,两天后,尸体在几十里外的唐家坨江面上发现。人生的大苦难,集中让她背负,亲人还未必谅解。婆子妈在孙子葬礼上,当众咒骂她扫把星,与她断绝婆媳关系。她吃过安眠药,用刀片划过手腕,阎王爷没收留她,是耶稣收留了她。她感到耶稣非常崇高,帮她卸下的沉重十字架,拿去扛在了自己赤裸的肩上。
“从此我轻松了,”杜老师像松了口大气,她从南墙上收回来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影像上,眼里浸满泪花,“从来没有感到过像现在这样通体透明,没有一丝杂念。我的主,知晓我的一切,我的一切,也毫无保留地交给主了。”说着,在胸前画十字。
杜老师后来带罗长贵去过一次基督教堂,她带他去见一个叫杨约翰的中国神父。走拢的时候,杨约翰正在台上宣讲圣经,声音纤细得有点像女人。她安排他坐定后,就到前面的信徒群去了。信徒多是老年人,妇人占大半。罗长贵见圣台上的杨约翰竟长着一张娃娃脸,尽管穿着庄重的祭服,被年老的信徒们衬得很不适宜这场所的氛围。
在罗长贵印象中,神父都是老成持重的,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讲述人生的经历,浑厚的嗓音让圣经神圣无比。而这一切,杨约翰却
缺少。罗长贵准备做一次忏悔,此刻他犹豫了,自己倒是隔着屏风在告解,主会给予里面长着娃娃脸的神父权力吗?这个神父理解一个老人歉疚亲人所郁结的疼痛吗?一位老人去向年轻轻的神父做忏悔,人生的经验告诉他,这件事,不靠谱。老教师和为人父的尊严,同时在感情上排斥着那张娃娃脸。他终于忍不住,怀着对杜老师的歉意,悄悄退出了教堂。从那一刻开始,他坚信一个道理,各人的苦痛只有各人才能感受,吾日三省,才是最有效的告解。
罗长贵望着宝轮寺终于摇了摇头。这头摇得自己都不知是为谁。他深深叹息一声,果断打消烧香许愿的念头。
罗长贵在镇上一家出名的面馆吃的晚饭,一碗麻辣小面,吃得一头热汗淋淋。他离开磁器口是傍晚了。站在出镇口的仿古牌坊下,他抬头望一眼天,灰暗的云变厚了,浓得密不透风。他的膝关节有些酸痛,要下雨了。
他放弃步行一段的打算,直接去到回城的公交车站。
局长们在开会,闲下来的驾驶员在车里斗地主,赌五块一炸四十封顶。罗渝有时参加,有时在车里玩手机打发无聊。局长在万州开三天会,他在万州焦虑三天。他手机除去玩,就是拨三个电话,一个梁燕的,一个父亲的,再一个父亲家座机的。打给梁燕是两件事,一是询问儿子的情况,另是汇报自己一天的所作所为,主要没去逛夜总会或搞异性按摩。梁燕对他斗地主不会担心,他手一向捏得比她还紧。她曾当面揭过他短,说他有色心没色胆,怕就怕他跟那些驾驶员伙起,什么事都敢干了。打父亲的手机,每次听的都是那毫无感情的关机语。他估摸父亲是不会开机的。而座机,响的是茉莉花乐曲,很好听,随后却是一串忙音。三天得不到父亲任何信息,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口腔起两个泡,火烧火燎的。
会议这天终于结束了,罗渝以为局长会马上赶回重庆,哪知东道主招待与会者,在机关食堂摆宴。都是市局领导和各分局头头,难得一聚,局长当然不愿放弃。当他把醉醺醺的局长送到家,已是晚上十点过了。这么晚,车可以不开回局里,他想开去父亲那里看看。
从局长家的小区开出来,开始下雨了,雨刷声此刻听来特别响。在这有节律的声音中,他想象力异常活泛起来。父亲几天出游回到家中,经过旅途的跋涉,身体虽然疲惫,精神却抖擞,苍白的脸也变红润了。和父亲坐在桌前,再不是相对无言,父亲会将旅途的见闻与他分享。要是父亲还有出游愿望,他会帮他设计新路线,这些路线虽然他未涉过足,但他听同事们用赞赏的语言谈起过。父亲不辞而别这些天带来的忧虑,被他的设想一掃而光。雨刷的节奏在他心中竟奏出一首熟悉的旋律,他随着轻轻地哼唱,还按喇叭来打伴奏。曲子哼完,兴奋还未减退。他想,父亲大概正在盼他回去。他也等不得了,拨通了父亲家的座机,“茉莉花”听起来非常悦耳,可是一直响,悦耳就变成忧虑。父亲没有回到家中,也没有在等他分享旅途的愉快。这些根本都不存在。刚才的兴奋,是他焦虑引发的臆想。
再开下去的劲头泄得精光,他把车停在路边。他禁不住想,父亲究竟安的什么心?难道我们在他心中就没一点位置?是我们丢下他,还是他丢下我们?
雨变大了,雨刷下的街景,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朦胧。先前消失的忧虑又返回胸中,并迅速膨胀开来。罗渝望着车窗外的夜空,难过得一声号叫,额头向方向盘砸去,喇叭在雨夜里炸响。
罗渝将车停在小区露天停车场,雨下得很大,他顶起挎包跑回家。在客厅放下挎包,不管衣服湿不湿,就去到儿子的房间。
三天未见儿子,仿佛隔了很久,特别思念。在昏黄的台灯下,他端详儿子。儿子没得一点变化,酣睡中也是那副顽皮的模样,双臂举过头顶,像要砸谁似的。他把儿子的双臂放下来,掖进被窝。随后手放在儿子头上,不忍拿开,就轻轻地摩挲,手掌便有了一种温度。这温度是柔软的,生硬的内心也随之柔软起来。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头比真实的大许多,更圆,却是模糊的。他猜想,父亲是否也曾这样摩过他,感受过父子肌肤之亲?此刻他十分相信父亲是摩过的,像这一刻的柔软的
温度,至今还在父亲心里保留着。但想到外出的父亲,眼里涌满泪水。他把思绪收回来,看见儿子脸上有一条紫色印迹,凑近细看,是手指划破的伤痕。他摸伤痕,已经结成硬痂。大概是昨前天又跟同学打架留下的吧。他一阵隐痛。他关上台灯,关上房门,走进卧室。
罗渝一进家门,就惊醒了梁燕,欣喜中却听他去的是儿子房间,一等好一阵,还不见进来,心里便开始数数。数数是她常用的办法,检验自己的忍受度,又测量爱的深度。数到二百时,欣喜化为一丝酸,在鼻腔里打起转来。儿子比她重要,她有一点嫉妒。不过这念头,只瞬间又消逝了。
罗渝终于进来了。她打开台灯,撑起半身,“怎么半夜才回来?”她有些埋怨,刚才的一丝酸又袭来,“看你一身湿,还在儿子房间待那么久,该没弄醒他吧?”
罗渝没吭声,从衣架上取下睡衣,进了卫生间。洗漱完毕才上床。
“你不会有什么事吧,”她关切地问,“进屋黑起一张脸?”
“儿子脸上怎么有伤?”他钻进被窝,气恼地说,“那是脸面,留下疤痕,是一辈子的事。”
“是在抱怨我吗?”她坐起来,终于有机会发泄了,“只见他脸上伤,他把同学手臂弄折了,家长在学校闹翻天,说影响今后的生活,要叫赔原生手臂。你说怎么赔?拿你儿子的赔?我是好话说尽,差点跪下了,又跑医院,花一万多块才搁平。你那时为啥不去学校,又在哪里清闲?”
“这种大事,怎么不给我一个电话?”
“我累得人跟死去一样,给你电话就能救活我?”
一顿说,说得罗渝的嘴闭得紧紧的。
前天体育课做操,老师叫罗浩领,以前都是那同学。那同学一贯霸道,下来跟罗浩过不去,双方互不相让,推搡起来,那同学抓破罗浩脸,罗浩将他推下石阶,手臂摔折了。
“这不是我们儿子错,”他又出声了,语气明显软下来,“是那同学不讲理,何况先抓伤我们儿子。”
她的气还没消完,却不针对他了。“人们不这样看,”她说,“他伤比我们儿子重。”
“岂有此理,有这样看问题的。”他的观点,基本与她一致了,他问,“老师为啥不主持公道?”
“出这么大事,息事宁人还来不及,能去质问老师?”她说,看一眼他问道,“你不会只为这事吧,气这么大?总感到,这一向你心烦意乱的,该不会背我干啥事了?”
他双手枕着头,板起脸又不应声了。她转过身来,俯在他上面,死死盯住他不挪开。他受不住她的盯视,怕没事弄成有事,只得说:“我敢有事瞒你?我爸外出旅游了,还是我去万州前两天的事,现在也联系不上他。”
她信他了,从上面挪开。“以为多大的事,”她说, “不就是旅游,值得大惊小怪的不放心。”不是他在别的事上惹了麻烦,她的心松弛下来,又钻进被窝,一只手就拥抱过来。
他拿开她手,说:“不是你爸,是不?母亲死了,剩下个孤老头,要我不管了,是不是?”他压低声音,控制住这些天郁结起的烦躁,太过刻意,结果适得其反,成低沉的咆哮了。
“我没安这个心,我不是没孝心的人。”梁燕自觉说得不妥,把自己当成外人。她手又放在他胸脯上轻轻地揉着,“我意思是,你爸能去旅游,说明他现在想通了,久在家里痛苦悲伤,身体不垮才怪,那时炭圆就落到我们脚背上。”
“如果跟个旅游团,那当然好,”罗渝说,“他可是一个人出的家门,也没给我说一声。”
“那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他讲起那天的事,还后悔当时没回去,没能制止父亲的行动,起码要劝他跟一个团,不至于像现在,他的情况一概不知。
“信呢?我看看。”
“没拿回来。当时心头很乱,没想透该不该跟你说。”
“这么多天了,一点口风都不透,你也稳得住。”她把手从他胸脯上拿开了。
“发生在这些时候,又是在我爸身上,难免不多想。”他说。
一辆晚归的车,从窗下驶过,灯光透过窗帘缝射进来,划过卧室一角,利剑一样把屋子划成两半。随即沙沙的车轮声碾过。
“现在你怎么办?”她问。
罗渝没吭声。
“该去派出所报案,让他们帮忙找找。”她说。
“我找人问过,现在老人出走的太多,警察顾不过来,报也白报。”他说。
“信还在吧?”她问,接着有点碍口地说,“该拿到手,以免今后说不清。”
这正是罗渝忧虑的。如果父亲出事,原因又被人们归纳为是家庭缺失爱,那岂不落得个不孝之子的恶名。梁燕话丑理端,这叫他忧虑越发加重。当初為啥没想到这一层,他又后悔没把信带走,今后需要的时候少物证。
他打定主意,说:“睡吧,明天我去取回来。”
他把手放到她身上了。
车到中途,雨下起来,稀稀疏疏斜打在车窗上,还没等凝成滴流下去,就被风吹走了。靠窗坐的罗长贵望着雨点,竟生出一丝怜悯来,这生命多短暂哟。眨个眼,雨就大了,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过渡,仿佛有人用水直接在泼,涌起一道一道的浪。罗长贵又生出惊异来,生命又多威猛哟。
罗长贵心情也随着窗上的浪涌起伏起来。他想起那年送儿子去高考,儿子进考场那刻,回过头来望他一眼,那一眼,他至今未忘,当时令他打个冷噤。他从儿子眼中,看出的是绝望和无助。他想向儿子大喊一声加油,但他喊不出口,在儿子面前,他缺少这底气。他知道,再要说什么,一切都晚了。望着儿子畏缩的背影融入考生群中,他的心都碎了。他避开人们,偷偷流下眼泪水。他想起曾教给学生的一个词——向隅而泣,居然成为自己的写照。
儿子在考场遭受考试的磨难,他在外面经历悔恨的煎熬。
当看着儿子垂头丧气地走出考场,父亲的权威一下子泄得精光。儿子无话可说,他的眼睛落地上,父子俩沉默地走上一条路。那是条什么路,为什么走上它,都没有心思去在意,儿子在前面走,他只管在后面跟着,仿佛成其为父子俩,就为的是这一场走。在一个僻静的转弯处,儿子终于停下不走了,他也停下,陪儿子站在路边。过半天,儿子轻轻叫他一声“爸爸”,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哽咽着说:“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儿子这话,是说得细声而惨然的,却有一股抽人疼痛的力量。他突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儿子长高了。那一刻,他体味到从未有过的心酸,想对儿子说一声对不起,他又没勇气说出来。
事隔两年后,儿子拿到汽车驾照,找到工作。得到通知这天,老伴做好一顿丰盛的晚餐。他跟儿子对饮啤酒,举杯时,终于把两年前那句闷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儿子,你没读完书,爸爸有责任,现在跟你说声对不起。”满满一杯酒,他仰头一饮而尽。
“爸爸,”儿子说,“不要这么说,哪能怪你,只能怪自己,我也挺惭愧。”他一仰头,一杯酒也畅快地倒进嘴,然后抹去嘴边的白沫,“现在这工作挺好的,我喜欢。”
他知道儿子是言不由衷的,也一点没减轻他内心的压力。儿子认识梁燕前,有一段时间,下班回来躲在自己屋里自学成人高考课程。他瞧见了,很高兴的,同时也有些自责。他花工夫找来复习资料,决定要好好帮儿子考试成功。偏偏这时,教委抽他去参加全市中考封闭式阅卷。半个月后他回来,复习资料被儿子完好地堆在他的书桌上。可能儿子觉得太难了,也可能认识了梁燕,两人在热恋中。他只得一声叹息,失去一次对以往过失弥补的机会,丧失了亲近儿子的大好时机。
车子停在牛角沱终点站,没有到家的公交线路,罗长贵想步行回家,最多一个小时。现在雨下得大,他只好在车站里等雨停。
又有几班车进站了,雨还没得停的意思。
马路对面开来一辆出租车在下客,他来不及多想,一边呼喊一边冲进雨里奔去。人老了,跑也跑不快,相距也就四十来米,坐进车内,一身衣服透湿,累得心脏要跳出喉咙口。司机回头对他说:“老先生性子真急。”
罗长贵隔好一阵才平复下来,说:“怕你开走。”
司机说:“见你在喊了,正要把车开过来,你就跑过来了。这么大的雨。”
见转过去的司机,平头,圆脑袋,后颈上叠着肉褶子,车厢里的味道都是油腻的。罗长贵说声谢谢,又说要去哪儿。他从背包找出毛巾
擦干头发,感到后背冰凉,反过手去把衣服抻抻,用毛巾隔上。
车子穿过菜园坝隧道,沿着长滨路向大河顺城街驶去。“看老先生,该有点年纪了吧?”司机无话找话问,“怎么背个包,夜晚一个人在外?”
羅长贵只嗯嗯两声,透过雨水流淌的车窗望外面,外面模糊的景致匆匆扫过。
雨这时小了,变得缠绵起来,看起来犹如恋人在天地间依依不舍。
罗长贵知道,这是他在对岁月的留恋,对生命的留恋。他惊诧这一向以来,心胸变豁达了,短浅的目光变远了,以前心里的沉重事,分量现在也减轻了。他不明白早过七十的自己,以前为啥就不明这个理,山坡上的草,进入秋天,不就是往地底下萎缩的?人老了瘦弱,头发掉得光秃,牙齿脱离牙床嘴巴瘪起来,无不也是这样的。人活一世,就是还时间和人情的债。又想起司机刚才的话,不由感慨,是的,我一个人在外,可我也曾有贤妻,可她撒手人寰;我也有儿子,可儿子要营造自己的日子,我只能是我一个人,这就是为啥我一个人夜晚在外。他觉得,谁都会有这样过的一天,没什么值得抱怨的。想着想着,心里空泛起来,就有些犯困,眼皮一闭,打起瞌睡来。迷迷糊糊中听见,司机打开收音机,一位男高音在唱,歌他听过的,名字记不起来。
“老先生,”司机提高声音叫他,又微微侧过头来说,“听听歌吧,胡松华的《森吉德玛》,老歌。”
罗长贵清醒转来,打个寒噤,猜出司机的一番好意,怕他睡过去着凉。心想,今天运气,碰上个好心眼的司机。
罗长贵开门进屋,熟悉的气味迎面扑来,浑身是舒服的。他赶快脱掉湿衣服,洗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沏一杯茶,放少许的茶叶,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电视机是二十九寸的,老式的。儿子早说换成液晶的,他和老伴都不同意,说好好的为啥要换,能换电视台吗?他倒换了几个频道,都不想看,最后停在讲养生之道上便懒得再管了。他只管电视开着,有光影有声音就行了。其实,他要它是来催眠的。
茶,还没喝一口,他睡着了。
3十
昨夜的雨,没有下透,空中像涂满灰黑的胶冻,一块一块的,凝固得风也推不动。长江升腾起一缕一缕的水雾,雾气遮掩着南山,天地一片黯淡。
罗渝把局长送回家,没把车开回局里车库,去父亲家。这一天,他心里总觉得有事,不仅为取信,还有别样东西梗在心上,是什么,又猜不出来。出小区的路边停满车,会车时他占道,差点发生剐蹭,惹来对方叫骂。他技术好又小心,这让他很冒自己的火。他知道是那困扰害他烦躁不安。
罗渝将车开到父亲宿舍楼下,随意停在空地上。他喜欢这里的停车环境,宽敞得可以随心所欲。
学校合并后迁走了,在职的都搬走了,留守宿舍楼的是清一色的退休老师。住户也杂了,新进户几乎都是这条街上做生意的农村人。相比起来,这楼房的价钱要便宜得多。这幢以前的老师楼,被坚守的原住户戏称为“老朽楼”。
一人巷那面墙的房子已经拆除了,拆除的还有好大一片,现在都被围栏围起来。站在围栏前,罗渝一阵浮想,如果那堵墙还竖在面前,他会再蹭一回,能蹭多高蹭多高,在那高度上,从窗子外探视一下家,该是个什么景象?他不会再怕父亲的咳嗽声了,要是父亲正在,他会跳进去吓他一下。
在他印象中,这里的拆迁才不久,但废墟中的“老朽楼”与拆迁户的邻界地,到处是倾倒的垃圾,蚊蝇嗡嗡在飞,一股气味随风飘散。
罗渝见空地上长出了一蓬一蓬的蟋蟀草。小时候,他和伙伴们习惯把蟋蟀草叫“官司草”,把草绾个扣,互相串起来,抓住喊一二三使力拉,谁断谁输。对这种更是心理的游戏,他们快乐得不知疲倦。为保持不败的王者地位,哪怕走很远的郊外去采摘,没想到现在伸手就是。他去到场边,掐一根衔在嘴里,一股酸涩的青草味满嘴里弥漫,鼻腔也有些酸酸的。
罗渝走进楼道,脚下踢到什么,打个趔趄,
赶紧抓住栏杆,栏杆一阵摇晃。他一看,是楼梯露出的锈蚀的钢筋。他有些气恼地大吼一声,吼声往上传去,在每层间碰撞,没一点损失又返回给他。地面不平了,栏杆松动了,墙面剥落了,整幢楼房像人一样进入暮年,昏昏欲睡的,萎靡不振的样子。而年老的父亲还住在这里,爬上爬下地受累。他感怀地抬头向上望去,楼道延向昏暗,爬累的父亲仿佛正扶住松动的栏杆在昏暗处喘息,喘息声在楼道里回响。这里的陈旧和破败,不由使他联想到父亲。这想法像饮食一样,使他无法拒绝,又无法思透。他熟悉这里,一生中很长一段岁月是在这里度过的,现在却疏远了它。如果不是父亲还住这里,还会回来吗?还会对它产生思恋吗?他走在楼道上这样想着,似乎那段岁月已不再值得追忆了。
他站在房门前,一想到面对空屋,取走那页叫他汗颜的书信,然后怏怏离去,再提心吊胆地等待某种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便又被忧虑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时他说不清为啥,突然有点讨厌这里,感到自己像个过客,跟这里没得半点的关系,是这里的破烂叫他好奇,贸然进来看看而已。真要是这样,还有必要进去吗?他在门前有些踌躇。这突然的念头,的确有些叫他可怕。
这时从楼梯上来了张自力,手里提起一袋东西。“是小罗哇,”他主动招呼,“好久没见了,回来看父亲?”
罗渝嗯一声,赶紧侧身让过。
走过的张自力倒回来,把提的东西换过手,说:“这些天来,你父亲好像在参加啥子活动,一大早出门,很晚才回来。”他望一眼紧闭的房门,里面好像关着什么秘密。
“真的?你见他了,张老师?”罗渝一下子兴奋起来。
“没有,我在问你嘛。”
“那你怎么晓得?”
“嘿,”张自力含蓄一笑,说,“我们这个‘老朽楼,未必你不晓得,透明的,对穿对过,楼上楼下,哪样事瞒得过人?”
罗渝开心地笑起来,“是是是,”他说,“哪家屙尿的声音都能听见。”
张自力说:“形象,形象。”
罗渝不想再说下去了,掏出钥匙转身去开门。
离去的张自力又转过身来,说:“小罗,见你爸,跟他说,张叔叔又想跟他学棋了。”
罗渝一进屋,眼睛首先就望桌子,压在茶杯下的信不见了,茶杯里还泡着茶叶,面上浮起一層隔夜的茶垢。打开的双肩包斜丢在沙发上。电视机在播放节目。这些天来的焦虑和烦愁,被这些激发出的喜悦一下子冲掉,辛酸霎时从他心底涌上鼻腔,委屈的泪水浸满眼眶。
他关掉电视。
“爸爸,”他几乎流眼泪了,“你回来了?”
罗长贵感到病,是在昨晚下半夜。他睡在沙发上,被突然冷醒。电视节目不知哪时完的,圆形测试图标占满整个屏幕。他想从茶几上拿过遥控关机,刚下沙发,突然天旋地转的,骨头瞬间像散架,噗地瘫倒在地上。他以为是睡懵懂了,扶住沙发再站,力气不知哪去了,站不起来。他浑身发烫,心却冷得打战,牙齿抖得咯咯咯的,像戴着一顶又紧又重的铁帽子。他坐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硬撑着起来找药吃,然后和衣倒在床上。
他曾听见过电话铃响,没有力气起来接,就由着它响。他体温升高了,进入恍惚的境界:见捉迷藏的老伴,从墙后面飘然而至……儿子进考场的那双乞求的双眼在无限地变大,最终化为一潭浓稠的泥水将他深陷进去,他在里面奋力挣扎,儿子在岸上呼唤,一声又一声……不知过去多久,他从恍惚中醒过来,是儿子真在叫他。
听见卧室里有响动,罗渝立即冲进去。父亲仰卧在床上呼喊他,声音像蚊虫在叫,半睁的眼里失去往日的倔强。父亲想坐起来,想给儿子打招呼,上身只动了一下。
儿子去到床前,问:“身体不舒服?”
“这几天累的。”话音又像是蚊虫在叫,父亲想把事态缩小。
儿子感觉像接近了一团火,手放在父亲额头上,“哎呀,”他的手本能地一下子跳开,“爸爸,你病了,在发高烧。”
“昨天淋了雨,可能遭了风寒。”
“爸……”儿子想借此发泄,话到口边又咽回肚里。
“没大问题,”父亲说,“我吃了药的。”
“不行,”儿子果断起来,不再迁就父亲了,“烧得这么厉害,必须去医院。”
儿子找来衣服,加在父亲身上,然后蹲在床前要背他。
“不用你背,”父亲躲开儿子的背,说,“我能走。”他试图站起来,又跌坐在床上。
儿子什么也不说,抓起父亲双臂往肩上一搭,背起朝门外走。父亲先还扭动,想让儿子放他,渐渐没力气了,软绵绵地贴在儿子的背上。
儿子背着父亲在楼梯上向下疾走,恨不得两级当作一级,甚至巴望医院就在楼下。父亲在他心目中曾是那么高大,现在背上却感觉不出多少重量,如果不是胸骨硌痛脊背,有一把大腿的骨头握在手中,罗渝真不敢相信父亲在背上。但是他感到了有另一种很沉的重量,那重不是在背上,是压在心里的。他相信,那重量即使再沉,咬牙也要承受住的。官司草的酸涩,突然从胃里涌上来,冲进鼻腔,激得眼泪掉下来。他记得,那次高考出来,在父亲面前掉过泪,还有那次劝父亲搬过去。为这事,过后自己在心里感到难堪许久,发誓以后打死都不要在父亲面前掉泪了。现在又掉了。还好,父亲在背上,无法看见。“爸爸,”他想驱散难受,问,“留给我的那封信呢?”
一股凉风一激,罗长贵顿感铁帽子松掉了,迷糊的脑子也清醒许多。“我收回了,”父亲在背后说,“是我那时的想法,才不会留给你呢,我要自己留起作纪念。”说完,他给儿子一个幽默的笑。儿子什么都没看见的。
儿子却偷偷笑了。他说:“进门的时候,碰见楼上的张老师,要我告诉你,他又想跟你学棋了。”
父亲哦哦两声,“我要去会他的。”他说。
儿子在疾走,父亲俯在儿子背上,尽管颠簸却十分安心,他知道儿子不会叫他掉下去的。他搂抱儿子胸前的双手,触到儿子心脏在跳动,血液在奔流。他想到,这跳动和奔流是有着他的一部分,现在又贴在一起,自豪和骄傲霎时充满胸中。他要叫儿子放他下来,他自己还会走,又不想开这口。不是怕儿子不放,也不是怕下来自己迈不开步子,是他感到儿子背部的宽阔和温暖,舍不得离开这从未有过的体验和享受。在儿子的喘息声中,他看见无数细碎的时光在眼前闪动,串联起许多的人和事,走马灯似的在面前经过。那些人和事,无论其对他是痛苦还是欢乐,都无可选择地成为他的生活。那些痛苦和欢乐,都失去了支配他的力量,成为记忆,只储存在他的生活中。他感到自己是过来人了,再别无他求,只求儿子他们过得比他好就行。想到儿子还有更长的路,面对的是说不定比他还要多的艰难,他的心一下子痛起来。这种痛,是他没有过的,是悔忆和担忧混合成的锥心的痛,痛点那么集中,那么深沉,痛得他两行浑浊的泪水不由分说地涌出眼眶,无数的皱纹也没有挡住。
儿子后颈窝感到浇来滚烫的冰凉,身子打个激灵,脚步稍一迟疑。他深深吸一口气,耸耸背上的父亲,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又继续在楼梯上疾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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