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
本剧的主角儿贺加贝与贺火炬兄弟俩,从小跟随父亲贺少天学习丑角戏。贺少天小名羊蛋儿,九岁爆红,得了艺名“火烧天”,到老仍一心光大喜剧,培养儿子,成就了父子同台的贺氏喜剧铁三角。然而贺加贝十九岁那年,迷上了与他同一剧团的当家花旦万大莲,眼看着万大莲与扮小生的廖俊卿成了一对,他不由得恨起自己的丑角来,由此,也开启了贺加贝一生的某种宿命。
按照火烧天的说法,现在到了一个喜剧的时代。万大莲与廖俊卿婚后便不火了,而贺氏父子由三秦大地,到西北大地,以至更广袤地区的红火,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正在贺加贝扬眉吐气招摇过市之时,火烧天罹患口腔癌去世。一家的担子,实实在在压在贺加贝肩上了,日子倒不愁,忙的还是喜剧:不仅要演,还要“收拾戏”,根据演出需要和现场效果随时改词。兄弟俩的喜剧照样红火,贺加贝已经完全超越了廖俊卿,他还是放不下万大莲,想着给她也多安排些演出机会,可万大莲好像并不热衷跟着他跑。正在这时,贺氏兄弟受老板武大富之邀,长驻红石榴度假村演出。在这里,贺加贝遇到了长相酷似万大莲的服务员潘银莲。潘银莲是乡下河口镇人,她并非不知贺加贝对自己的狂热与万大莲有关,何况她还有一处伤疤,是她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这一切,终究抵不过贺加贝的软磨硬泡,还有武大富在旁撺掇。贺加贝娶了潘银莲,却得知,就在他结婚的前几天,万大莲跟廖俊卿离婚了。万大莲已经生下了孩子廖萬,可廖俊卿跟一个在外面一起唱《纤夫的爱》的女歌手好上了!贺加贝从此恨上了廖俊卿和他的种廖万。
情路坎坷,而喜剧还得搞下去,贺加贝求助于火烧天曾经的“戏师”南大寿,请他出山弄新戏本。以前的剧目,已经不逗人笑了。南大寿又名“南擀杖”,因他背上四季都斜插着一根擀面杖,他自嘲是前世造了孽,今世负荆请罪来了,其实是接触性皮炎,让他整日不得不把衣服与皮肤分离开来。此人常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但他对艺术
品质的看重,与纯粹追求现场效果和效益的武大富背道而驰,很快就被赶出了红石榴度假村。南大寿不行,又找到个彭跃进,笔名镇上柏树,贺加贝安排潘银莲亲自服侍。剧本越来越俗,笑料越来越猛,演出倒越来越火爆,眼见武大富一天两场甚至三场地加演,累得贺加贝兄弟俩一人瘦了好几斤。他们趁势张罗自己的剧场,也因此得罪了心狠手辣的武大富。
“梨园春来”开业,在西京城的正中心,贺加贝做了老板。戏一开锣,场场爆满,贺加贝此时又想起万大莲,她既离了婚,老剧团又濒临散伙,贺加贝就力邀万大莲进梨园春来。贺加贝忙得不亦乐乎,不久就开始谋划再辟新剧场,却并没在意身边已经露出了分崩离析的迹象:万大莲越是对他不冷不热保持距离,他就越陷得深;潘银莲醋意大发却无计可施;贺火炬爱上了洋妞摸鱼儿,对他哥贺加贝越来越有一种不适感,活得像他哥的影子。贺加贝的第二个剧场撑持起来,还叫“梨园春来”,在开发区,可梨园春来的签约作家镇上柏树,因为爱上老板娘潘银莲无法自拔,几番纠缠,表白不成,突然不辞而别。有人向贺加贝推荐了一个卖葫芦头泡馍的“牙客”。所谓牙客,在西京就是嘴特别能说的人。此人名王廉举,由此成为接替镇上柏树的写手。最麻烦的还是万大莲和潘银莲的关系,潘银莲终于爆发,被气回了老家。与此同时,万大莲开始与来看戏的生物保健品开发商牛乾坤来往,贺加贝眼看着牛乾坤开着加长林肯进进出出,并最终成了万大莲的第二任丈夫。贺加贝去找过牛乾坤,实则是找万大莲,却成了自取其辱。
贺加贝感到对不起潘银莲,跑到河口镇接她回去,他这才第一次见到了潘银莲老实善良却侏儒身材的哥哥潘五福、诡秘却也可怜的嫂子好麦穗,还有没日没夜狠毒咒骂好麦穗的母亲。好麦穗和潘五福有个儿子潘上风,长得却不像潘五福,儿子也不肯认他这个窝囊的爹。这一切让贺加贝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也正是在这里,贺加贝答应为乡亲们演一台戏,连哄带骗把潘银莲也拉上了台。回到梨园春来,潘银莲就更经不住王廉举的“三顾茅庐”了,在他条分缕析地数次演义当前严峻的“天下大势”后,潘银莲终于答应试试,由此正式登上舞台,缓解了因万大莲退出而带来的危机。但更大的危机爆发了,贺火炬终于不想再跟在贺加贝后边瞎混,他跟贺加贝摊牌,分了几十万,就离开家,考到外省一个大学新成立的艺术学院去了。至于分家的原因,当然不仅源于那辆没有买成的进口摩托车,也不仅是愤恨他哥贺加贝的夜郎自大以及哥嫂对梨园春来的把持,究其内里,还是对贺氏喜剧未来的隐忧,尽管他自己也未必想得清楚。贺火炬总觉得,梨园春来迟早是要爆发一场灾祸的……
我很快就要进贺加贝的剧场“梨园春来”了,不过得先唠叨一下我的前史。
说我是梨园春来的新人,其实不准确,应该叫新面孔,因为我只是一条即将入伙的狗。
我个人叫什么名字不重要。但我们家族的名字叫柯基,特点是腿短屁股肥。这些特点在人类,都是被嘲笑的对象。他们把腿短的称柯基腿,屁股肥的叫柯基臀。人类自己不喜欢长成这样,可恰恰在选择宠物时,偏要把我们最可笑的东西加以放大。甚至搞优选法,把我们这些特征要优选到极致。英国女王就养过三十多只柯基犬,让我们的短腿和肥屁股,越发成为吸引全球眼光的亮点。当然,也使我们成了名门望族。我祖上怎么远渡重洋,从西半球到东半球来的,不大清楚。我们狗类不太重视历史记载,也没有多少史诗和传说。甚至没人唠唠叨叨地讲过去和从前怎么怎么样。都是母亲哼哼唧唧地带上一个月,父亲是谁都没见过,就被人抱走了。其余的生活经验,狗生舞台,都得靠自己“眼色活儿”去慢慢适应和把握。
我肯定是在这个叫西京的城市土生土长的。记忆中,我最早是在一个研究所的院子里生活。他们研究什么我没太注意,反正我的主人有时说哲学,有时说心理学,有时说宗教,也扯到战争、瘟疫、生化武器,还探讨过银河系、外太空、虫洞等更加玄虚的问题。不过更多的时候,还是在说单位分房、职称评定的事。有时也为诸如特贴专家、啥子学者之类的荣誉评审,闹得在家里拍桌子摔板凳的。好几次,把我的脚都砸抽筋了。还为没评上啥子学者闹过矛盾,竟然把吃饭的锅,都揭起来甩了。锅刚好甩在我头上,热面条把我眼睛都差点烫瞎了。由此,我脸上感染了一块,容颜自是大不如前。紧接着闹流感,说狗有传染性,我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只听他们叽叽咕咕好半天,合谋着腾出一个装旧学术杂志的纸箱子,把我塞进去,趁半夜摔在了很远的垃圾场。我是跟一个捡垃圾的老头一道扒拉了几个月垃圾,才突然有人惊呼:呀,这是柯基犬哪!那时我已被苦难岁月折磨得失去了狗形。尽管如此,还是有人认出了我高贵的身影。他们是来收狗的。垃圾场有不少我这样四处乱窜的游狗。收狗人把我们一伙都套到三轮车上,拉进一个院子,哐哐当当关了烂铁门,然后把我们分成两摊,一摊端直就杀了。我没敢看那杀场,声音绝对是惨绝狗寰。我把一只耳朵死劲摁在墙上,另一只耳朵,快被一只法国雄斗牛犬挤爆了。它比我还胆小,竟然吓得尿一裆,很是有失体面。杀掉的,都去卖了狗肉,至于是不是挂的羊头,不得而知。我幸免杀身之祸,全凭了这高贵的血统,我想斗牛犬大概也是。他们把我们放进一个大澡盆,要给我们洗鸳鸯浴,斗牛犬年龄小,还羞羞答答的。我已被几个月的流浪生活,折磨得没有了性别羞丑之分,只觉得洗一个热水澡,是暴殄天物的奢靡人生,不,是狗生。这是一次命运大转折,洗过澡的当晚,我们就被梳洗打扮着抱进了一个宠物店。第二天,我就被新的主人买走了。听他们搞到最后的价钱是一千五,嫌我脸上有疤痕,说不然能值个三五千。就这样,我与才相识一天一夜、只洗了一次鸳鸯浴的法国斗牛犬,缱绻离别,大概也终成永诀了。
新的主人家境还算不错。注意,这家男主人后来也会进入梨园春来,所以容我多唠叨几句。
这个新家在一所大学。至于是哪所大学,我就不讲了,讲了也无助于提高我的身份地位。家里有两个教授,一个是副的,另一个也是副的。两个副教授搭伙一起,真是够热闹的。除了各自在房里看书、写东西、打电话外,只要坐到客厅,就探讨的是房子、职称、论文、立项、申报、发表C刊以及课时费等问题,并且每每都是以翻脸告终。他们的专业,好像是研究什么悲剧与喜剧的。女副教授偏向于古希腊悲剧。而男副教授偏向喜剧,并且更立足于当下喜剧,常常会被女副教授斥以“恶俗”二字。不过最近,女副教授为一个什么系的副主任,争得不亦乐乎,也被男副教授以“烂俗”回敬一番。可女副教授特别想当,还不停地让男副教授给人打电话拉票,甚至还教他上谁的门去走动通融。容我把他们的称呼简称一下,他们也不喜欢人叫副教授,尤其不喜欢那些把
“副”字咬得很重的人。男教授一边打电话,女教授一边挤眉弄眼,比画手势,强调该怎么说。男教授一旦说不到位,女教授立马会用鸡毛掸子,磕一下他倍儿亮的脑门。那脑门的发际线,明显是比普通人的足足向后撤退了三四指宽,有点像那些千篇一律的电视剧里的“大阿哥”。这事最后大概是没弄成,不仅男教授遭殃,被骂得狗血喷头、睁眼不开,被冠以无权无能、臭屎无用的囊包。就连我,也被女教授无端地踹了几脚。有时,被领导表扬几句,女教授回家来,是要把我抱在怀里,左吻右亲,猪肝、奶酪、曲奇饼干乱喂的。那天,好像是我腐败无耻,我滥用权力,我德不配位,而没有把一个最合适的系主任(副的)搞到应该搞到的位置上去。我前爪刚搭上沙发,本意还是为了讨好她,给她痛不欲生的情绪,增添点“有我和你在一起”的力量。谁知,她竟然暴躁成那样,顺手操起茶几上比砖头还厚的《悲剧论》,晴天霹雳一般砸将下来。当我眼冒金星,迅速撤退到沙发底下时,已是天地一片昏暗。夜茫茫,昏沉沉……许久许久,再清醒时,我听到女教授仍伏在沙发上号啕大哭,很是伤心伤肝,甚至有点阴森可怖。我害怕了,我实在是害怕这种吊诡与无常了。两个副教授还有升教授的关口,并且都在未来不远的日子。论文、发C刊更是无休无止。系副主任也不是没有可能再空缺。听說一个啥子处室,才提了副处长的,就脑溢血,嘎嘣一下走了,位置不又空出来了?空出来不还得争?听他们叨咕说,还要申请一个什么重大项目……苍天呀,大地呀,要是再评不上,我不又成出气筒了?狗本来是一种很忠诚的动物,但任何动物,生存都是第一位的。当生存受到威胁时,忠诚度也是会异化的。除非主人真的爱我如命,我会投桃报李。主人本来就喜怒无常,玩我于股掌之间,我自是不会立于危墙之下了。因此,那天趁主人家开门通风的机会,我溜了出来。
我的腿还瘸着,都是招了那本《悲剧论》的祸:硬皮儿,还带着很多图片,足有三四斤重。砸晕了我的脑袋,也砸伤了我的左前爪和右后掌。至于肥臀,撕裂划伤,也都不计较了。我这算是愤然出走吗?听女教授给她学生讲过《玩偶之家》娜拉出走的故事。我是娜拉吗?出走了还得回去吗?我是绝对不想走回头路了。
走近学校大门,门禁形同虚设,看管很是松懈。当然,严也严不到我头上。问题是,我的长相还是有些出众,好奇和围观的人不少。都在操心谁家的狗跑了,并判定不是一条野狗。有那识狗的立即惊呼:柯基!我怕爱管闲事者将我捉拿归案,便咧开嘴,做出一副想咬他们的凶相。有人喊:可能是疯狗!便都四散跑开,我顺利通关了。
寻找新的归宿,还是满世界游走,这是一个问题,也是那两位副教授最爱探讨的叫什么哈姆莱特的问题。
我已受够了圈养起来的生活。当然不是围栏式的圈养,是人类单元房的禁锢。尽管在那种房里,我可以自由行走。有时主人高兴了,甚至可以跳上他们的软床,与他们逗乐嬉戏、同榻横陈、酣然入眠。但在他们不高兴时,你可得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喽。最好是在床底、沙发背后以及边角旮旯,找个安全的地方将自己蜷缩起来,蜷缩得越紧结越好。但耳朵得竖着,眼睛也得擦亮喽,最好是连大屁股后边,都能多长出几双来。我们得以超凡脱俗的敏锐认知,努力调试与主人之间的自洽关系。我有时不大清楚:职称、荣誉、名位、课时费就那么重要?弄得夫妻都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直至波及家庭所有成员,包括自以为地位还算不错的宠物狗。我不想受伤害,也不想看到家庭成员相互伤害,逃离现场,就成了无奈也是唯一的选择。先流浪吧!尽管那几个月垃圾场的流浪生活,让我已有切身感受,混得狗不狗、鬼不鬼的。但在外流浪着,总比让人呵来踢去,当出气筒强。流浪期间,我也曾不切实际地幻想:要是能遇见那只法国斗牛犬,该有多好哇!可茫茫人世狗海,我又到哪里去寻找仅有一面之交的他(它)呢?
终于,我还是准备有所投靠。
只胡乱逛荡十几天,我就面目全非,浑身发臭了。在一家高级商场的玻璃橱窗外,我照了一下,哪里还有名犬柯基的影子。就是一条身材极不匀称、毛发极不整洁、色泽混沌不堪的脏兮兮的哈巴狗。屁股也迅速消瘦下去。我撅到台阶上蹭了一下痒,竟然蹭掉爪子大一
片毛,让曾经油光水滑的肥臀,呈现出瘌痢一样的疮疤来,吓我一跳。澡洗不上澡,水喝不上水,饭吃不上饭,更别说猪肝、奶酪、曲奇、苏打饼了。连骨头,也是要几条游狗抢着啃的。你稍显出一点尊贵修养来,就没你的事了。辗转反侧,思来想去,我还是准备投奔到一个合适的人家算了。
投到谁家呢?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人类似乎常常都会有些猪瘟、流感、肺炎之类的疫情暴发期,一到那时,就都争着抢着,把狗呀猫呀的朝出扔。有的甚至能残忍地从几十层楼上,把我等飞流直下三千尺了。一旦于健康无碍时,他们还是乐意扮演一下爱护动物的角色,现在似乎就正当其时。研究机构和学校我肯定是不去了,活得太累!嫌他们争职称、争荣誉、争项目、争什么系主任之类的,烦!像我这种流浪者的身份,要进官宦人家,也是不大可能的。人家真要养宠物,还轮到去大街上领?那些争先恐后者,只怕送到门上,也是要带着狗窝、衣帽、进口精粮,外加各种养护说明书的。我一无所有,连柯基的身份都难以证明,更别说给主人带去讨好巴结的意外收获了。何况这些家庭也不是安宁所在,常常有连窝被端,而让狗都跟着流离失所的。眼下这种境况,我也只能选一个有点恻隐之心,并且生活得吉庆有余的家庭,暂且措身,再做道理了。
我已经在一个叫梨园春来的剧场门口,徘徊两天两夜了。这里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不时还有外国人出出进进。一天两聚两散,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加之我的前男主人——那位副教授好像说过:哲学家伊壁鸠鲁和边沁都说,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让生命都享有更大的快乐。这话我不一定记得准,我对呆板的学术原文引用,尤其是引用出处越多好像学问越大的认定,兴趣一向不大。我已经够累了,也需要快乐,需要让心情愉悦放松下来。哪怕是娱乐至死,总比板起面孔,为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争死争活强。这里机会多多,不信一天进进出出上千号人,就没个有恻隐之心并识货的。当然,外国人不能跟,即使是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老家人,在这里可能没安家,跟来跟去也意义不大。
终于,我跟上了一个第六感非常好的漂亮小姐。
她穿着高跟鞋在前边走,我莫名其妙地紧随其后。走着走着,她也很是友好地回头把我看了几眼。她虽然进了一个看管很严的大门,但我记住了她的模样。这是一个绝色的女子,身材适中,屁股也是人类当下追求的那种偏瘦而微翘的形状,不似我们这样夸张。盛夏时节,她穿着短裤,把两条长腿,暴露得跟古希腊雕塑一般。那种雕塑图片我在教授家见得多了去了。她的脚踝骨长得尤其美,这是我看得最清楚的部分:肌肉紧结,骨骼分明,色泽健康,气血偾张。我懂一点人体学,想必这女子浑身上下,是没有什么缺陷的。有了第一次,我就注意与她故意相遇第二次,竟然很成功。她又把我看了好几眼,是一种很恻隐的神情,当然,也有行家识货的睿智。不過,她走得很匆忙,好像是要进去赶什么场子,说是急着要上场。难道是演员不成?我的那两个副教授常讲:演员这职业好动感情,不过感情易来也易去。我得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把她一举拿下。我像在副教授家里,看的那部老电影《天仙配》一样,故意制造了“董永与七仙女”第三次相遇的机会。成功了!这次彻底成功了!她竟然把我领进了剧场。一领进去,就有人问:“银莲,你咋领回来这么条脏兮兮的狗?还有癞头疮。”
对我动了恻隐之心的美女叫什么银莲。
“我看狗在门口溜达好几天了,没人管,怪可怜的,长得还蛮心疼!”叫银莲的说。
“丑死了,还心疼呢。”
我都想踢这狗日的一脚!原谅我被生活磨砺得越来越粗俗了。
叫银莲的说:“演出完我给它洗洗澡,你再看,一准喜欢。”
我这才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潘银莲捡回一条狗,让大家笑了好半天。
这狗先是脏得不行,脸抹得跟花脸猫一样。身上的毛,都说不清是啥颜色,黑一坨、乌一坨、灰一坨的,该白的地方不白,该黑的地方不黑,该黄的地方不黄,总体是一种炭灰色。
还有几处脱毛的瘌痢疮。屁股上坐有鼻涕,脑门上蹭着羊肉泡、面辣子,脊背上吊搭着方便面。它的一只腿还有点跛。一跛进来,就都嫌恶心,生怕秽物蹭到了自己身上。狗倒是灵醒,只跟着潘银莲乱转,生怕跟丢了似的。潘银莲用一张纸,先把它身上明显的脏物抠了下来,然后坐下自个儿化妆。它就蹴在潘银莲脚下,团得很紧,是一种特有经验的生怕别人踩踏触碰的生理反应。
潘银莲上场演戏,狗也想跟上去,她用比较严肃的表情制止了。可潘银莲登场后,狗还是哼唧着想上台,被坐在拉大幕处的王廉举,用脚挡住了。王廉举非常严苛的眼神,让狗后退了好几步。但它眼睛还是紧盯着台上的潘银莲,生怕她逃出了自己的视线。好在舞台不大,潘银莲一直在它的视力范围内活动。当潘银莲下场后,它又紧紧依偎在她的脚前身后了。看着狗那丑陋而又落魄的样子,王廉举随口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张驴儿。立即逗得一后台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张驴儿是元杂剧《窦娥冤》里的小丑名字。他和父亲(一个老丑)在逃荒中,无意间碰上有歹人欲勒死债主蔡婆婆,顺手搭救了一命,由此跟到蔡婆婆家中,才发现是婆媳在孀居相依,就死闹着要父子俩跟婆媳俩配对成婚。谁知媳妇窦娥性情刚烈,死不依从。张驴儿就步步陷害,欲毒死婆婆,却误将自己的老丑父亲药死,并嫁祸于窦娥。直到勾结庸医、官府,把窦娥判成死刑,制造了一出感天动地的大悲剧。张驴儿就是一个遭千古唾骂的泼皮无赖形象,怎么让王廉举用给了一条流浪狗,当然是颇具喜剧色彩了。大家就都十分赞赏地分享了这种快乐。
潘银莲很快将狗清洗一新,再经过宠物店打理,黄、白、黑三色都分明起来。瘌痢疮也上了药。经过几天吃喝改善,屁股也见浑圆起来。只是已被王廉举污名化,一下钉上了角色形象的耻辱柱。潘银莲通过宠物店,认识了这条狗的种族,叫柯基犬。她也试图叫它柯基、忠八、喜兴、春来之类的,都被“张驴儿”这张千古名片强行遮蔽殆尽,是咋都扳不回来了。潘银莲还有些埋怨王廉举,嫌他不该给狗取了这么个赖名字。贺加贝说,那不就是个名字,他倒是不讨厌这条狗。狗也乖巧,大概是搞明白了他们的关系,就在贺加贝跟前,也表现出一种温顺体贴来。他累了,坐下发呆时,它会偎依在他脚下,很是理解地舔舔他的脚指头,眼睛还翻着看他的反应。他被舔得痒酥酥地好受,张驴儿就舔得更加起劲了。
贺加贝最近真是忙得够呛。两个剧场的演出倒是撑了下来,可一算账,完全是一种打肿脸充胖子的搞法。如果收支平衡,也可支撑一段,可纯粹是倒贴本的买卖,他就不得不考虑下一步的干法了。他觉得王廉举似乎还懂一些经营之道,最近便老与他念叨这事。
王廉举是开过饭馆的人,大账一算,就知道两个剧场亏了多少。开始贺加贝要请舞蹈队,请歌手唱摇滚,王廉举都是不同意的。他觉得价钱太大,也改变了梨园春来的品质。他爱用“品质”这个词。王廉举甚至给贺加贝提出,必要时,他可以代替贺火炬上台。可贺加贝看了他的表演,觉得实在业余得厉害,到底没同意。这事还很是有些伤王廉举自尊。虽然小杂角都让他上着,但重要角色,始终不让他“挑战”。最近梨园春来亏成这样,贺加贝找他商量多了,他就再次提出了自己的方案:首先是把那几个唱摇滚的开了!几个摇滚歌手,一脸瞧不上王廉举的神情,连上场报幕词,都全窜改了。说王廉举写的,只适用于业余晚会,他们希望说自己想说的话,那是现代或叫后现代的话语。因此,晚会就带来了高度的不谐和、不统一性。在王廉举看来,摇滚那块儿,就是晚会长出的瘤子,趁早动手术剜了零干。他们要的出场价也的确高,贺加贝不得不按王廉举的意思,先把唱摇滚的开了。
摇滚占了半个多小时,这么大块的节目,用什么替代?贺加贝一个人独角表演,加上跟潘银莲的小戏小品,自然是撑不下来。毕竟是肉嗓子,一天演几场,一场能支撑个把钟头就不错了。而完整的晚会,一般不能低于一小时四十分。其实他嗓子现在都整天嘶哑着,用他的话说,是癞蛤蟆支桌子——硬撑着。王廉举便适时地再次提出了让他登台的请求。他把戏本都创作好了,并且现场给贺加贝还表演了一段。他说:“别把我当业余的看,这年月,表演都要原生态。只有我们才是最原生的。现
在有许多这样的大舞台,真正专业的反倒做作。潘银莲通过实践,不是很好吗?为啥我就不行?当然,潘银莲是因为长得像万大莲,有一种替身的刺激感。我不像你弟贺火炬,长得有点过于正剧化,但我的语言却是独一无二的。你们不都是说我的语言,才有了那么多笑点和包袱吗?让我自己出来说,自己亲自唱,你看看是什么阵仗。不行退回来,再找推磨的、摇滚的、霹雳的不迟嘛!”
贺加贝也是没辙了,就答应先在老剧场试一试。开发区的新剧场,观众毕竟都是白领,他还不敢轻易换将。
没想到,王廉举在老剧场一炮打红。
王廉举也是拼了吃奶的力气,给自己搞的戏是一句一个包袱,把贺加贝都看愣了。虽然他抬手动脚都是业余范儿,可语言还真是给力,搞笑得要命。让贺加贝特别惊讶的是:许多舞台语言,过去是要净化的,而王廉举却游走于放纵与净化的边缘,找到了“荤素”搭配的妙招。他爹火烧天反复给他和火炬讲:喜剧不能搞成了闹剧、丑剧。人都喜欢开男女性别玩笑,尤其是那点事儿,咋说咋有味儿,舞台上尤其如此。人性人性嘛,没性,哪来的人?但他爹又一再强调:“性的玩笑,一定得开得适当。尤其是丑角,这方面的戏份特别多。正剧、悲剧主要人物不好多开玩笑,开多了,人物就跑偏了。大凡有趣的玩笑,都让丑角去开。开得好,就高级,就幽默。开不好,你就是耍流氓!总之,要让坐在台底下的男女老少,尤其是爷孙、父女都能一同看下去,这就是舞台上要把握好的男女玩笑标准。底下毕竟坐着成百上千号人,兄弟姐妹啥都有。一两个人,喝个小酒,谝个闲传,玩笑咋开都行,可舞台上就不是那档子事了。在那里,你得节制,懂吗?哪怕是把金砖给你撂上来,不当开的玩笑,也绝对不能开,这就是耍丑的底线!”他一直记着他爹这些话。可王廉举的“突破”,让观众几乎看得狂呼乱叫起来,他就有点怀疑他爹所划的那道“底线”,也许是过时了。
王廉举搞的新戏叫《王廉举梅开二度》,是以第一人称讲的故事,让观众尤其有一种真实和窥破隐私感。其实王廉举就娶了一个老婆,还在葫芦头泡馍馆支应着。他却把他梅开二度的故事,说唱得跟真的一样,有时自己还绷几下三弦。关键是有鼻子有眼睛的,还连葫芦头泡馍馆的门牌、电话都抖搂出来。并且现场让观众拨号,可以打问事情原委。开始他老婆在电话里还破口大骂,后来习惯了,知道是演戏,加之泡馍生意越来越好,也就在电话里对答如流了。
潘银莲有点坐不住了。她一再跟贺加贝说,王老师演得是不是太下流了?啥话都敢说。老戏里的丑角,在舞台上调戏良家民女,也没敢这样放肆。贺加贝也觉得有点过,可观众并没有提出来。相反,买票的还要专门打问:明天还有没有《王廉举梅开二度》?在老剧场演了几场,效果很好,王廉举就要求登开发区的台。贺加贝犹豫来犹豫去的:安排了,怕王廉举把开发区的场子搞砸了,那里毕竟都是高端一些的人物,太俗,太低级趣味,会不会引起反感?不安排吧,他又一个劲地请缨,并四处撺掇,要求那么强烈,搞不好就把人得罪了。贺加贝就试着安排了一次,不过是错过了周五周六周日的高峰场。没想到的是,竟然比城里老剧场还火爆。演出完,王廉举五次谢幕,都没止住潮水般的滚滚浪涛。他还加了个《王廉举吃酒》的小段儿,才断然飞吻着离开舞台。到了侧台,他大声给拉大幕的喊叫:“快关快关,撑不住了,让掌声在幕外经久不息去吧!”
不仅贺加贝懵懂了,连全团人都傻愣住了。这个团,几乎没几个人能瞧上眼的王廉举,突然成了梨園春来的重头彩。谢幕的风头,甚至盖过了贺加贝。大家都朝贺加贝看,生怕贺团长受不了。贺加贝心里也是复杂得有点像吃了臭榴莲:的确臭,臭得能熏出人的眼泪来;可也的确香,香得人咂摸半天还回味无穷。梨园春来连连惨遭重创,可谓困境重重。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来,真应了古装戏里老爱用的那句定场诗: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这是时来运转的好征兆哇!如果王廉举能把贺火炬撕破的那个大豁口堵上,又何乐而不为呢?贺加贝为什么要难过呢?他真是巴不得团里出一堆这样的人才呢。
一直心上心下感到不安的是潘银莲。
潘银莲总觉得,王廉举老师嘴里喷出来的
那些东西,会不会让人小看了梨园春来?这毕竟是你贺加贝的摊子,不是王廉举的,踢踏了,受损失的还是你贺加贝呀!
贺加贝也问过几个爱来看演出的老板,老板都说很好啊,这有啥?就是要来点刺激的,要不然人家掏钱进你剧场干吗?脑子有病吗?贺加贝也越想越是这么个理儿。他还请文化市场方面的监管人员看了,也没提出啥意见来。他们都嗑着瓜子,叼着大中华,喝着啤酒、可乐,笑得嘎嘎嘎的像鸭子下河,说是贺老板整得美!搞得活!把文化市场弄得火!他们还提供信息说,出去考察发现,好多驻场演出都这样,能乐和起来、能赚票子就成。
王廉举的演出,一时给两个剧场都打了强心针。贺加贝很快就把舞蹈队也辞了,仍然回归纯语言类节目。成本立即降下来,压力也明显减小了,并且上座率还持续攀升。他总算感到了一种暂时的稳定。
王廉举火成这样,是连自己也没想到的。开葫芦头泡馍馆的时候,他只发现自己有创作才能,没想到,如今把演艺才能都开发出来了。创作虽好,毕竟是在幕后,就像开饭馆的大厨,吃客永远不知他长啥样。许多观众,大概还以为是演员有了大才华,才把包袱抖得这样响呢。其实那都是他熬油点蜡,抠脚挠撒(头),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当然,就这几下,也不是一日之功,那是多年训练使然。开饭馆以前在单位干时,抓卫生文明城那阵儿,他创作了《谁留死角跟谁急》;抓流感时,他又推出了《捂住你的嘴巴少擤鼻》;改革开放初期,有人说西京人是因古城墙遮蔽了双眼才畏首畏尾,踢踏不开,他迅疾创作了《挖掉城墙出潼关》;后来爱护古迹旧物又成为一种时尚,他只改了几个字,就成了《站上城头好放眼》。总之,一城人吆喝啥,他借风扬几锨,一般错不了。错也是大家的错。当然,也有当下就没拿捏准的时候。比如有一次,城里打响了化工厂液化气泄漏事故保卫战,牺牲了几个战士,这是很悲痛的事,一城人都沉浸在哀伤中。他却创作了群情振奋、斗志昂扬的快板书,打得噼里啪啦一片响地盛赞慷慨赴死,大家就觉得不合时宜。他立马又借秦腔《祭灵》的模式,改成放声悲痛的唱段,还亲自上场,整得声泪俱下的,很多人就都觉得王廉举会做戏。
直到今天,他的演艺才能才算大大发挥一把。要不是自己死乞白赖着,贺加贝还未必给他这个机会呢。因为贺加贝请他来,只是编段子的。他总觉得大家把他的作品还没表现到位。包括贺加贝,也只完成了七八成。贺氏兄弟,都是靠了老天爷给的长相赏饭。真正开挖剧本内存,都尚有很大空间。唯他,才是表达自己剧本的最佳人选。他老想起贺火炬对他的不屑。不过也得感谢这小子,要是他不跟他哥闹掰,还轮不到自己“八达仓”地亮相呢。
正是:半生江湖路,一朝登台时!
没想到,表演是这样一种万众瞩目的景致,王廉举迅速坚定了走演艺之路的信心。不过他也立马觉得有了对手。由于观众对自己的狂热,他发现贺加贝看他的眼神不对了。先是只让他在老剧场试试,因为老剧场都是引车卖浆者流,才二三百个座位,好糊弄。而开发区的剧场是高端大气上档次,且又是五六百人的大场面,还怕他砸了场子。没想到,在新剧场比老剧场更呈“掀翻盖顶”之势,他就觉得自己是把自己推到了痛遭嫉恨的危局。谢幕时,他看见贺加贝已不像平常那样激动热情,也是因为观众的兴奋点已不在他那里聚焦徘徊了。因此,贺加贝谢了三番,就一去不复返了。而他是谢了五次。要不是怕老板犯病,他都想谢六次七次,甚至再加演八九个段子。这种即兴创作,他能现场搞一晚上。贺加贝他行吗?再能,也只能背诵别人写下的台词而已。不过那天晚上,他在反复提醒自己,要谦虚,要低调,千万不敢抢了老板的风头,会招祸的!到了后台,他甚至还在埋怨说:“贺团长咋不谢完幕呢?看把我烧包的。这是你的团,红火成这样,你不谢幕,倒让我当了红苕种。”贺加贝只是尬笑着:“一样,一样。”说完就抹了把卸妆油,走了。他心里还咯噔了好半天,一样是啥意思?后来见了潘银莲,他想讨个彩头,这毕竟是老板的老婆。虽然都知道贺加贝只是把她当了万大莲的影子、替身,可就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老板娘,也并没有给他好听的话,说什
么:“王老师,我不懂噢。只是有些话,放到舞台上说合适不?”观众都激动成了,还合适不?你个红石榴度假村端盘子的服务员,懂个锤子!他想骂,但没骂出声。
王廉举也谦虚低调了几天,但观众的热爱,让他再也低调不下去了。半个月后,他再出现在剧场时,就是朋友开大奔送来的。有人暗中嘲笑说:王廉举要是放在万恶的旧社会,眼目下肯定是要乘“黄包车”上剧场的,下车还得班主挑帘子。有人就撺掇贺加贝说:“贺团,王老板来了,你都不到车前挑帘子去?”贺加贝只是笑。
王廉举开始还顾及贺加贝的感受,后来,就越来越有一种功臣感了:是我王廉举,在镇上柏树釜底抽薪后,临危受命,抢险救难,补崩漏于寒夜;又是我王廉举,在你弟贺火炬变节叛乱时,奋不顾身,扛雷顶灾,挽狂澜于既倒;我有什么必要在你面前谨小慎微、克己复礼、装鳖装蒜、犹抱琵琶半遮面呢?我王廉举是本事成了,时运来了,机会到了!你贺加贝不提供这个舞台,我照样会在其他舞台上音惊四座、大放异彩、光芒万丈。我现在是你梨园春来的高照吉星!是你的摇钱树、聚宝盆!你贺加贝应该来朝拜我才对,哪里需要我在这里装王八犊子。既然是明星了,那我就得照明星的活法活!
王廉举过去喝水,是端着一个老式大搪瓷缸,上面还喷着西京某区“创作三等奖”字样。那茶缸能装两斤半水。叶子也是“陕青”,一泡就是半缸子大脚叶片,他是连喝带捞着吃的。有人说他指头刚狠劲拔过鼻毛,又塞到缸子里捞茶叶去了。现在,他突然换了咖啡杯,说是晚上创作要熬夜,得提提神。不过包里随时都装着白糖,嫌拿铁、蓝山都比“陕青”苦,不放糖没法下咽。在着装上,王廉举也变化颇大,原来总是穿着一身灰不唧唧的中山服,有时扣子还上下错位着。后来改成一套酱红色唐装了。新近突然设计出一套大花格子西服来,并且从礼帽到裤子,甚至到鞋袜都是一种布料:格子有拳头大,细看,是红、蓝、灰、白四色相套。胸前还整出一块老怀表来。关键是纸烟也不抽了,却弄来一个水烟袋,老铜货包浆得油光锃亮,抽得呼呼噜噜一片水响。抽完,噗一吹,把个小火球抛物线一般吹出老远,很是有派的感觉。
梨园春来有规定:不许带亲戚朋友“蹭白戏”,凡进场者一律买票。如有违反,将在包银里扣除。过去没有人敢触碰这些规矩。可自打王廉举成名后,规矩就形同虚设了。他迟早都会带一溜一串的人,到剧场后台、侧台胡逛乱窜。舞台上用的啥道具,来人都敢乱摸乱耍乱穿乱戴乱比画。开了戏,这些人哪里都敢坐,哪里都敢合影、拍照、谝闲传。贺加贝也制止过,但来人看王廉举很是不在意的样子,也就都有些得寸进尺。
王廉举过去就有喝酒的毛病,几乎天天能闻到一股酒气,但都喝得适可而止。毕竟是搞创作的,喝就喝了,只要不误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好戏都是烟酒熏出来的,李白斗酒诗百篇嘛!现在这个毛病可是大显形了,见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来演出,有时是几个朋友架进后台的。不知从啥时起,他的亲戚也多起来:侄儿,侄女,干儿,干女一大堆。演出上场前,这个递茶,那个倒水;下场时,又是那个捶腿,这个揉腰的;演出结束后,他朝那儿一仰躺,卸妆的,擦汗的,换服装的,按摩的,弄得后台乌烟瘴气。有时大家实在看不惯,连潘银莲收养的狗,都对他们汪汪乱叫起来。
可王廉举在前台的行情,还一个劲地看涨。他上场哪怕随便胡诌几句,都能引起惊涛骇浪。不仅本地人争相走进剧场,就是外地游客,也通过电视、广告、口碑,知道西京有这么个“大活宝”了。他的名字跟《红灯记》里的叛徒王连举一样好记,一说出来就有喜剧效果。他能即兴创作,才情绝对非凡。你随意抛出任何问题,他都能用戏曲、快板、流行歌,甚至魔术、绘画的方式加以表现。也不知啥时大家才看出,这家伙还真能抡几笔书法、画几笔画呢。并且还能玩出“硬币穿胸”“钢刀过腹”“扑克变钱”“香烟生蛋”之类的魔术。虽然技艺不算惊绝,但由于他语言的精彩应变,而使普通魔术也焕发出了诡谲的喜剧效果。他的特点是,啥都能扯到男女之情上去。一扯到男女之情上,他就能左右逢源,形象生动,口吐莲花,魅力四射起来。
王廉举明显是比老板贺加贝技高一籌,甚
至几筹了。因此,他想怎么折腾,就由着他怎么折腾了。
一团人都觉得是出了“团妖”。但两个剧场的收入,又是靠他撑持着。大家就都等着,看他贺加贝能把这个越来越控制不住的妖怪咋办。
贺加贝还真觉得不好办,怎么眼看着一个卖葫芦头泡馍的,在声名面前,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王廉举初来乍到时,他就发现这人不太甘于活在幕后,老想登台表演。给了点“边角料”式的小角儿,倒也演得不错,但老爱抢主角的戏,几个主角都不待见他。在业内看来,爱抢别人戏,尤其是抢主角戏的,就不是好演员,那叫“台风不正”。因此,台上用他,也是慎之又慎的。没想到,贺火炬离开的压力,一下把王廉举给压了出来,而且还一发不可收。
王廉举的演变,几乎在很短时间就面目全非了。写本子初红时,他甚至谦虚得有点过分,见谁不叫老师或张师、雷师、赵师、穆师、曹师不说话。连潘银莲也叫了潘夫人、潘老师、潘掌柜的。登台演“杂角儿”那阵,每次谢幕他都朝后缩。演出结束,他还要反复征求别人意见,看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对贺加贝更是百依百顺,谦卑得有些让他难以承受。王廉举本来不是这副模样,初请来时,甚至有点虚张声势。对前任编剧镇上柏树,基本是一概否定。文人相轻嘛,可以理解。但有时他糟蹋起镇上柏树来,也有些过于刻薄,比如说:“这位镇上老兄,本人无缘谋面。只从打的本子看,觉得搞悲剧也许是一把好手。搞喜剧嘛,还没有哪一点料、包袱把我整笑过。真是亏了你们这些演员,竟然能以喜剧的形式,把这两个剧场苦苦撑持到现在。”仔细想,这话够损的。在贺火炬和其他一些演员看来,王廉举的介入,让梨园春来的品位下滑了一大截。但上座率,却又在支持着他入主加盟后的“换将如换刀”。这次主角突然易位,他又大放异彩,自然是越来越印证了他的正确性与作用力。
大概是怕老板犯病,王廉举在大红大紫后,对贺加贝也还表现出了谦卑的一面。比如谢幕,观众在狂呼乱喊王廉举的名字时,他也会再三再四地把老板朝前推。贺加贝也的确犯过病,但很快又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梨园春来是自己的摊子,眼下还东拉西借着几十万债务。突然冒出个王廉举,能“树叶一样揽钱”,不比一时抢了自己的风头重要吗?不过王廉举的谦卑,很快就变成了要挟和“拿糖”。“拿糖”,是唱戏行最流行的词:就是掰扯、造怪、用各种办法耍大牌的意思。王廉举由谦虚转向“拿糖”的第一个动作,是在他爆红的第二个月。
有一天,他突然邀请贺加贝去吃饭,说是他的一个好哥儿们请。不去还不行,贺加贝就去了。
那是一家外表装修得像西方宫殿一样的餐饮楼,远远看着就很抢眼:白色是主体,金黄色镶边,也有人叫它“白宫”的。他们是派一辆大奔来接的人。“白宫”大门外铺了红地毯,还有军乐队。当然,从军乐队的阵列看,也跟当年贺加贝他爹去世时的那支队伍相差无几。这个城市在弄热闹事时,总是爱使用这样的阵仗。在军乐队前边,是两排“白宫”的服务员在夹道欢迎。大奔刚停下,立即有人来开车门,并给王廉举的头顶搭了手篷,是怕车门磕了王老师喷了发胶的大背头。贺加贝这边却没有任何人接应。王廉举被前呼后拥、招手致意着进去后,所有员工也都席卷而入了。而给贺加贝,只派了一个有点斗鸡眼的服务生跟着。前边把王老师热情簇拥完,军乐队都歇菜了,斗鸡眼才礼节性地把他朝进迎。由于斗鸡眼目光指向不确定,他还几次跑错了门。以自己的熟脸,不至于突然在公共场合,就沦落到如此尴尬的地步吧。事后他才知道,为导演这一出,王廉举已提前来给“白宫”彩排过一回了。王廉举一边享受着拥戴,也在一边窥视着他的尴尬和感受。贺加贝只能强颜欢笑,故作轻快自如、谈笑风生。王廉举受到的那种礼遇,他当初在红石榴度假村,早就享受过N次了。就让这个初尝梨子滋味的王廉举,好好受用一下吧,他毕竟是贺家的摇钱树嘛!
在搞这些动作的同时,王廉举也逐渐开始了对自己的形象包装。他最感到得意的,就是
那头至今还不曾谢顶的乌发了。即使在泡馍馆当老板时,每天也打理得十分有型,多是以“三七分”“二八分”见长。到了梨园春来,能争取到“杂角儿”上台后,自己发明了“五五中分”式,登台很见效果,他就基本把这个舞台形象固定了下来。直到后来当了主角,有人说中分太像《红灯记》里的叛徒王连举,他才突然开发出了“王氏大背头”。整个头发是紧贴住头皮,像铁流一样朝后颈流淌而去的。为了防止演出中头发奓起,头油是和发胶混用着,即使动作幅度再大,也不会让一丝头发乱翘起来。这个发型,后来甚至完全用在了生活中,那就是他生命造型的一部分了。上台的服装先是西装革履,又是唐装谨严,再是长袍马褂,后又变成了礼帽燕尾服,有时还提根老派文明棍。台下,他一时呼噜着老佛爷的铜水烟袋,一时又噙起大拇指粗的巴顿将军雪茄来。演出也不断迟到。因为重要,贺加贝把自己的戏都安排在他之前了。王廉举成了真真正正的压轴大戏。可他到场却越来越晚。开始还是卡尺撴寸,勉强在上场前一两分钟,被人陪跑进来,一个趔趄,刚好趔巴出场。后来就越来越迟,迟得贺加贝在上面愣加戏,还是不见侧台人打招呼,说他人已到。有时狂热的观众,竟然呼喊起来,要王廉举上。可他偏是姗姗来迟,搞得所有人都沁出几身冷汗来。他上场,还敢公然讲述迟到的原因:不是丈母娘叫买菜,就是干女儿让扯红头绳;搞得彩头摞彩头,包袱套包袱的,反倒迟出才华,迟到出意外艺术惊喜来。贺加贝也几番婉转批评,可每次都是以王廉举“行风作暴”般的剧场效果而告终,算是扇了他无形的耳光,让他也只能“免开尊口”了。
渐渐地,贺加贝也知道王廉举的病害在哪里了。自打梨园春来的水牌上,王廉举与他平起平坐后,他就多次或明或暗地与他交涉过包银问题。他已先后给他涨过三次,还是不能满足胃口。王廉举认为,多数节目都是他創作的,现在还担任主演,并且是领衔中的领衔。连瓠子各刨一半,都是吃亏的分法,何况仍是拿着包银的雇佣关系。王廉举是商人,对票价、毛收入都一清二楚。他曾提出过四六分账的建议。他要四成,不然,就觉得贺加贝这个茹毛饮血的资本家、戏霸,太是有些榨取他的知识产权和劳动血汗了。他甚至还抛出了贺氏兄弟俩闹掰扯的事,从道德制高点上,先阻击得贺加贝哑口无言。贺加贝觉得,梨园春来开业这么长时间,投入这么大,能有今天,也是长期人脉资源、艺术积累的结果。加之两个剧场租金,还有配演、音响、舞美、场务等几十号人,的确是蛇大窟窿粗,要给他劈出四成来,就该关门大吉了。谈不拢,王廉举就使出各种招数,把他整得发冷作烧的。
最厉害的一次演出,几乎快让观众闹到舞台上来了。
那天戏都演过两小时了,王廉举还没闪面。按节目安排,他是要在一小时十五分准时出场的。贺加贝一再在舞台上研磨时间。观众终于忍无可忍,端直喊叫开了:
“王廉举啥时出来?”
“我们要看王廉举!”
……
后台已乱成一锅粥。潘银莲在不停地打电话,问王老师走到哪儿了。开始王廉举还接,后来干脆关机了。潘银莲没法,就打到平常围在他身边乱转的一些朋友的电话上,有说不知道的,有说今天没跟王老师照面的。眼看台下就要暴动了,潘银莲不得不给舞台上的贺加贝打手势,意思是再加一个小品,她就拿着锅铲、火钳、吹火筒这些道具上去了。谁知一些观众好像有意为难似的,端直让她滚下去。他们夫妻勉强撑着演了一会儿,剧场里的情绪是再也控制不住地骚动起来。一摊一摊的观众,先是站起来喊:为啥挂羊头卖狗肉?接着,有人便要朝舞台上冲。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观众池座的背后有人喊道:
亲爱的同胞,
难道只许你们早到,
就不许我王廉举有个大事小情来次迟到?
我敬爱的老婆突然发烧,
口吐白沫、毒上眉梢。
我把她背到医院朝急诊室一撂,
见是一个色眯眯的男医生都没顾上保护照料。
心急火燎,草驴一样飞跑(还学
了几声驴叫),
总算是赶在谢幕前见到了各位同胞。
要是能原谅了我就豁出命演到明天晨早,
要是不原谅了我就演到后天傍晚再给咱歇倒。
吃饭有老板贺加贝全包,
睡觉的安全问题有老板娘潘银莲亲自盯梢。
要是再不原谅我就登门求告,
演他个三天四晚上,保证戏不重样,还给亲爱的大家发红包!
场是彻底救回来了。可这场惊险,让贺加贝直想把王廉举宰了。宰了都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潘银莲那天也的确吓坏了。贺加贝毕竟见得多,三岁就上台演过戏。他妈给潘银莲说,贺加贝演的第一个戏叫《战洪图》:舞台上“洪水滔天,人民群众扶老携幼过场”,贺加贝剃了个光葫芦,吓得在水里(电打布景)哇哇乱哭,因表演生动,而首次获得“满堂彩”。七岁他就演了《血泪仇》里的狗娃,谢幕时,像主演一样,还单独出来“走过一番儿”,专门接受观众“欢呼”。贺加贝是从小在舞台上见过大阵仗的人。而潘银莲正经看戏,都是进城以后的事。上台,更是遭了贺加贝的捉弄,好长时间都还在“打戏摆子”。到现在,勉强自如一些,也不敢稍有怠慢。她特别感念观众对她的促红。她知道,观众接受她,有对贺氏兄弟喜剧的喜爱,也有对万大莲的认同。她仅仅是长得像,而又是贺加贝的老婆,才被欣然接受了。但她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因此,每临演出,她都是早早到场,早早化妆。化完妆,立马躲在一个拐角,默词,记戏,检查相关道具。就在她觉得越来越驾轻就熟时,没想到观众突然翻脸,要她滚下去。贺加贝脸色尴尬,还有打躬致歉的应对动作。而她,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甚至魂飞魄散了。几天过去,她还记得台底下那喊声:“让潘金莲滚下去!(他们故意把她叫成潘金莲)”“让赝品滚下去!”“让假货滚下去!”“坚决反对假冒伪劣产品!”她当时直看贺加贝怎么办,贺加贝有意挡着她,让她朝下走,自己却一个劲地朝前弯腰作揖。看着观众涌动如潮水,她又不敢下去,怕真有冲动的闯上来,打了加贝咋办?她甚至都想把道具火钳或吹火筒递给他一件,但又怕观众受刺激,没敢。既然是夫唱妇随了,贺加贝那瘦弱身体,恐怕还未必有自己能扛得住呢。一刹那间,她也学着先给观众打躬作揖起来,不过锅铲、火钳、吹火筒倒是捏得更紧了。那阵儿,她感到,用什么求天告地的方法都无济于事。观众就是愤怒了,狂躁了,找碴了,要怒斥你,甚至大有要放你血的架势。
“千钧一发”这个词,潘银莲打小学就学过。也只有在那一刻,她才深刻领会了它的含意。王廉举出现了,并且是在舞台的正对面。他神情淡定、举重若轻地从观众群里,神采奕奕地走了出来。灯光师十分机敏,追光立即跟上了。就在他亮相、发声、谦逊地揭开礼帽顶盖,露出那个“苍蝇拄拐杖都难以爬上去”的油亮大背头,频频向观众挥手致意的一瞬间,暴怒就改为涨潮,激愤就变成喧哗了。王廉举像英雄一样,坦然出现在一个救苦救难的英雄最应该出现的时候;像救世主一样,临危不惧地舍身显灵在救世主应该登高一呼的地方。观众席的最后方,恰是剧场最高处。王廉举选择这个地方出场、这个时机出场、这个火候出场,真是恰逢其时,再也绝妙不过。他立即就挽救了一场悲剧,并让它端直转圜为一场激情四射的澎湃喜剧了。
贺加贝拉着浑身战抖的她黯然下场后,就一直在找刀。他说他一定要把驴日的王廉举宰了。而此时王廉举正在前场发着乱真的驴叫声,他说他是骑着世界上最好的“澳洲驴”,唷、唷、唷地奔赴剧场来跟亲们见面的。
王廉举在台上真的是妙语连珠,大放光彩。贺加贝却在后台,被几个小伙子死死压住,怕他一旦拿到杀西瓜刀,真能冲上臺去把王廉举砍了。他已气爆了。
大家害怕影响台上的演出,硬是把贺加贝拉到了远离舞台的地方。他双手直砸脑袋,号
啕大哭起来,骂自己是亏了贺家的先人!自潘银莲跟了他,还没见他哭过,今天竟然哭得这样伤心。他满脸的油彩,被眼泪鼻涕抹得完全失了人形,嘴还真揉成了血盆大口。要是王廉举在面前,他只怕还确实能把他生吞活嚼了。
潘银莲让人帮着把贺加贝弄回了家,她怕他控制不住,惹出大事来。
贺加贝回到家里,哭得已是眼泡胀红,甚至还在抽抽搭搭。他妈问咋了,说长这大,也没见儿子哭过。打小他爹骂他揍他,都是一副橡皮脸,他爹抽左脸,他还把右脸给上去。踹一脚,只要把他踹出了原来的位置,他还退回原地,让他爹继续踹。他弟贺火炬犯错了,他也敢顶上去,替他挨揍、挨踹。他爹用舞台上使的“讨饭棍”打他,他还学着他爹的样儿,嘴里念念有词:“张大哥、李大婶,见我不要忙关门;看着操了个讨饭棍,其实祖上是大官人;剩菜剩饭不卫生,刚蒸的热馍我看行;不一定非夹肥肉片,肥瘦相间、不糙不腻、囊囊活活、利于下咽就能成。”气得他爹都想把这“死皮货”从窗户撇出去。就这么个皮实得要命的娃娃,怎么能气成这样?那一定是脑瓜受了大震了。潘银莲没有把事情原委告诉婆婆,觉得告诉了,只能徒增忙乱着急,于事无补。她只把贺加贝伺候着躺下,让他睡了一阵,到半夜时分,两人才商量起怎么办来。
贺加贝还是暴躁得不行,非要把驴日的王廉举宰了。不宰,也得把他劁了骟了。还扬言不割了他的蛋,他都不姓贺。
“说那些话有什么用?你还真能去把他宰了骟了?看真把人宰了,你能得到啥好处?”潘银莲一边给他喂姜汤,一边镇定着他的情绪。
贺加贝这么一折腾,不仅感冒咳嗽起来,而且还有些发烧。潘银莲就弄冷水毛巾,给他浑身擦拭着。
被活活叫成了张驴儿的柯基犬,不知啥时自己跳到床上,也给贺加贝啃起脚丫子来。
贺加贝的情绪倒是慢慢缓解了一些。
潘银莲就说:“当紧的事,是明天演出咋办?今天闹了这一场,明天我们还演得成不?我们要演不成,完全指望王廉举,能靠得住吗?”
贺加贝斩钉截铁地说:“坚决把王廉举这个叛徒毙了!”
“毙了?咋毙?”潘银莲问。
“这死狗,拉出去枪毙二十四回,都死有余辜!”
吓得张驴儿还汪汪地乱叫了几声。
“再别说那疯话!就说明天咋办?还有几十号人等着信呢。”
贺加贝说:“开除!绝对开除!老子用不起这号缺德败行的货,让他彻底滚蛋!”
“那两个剧场的演出咋办?”
贺加贝长叹一口气说:“老天要灭咱,你就是咋撑都撑不起来。也红火好几年了,接二连三出幺蛾子,也许该关门歇菜了。”
潘银莲没想到,贺加贝会灰心成这样,就劝说他:“也没到这样山穷水盡的地步吧?办法总是有的。火炬走那阵,不也是缺了一大豁,还不都有了办法。”
“办法就是出了个叛徒王廉举。这狗日的!”
张驴儿见谁一骂狗,就有反应。
“王廉举毕竟还是为梨园春来出了力了。镇上老师走,他顶上来编戏,火炬走,他又顶上来演戏……”
还没等潘银莲说完,贺加贝就喊道:“够了。他把我折腾得还不够惨?整日提心吊胆,蹲屁股伤脸。好话给他说尽,没有一天不求爷爷告奶奶的!我贺加贝混得就差没给他王廉举捉鸡巴尿尿了。”
“看你说得恶心的。自打王廉举上台,你们把这些脏话,就越说越随便了。农村人都没你们这么烂嘴的。”
“不是咋的?你再央求他、搞磨他,他只是得寸进尺,尽干那荒唐事。想想这些日子,我都是咋熬过来的?没抽也快疯了。必须把他开了!唱戏这行,最主要的就是不要把谁捧成了‘独食爷。一旦捧成‘独食爷,戏班子离死就不远了。我爹他们那辈都知道,戏班子‘耍独旦,那就是蒜头鼻上挂镰刀——寻着找削呢。咱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叫养虎为患,知道不?我想好了,先把开发区那个场子停了。但凡闹过事的剧场,也都不好再演。除非你有更拿人的好戏,要不然,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这么多人,一个小场子的收入,能养起?”潘银莲问。
“减人。咱打不起脸,充不起胖子了,先把小剧场顾住再说。”
“大剧场淘了那么大的神,贴了那么多装修费,就算了?”
“先停了再说吧,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两人商量了大半夜,又算起账来,觉得暂停一个剧场,可能是最佳选择。只留一个场子,就有减人的问题。减谁?咋减?还有节目咋弄?辞退人员的工资咋开?都是难题。没想到,眼看着那么红火的事情,说倒,就倒灶了。尽管心里很难过,但他们还是一一商量了后事处理的办法。唯一难缠的,还是王廉举。
潘银莲也并不看好王廉举,尤其不喜欢他在舞台上说的那些脏话怪话。好笑是好笑,却总觉得那都不是啥正经话。但那么多人喜欢,她也就搞不懂是咋回事了。不过要把王廉举开了,她还是觉得要讲点方法,不能硬来。
“你说咋办?”她问。
贺加贝气还是不打一处来:“咋办?让拉大幕的老卜,通知他不要再来就完了。”
潘银莲说:“还是我跟他说吧。”
“你咋说?不给他那脸。给脸不要脸的货!”
“你就是要开人家,也得和和气气地开,别弄得鸡飞狗跳的。”
“莫非我还要打个八抬大轿,把他送走不成?”
“送不送走,都得留后路。戏里不是常说: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要留人情你留去,我今辈子都不想见这条死狗!”贺加贝说着,竟然下意识地把张驴儿都踹了一脚。
张驴儿汪地咬了他一口,自己跳下床走了。
你们都看见了,这就是人类,把啥脏水都朝我们狗身上泼。王廉举怎么能跟我扯到一起呢,偏是死狗死狗的。要说,我最见不得的就是王廉举。我主潘银莲收留我时,本来想给我起一个好听的名字,却被王廉举污名为张驴儿。这名字有一点严肃性吗?我就是再想活成一条正经狗,都被这名字闹掰扯了。足见一个人、一条狗的名字和名声有多重要。张驴儿在八百年前,就被一个叫关汉卿的毁了。我的前副教授家庭,给我起的名字叫威廉,多高大上的名字。再前任,就是那个研究所家庭,叫我汤姆。据说汤姆也有倒霉蛋的意思,但我听电视里常有明星这样称呼,也算满足了。八百年来,一说起泼皮无赖,张驴儿的形象大概首当其冲。我是把你王廉举咋了,要这样损坏我的声名?沦落为丧家犬,已够惨了,还让他弄了这么个破名讳。我痛恨王廉举,比贺加贝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但我也要替王廉举说几句话。弄成这样,不全是他的错。一个人,要想在飞黄腾达、众星捧月时保持镇定,认识自我,是比把柯基犬的屁股塞上针眼都更难的事。
我到梨园春来那阵儿,王廉举还是编段子的,他自己到处称是剧作家。演员生涯皓月当空,那是新近的事。但那时,他明显已有一种打狗欺主的猖狂感,要不然,也不会信嘴就给老板娘领回来的狗取恶名。潘夫人多次表示反对,都没把被动局面扭转过来。王廉举凭什么能一锤定音?我主但凡有点头脑,都应该防患于未然。
我亲身经历了王廉举的演员发迹史。点点滴滴,还得从当年在副教授家看录像说起。过去我从来没看过戏。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还专门跑到机器背后,想把里面的机关察个究竟。没想到,年过半百(我们狗的寿命,基本在十五年左右,我大致七岁上下),一跤跌到梨园春来这种娱乐场所,还真是有些喜不自禁。前台、后台、剧场、票房,活动半径很大。不像过去在那两个家里,基本就是监禁状态,主人偶尔拉出去遛一圈,也是前后脚紧跟着的狱卒与囚徒关系。现在我的自由度很大。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发现:只要在演出时,不走出侧幕条,不把自己暴露在观众视线中,那么就可以剧场大地任我走了。虽然叫张驴儿,但我毕竟是潘夫人的狗。当然,我不会以此充大,还得长些眼色,尽量不挡演职人员上下场的路。后来我找到了一个
特别好的观剧位置:舞台侧面的耳光灯房。说是房,其实就是一个四五平方米的凹槽,侧对着舞台,绑着两排灯光而已。我就卧在灯光下面俯瞰全场。夏天,有些烤得招架不住,冬天可是太暖意洋洋了。向左看,能看到舞台上的表演;向右看,能看到池子里观众的状况,这才是一个看戏的绝佳地方。难道戏只有舞台上的好看吗?NO,有时台下的戏,那才叫一个棒呢!比如要看王廉举的戏,那你就不能忽视观众配合得有力得当。王廉举是一个最会察言观色的人,其实他每场演出的尺度都不一样。只要发现观众在哪一块儿感兴趣,他立马就会在那里深挖几下,直到把“内存”完全释放。他初登高台时,演出的首创节目叫《王廉举梅开二度》,这一系列,仅半年时间,就发展到八个以上。到《王廉举深陷寡妇门》时,我已看得目瞪口呆、浑身燥热发痒。虽然过去两家对我管得很严,出门放风也就是一时半晌,但见了异性,我们相互嗅嗅,关系也都处理得当。即使是一见钟情,也会含蓄地秋波一瞥,来去大方。不像人类说起这事,哪怕在剧场,也乐不可支得掌声雷动、前仰后合。
好了,不抒情了,还是爆点猛料吧。
因为我哪里都可以走动,因此,见到了很多别人见不到的事情。比如在化妆室,王廉举捏了一个跑龙套的小姑娘的屁股,你能瞧见吗?那小姑娘叫梅娜娜,你知道吗?但他们都不避我。开始王廉举捏,梅娜娜还反抗。后来王廉举大火了,再捏,她就只是乐和。再后来……我就不说了。我是多么希望潘夫人能在我的引導下,去发现一下团风都成什么样子了呀!可她偏是不跟着我走,也就让王廉举在光天化日之下,堕落了自己,也腐化了这个集体。
其实危机在几个月前已蠢蠢欲动了。
王廉举过去来演出,总是喜欢在后台人多的地方圪蹴着。圪蹴是关中土话,我从“高知”家中来,开始还不大懂。其实就是地上、台阶上、道具上、凳子上哪儿都能蹲下,只不习惯用坐姿而已。后来有了势,王廉举就被请进了单独的化妆室。虽然还是圪蹴着,但他圪蹴得有些离谱,有时甚至圪蹴在了一方桌子上。据说,那间化妆室过去是贺加贝、贺火炬、万大莲用的,他们一边化妆,一边还要对词。因为每场演出,几乎都要换些新的笑料,王廉举说那叫:“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自打王廉举火爆后,我的东家贺老板和潘夫人就从单独化妆室主动撤了出来。首先是不需要对词“换料”了,王廉举一人就全包了。“新料”都在他一人肚里装着,随时等候“井喷”而已。井喷是他自己老爱吹嘘的话。再就是潘夫人受不了他的烟味儿。王廉举从劣质纸烟,到古巴雪茄,再到老佛爷的水烟袋,抽起来都是不歇火的。再其次,是嫌他带的人越来越多,哄出哄进的,闹腾得慌。我开始是跟老板和老板娘一起撤出的。后来好奇心驱使我又折回去几趟,想知道这些人猴猴在一起都干些啥,加上我也喜欢王廉举撂杂嘴,没有哪一句不是好笑的。虽然他有时拿狗开涮,我也想啃了他的脚后跟。进去一两次我就发现,这里边有鬼,关了门,竟然有人在煽惑王廉举叛变!他们说这摊子现在就是靠你王老师一人撑着,拿这点钱,凭啥?要么你做大股东,要么撇开“梨园”闹革命。天哪,内部卷起如此大的惊涛,东家竟然还蒙在鼓里。潘夫人还一个劲地招呼置办伙食,要让王老师吃好喝好!吩咐说:王老师喜欢吃“棒棒肉”就紫皮独头蒜,让给王老师多弄些,并且还要酒精加热炉伺候。
我要替王廉举说几句公道话的地方就在这里。王廉举虽然已经飘飘然了,但开始并没有叛变的意思。他说加贝也不容易,七灾八难地把摊子弄到现在,刚有转机,他不能过河拆桥。谁知身边这些人不依不饶,说你有这么大的能耐,为啥要寄人篱下?谁都经不起反复撺掇、煽惑。王廉举在戏台上一呼百应,声浪滔天;下了台,前呼后拥,敬祖宗一般抬胳膊架腿地一围好几圈。那些人什么过分词都敢用,好像王廉举置身世界喜剧巨星之列也是毫不逊色了。放在谁,也有胡噜不住自己的时候。就连我,东家一旦给点好脸,也是要跳床跌沙发地蹦跶几番,何况是被捧疯魔了的王廉举乎?
这里面还有一个最猛的料,东家一直毫无察觉。在煽动王廉举叛变的人物中,主角其实一直没有出场。我不认识那个叫什么武大富的人,听他们谋划于密室时流露:武大富是红石榴度假村的老总。这个老总曾经是贺加贝
的朋友,贺老板在他度假村唱过戏。那人也是潘夫人的老板,说潘夫人在他手下还当过服务员。顺便补充一句:从血统上讲,服务员出身的潘夫人能领回我,也算是她的一种高攀,当然我并不这样自视甚高。言归正传:正是那个武大富,为了报复当初贺氏兄弟“拥戏自重”,突然“变节单干”的一箭之仇,才在如此关键时刻,给他来了个“一剑封喉”。武大富开出的条件很优厚,说一旦王廉举从梨园春来撤离,他将立即投入资金,全面包装,让王廉举成为一代喜剧巨星。这个巨星不仅是西京的,也不仅是北上广的,而是世界的,是人世间的。
王廉举直到此时,也没有完全撤离的意思。他还在观望,甚至对潘夫人的关心爱护,还有些恋恋不舍。导致王廉举最后疯狂一搏的,可谓是蝴蝶效应。狂风卷来的青之末,竟然是那个暗中与王廉举有染的梅娜娜。我本来想叫她小骚货,但这是个修养问题,太侮辱人的话我柯基说不出口。
这料够猛的吧?也只有我爱到处乱钻乱嗅,才发现了他们那点苟且。我的老板和夫人,大概永远也猜不到事实真相。梅娜娜因连续迟到,又失场、笑场,而被贺老板开销了。注意,笑场是王廉举故意惹的。王廉举在场上都敢给她放电、调情、抛媚眼。这个我们狗也常使用。别人看不出来,而我是知道了硬币的另一面,才懂得了这一面的所有隐喻。贺老板在一无所知中,把梅娜娜打发走了。因此,第二天王廉举就演出了那一幕,一下把事情推到了极致。我知道贺老板是忍无可忍了。潘夫人一再从中调停,仍是无济于事。
我还要爆一个猛料:我主潘夫人其实已经怀有身孕,但截至目前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是从她突然爱吃酸的,又老背后呕吐才发现的。我的前女主,就是那位副教授怀孕,也是这个神气。我很是心疼主人的处境,那天被观众喊着叫滚下去时,我都生怕出意外,好在她挺过来了。
我主要求主动出击,跟王廉举谈判,我是在场见证者。事物背后虽是风起云涌,台面上却显得异常平静。还没等王廉举提出过高要求,潘夫人已是满口答应,并且还有些让他喜出望外。唯一让我感到羞辱的是,谈判结束,都起身准备离开时,王廉举又把我拉出来开涮了一回:“张驴儿这屁股,养得比才来时能肥几倍了呀!”
在我看来,这不是赞美,这是谈判对手在谈判桌上获得了过高要价后的一种优越和得意扬扬。
你梅娜娜的屁股才肥了几倍呢。
王廉举在离开梨园春来后,迅速被武大富等包装起来,在另一个剧场,以“喜剧巨星王廉举巨献——国人惊奇、世界震撼”的广告词开业了。节目还是那些节目,不过《王廉举深陷寡妇门》之类的,又有了“拉链门”“嫂子门”“儿媳门”等续篇。总之,是搞得如火如荼,一票难求。
武大富直到这时,才从幕后走到前台。他每日坐镇在剧场的一排一号,即使是春秋季,也要摇着一把大折叠扇的。上面的脸谱也换来换去,多是关公、包公、张飞、项羽这等英武人物。他有事不来,一号位置也得空着。不定演出中间或快结束时,他就会摇着扇子冒出来,满场人都知道是武总来了。自打贺加贝“抽了他的吊桥”另立锅灶后,红石榴度假村餐饮演出,就红火不再。他也坚持了一段时间,但终是没有“抗硬”角色,而日薄西山。可他是希望通过演艺,带来更多人脉资源,以广开其他财路的。贺加贝梨园春来的步步走红,他都耳闻目睹,有时恨得有点咬牙,但也毫无办法。有一段时间,他居然听说,连潘银莲都登台唱戏了,并且是顶替了万大莲的“当家花旦”。他先扑哧笑了:潘银莲都做了主角,那猪岂不是都会飞了?他倒是想去看看稀奇:猪是怎么飞起来的?
那天武大富戴了棒球帽,捂了口罩,是开演后溜进梨园春来,缩着脖子看了一场演出。还真是潘银莲在做女主演。戏份虽不重,但光彩不少,演得也还算自然大方。比他想象的能强出好多倍来。猪还真他娘的能飞了,他心里就有些酸不溜溜的。怎么把这么好个女人,拱手送给贺加贝了呢?有人说,这是拿肉包子打了狗,他心里一直麻阴阴的不舒服。紧接着,就出现了王廉举这个活宝。好多人都说看得
过瘾得要命,哪一句都挠在人的痒痒肉上。他又忍不住去看了一场,王廉举果然名不虚传。你不拍案叫绝,那可能是手被人绑缚住了抽不出来。他一直寻求的不正是王廉举这么个味儿吗?那时找的写段子手,包括镇上柏树,还有什么南大寿,基本都是瞎扯淡。唯有这个王廉举,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那尊真神,哪一句台词都挠在他的心上。尤其是表演,王廉举就跟闹着玩儿似的,却早已把你的所有笑神经,都抖搂得哗哗乱颤了。连他的跟班都说:武总,这人咱们可以撬来!他笑了。
早有人给他建议把王廉举撬过来,并且還是王廉举的身边人。说王廉举已经跟贺加贝面和心不和了。他只是笑,没有点头,但却把帮闲们款待了,而且还给一人撇了些零花钱。很快,这群帮闲就把王廉举搞得神魂颠倒,猴不自已了。当王廉举自己跟贺加贝完全闹翻后,他才接手,挂起一个新的剧场牌子来。这牌子叫“喜上眉梢乐翻天”。喜上眉梢还不够,乐翻天才是他要追求的实际效果。
他很快知道,因为他的作用力,贺加贝的剧场迅速垮掉一个,并且把大的垮了。剩下一个号称三百座的老剧场,他派人察访了一下,实际上只有二百七十四个座,还有五个不是没靠背就是没扶手的。上座也不到七八成。他感到,贺加贝这次是被打回原形了。
“喜上眉梢乐翻天”楼上楼下座位也不过五百挂零,但却带着餐饮。除门票外,酒水饮料、水果餐盘收入很大。加上各种隐形社会人脉资源的聚拢,账就不能细算了。总之,这是他老想偷着乐的买卖。可好景不长,他没有想到,王廉举可不是当初的贺氏兄弟。这驴日的,难伺候得比请个爷回来还要难敬奉十倍。吃喝花销自不必说,关键是毛病多得增了了:见天喝得烂醉如泥不说,没有哪一场演出,不是让人提心吊胆的。帮闲们在梨园春来所忽悠出的毛病,到了这里,一切照单重印,并且有过之无不及,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搞得武大富很是不安。
可王廉举只要一出场,就是百鸟朝凤的乐翻天效果。武大富给每位观众还都准备了假手。假手都亮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荧光。但见王廉举出来,几百只假手就噼里啪啦地摇动起来。开始武大富还组织人从四周打口哨、领掌。后来发现,这些都是多余的。王廉举但凡登场,搞得就是发生了地震,也没人能察觉到。他就是震源,就是震中,就是天崩地裂自身。有时连武大富都想:把角儿捧到这个份上,大概不疯癫也不由他了。王廉举可能都能产生一种幻觉:他是神,不是人了。可这一场演出,是几万块钱的成本投入啊!王廉举要是真的疯了,就不是喜上眉梢乐翻天的事了。
武大富不是贺加贝、潘银莲,他绝不会纵容王廉举坐大成仙。外面,为了上座,他可以掏钱为王廉举造势封神。内部,却是巧施家法,看管越来越严。针对王廉举爱喝酒的毛病,他给他身边派了两个彪形大汉,稍见过量,立马拎起来走人。外人看着像是保镖护卫,其实就是左右挟持,内紧外松。尽管如此,王廉举还是改不了往死里喝的毛病。当然,他还有其他毛病,除跟过去贺家班的梅娜娜套扯不清外,还有几个“太爱王老师了”的“瓜女子”戏迷,大有被他快“蛊惑失守”的危险,这个也绝对不能容忍。武大富怕“戏坊”的关系过于复杂,会有人砸场子,毁他的生意。这方面的历史和现实教训都太深刻。烂酒可以喝一点,但色,他王廉举是得彻底戒了。最后,武大富干脆在后台弄了一间房,说是为了让王老师好好休息,尽量减少外出应酬,其实就是把王廉举看起来了。演出时,化妆师进去化好妆后,把他请出来。演完后,立即关闭。并且还有很好的说辞,叫“王老师在闭关修炼”。好吃好喝地供上就是。开始他也乐意“闭闭关”,出去真的是“太叵烦”:不停地签字留念;大小报还要采访;美人、丑人都要照相……“烦死个人了!”还不如圈在里面,有酒有肉的,吃饱喝好“洗洗睡”。加之他也需要创作新段子了,上台不能老一套。可时间一长,这家伙就不安生了。他老闹着要出去,说没生活底子了,不仅说出来的话干瘪,表演也日渐苍白。武大富也觉得不能长期关着,脸都关得有点煞白了。可放出去,又收揽不住。保镖刚背过眼,他一瓶酒就咕咕嘟嘟下肚了。关键是还爱乱花钱。就连路边摆着骗人的什么祖母绿菩萨,他也要请,说“闭关”要用。为了给他撑门面,后边的确是跟有结账埋单的。可他刚拿到手中,啪,又跌到
地上把祖母绿菩萨打了,你说给人家付不付款?关键是他的色心也常萌动,老想跟那几个胖乎乎的女戏迷见面,武大富干脆又把他软禁起来了。
也就在这时,一个叫“镇上客”的什么“时评家”,在西京一个影响很大的商报上,发了一篇《恶俗不堪 谁来管管》的文章,一下把“喜上眉梢乐翻天”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文章有理有据,并且把大段台词,端直节录在上面。污秽处,全都打上了“□□□”方框,说“低俗下流无处不在,诲淫诲盗昭然若揭”。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仅“镇上客”的文章,是一评、二评、再评;其他大小报,也都跟着狂轰滥炸起来。武大富还没经过这样的阵仗,扇子摇得比暴风雨还急促,上面的蓝脸窦尔敦都看不清了眉眼,他问相关拿事的部门,该咋整?这些人平常也都爱朝他这里钻,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享受多了,到了这阵儿,自然也会给他出点子想办法。先是让王廉举赶快闭了臭嘴,全面改词。并且让他上台带头反对低俗,把有关文件的口径,直接整到戏词里,说出来,唱出来,喊出来。可王廉举这时已弄成酒精依赖症了,你咋说都行,只要给酒喝,哪怕是啤酒都成。但一喝,上台又见烂嘴没收关。吓得武大富和那帮朋友,冷汗湿了一裤子。都说,绝对不能让他再灌“马尿”了。气得武大富端直让保镖,用麻绳把他捆死在铁架子床上。谁知开演前进去看,他把床都拖得东西大转向了。在创作用的桌柜里,还藏着大半瓶红西凤,他已喝得在唱“酒干倘卖无”了。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上台别乱说,尤其是别说“肚脐以下的事”。可他除了这些,又能抖出什么“乐翻天”的笑料来呢?自然还是乱放厥词,听着更加臭气熏天而已。那天,刚好是更上一层主管部门来“暗访”,一切都让人家逮个正着。并且还发现,演员是“醉演”。最后下的定义是:“喜上眉梢乐翻天”监管尽失;从业人员职业道德全无;台上表演格调十分低下;创作内容严重有伤风化。责成全面停业整顿。
武大富都想把王廉举就地正法了。
贺加贝开始听说是武大富撬了他的“王牌”,还恨得牙齿挫得嘎嘣响。后来听说被勒令停业整顿了,才长出一口气说:“活该!”
梨园春来虽然只剩一个剧场撑持度日,好在在演出场所全面整顿时,没有深陷其中。有人还表扬贺加贝,说他“心明眼亮”:早早就发现了不良艺人的问题,宁愿停业,损失经济收入,也不给毒化社会风气的表演提供舞台,并旗帜鲜明地开了恶俗艺人王廉举。有關部门还让他介绍经验呢。
潘银莲说算了吧,小心拔出萝卜带出泥。
贺加贝去请教南大寿,南大寿把鼻子一哼说:“王廉举是你先发掘出来的,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你贺加贝还能脱了干系?赶紧闭嘴!”
贺加贝现在是事业受到巨大冲击,路走得逼仄,没辙了,才来找他南叔的。
南大寿在西京台面上,毕竟算是一个写喜剧的大家。在他爹火烧天那辈人眼里,南大寿就是百年才出一个的奇才。不过现在没人找他写戏了而已。
南大寿一直喜欢猫。连到剧团上班,都要弄点吃的,喂一下院里冬青树丛里乱钻的野猫。现在完全消闲下来,就在家里养了大小七八只猫。肩上蹲的,腿上坐的,还有从他头顶、交裆胡钻乱窜的,看上去挺是其乐融融。那根擀杖也还背在背上,只是一只小猫老要朝上攀,他不得不老用手去刨。
贺加贝是晚辈,尤其在南大寿面前,跟见了他爹是一样的严肃。他先检讨,说看来这些年自己走的喜剧路子,还是有些不正。
南大寿把桌子一拍,吓得猫们从他身上趔腿掰胯地四散逃去:“你今天才认识到路子不正?那不是正不正的问题,是早就斜到了阴沟渠的问题。你早干啥去了?把我跟你师娘弄到红石榴度假村,没明没黑写了几个月,最后还让个啥都不懂的武大富,把老师羞辱得摸门不着,那时你干啥去了?为啥不站出来替老师说句话?替正宗喜剧说句话?这阵儿摊子垮了,又想起南叔、想起南老师了?我看你就不是你爹的好崽儿!”
师娘还跑出来劝了几句:“你骂加贝咋的。如今这喜剧,就不是你那个年代的喜剧么,老骂娃能扳回来?”
贺加贝摸着刮得光溜溜的脑袋说:“你骂,
叔你使劲骂。娃今天就是来听你骂的。我知道我爹跟你关系好,过去老在一起狗皮袜子没反正。你给我爹写过不少戏。我爹自编的好多段子,你也出了好多主意。今天我就是听老师的主意来了。”
南大寿还是气呼呼的:“没主意,我没主意!现在这喜剧,就是硬扑到人怀里,把你朝死的胳挠呢。不笑,把你压住、捆住胳挠。再不笑,就把裤子脱了,啥玩意儿都摆出来,看你笑不。”
“看你说得恶心人的。”师娘制止道。
“不是么咋?完全跳脱现实,逻辑混乱,极尽夸张之能事,瞎搞!好多人本来就瞧不起喜剧,说喜剧是世上最廉价的艺术,只有悲剧才是崇高的。你贺加贝还要把喜剧朝火坑里推。喜剧再夸张,违背了常理,但你得合乎情理、戏理呀!王廉举弄的那喜剧就是狗屎、驴粪!你说是不是驴粪?他上场老做驴叫唤,连《古兰经》里都说:你应该把你的声调降低,言语温文,一切声音中最粗鲁、最讨厌的就是驴叫。他偏要在舞台上反复叫,那不就是在制造噪音呗。刮锅铲、电锯板、半夜娃哭驴叫唤……这些最瘆人的声音,都是王廉举的拿手好戏。你说你们这叫喜剧?悲哀啊!的确悲哀!王廉举不都是你贺加贝亲自发掘调教出来的么,哼,领教,领教啦!”南大寿不依不饶。
师娘说:“你看你还像不像个长辈、老师,跟娃说这些咋的?”
“我一想就来气,咋的?”
贺加贝急忙说:“南老师,嫑生气了,以后听你的。我准备聘你到梨园春来做顾问哪!”
南大寿直摆手:“顾不上,嫑问我。也顾不了,顾不起!七老八十了,自己都顾不住,还能顾了你。”说着,他还把擀杖在背上戳了几戳,像是痒。
是师娘从中调和,贺加贝好话连篇,才把南大寿的心绪慢慢平抚下来。猫们见南大寿情绪有所稳定,才又集中到了他的左右。一只小猫崽噌地上到他肩头,登高惊视着眼前这个脑袋显得有点过于光亮的来客。
其实南大寿又何尝不想出山去当顾问呢。他一生热闹惯了,现在圈在家里,只经管几只猫,总是有些不大甘心。老婆见天早上到城门洞舞扇子,中午到少年宫学画葡萄,晚上到新城广场扭秧歌、摇太平伞,把他弄得还真有些寂寞无聊。贺加贝来请他,简直是一拍即合的事。之所以应承得慢一些,是因为现在这喜剧搞法,他也拿不住稀稠了。一旦顾问不到位,撤退也好有面子些,毕竟不是自己死乞白赖着要去的。
贺加贝就愣乞求。求到最后,南大寿才给他顾了第一问:“说上天,说下地,还是人才问题啊!你爹当初,如果不培养出你和火炬,也是光杆司令一个。正因为培养出了你俩,才红火了几十年。你挖王廉举,还不是为了人才?只是没想到,挖出个妖孽来。那是眼光问题,得汲取教训!但汲取教训不等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该收揽的还得收。要不然,你一个人再耍,也是海鸟掏了你乌龟的蛋——来去单打单。管戏班子最抗硬的道理:就是绝不能让任何一个角儿坐大,一旦形成这种局面,你就等死吧你……”
那天他们谈了很久,还吃了师娘精工细作的麻食。在师娘的帮忙督促下,南大寿很快就背着擀杖,到岗顾问了。
贺加贝按照南大寿老师的建议,首先四面网罗起喜剧人才来。还不用发广告,一有这方面的信息,类似人才就蜂拥而至。有一天来得最多的时候,竟然十一个。来了还都得管顿饭。潘银莲一边管饭,一边笑得几次起身去擦眼泪。有几个模仿全国丑星的,竟然穿戴、走路、说话都全套照搬。最知名的赵氏、葛氏、宋氏、范氏等几个,竟然一来就两三个疑似的。当然,大部分模仿一两句话、一两个动作还行,再多就露馅儿了。贺加贝让比较好的,都分头登台试了试。也结合南顾问的意见,认为有培养前途的,才留下听用。这样一来,就让舞台上的新鲜血液,一下变得源源不断了。而且出场费还都比较廉价。一些来自垮掉的地县剧团的“小丑星”,有一碗饭吃就不错了,大多不太计较包银分量,更不敢有了点名声,就王廉举似的不知轻重。大家从基层带来的鲜活小品、小戏,经南顾问再一“点穴”、整理、改编,作品库存也日渐增多。小剧场算是平稳撑持了下来。
这期间贺加贝还听说一件事,就是那个压
垮“乐翻天”最后一根稻草的“镇上客”,有可能是镇上柏树。是他连续三篇“檄文”,才彻底把“喜上眉梢乐翻天”打趴在地的。贺加贝很是有些感激的意思,还四处打问了打问,想去拜访一下老伙计。虽然当初他不辞而别,很是让贺加贝受了一阵作难,但今日毕竟是替自己出了口恶气。而且在讨伐“乐翻天”的过程中,只字未提“梨园春来培植王廉举起家,并毒化社会风气在先”的“铁一般的事实”,这是同行咬他的检举揭发材料。可问来问去,“镇上客”只是给报纸投了电子稿件,本人从未露面,不知他身在何处,贺加贝也就只好作罢了。
倒是王廉举的事,让他听了有些心酸。说王廉举后来很可怜,实际是被武大富“非法拘禁”着。一旦剧场被查,王廉举又是酒精依赖重症患者,很难治愈,武大富就把他赶在门外了。这时他家里也已闹得不可收拾。直到最近,贺加贝才知道王廉举与梅娜娜的事。正是因为他开了梅娜娜,才导致了王廉举的“叛变”。其实当时贺加贝就是吓唬吓唬,说要把她开了,没想到梅娜娜还挺强硬,端直拎起鳄鱼皮包就拜拜了。他还有点纳闷呢。潘银莲也责怨他,嫌不该把人说重了。没想到里面才是这档事。王廉举到了“乐翻天”,开始还供应着梅娜娜的吃穿用度,后来被圈起来,就再也无法见到人了。梅娜娜也不是省油的灯,老要到王廉举家的葫芦头泡馍馆去找。找来找去,把王廉举的老婆给找灵醒了:原来“梅开二度”是这么回事!气上心来,他老婆就连王记葫芦头泡馍馆的摊子都自个儿砸了。当王廉举被武大富“释放”出来后,已是无家可归之人。但他嘴里还有许多故事、段子、笑料、包袱要抖,就自己跑到车站、城门洞、钟楼地下室,到处打竹板、数来宝、讲段子。只要有人给酒喝,他张口就来,并把现场任何情景都能巧妙地结合进去,让外来者还很是有些惊诧西京文化的了得:连流浪者满嘴都是一溜一串的合辙押韵!
贺加贝把王廉举的故事讲给潘银莲听,潘银莲闷了半天没说话。
贺加贝说:“都是自讨的。一手好牌,让自己打烂完了。”
潘银莲却说:“都怪你来。人家本来在家卖葫芦头泡馍好好的,衣食不愁,两口子也和和睦睦。是你硬把人家弄来搞啥子艺术,最后搞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不家破人亡了吗?”
“那么多搞艺术的,也没见都疯了。”贺加贝还辩解。
潘银莲说:“反正你有责任。看我们还能帮上王老师啥忙不?”
“咋帮?酒疯子一个,警察都摁不住,你我能逮住了?听说还撵着打人哪!”
潘银莲哀叹道:“都是让搞笑,把人搞成这样了。”
张驴儿汪汪叫了几声,好像对潘银莲的论断颇以为然。
潘银莲的哥潘五福,提前没给她打任何招呼,就突然到西京来了。
潘五福是跟着河口镇乡下一个表亲一起来的。表亲是泥瓦匠,已经在西京给人打小工四五年了。他是在八里村安顿好住处,才给妹子潘银莲打的电话。
潘银莲赶过来时,潘五福已站在八里村口接她了。
让潘五福没想到的是,妹子已经显怀成这样,走路都有些困难了。他说:“你也不说,都成这样了,还跑过来干啥?”
“你初来乍到的,我不得来看看?”说着潘银莲就跟她哥一同进村了。
潘五福看到妹子怀了孕,心里自是一阵欢喜。他是知道她小时烫伤的严重程度的,慢慢长大后,就再没好问过。以他想,妹妹可能结婚、生娃娃都是有麻烦的。没想到,婚也结了,娃也怀上了,他真的是替妹妹高兴得了不得。
八里村潘银莲过去还没进来过。这是一个很大的城中村,分东八里、西八里。潘五福租住在西八里。他在前边给潘银莲领路,还引来了一些人围观。有人指指戳戳着潘五福的矮小,也有人在看潘银莲的美貌和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那眼神大概是在猜测他们的关系。兄妹俩都走不快,就只好让人观瞻去。潘五福走在已进城混了好多年的妹子身旁,似乎还有了些找到靠山的感觉。
巷子很窄,有的地方只能过去一辆三轮车,但楼都是六七层高。对面窗户外搭的衣服,几乎伸手就能够着。七弯八拐的,他们走过了好几条羊肠一样窄细的过道后,潘五福就说到了。
这是一栋新建的楼房,受地基所限,三面都没有窗户,是与其他楼体毫无间距地挤巴着。只有朝巷子的一面,能看出是七层的高度。因为每一层都有两个窗口,能与对面楼房的相同开孔,共用一个晾衣竿。展开了搭,一根杆上大概也就只能搭一个双人床单。潘五福仰头指着那一线天空说:“城里人住房好挤卡的。房子这么个盖法,要放在咱家,盖七八座楼,地基都绰绰有余。我在上面七層住着,你就别上去了。”
但潘银莲还是坚持要上去看看。
他们从逼仄的楼梯,一直上到七层。有些像古老的佛塔,越往上,楼梯越窄小逼陡。好不容易进到一个房子,潘银莲才发现,这是一个几乎让人直不起腰来的加层,到处都堆着杂物。顶子是临时加盖的墨绿色玻璃瓦。现在刚入秋,热得还像蒸锅。要是冬天,又该冻得像冰窖了。
她说:“咋找了这么个地方?”
潘五福憨笑着说:“便宜,一月房租才一百五。”并且这里不是住他一个人。在他的地铺里边,还横一个、直一个地打着另外两个地铺。潘银莲问是谁,潘五福说也是钉鞋的。
潘五福这次进城,不是打芝麻饼,而是改行钉鞋来了。这也是他反复思谋后,改弦更的辙。他表亲开始不同意他出门打工,说那是活受罪,正常人都有些吃不消,何况你一个残疾人。潘五福不爱别人把他叫残疾人。他不缺胳膊,不少腿,耳不聋,眼也不瞎的,为啥是残疾人?他就是个子矮些而已。个矮就是残疾人吗?他不承认。就连村上统计残疾人,说是有啥补贴,他都没报过。他能靠自己双手挣吃挣喝,还养着一家子人,凭啥说他残疾了?他之所以要到西京来打工,也是想多挣几个钱。在河口镇开的芝麻饼摊子,说败就败了。不是自己砸了牌子,而是一镇人见他打饼挣钱,就都打起芝麻饼来。呼啦啦,小镇上就有了十几家专打芝麻饼的摊子。连国营粮站,都雇人打了起来。开始他因饼子质量好,芝麻炒得香、放得多,还撑了一段时间。后来有人害他,老在半夜给他的摊子附近泼大粪,搞得臭烘烘的人都没法近身。还有人谣祸他一边打饼,一边手伸到裤裆捉虱子呢。气得他都能吐血,但毫无办法。形象眼看就彻底败葬完了。加之打饼的技术含量也不高,那么多人既然看上了这块“肥肉”,很快掌握了技术,就把他彻底搞臭搞倒了。选来选去,他最后还是选择了钉鞋这门手艺。关键是一般人都看不上,挤对少。本钱也小,技术难度还不大。很快,他就在河口镇上钉鞋了。也就在他转行钉鞋不久,儿子潘上风就考上西京的一所大学了。
潘上风的名字是一个测字先生给起的。开始他们叫潘雨水,那是好麦穗随口叫的,因为那年干旱,一直不下雨。可测字先生说,这孩子命里不缺水,叫潘上风,兴许未来有些前程。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潘五福,首先个头就蹿出了一米七五。脸倒是有些像他妈好麦穗。潘上风打小就看不上潘五福,连去学校接他,也是不允许的。加上一镇的人爱烂嘴,当着孩子的面都敢说,这娃像镇上的谁谁谁。有的说像哪个所、哪个站上的谁谁,还有街上的谁谁谁,反正就是没人说像潘五福的。他奶奶一口咬定,这是一个野杂种!潘上风就长期不回家了。连在县城上学都在学校死圈着,学习就很不错,高考竟然得了全县第四名,很是给河口镇人长了脸。那几天,潘五福脸上迟早都堆满了笑。有人偏腌臜他:“你笑呢五福?是笑拾了个大便宜?”还有瞎货,说你看镇上最近谁笑得合不拢嘴,谁就是潘上风的亲爹。闹得那一阵,镇上好多有身份的人都不敢笑。偏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货,满大街哈哈哈地笑得下巴直脱漏,说自己有个亲儿子要进西京上名牌大学了,让都赶快给他随礼来。
潘上风上大学的确是好事,可一应开销怎么办?好麦穗挣的钱,还要朝娘家寄。虽然她嘴里骂着爹娘把她塞进了火坑,可一听说她爹在石棉厂得了尘肺,还是想方设法地给他们寄钱捎东西。潘上风一下要那么多学杂费,并且是月赶月地逼得紧,好麦穗就四处借。刚借了钱,有些婆娘就找上门来,破口大骂自家男人不要脸,还力追下马地把钱往回讨。有几次,
好麦穗还挨了黑打。被逼得没法了,好麦穗就先他一步出门打工去了。至于在哪里,也没给他说。最近他倒是听到一点音信,说好麦穗在外面也混得不咋样,连儿子念书都快供不起了。潘五福狠狠心,就扛着钉鞋的箱子出门了。他娘骂得山响,可他还是上了公交车。娘毕竟生活能自理,菜园子里的东西,也够她扒拉贴补家用了。加上他平常还给娘偷偷攒了一点。现在最当紧的,还是供潘上风念大学的事。苦寒人家出个有前程的人不容易,不管他是谁的,既然生在潘家,还姓潘,他就该把当爹的责任扛起来。这就是潘五福进西京的来由。
潘银莲听完,说:“你以为城里就这么好混?”
潘五福说:“总比河口镇强。镇上就那么些鞋,还是两个人分着做。那一个是瘫子,出门干活,从几层楼高的卷扬机上跌下来,截了半个身子,我能跟他抢生意?出来还是好。听说光东八里、西八里村,外来人就住了上十万,还愁没活做?”
“钉鞋的地方找好了吗?”潘银莲问他。
“找好了,也在村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原先那个钉鞋的,要回四川,后天月租到期了才走。我还得再等两天,刚好准备准备。”
“见到上风了吗?”
潘五福嘿嘿一笑说:“我就不见了。只要挣了钱,能贴补他上学就行。他的卡号我有,每月给娃打去就行了。”
潘银莲有点气愤地说:“这娃这不懂事的,你还这样上心?”
潘五福说:“咱潘家……出这么个苗苗不容易!”
潘银莲就不好再说啥了。
潘银莲早知道潘上风来上大学了。孩子报到那天,她就帮着办理了手续。潘上风也来看过她和贺加贝,并且还看了戏,但他自始至终不见笑。别人都笑翻在地了,他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贺加贝说,喜剧就最怕遇上这样坐“冷板凳”的,要都是你侄儿这样的人民群众,喜剧就彻底“完了个蛋”。这孩子还有个特点,就是不说话。问他啥,都是一个字:不。有。或者:嗯。给钱给东西都不要。自尊心很强。她也是忙,就与孩子来往得少些。他也从不主动过来找她。直到她哥来,潘银莲才知道,孩子上学缺口不小。好麦穗出门打工,她也是才知道的,但联系不上。她每次跟家里通话,她哥从来都不说难场事,总是说:你一个女儿家,把自己顾好就行了,家里啥都好着呢。没想到家里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她有些自责。潘五福说:“怪你咋的?是哥没用。要有用,也不至于让你连学都没念满,十四岁半,就出门给人引娃讨生活了。这么些年,你没要过家里一分钱,还贴补着给家里促起了新房。连结婚这大的事,家里一根针都没陪嫁给你。都是哥没当好,潘家是把女子当牛使唤了,还要你咋的?哥这一来,不又给你添了麻烦。反正你还顾好你的事,身子都这不方便了!我这不用多操心,就跟哥没来一样。哥又是个不惹事的人,不会让你操太多心的。都安生着就好。妹夫也忙忙的,就别说我来了。人家都是活得亮亮堂堂的人,别让我给人家添败兴。我不给你说一声,总想着还是不对。反正你该干啥还干啥,有事我会跟你联系的。平常别来,这里也不是你來的地方,我能行。”
潘银莲想哭,但忍住了。她见哥拿的被子碗筷,与城市生活品质相差太大,就悄悄出去,又置办了一套。她还给她哥买了几件特型衣服和毛衣毛裤,等着过冬好用。过了几天,她到底还是不放心,就又去看他。她总担心她哥在那么复杂的地方支摊子谋生,一定会有不少麻烦,有时做梦都能吓醒来。
按照她哥上次指的路径,她很快找到了钉鞋的地方。
这是村里相对开阔的一个广场,原来用来碾场、开会、唱戏,后来就成了小商品零售批发市场。到处都是简易棚子。棚子里衣食住行所需要的应有尽有,但也都是很低档的东西。有的干脆还是假冒产品。十几块钱的成衣,几块钱的鞋帽,店铺一家挨着一家。烟酒、小食品商店门口,却堆集着小山一样的瓜子、花生、油炸麻花、散装锅巴。卖小电器的,也在门口的炖锅上,架着抹得油润润、红猩猩的卤猪蹄、卤牛肚、卤鸡杂。主人会随手削下一块让你品尝,若跌在地上,立即有到处游走的狗,从你裆中猛然钻出,一嘴当先。算卦的、测字的,但见有一个能容身的地方,就圪蹴在那里,神秘地
招揽着路人:“你可能有点麻烦!”你说你蹲不蹲下,问不问个究竟?潘银莲一路走来,倒都是美好的拦截:“美女,你有一步大运,小心错过。”潘银莲在旌旗招展的各种幌子下面,避来钻去,最后总算在一溜卖花圈、卖老衣店的后面,看见了那溜修鞋摊子。一共有七八个人,有的旁边卧着一副夹拐;有的端直放着脏兮兮的轮椅,轮椅的关节处,还绳捆索绑着加固物。她一眼就看见了她哥潘五福。
潘五福还是那么爱干净整洁,他身上穿着潘银莲给他买的新衣服。袖口和裤脚,都是挽了好几挽,才露出手脚来。他把自己门口的摊子,也打理得整整齐齐,利利爽爽。他正在埋头收拾一副女鞋的后高跟。
见潘银莲走过来,所有修鞋人,都先齐刷刷朝她脚上打量,然后再朝手上瞅。潘银莲手上拎着两大包东西,可都不是鞋。只要与鞋无关,他们就都不会再朝上看了。就连潘五福,也是先从她脚上看起,然后才看到手上的。他发现她手中的东西不像鞋,才又低头收拾起他正收拾的后跟来。潘银莲也没喊哥。不知为啥,她没能喊出口。她朝他身边再走近了一下,潘五福才仰起脸,龇牙咧嘴笑了。大家都觉得很是奇怪:矮子老潘才来,怎么与这么漂亮个女人有了瓜葛。老潘是大家才叫出来的。不管年龄多大,反正他面相挺老。
潘银莲也不好多说什么,恰逢天色已晚,到了该收工的时候,潘五福就先把摊子收拾了。有些活儿,晚上拿到租房里还要继续干。潘银莲又给她哥拿了不少吃的,还有用的。她问摊子咋样,潘五福说挺好,赚钱也比河口镇强多了。他说河口镇给人加个鞋掌才一块钱,还要磨半天闲牙。这里端直十块,撇下就走人了。
潘银莲说:“哥,我把你来西京的事,给潘上风说了。”
她哥还有些抱怨:“给他说这干啥?”
“你为他来,他总应该来看看你吧。”
潘五福说:“千万别让来。我这样子,咋看?娃是有脸的人。你也别再来了。刚才还有人悄悄问你是谁呢,我说一个修鞋的。人家说,拿那么多东西,是来修鞋?里面不像是鞋吧?我说,还有要修理的拉锁包。”
潘银莲想了想,说:“你就说是你妹子。”
潘五福咧嘴一笑说:“人家肯定都不信。”
过了一会儿,潘银莲问他:“你是真的不知道嫂子在哪儿打工?”
“真不知道。反正也是为给娃挣钱呗,不说就不说。”
潘银莲就再没话了。
潘银莲没有上七楼去,实在是越来越不方便了。
潘五福说:“你把身子还得看紧些。”
潘银莲说:“知道。”
潘五福又问:“是啥时候的事?”
潘银莲说:“快了。”
潘五福说:“哥也帮不上忙。”
潘银莲说:“你把自己顾好就行了。我可能最近一段时间都来不了。”
潘五福说:“你放心。我就是擔心你。”
潘银莲说:“你别担心,我认识了一个好大夫。”
潘五福说:“那就好。”
潘五福把妹子送到村子出口的地方,正赶上晚间收工。数万人的汹涌涌人潮,比河口镇发山洪的阵势还大,几次把他们兄妹冲散开来。潘五福十分担心妹子的肚子,前后护着。可护着护着,还是被人流冲散了。他先是踮起脚尖找妹子,后来又蹦起脚找,可毕竟个子是太矮太矮,很快就被人潮彻底淹没了。
潘银莲也就在那天看她哥从村子出来,人多有点挤,动了胎气,端直住院去了。她没有给贺加贝说,因为贺加贝晚上还有一场演出。她也没告诉婆婆,不想让婆婆知道她的那处伤疤。好在此前她已找好医院,并与那位大夫有过不少交集。
大夫姓任,是她在红石榴度假村做领班时认识的。有一次,她们一个服务员在例假期间,突然肚子痛得厉害,脸色都铁青了。她比潘银莲还小三岁,也是农村来的,因左手多长了一根指头,而只做了二线“粗使丫头”。“粗使丫头”是武大富分的类。是潘银莲把这个服务员送到城里看病的。没有任何熟人,她背着
她,去妇产科冒碰,结果就碰上了任大夫。任大夫有四十多岁,像母亲一样把她的那个妹妹扶到床上,摸来摸去,问得轻言细语,很是温暖。尤其有一个动作,让潘银莲眼泪都快下来了。就是任大夫用听诊器时,先在手心把那个听筒焐了又焐,才贴到小妹妹的肚皮上。她就深深记住了这个大夫,并从服务台的照片里看到,她叫任伊,是主治医生。她还给别人提说过这事,有懂得的,说那是大医林巧稚的习惯动作。潘银莲又在网上查了查林巧稚,才知道是咋回事。后来,她根据任大夫的建议,陪那个妹妹去切除那根多余的指头,就又跟任大夫打了几次交道。再然后,她专门去找过一次任大夫。尽管很害羞,但还是把下身让任大夫看了,她想知道疤痕能不能改变?她能不能生孩子?任大夫信心满满地说:“没有任何问题,可以剖腹产!”说着任大夫还拍了拍她的光屁股,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那么亲昵。至于疤痕,任大夫也给她详细介绍了手术可以改善的事。并且很快她就去做了一次改善手术,很痛苦,但的确有较大改观。也是由于费用和时间原因,她就再没有做第二次。后来就遇见贺加贝死缠活缠的,直到结婚。
怀上孩子后,她好长时间都没有告诉贺加贝,总是有许多担心。加上那段时间梨园春来不顺,贺加贝见天累得要死要活的,心情烦乱得老砸自己的脑袋,也就没太关注到她的变化。直到有一天婆婆看出来,才问她是不是有喜了。实在瞒不住,她笑着点了点头。他妈一旦知道媳妇怀了贺家的孩子,一下就张罗得搁不下。先是把贺加贝骂回来,说他就是个死人,连银莲怀孕这长时间都不知道,要他把精力朝银莲身上放,说生娃娃才是贺家人老几辈的大事。潘银莲深知梨园春来眼下的艰难,就让加贝还是忙梨园春来,说怀孩子就是怀孩子,没那么严重。因此,贺加贝该忙啥还忙啥。就是婆婆见天在锅里加焖了土黄色老母鸡和猪蹄子。潘银莲小小的就知道河口镇的媳妇们是怎么怀孕生子的,即使到快生的时候,赶上龙口夺食的季节,都照样在种地、收割、打麦子。她就亲眼看见邻居家的二姨,活活把娃生在打麦场上。加之任大夫也告诉她,不要老想这事,多活动,说活动对她尤其重要。她也就直到生产前的一个多小时,还在八里村跑着。
她生产时就一个人在医院里。任大夫希望有一个亲戚在场,可她拒绝了。尽管婆婆已经准备好了一沓尿褯子,还有孩子的衣服,可她就是不希望婆婆知道自己的隐私。之所以没叫贺加贝,不仅是他在演出,即使没演,她也不打算叫。因为贺加贝是名演员,一旦有人传出去,说她有这块疤痕,会对他的脸面不好看。她觉得自己是什么事都可以扛住的人。十四岁半就从家里走出来,没有什么是自己扛不过去的。何况在生孩子这个问题上,她还有很多惧怕:怕生不好;怕憋成死胎;怕孩子畸形。有一天晚上甚至做梦,生的孩子竟然跟她哥一样矮小丑陋,吓得她一骨碌爬起来,在床上呆坐了好半天。总之,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任伊大夫一再说,她跟任何女人都没有两样,甚至比她们更健康,更充满生命活力,可她仍是十分惧怕着。
直到上手术台麻醉前,助产护士还在要求她提供直系亲属的名字。她竟脱口而出:“就任医生!”
护士一笑说:“怎么能是任医生?必须是你的直系亲属。”
刚好任大夫进来了,见她临盆在即,已是不能再拖,就拍拍她的脸蛋说:“好的,就是我。放心孩子,母子平安!你只需要心情放松、高高兴兴地等待新生命就得了!给她麻醉吧!”
麻醉师是一个男医生,她有些不好面对,甚至还把两腿朝一起紧了紧,但已身不由己。这是她一生把疤痕暴露给的第三个男人。第一个是自己的亲哥。第二个是贺加贝。
很快,她的腰身以下就失去了知觉。她知道除了任大夫,还有好几个人在产房忙碌。好在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开始她还怕自己登过台,成一张熟脸了,尤其是一张长得像万大莲的脸。可这些医生护士好像都对舞台演出知之甚少,只说她长得漂亮,没有说她像谁,她也就放心了。
手术果然很顺利。在她感觉中,也就是一小会儿,任大夫就把孩子捧到她面前让她看了。孩子好像脸上和身上有些皮打皱,挺难看
的。可任大夫和护士们都在祝贺,说她产了一个儿子,非常健康,七斤八两。然后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潘银莲再醒来时,身边就坐着一个陪护。这是手术前她跟任大夫商量好的,请一个陪护照顾她。任大夫说,在他们妇产科,这种情况有过,但不多。一般生孩子,都是一来一串人,甚至有成百人哄来等候的。任大夫是一个很尊重病人隐私的医生,始终没有问她任何原因,只说过这样几句话:“人各有不幸,但又各有幸运。记住,你是一个幸运的人!从这个孩子怀上到现在,我给你检查了十多次,没有哪一次感觉有问题。生下来又母子平安,并且你和孩子状况都非常好,只需要加强营养就是了。我给陪护已安排了食谱。放心吧孩子,三天就可以出院了。”在那一刻,她真的好想把任大夫喊一声母亲。
陪护在没有人时悄悄问她:是不是男人不敢闪面?她还说得神秘兮兮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别太相信他们,给他们生娃,连面都不闪一下,憑啥?”她还打问她,是不是离了?她笑着摇摇头。她就表示明白了的意思,说:“去年我也是陪一个产妇,年龄小,大概还不到二十岁,属娇小玲珑型的那种,跟个娃娃一样。你猜猜,来看她的是谁?是一个长得跟大炮筒子似的老男人,脑袋有脸盆大,脖子比水桶粗,头脸还弄得跟蒙面人似的。他只躲躲闪闪瞄了一眼,放了个钻戒,听外面有动静,拔腿就跑,跟做贼似的。能是好货嘛!”她还提醒她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可不敢成了人家的生娃机器。要是的,手也得放残火些,别便宜了那些瞎货。咱女人这一辈子,把啥都可以看淡,就是不能把自己看贱喽!他抽咱的精华,咱就薅他的羊毛,可劲了薅!”说完,她自己先笑了。潘银莲因为心情特别好,见她说得这样有意思,笑得都岔了气。她又急忙给她摩挲背。
她正想该怎么瞒哄过贺加贝,让他别来医院呢,谁知加贝就来了电话,说他演出完,要跟一个老板谈些事,如果晚了,就在后台睡。其实最近他基本都在后台睡着,那里有个钢丝床。她刚好说:“你去吧!”
她理解加贝,为梨园春来,的确是心力交瘁了。有时从舞台上下来,半天都不见他说话。早上排练,中午演出;下午又排,晚上再演。票房好,他还有些兴致,动不动就请大家吃烤肉。一旦不到半成上座,立即就像是谁戳烂了他的皮球,把光脑袋拍得啪啪乱响。
按照预产期,还有一个多礼拜,因此,加贝的心还操不到这儿也是正当。婆婆倒是盯得紧,打电话问她咋不回家,她说跟加贝一起住后台。婆婆埋怨说,这时候怎么还住后台?她要加贝接电话,潘银莲就急忙说,从这里到医院去方便。贺加贝平常很少跟他妈通电话,有事都是她联系,因此,这个场很容易就圆过去了。第二第三天照样如此。直到第四天出院,她才给加贝打电话说,让他到医院来接。加贝还问是咋回事,她说你来就行了,并且要他把车停在医院大门外。
当潘银莲抱着孩子笑吟吟地走出来时,把贺加贝吓了一跳。
“咋回事?”
潘银莲说:“这是你儿子,咋回事。”她很是有些得意,毕竟给他贺加贝生了,而且还生了一个儿子。关键是除了脑袋长得有些菱形,尤其是贺氏风格的那种“前抓金、后抓银”的特殊造型外,一切都很全乎。用任大夫的话说:孩子分外健康!
“你咋不给我说?啥时生的?”
潘银莲笑着说:“大前天晚上。”
“你个女二杆子!”
“不就是生个娃嘛,有多二。”潘银莲说得很轻松。
贺加贝当时就想把她抱起来亲一下。她嘴角一咧,他才知道她有伤。
回到家里,婆婆接过孙子,到底还是狠狠把贺加贝踹了一脚,说他能大意到这种程度,咋不把你的心肝肺和眼珠子也掉了?还说:银莲和我孙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让你爹把你也叫走算了。说完,她还给火烧天点了高香,禀告再三:贺家有孙子啦!青出于蓝胜于蓝,比你个老不死的长得好看八倍!今年又是牛年,跟你一个属相,那都是祖上积德,洪福延年哪……唠唠叨叨的,竟然把名字都起好了,叫了个贺喜。虽然加贝和潘银莲都觉得这名字有点滑稽,但还是先让妈乐和着吧。
尤其兴奋的是张驴儿,潘银莲连着几天没
回来,它都快急疯了。婆婆还把门指给潘银莲看,门框都让它抓成蜂巢了。
自有了儿子贺喜,似乎给贺加贝的喜剧事业也带来了不小的运势。小剧场上座率越来越稳定,并且常常爆满。贺加贝就想把另一个剧场再开起来。养一堆人,只有多演出,成本才会降下来。如果有两个场子,见天能开四台戏,才有些赚头。他已跟几个老板谈了好多次,最后在另一个开发区,终于重启了一个三四百座的剧场,但却是以餐饮为主。贺加贝只管演出,餐饮那一摊由合伙人张罗经营。初开不是很行,每晚演出都急得他和南大寿一头冷汗。在老剧场的好多“料”,到了这儿也爆不响。投资餐饮的老板急得前后台乱转。调着调着,喜剧效果倒是出来一些,上座率也能维持在六七成的样子了,大家才松下一口气。
梨园春来现在演员的更新速度的确在大大加快,来一拨又很快走一拨。没有太出色的,也没有太“烂杆”的,反正再没遭过“演员荒”。但“熟脸”越来越少,却又影响“叫座”。潘银莲满月后,就有人煽惑她再登台。自打那次王廉举迟到,观众喊叫“让潘金(银)莲滚下去”后,她就逐渐退出了,偶尔上场支应一下,浑身就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这次她是坚决再不露头了。有人还让南大寿做工作,南顾问说:“一个专业演员从练基本功到正式登台,要经历多少年训练?就这上去还‘打戏摆子呢,何况潘银莲。这也说明她是个明白人、顾脸的人。如今没经过基础训练,就直接上去胡蹦跶的多的是,只要脸厚就行。好像现在的舞台,尤其适合一些脸皮厚的人上去表演、造怪。王廉举就是典型案例嘛。”自南顾问入主梨园春来后,始终在坚持一个观点:专业的事,一定要让专业人去干。尤其是喜剧,在他看来,那是专业中的专业行当,甚至比搞正剧、悲剧还要难许多,绝不是“耍娃娃”的事。他对贺加贝说:“银莲的脸观众是熟悉一些,但她坚决不上,硬绊扯上去,也不是一件好事。你们演出是享受,她演出那就是活受罪哩。还是随她的便吧!”潘银莲就完全从舞台上退下来,专管票务、接待这一摊了。何况她还要带孩子。
也许是一切都进入了按部就班的轨道,贺加贝突然觉得,前几年那种激情澎湃的人生,好像不见了。那时虽然累,可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见天只睡四五个钟头,脚上都像安了风火轮。现在,儿子有了,两个剧场也算运作顺利;不仅还清了外债,而且渐有盈余,生活反倒平淡下来。演出说火爆,也不咋火爆,说平淡,也不算平淡,反正像过去那种“掀顶盖”般的“王炸”效果少了。他的戏都是最后出场,也就半个多小时节目。观众由餐饮老板组织,游客居多。有些场次干脆是以吃饭为主,来客嘈嘈杂杂,对舞台上的要求也不是很高。演完,他就回家躺着,也懒得思谋什么“笑点”“包袱”了。一切都让南顾问弄去。反正他偶尔思考一两个点子,很兴奋地告诉南顾问,他老人家都是一个“俗”字加以彻底否定。这种没有激情的日子,让贺加贝活得甚至都有些郁闷了。
突然有一天,他正在院里走着,一辆红色玛莎拉蒂,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身旁。玻璃像水位一样平稳地降下一半,露出了一个洋气十足的女人的半边脸庞:深色眼镜,架在挺拔的鼻梁上;头发也是泛着金黄色的那种质感,并且很是自然地绾在耳朵背后;而汁水饱足的耳垂上,吊着一个颇为大气的圆耳环;轻盈一笑,两排整洁的白牙,从珠圆玉润的嘴唇里浅浅露出……总之,呈现在他眼前的画面,更像是机场或商业街最繁华处那些老滚动着的明星广告。
怎么是万大莲?
好长时间不见,她竟然转换成了这样一副模样!
贺加贝听说万大莲早就没在剧团大院住了。开始他还希望什么时候能碰见她,后来,就再也不做这种指望了。没想到,今天又不期而遇。他只是后悔,出来得太匆忙,都没捯饬一下自己。胡子三天没刮,头两天没剃,都是乱楂楂地疯长着。对于他,过去是一天三顿饭一样,必须把头脸打理三次的:早上起床一次,下午演出一次,晚上演出一次。他爹也是一样,无论何时,都要把頭脸刮得青冈冈、白亮亮的。用火烧天自己的话调侃说:我上场不需要灯,咱自带八千瓦灯具着,照到哪里哪里亮!
就连他弟火炬,也是保持着见天刮头的习惯。今天没剃头、没修面,他自然是有些不自信了。加上这阵出来,他是临时给家里打醋。他妈擀油泼面,一看醋瓶子空了,潘银莲在给贺喜喂奶着,他就穿着洗得缩了水的睡衣,哪儿尺寸都不够头,跟滑稽小丑一样到院子打醋来了。竟然就能碰上收拾得跟明星一般的万大莲,把他糗得,真有点像讨饭遇见前岳丈——脸哪儿都没处放。
万大莲跟他笑了一下,又把后玻璃窗降下来,让她儿子廖万跟贺加贝打招呼:“叫叔叔。你加贝叔叔!”
廖万很是礼貌地叫了他一声叔叔,叫完就捂嘴笑了。难道自己就这么滑稽可笑?连廖俊卿的种,都笑成这样了。他才几岁?贼驴日的,也长得有模有样了,还特别像廖俊卿。
“听说你也有孩子了!”
这倒是引起了贺加贝一点自信:“有了。牛牛娃!”说完他又有点后悔,人家还不是牛牛娃。
“祝贺啊!”说着,万大莲从车里还撇出一沓钱来。不接吧,已扔到手上,接吧,总觉得万大莲这神气有点过于优越。
贺加贝特别想见到万大莲,最近甚至做梦都遇见过几次。但没想到,会是在这种场合,相互以这么大的落差见面,让他很是有些窘迫。万大莲甚至还问了一句:“怎么穿成这样,就满院子乱跑。”
他说:“打醋。”
万大莲一笑,就有要把车开走的意思。
他突然蹦出一句:“你现在住哪儿了,半年都见不上人?”
万大莲说:“山里。有空来玩儿,这是地址。”说完,万大莲还给他递出一张印刷得很是精美的册页来。然后,道了声拜拜,就把车开走了。
车走了老远,他看见,廖俊卿那种,还在扭头看着他怪笑。他有些难为情地拽了拽浑身都抽扯着的睡衣衣襟。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出来得急,扣子还扣错了一颗,半边领子是卷在锁子骨上的。
回到家里,他没有提起遇见万大莲的事,也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想了好几天,贺加贝到底还是忍不住想去一趟那里。他想看看,究竟是一个什么所在,把万大莲养得这样魅力四射、心花怒放的。他感觉,“心花怒放”这个词用给她颇为准确。刚好有一天午场被包成婚宴了,人家说要“洋范儿”:全程用现代乐器伴奏;节目也要探戈、伦巴之类的舞蹈;连唱歌都不要纯民族唱法,他就去了万大莲所说的那个“山里”。
“山里”其实并不在山里,就在离城市几十公里的南山麓,已有不少别墅群。万大莲所给的那个如画一般的胜景方位,叫“人间天上”。一栋栋别墅,间距很开阔地散落在一个完全欧式风格的院落中。因缓慢的草坪斜坡,而使院落十分明晰地突显出来。你站在任何地方,它都会很是立体地呈现在你面前。远远望去,“人间天上”与周边所有建筑,都拉开了很大的距离。贺加贝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但面对这样一个豪华所在,还是有些不敢接近。
去还是不去?
万大莲的诱惑,像磁铁一样紧紧吸附着他,他到底还是一步步走到了大门口。
门卫看管很严,没有人认出他是什么笑星。尽管他头上扣了顶礼帽,可长相和刮光的脑袋,对于这个院子,似乎还加重了需要反复盘查的必要。门卫给里面打了电话,大概是同意放他进去,他才有些不自然地行走在绿草如茵的院落中。他像“软脚虾”一样进到里面,才感觉世事更大:到处都是模仿古希腊的雕塑,男男女女,一概赤裸着象牙一样洁白的身体。大树也是一棵连着一棵,明显都是从远处挖来的,因为每棵树身上,都挂满了吊针。在院外看,楼间距就已是开阔得惊人了。走进来才发现,楼与楼之间,甚至是可以踢足球、打网球的。有几个孩子,正把一个球,旋转着踢向他的腰眼。每栋楼跟前,还有一个不算太大的游泳池,湖蓝色的水,让这些住户,明显有了更加独特的高级感。贺加贝有些眼花缭乱。终于,他走到了那栋别墅前。
在他即将拉响门铃的时候,门已打开。笑吟吟迎接他的,正是万大莲。
“没想到,你还真来了?”这是万大莲开口的第一句话。
这是什么话?她只是随口邀请了一下,没
想到我会来吗?
贺加贝也没好说什么,就随着她走进了别墅。
“这么高级的地方!”贺加贝忍不住还是赞美了一句。
万大莲说:“离城里远,算是乡下人了。不是说,离城一丈,都是乡棒嘛。我们这离城已是千百丈远了。”
卖派啥呢,谁不愿意来做这样的“乡棒”?贺加贝明显有些掩饰不住嫉妒地说:“那你咋不住剧团院子呢?那里倒是市中心。”
万大莲说:“回去也没事。几个月演不上一场戏,不见那院子心不烦。”
“你现在还惦记着演戏?这好的日子,还需要演戏?”
“演戏是一种病,不演害心痛,演了心更痛。”
“这话说得好。”贺加贝发现,万大莲还是惦记着演戏的。家里到处挂着剧照,都是她演大角儿的照片。就是没有跟他在梨园春来的,这使他有些遗憾。
万大莲问:“坐楼上,还是坐楼下?”
楼下有个后院,开门就是满目的花圃。贺加贝希望坐在楼上,那里能看到更多的景观。他们就坐到楼上去了。
没想到,四层小洋房的楼顶,竟然还有一个不大的游泳池,水蓝得像染过一样。他们就在游泳池顶头坐了下来。那是一个可以瞭望很远的阁楼,顶盖像是一把太阳伞。置身其下,更像是被一朵蘑菇云把太阳遮着。这里的确能眺望很远很远,不仅能看到城市、看到田园,更能看到两边一望无际的绿水青山。别墅就像是在太师椅的靠背上斜倚着,翠绿掩映中,一簇簇红、白色院落,如画布上的醒目着色一样,星罗棋布在薄雾轻霭里,很是有些人间天上的感觉。
贺加贝指了指附近一栋还有高山流水的别墅说:“那一栋是不是更贵?”
万大莲说:“多好几百平方米,能不贵?”
贺加贝嘴唇有些发干,他不停地哽动着喉结。
“喝點水。”万大莲把保姆沏上来的茶,朝贺加贝面前轻轻推了一下。
那是一个一尘不染的薄如蝉翼的白茶盅,以贺加贝现在的焦渴,可以一下倒进十杯,喉咙都不会壅塞。他果然忽地倒下一盅去。
万大莲笑了:“慢点,这可是一斤能买一辆摩托车的好茶。”
“什么茶这么贵?”贺加贝认真看了看万大莲倒下的第二杯,只是比正常水色,偏了点鹅黄而已,但的确清香扑鼻,就能值了这么多钱?几年前,弟弟火炬曾提出过要一辆摩托车,他手头紧,没舍得,可是给他们的兄弟关系投上了一层很深阴影的。
万大莲说:“我也不知是什么茶,见你来,就用了最好的。”
这句话倒是对贺加贝有些受用。他想问问牛乾坤的情况,但到底没开口。提起这个名字,他心里堵得慌。
万大莲却问起潘银莲来:“银莲挺好的吧?”
他本来想故意夸几句潘银莲,以示自己的某种尊严。可看看万大莲现在这种养尊处优的样子,又觉得夸了反倒显得自己小气。他说:“就那么回事吧。”
万大莲补了一句:“我觉得银莲挺好的,她也不容易。听说上台还很有台缘儿呢。”
贺加贝突然想起了那段戳心事,就说:“哪能跟你专业当家花旦比呀。你要不突然撤离,她有再好的台缘儿,也没展示的机会。”这话也是有点带刺的。
万大莲急忙说:“对不起,我也是天天演几场,顾不上孩子,觉得长期这样不行,才离开的。”
贺加贝半开玩笑地说:“你当时怕是顾不上大孩子吧。”意指牛乾坤。
万大莲说:“你看你。再说老演喜剧小品,也不是我的强项。好多戏迷都说,把我都快演成女丑角了。”
“女丑角咋了?”贺加贝有些不高兴。
万大莲急忙婉转地说:“不是嫌丑角咋了。我从七岁学小花旦、闺阁旦、刀马旦,受了十几年苦,好不容易学成点名堂,总不能半路改行吧。”
贺加贝咧嘴一笑:“你不改行,现在不也没唱戏了吗?”
万大莲有点无奈地说:“不唱也好。唱戏终是一门太苦的差事。”
他们没有聊多久,好像有些话不投机,哪一句说出来,都感觉有点错位。不像在舞台上,顶针穿线的,即使忘词掉词,他们也能弥合得天衣无缝。
贺加贝实在是太喜欢这个女人了。最早一起在大剧团,练功排戏,他是甘当“人梯”,让她在自己头上、背上、肩上、腿上去“越峰过涧”“羽化飞天”的。眼前看着她鹅黄的秀发、美艳的脸庞、雪白的颈项、天鹅一样的手臂、卡紧的蜂腰、力透衣外的长腿,以及裸露的脚踝,又让他回味起那时拥、托、挺、顶、抓、捏、抱的系列动作。她这一身,真的是没有哪一寸他没触碰过。而现在,即使面对面坐着,整栋别墅只有一个在一层劳作的保姆,说牛乾坤到泰国弄象牙去了,他和万大莲已如万山阻隔,再也找不到了那种可以随意抓捏起来的亲密接触方式。尴尬让他有些不住地抖腿,而这是他在舞台上反复嘲弄过的喜剧动作。
他不得不起身准备离开了。
万大莲礼貌地挽留了一下,他还是坚持要走。如果万大莲执意要留,他兴许也会留下,可万大莲没有。她还是那样大大咧咧的,要走你就走去,让他看不到一丝一毫别样的感情。这是让他永远都觉得痛苦不堪的事。
走出大门,他有些怅然若失。
离开好远,他又回过头,把整个别墅区凝视了许久,尤其是久久地看了看万大莲的那栋别墅。他突然在想:现在这样一种唱戏办法恐怕不行,得挣钱,得挣很多很多的钱,也来“人间天上”买栋别墅。就牛乾坤旁边那栋,带高山流水的。最好能让万大莲每天开窗户就能看见。
他加快了脚步。
贺加贝自去了一趟万大莲的别墅,回到梨园春来,就完全是另一种打算了。他先出去,考察了几个在全国弄得特别火的演出场所。一回来,就开始了梨园春来的大改造。首先从节目内容干起。他这次还学了一个“以内容为王”的新名词,自然是要从内容上开刀了。
第一刀,他就先选准了南大寿的颈项。
开始,他还有点不好意思直接给南大寿发难。毕竟是自己的老师,何况还是“三顾茅庐”请来的顾问。现在看來,这个老“篾匠”,编的老式花样,明显是赶不上趟了,必须先在他头上动刀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换脑子即换人”。这也是新学来的管理模式。可请神容易送神难,老南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贺加贝就只能越来越升级地提出苛刻要求了。比如:两分钟必须有个笑点,这已是很大的迁就了。过去在王廉举时代,都已经达到四五十秒钟一个了,甚至还要更密集些。当然,王廉举低俗,我们不能再重蹈他的老路。但三四分钟才“嘣哧”一下,还不是很响,总是个事吧。再比如:时代日新月异,电脑网络语言已成日常用语,可南大寿连“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人生就像一个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悲剧)和餐具(惨剧)”都半天反应不过来,更别说一些“洋泾浜”语言了。有人在他写的台词中,置换了一句:“我床上不知是谁的媳妇,我媳妇不知在谁的床上。”他立马大为光火,说是王廉举再世,还硬要求罚了人家的演出费。凡此种种,反正不让老南下课是不行了。
南大寿自贺加贝外出学习考察回来,就觉得颈项上,老是冷飕飕的。有些像被人拔光了毛的鸡脖子,摁在了砧板上,随时都会剁下一刀来。他甚至有时都故意回避着。可贺加贝偏是人多人少的,就要说起“内容”的毛病来。哪一刀,都在他“颈项”上比画;哪一刀,都在他“主动脉”上乱抹乱砍。出去跑一趟,好像他是唐三藏到西天取得了真经,过去的啥都不对了。哪一个小品都有了很大的毛病;甚至哪一句台词,也都患了癌症,不动手术,像是只能等死一般。他就是动些手术,贺加贝也不满意,老说:“整个胳膊都坏死了,你老修剪指甲有什么用?”看来真的是干不成了。人老要知趣,他自己先给贺加贝提出来了:“加贝呀,不行换人算了,你这摊子,我是真的撑不起了。”
初来顾问时,那擀面杖是伸出老长一截的,现在已缩得很短,几乎都看不见了。
贺加贝表面上,当然还是在再三再四地挽留着。可南顾问的老脸已经挂不住了,他觉得
还是回去读书、养猫的好。
自打被贺加贝套进来,他是没明没黑地“老骥伏枥”:苦思,冥想,读书,查资料,找笑话。连好多年不看的电视综艺节目,也都又看上了。他总想赶上潮流,可使出浑身解数,仍是背着儿媳朝华山——自取其辱一回。这不,猫也耽误了:他的猫群里,有两只母猫,特别能生。有一只还见年两胎,一胎都是七八只。生得多,体力就显得虚脱些。过去他没事,在家照顾得好,母猫还算健旺。自从他搞了喜剧,母猫就成悲剧了。最近又怀上一胎,要顾胎气,不敢乱挤,就被其他几只猫,欺负得连饭都吃不饱。单另给它弄一点,他急急火火一上岗,还是被其他猫“鬼抢斋饭”了。即便是在家伺候猫,他也老走神。编戏就跟着了魔一样,眼见着啥都是虚的。看着几只猫顾头不顾腚地抢吃食,他立即就能生发出一个饭馆的情节,又联想到一个殴打胖厨子的笑料来。转身跑到桌上,把精彩片段和句子记下来,再回去,就发现其他几只猫,把孕猫的眼睛都抓烂了。真正叫一心无二用啊!尤其是编戏,只要钻进去,那你就是个生活白痴了。何况是喜剧,你走路、说话、睡觉,都得把所有事颠倒过来想,看能不能开发出个乐子来,还不能粗俗、低俗了。他是真的快把自己熬干了!这次出山才两年多,半头华发,已是稀荒透顶,波及后脑。他本来发际线就高,与双耳齐平,现在整体又后撤了满满五指,让后脑勺的枕骨都基本暴露出来,有点像托尔斯泰了,却又没写出《战争与和平》来。昔日,他是爱用那把包了浆的牛角梳,人多人少先梳将起来,把半头华发,梳得跟唱戏的假发头套一样有造型感。现在梳子虽然还揣着,却完全只用于敲、拍、耙、挠、深耕头皮,因为没发了。当然,梳子也用来反抗过贺加贝屡屡架在他颈项上的“屠刀”。他甚至几次把它狠狠掷向桌面,弹起一两米高,把几个梳齿都砸得“万能胶”也胶合不住了。可又有什么用呢?那小子依然是对“内容”弹斤拨两、大为光火。他觉得必须了结了,再跟这小子玩,恐怕把老命都能玩没了。
南顾问终于背着擀杖拂袖而去了。
南大寿回到家里,老伴先有了意见,嫌他不该跟加贝拧着干,说:“给你根麦秸,你就当了拐棍。把个烂戏,人家想咋改,改就完了么,你还当是单位年终写总结呢,改坏了,领导脸上挂不住。那倒是个屁事!戏么,一笑一乐和不就完了?”南大寿气得把烂梳子又甩得蹦多高:“你懂你妈的腿,还懂戏。哪儿娃不打你你到哪里耍去!”老伴偏要嘟哝:“在梨园春来混着多好,见天有戏看,还管三顿饭,省了多少心。你个老尥蹶骡子!”南大寿不在,她能一门心思去学画葡萄,新近还跳起了拉丁舞,明显比舞扇子、摇太平伞高档许多。这下好,老南一回来,不仅吃喝拉撒拽了她的后腿,而且还一肚子邪气,老要胡撒。整得她也没头没脑的没了脾气。她悄悄问潘银莲咋回事?潘银莲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贺加贝最近突然变得不好捉摸起来。跟南老师的矛盾,她也从中劝解过,但没起作用。并且潘银莲一再解释说对不起,请她和南老师多多原谅。潘银莲说她是喜欢南老师戏的,看着听着都干干净净的。有一天,潘银莲还多送过来几个月工资,说是对南老师的补偿。谁知她刚把钱放到桌上,南老师拔出擀面杖,就把钱像棍球一样打出老远,直喊:“你们把我当啥了?南大寿岂是你们心中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志士不饮盗泉之水。给我拿远些!”无奈,潘银莲只好把钱悄悄塞给师娘。师娘接钱时一再叮咛:可不敢让那个死倔巴佬知道了,知道能拿擀面杖戳我呢!潘银莲让师娘放心,她才把钱接去做了拉丁舞服,还买了练舞蹈的音响设备。她是广场舞负责人,不放点血,队伍不好带。潘银莲还安慰说,一旦有机会,就请南老师再回去。师娘知道,那就是一句话了,老南只怕是八抬大轿也抬不回去了。
南大寿暴躁了几天,又慢慢自我平复下来。关键是那只母猫要“坐月子”,他也忙活得顾不上想那些辱没斯文的事了。老伴半点都指望不上。他不在家,把猫一只只都喂成了“浑球”“肉滚子”。喂猫是特别讲究定时定量的,就跟人吃饭一样,得讲个时间、顿数。她才不顾这些呢,为了好去跳舞,三顿并作一顿喂。大夏天,猪肝一早放下,下午都臭了,猫还在扯来撕去。他偶尔回来一下,定量做些供应,猫就互相撕抓,能为吃的打起群架来。总之,猫们的规矩、秩序、修养,是被不负责任的
老伴搞乱完了。这阵儿,欢欢,就是那只好生育的母猫,一下下了九个崽,老伴还是照样出去画那个死葡萄、跳那个烂拉丁舞。他就忙得像风车一样,在屋里屋外、房前房后转个不停,有时干脆是一路小跑。倒是把贺加贝架在他颈项上乱抹的刀,淡忘了许多。他努力只想猫的事,研究也只研究猫:一胎生九只,作为猫,是很危险的生育数字。一般四五只比较合适,母乳充足,营养也能跟得上。而欢欢一年多就生了两胎,一胎八只,一胎九只,体力是明显不支了。都是猫群里两只公货不顾欢欢的死活,气得他还踹过它们几脚。他一天朝宠物店跑几趟,买药,弄补给,还给欢欢单独开了营养灶。其他猫就把牙龇多长,哼哼着要跟他拼命的样子。他也不是不想给它们吃,而是要节食,要改变饮食时间和结构,让猫长得有个猫样儿。经过两三个月的苦苦“鏖战”,猫们都回归了原来的形体。尤其是欢欢和九个小猫咪,也都大的安然无恙、小的茁壮成长起来。可梨园春来传来消息:贺加贝又搞了个编剧团队,是绝对的知识化、年轻化、专业化,并且扬言“一个新的梨园春来的春天到来了”!南大寿听到这话,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看来贺加贝这小子是早有预谋,才在他的老颈项上屡屡过刀的。
一天晚上,南大寿还专门打扮了一番,首先是取掉擀杖,那道具太明显,还戴了一顶深吊罐毡帽,觉得绝对是没人能认出来了,才跑到梨园春来剧场门口,观动静、看上座率去了。果然是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他到底没好买票进去,怕一旦被人认出,老脸真成人见人贱的屁股了。加之没背擀杖,衣服摩擦在肉上,皮肤也痒起来,他就到附近一个卖羊腦壳的小饭馆,要了一个羊脑壳,慢慢品咂起来。中途背痒得受不了,他还到门外,折了个树枝别上了。直到剧场快结束时,他才起身朝观众群里混。多年的编剧经验,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顺着散场的观众走,能听到最真实的反映。一旦开座谈会,发了“红包”,那就成专家、熟人的秀场了。他多么希望听到不同的声音,说梨园春来是在胡搞呀!可没有。他先后跟了几拨人:老汉组、婆娘组、中年组、青年组,都是一哇声地说好,说挺搞笑!他就再没跟了。那晚他的脊背能比平常痒十倍。
南大寿怏怏回到家里,只有那群猫,还像众星捧月一样,呼地就上了他的身。一群小猫崽,也围着他的两条腿,在争先恐后地练爬杆。一下增加了上百斤行李,差点没把他压垮架。但他很受用,很欣慰。他像一个猫人一样,把它们晃悠到沙发前,忽地一扔。刚坐下,这些家伙就又把他的全身占领了个遍。有一只公货,最是匪气,竟然还爬到他头顶坐着。他嫌这货不安分,也臊气难闻,就呼啦一下,把它弄到了地上。这家伙竟然扑到他对面的茶几上,把他正琢磨的一个喜剧本子,几下刨了个稀烂。九只小猫一哄而上,把那几片片纸,撕得七零八落,还尿在了上面。他会心地笑了。他娘的,这才是真正的喜剧啊!
自此后,南大寿就完全过起了老式生活:养猫。猫群越来越大,有自己产的,还有捡来的流浪猫。也怪,发现他爱猫,流浪猫就层出不穷地出现在他的身旁。他也到处给熟人推荐猫的好处,以扩大爱猫群类。当然,也是为了给他那生生不息的猫们,都能找个爱怜它们的好人家。在这个群体里,他成了最有发言权的人,有人把他叫“猫爸”,有人叫他“猫爷”,还有干脆叫他“猫王”的。除了养猫,他再就是四处找西京的老小吃。但凡听说哪里的小吃不错,他会立即动身,无远弗届,必须拿下。在养猫、四处吃小吃的同时,他也读读花鸟虫鱼的养法和明清笔记小品文,还写了《我的猫》与《西京小吃》之类的几本薄书。养猫像养人,他的每只猫的生死、脾性、去处,都有详尽记录。有两只特不安分的公猫,他几次都想骟了,可抱到宠物店,又不忍让人家下刀,他看不得它们痛苦的样子。关于西京小吃,他也是写得神神道道。尤其是那些濒临失传的,经他一捣鼓,晚报开个专栏一发,立马就有人重新开张了。唯独不能跟他提说的是喜剧。谁提喜剧,他就跟谁急。戏剧研究所的,觉得老南是这个城市最权威的喜剧艺术专家,想给他搞个口述史之类的,让他流芳百世。可怎么联系都不成。最后所长亲自出面,他都是破口大骂:喜剧就是狗屎!别跟我说“喜剧”二字,说了我想吐。
自此,南大寿以散文家和动物保护协会名
誉顾问著称于世。
贺加贝当时弄走南大寿,也是迫不得已。为这事,潘银莲跟他吵了好几回,嫌他对待南老师太过分。他说:“吃竹子,屙笊篱,你得编出好戏来。要不然,梨园春来就要垮台,这是比石头都硬的道理。”
南大寿走人后,编剧槽中不能一日无马。其实贺加贝暗中已把新人物色下了。
这次无论从学历、年龄,还是时尚程度,贺加贝都做了全面考察。出去走走才知道,那些在剧场、电视上玩得特火、特溜的各种“秀”,谁背后没有一个编创团队。谁拥有更多这样的“幕后英雄”,谁就风生水起、大行天下。现在已不是传统的喜剧时代了。喜剧的包袱、笑点,都是要用电脑、数字模型往出计算的。他很快在一所大学的艺术系,找到了操刀手。
操刀手真名叫史来风,笔名叫史托芬。前两年,他跟人合伙编过喜剧风格的电视系列短剧,不过名字挂得挺靠后。前边有领导、制片人、导演啥的,他也不好争,又舍不得不挂名,就起名叫史托芬了。古希腊喜剧之父叫阿里斯托芬。他姓史,名托芬,也算是在讲一种衣钵传承。史托芬是一个大学艺术系的老师,职称是副教授。啰唆一句,他老婆也是副教授。最近两人为评职称,都跟学校闹得有点紧张。他平常就带的剧作、剧论课,本人也搞了一些喜剧作品,都没咋出名,除非前边挂了别人的名字,才能拍摄和演出。当然,要真出了大名,贺加贝也就请不动了。史托芬的优长是,不仅自己能写,而且还有团队。有的是在校学生,有的已经毕业,在社会上漂着。他布置下作业,广泛撒网,最后总能捞几个好故事起来。再改头换面一下,加工加工,也就能朝舞台上搬了。
史托芬与贺加贝是偶然在外地一个剧场认识的。他也是去看人家的“脱口秀”节目。没想到,贺加贝就坐在自己身边,也是出来考察的。贺加贝的名气他早知道。梨园春来的节目,他也没少去看。当然,他还是有点学院派的味道,不大瞧得上贺加贝那些太过低俗的东西。不过,对贺加贝的喜剧表演感觉,他还是赞不绝口。认为贺氏喜剧自然、发自内里,而非生胳挠、硬幽默、强讨好。只是可惜了内容的疲软乏力。对于镇上柏树时代的作品,他给了两个字:凑合。但补了三个字,带一个儿化音:业余范儿。对于王廉举时代,他也给了两个字:恶俗。补了四个字:不堪卒读。而对于南大寿的喜剧,他还是给了两个字:老旧。补了八个字:夕阳晚照,无可挽回。一番谈吐,让贺加贝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那天晚上,他们在那个城市的街道上,步行着交谈了三个多小时。最后还没谈过瘾,贺加贝硬是跑到史托芬下榻的酒店,在人家沙发上窝蜷了一夜。直到快天亮时,他们才把一切搞定。
回到西京,史托芬立马把团队的重要骨干,都弄到梨园春来看演出来了。南大寿哪里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已在后。每天看完演出,贺加贝和史托芬都会交谈半晚上。第二天,贺加贝就提溜着“屠刀”,给南大寿谈修改意见。南大寿用擀杖不停地挠搅脊背,可哪里是这一群“黄雀”的对手啊。很快,他便失去了立足之地。史托芬团队,就浩浩荡荡开进梨园春来了。
贺加贝在剧场附近的写字楼,给他们弄了一个很大的工作室。他本来想挂个“梨园春来创作室”的牌子,结果让否决了。史托芬说那还是体制内的思维模式。最后挂出来的牌子叫:“贺氏喜剧坊”。贺加贝摸着剃得光溜溜的脑袋,有点喜不自胜。史托芬说:“我们就是要做你的品牌,直做到喜剧生物链的顶端。”并且他一再强调:梨园春来的牌子,要让“贺氏喜剧坊”逐渐替代了。因为“梨园”二字,说到底是唱戏,而我们现在是做喜剧。喜剧包括戏曲的因素,但戏曲里的喜剧,只是大喜剧的一部分。梨园春来是对现代大喜剧思维的一个限定,甚至有些模糊了喜剧的概念,必须改掉。但须渐改渐变,渐变是为了让观众认识进剧场看贺氏喜剧的路径。一旦成熟,立即换“坊”。
很快,在史托芬的带领下,推出了第一批作品。这个创作团队与以往三個编剧的不同手法是,不追求创作者的个人风格与语言特性。一切只围绕着观众的反应,进行反复调试、拼贴、剪接。每晚演出时,他们会从不同角
度监测观众的喜剧“燃点”。演出结束后,立即进行汇总,计算。“王炸点”(全场突然被引爆,笑得扭曲变形、砸背捶腰的)多少次;“爆点”(整体哄然大笑,前仰后合的)多少次;“沸点”(满场皆热,掌声四起的)多少次;“热点”(引起广泛兴趣,笑出声来的)多少次;“温爆点”(不是温爆腰花,而是似笑非笑、半笑不笑的)多少次;“局爆点”(局部爆发的一些燃点)多少次;还有“冲天炮”(就是满场皆静,唯一人笑得失控、失形者)多少次。总之,分得很细,研究得也很周密。“王炸点”到底几分钟出现一次合适?“爆点”和“沸点”为什么没有“王炸”起来?如何将“热点”和“温爆点”提升到“沸点”甚至“爆点”水平?“局爆点”是怎么回事?那里是以老人为主,还是以年轻人为主?以先生为主,还是以女士为主?抑或是白领为主,还是蓝领为主?“冲天炮”是什么人放的?为什么他或她,对那句话那么敏感,能平地惊雷、一花独放?如何让局部效果弥漫到整体?尤其是那“一花独放”者,是不是能开发到“遍地春雷震天响”的效果?总之,用数据说话。用模拟示意图解决不爆、不沸、不热、不火、不充分、不普遍的问题。所有节目在“喜剧坊”里,都像冷冰冰的机器零件一样,随时拆卸开来,进行改造、切割、膏油、重组。第二天弄到剧场,再检验,再测试。晚上把所有数据拿回来,重解构,重组装。直到把这个故事可能榨出的油脂榨干榨净,才又在另一个故事上切、割、漂、染,直弄到“把剧场顶盖掀翻”。
在改造、组装节目的同时,也加大了对贺加贝个人的包装力度。首先是在城市的主要商业广场,都竖起了“贺氏喜剧坊”的牌子。上面自然是贺加贝的巨幅剧照和生活照。有大屏幕的,一律“霸屏”,反复滚动。在去机场的路上,甚至也竖起了几大块广告牌。贺加贝自己开车去看,都有点不好意思,觉得是不是把头像整得过大?那菱形越发突出,连两只耳轮豁豁齿齿的不规则缺陷,也都暴露无遗了。而史托芬说,广告牌的块数与尺寸,受经费限制,还远远不够。我们就是要把你弄成家喻户晓的偶像明星。让西京人,不进剧场看一次你的喜剧,就觉得不算是西京人。西京近千万人口呀,一个看一次是什么票房概念?何况西京还是旅游城市,让外地人来西京,没看贺氏喜剧,就觉得是枉来一趟,那又是什么阵仗?在广泛进行户外宣传的同时,史托芬他们又与城市电台、电视台密切合作,让贺加贝屡上镜头,屡出声画,把他从两个小剧场,算是真正推向了社会。
贺加贝自然是美滋滋的了。虽然这些包装,撒出去很多钱,但剧场确实爆棚得一塌糊涂。很快,就从两个剧场,扩大到了三个、四个。名字也顺理成章地改成了“贺氏喜剧坊”。广告投入,开始是自己摊水,后来就有企业赞助了。不管是烟酒,还是化肥农药,抑或是医药保健品、根治不生不育的灵丹秘方,也都来者不拒,一律代言。史托芬有时也有所要求,说接广告,得有点档次。可钱给得多了,也就有了却之不恭的理由。比如以第一人称说自己肾亏、眼花、不育而双脚稀软的镜头,就不免夸张,甚至不雅。后来吃了什么丸,一下又像狮子一样从大石头后边猛扑出来,还立马变出一个红裹兜儿子来。潘银莲看了这个广告就很不高兴,因为那儿子是贺喜。贺加贝说六一儿童节要用孩子一个镜头,没想到放出来是性药品广告,影响还超大。
摊子的确是搞大了,个人名分也增值十倍不止,贺加贝更是搞得不堪其累。可一算账,盘子大了许多,实际收入,却并没比过去增加多少,他就有些不想过多出场了。比如给一些企业家站台、暖场。尤其是给一些显要人物的父母祝寿、祭祀等,过去他爹火烧天都是不去的。他爹多次对他和火炬讲:唱戏一定要在正经舞台上唱。尤其是唱丑,本来人都当“耍戏子”,你再没点贵气,人家就把你当“下三滥”看了。小丑上台多是扮些鸡鸣狗盗、饿汉乞讨之辈,在越富贵的场所,越显得猥琐下贱。只有在庙会、社戏、集贸市场和正经戏台上,你的背运、下贱,才有更多人理解、同情。笑是笑了,却也给你一份人的温暖和尊重。而在富贵人家的厅堂、道场,你感觉就不像是演戏了,而是如同把浑身扒光,在那里给人家徒增优越高贵的贱作相。宮廷小丑、狎玩弄臣就是这样来的。
史托芬却不这样看。他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是老艺人的旧思维。也可以叫线性思
维、固化思维、阶层思维,非现代性思维。整天在庙会、社戏、农村集市贸易的舞台上演出,你能成为今天的贺加贝?现代的贺加贝?充其量,也还是你爹火烧天那个‘农耕艺人的翻版。今天是产业化、集约化、全球化、信息化时代,你需要知名度,很高很大的知名度!知名度就是尊严,就是贵气,就是财富,就是一切。它需要你用非线性、发散性、聚合性思维,去有效开发利用一切现代传媒手段和人脉资源,把自己做大做强了。人脉资源不是传统的人群资源、庙会资源、社戏资源,这个你得搞明白。总之,就是要通过对一切有价值的资源手段的聚集整合,使你更加知名发达起来,从而形成一个由你贺氏操控的喜剧帝国,构建起一个庞大的产业链来,让艺术的喜剧成为生存的喜剧,尤其是财富的喜剧……你觉得那种日子构想起来,不大舒服、不大温暖、不大高级、不大尊贵吗?”
贺加贝被说得抓耳挠腮的颇感受用。虽然史托芬还是画的一张饼,但这张饼已油、脆、酥、香地挂在墙上,他也就不辞辛劳地,老要蹦着跳着去够着吃了。
潘银莲已基本从喜剧坊退了出来,就是带孩子一个任务。贺加贝被史托芬包装得玄玄虚虚、晕晕乎乎的,见天也顾不上回家。他们都在一个写字楼里驻扎着。哄出哄进的一帮人,基本都在那里休息。说出发,扛的扛摄像机、拿的拿长枪短炮照相机的,就把贺加贝卷走了。看来贺加贝也很是喜欢,就连跟老婆打招呼,都有意无意地有了大人物挥手致意的感觉。
坊里的事,基本都是史托芬掌管着。一切讲正规,讲现代管理,坚决反对“戏班子式的游击习气”。一下成立了办公室、创意部、公关部、广告部、财务部等好多部门。给潘银莲安排的位置倒不低,叫财务总监。可实际上底下有人收钱、支钱,批条子的是史托芬,她只是知道个大概数字而已。听史托芬明里暗里讲,现代企业制度的根本,是不能搞成家族式管理,她倒落了个清闲。反正账上的流水,的确是翻了十好几倍,折腾得越来越大。只是折腾的方向、目标,都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以她笨想,凭手艺吃饭,搞上两个剧场,好好经营,再注意节约成本,那不就是一本万利的事。可史托芬开口闭口都是产业链、托拉斯、东方百老汇之类的词,她就插不上嘴了,害怕闹笑话。贺加贝忙得有时几个月都回不了家,她只负责把他妈和贺喜经管好就行了,另外就是去看看她哥潘五福。
现在她也有时间了,就想做成一件事:让侄儿潘上风去看看潘五福,她感觉这是她哥最想见到的人。可潘上风死活都不去。他也不说不去,就老那样闷坐着不说话。有一天,潘银莲专门把他从学校叫出来,想把他和潘五福弄到一块吃顿饭。他们都快走到西八里村了,潘上风还是借故溜了。潘银莲就觉得这孩子特别不懂事。见了她哥,她忍不住唠叨了几句。她哥仍是那副不在乎的样子,说:“别叫他来,娃好面子。”潘银莲就来气了:“好什么面子?他就生在这样的家庭,生了,就得认命。哥,你倒是何苦呢?”说完这话,她又觉得不合适,转圜说,“人心换人心,既然换不来这心了,你何必在这儿遭罪?还不如回河口镇安生。”她哥还是笑着说:“这儿毕竟世事大。河口镇修鞋,一月也就挣个千把块,好多还是欠账。这儿见月都在三千往上。每月给上风腾挪出一千四五,都是稳稳当当的事。”潘银莲就再不好说她哥啥了。她心里真的是心疼着这个哥。在别人眼里,这样的哥,可能就是个笑话,是丢尽了脸面的事。可在她心中,这个矮子哥,就是自己的宝物。他挣钱那么难,还经常要给贺喜买东买西的。尽管那些吃喝、玩具、衣服,已经不是西京这个城市孩子们所需要和稀罕的,但那份情意,依然让她很是感动。
潘银莲最不愿想起的,就是小时屁股被烫伤那档事。前后整整半年,都在溃烂、化脓、结痂,结了痂再化脓,再溃烂。大便都是她哥和她娘用手朝出抠。小便憋得急了,没法子,是她哥用嘴朝出嘬。连她娘找人卜了一卦,都说这娃可能活不长。即便是活下来,也是个“账主子”,就是花钱欠账的主儿。可她哥潘五福,硬是坚信妹子能活下来。那时想到县上看病也没钱。连镇上卫生所的医生都说:即便是看
好了,这孩子将来肛门、尿道都会成问题。活着会很痛苦,更别说嫁人、生育了。她娘无奈想放弃。可她哥坚决不行,哭着闹着,要把妹子背到县上去看。有一天半夜,他还真的偷偷把潘银莲背走了。从河口镇到县城一百多里路,她哥把她整整背了一天一夜,而那时他才十一岁。一路上,潘银莲发着高烧,一直是迷迷糊糊的,但她能听见她哥在喊:“莲,莫怕,有哥呢。到县上,就啥都好了。千万莫怕,有哥呢。”最后是有一个好心的拖拉机手,被她哥哭着挡住,才把他们捎进了县城。到了县医院,她哥掏出浑身仅有的三十块钱,还是把娘的“老底子”偷了出来。县医院处理了伤口,治疗了几天,可药费实在欠得没法办,听说连主治大夫和护士看着可怜,都掏了腰包。最后基本把溃烂止住,就让他们出院了。
回到河口镇,娘把她哥臭骂一顿,还拿锅铲美美拍了几铲子。倒没说不该偷了她的钱,只说是不该偷着跑出去,害得邻居和村上到处找,把人没急死。连她爹都从矿上跑回来找人了,说是一天要耽误好多钱。她爹倒是坚持要给她看病,说钱有他。她哥得到这话,就天天闹着问娘要钱,说爹都放话了,要给妹子治的。然后,他就又背着她,上了一回县,给她做了手术。再后来,她哥听说离河口镇几十里的地方,有一个老中医,对烫伤疤痕有办法,就又背着她去跑了无数趟。是在那儿不断地贴膏药,把烫死的皮,一点点激活起来,才有了她今天的正常日子。她觉得这辈子,欠她哥的情分最大。她甚至常常想,她哥要真是残疾,不能动弹了,她就应该把她哥养起来。可她哥却一直是自食其力着,并且还老要想着她,想着别人。她就觉得欠这个哥的太多太多。
潘银莲也曾拿出钱来,想接济她哥,可她哥坚决不收,说:“哥只要能动一天,你就别给哥钱。人是越养越懒。你也不容易,挣下钱了,好好攒几个,将来兴许有用场。人哪,红火时要防顾着倒霉呢!哥实在不能动了,你要接济,哥也不作这个假。可现在我还能动,就要好好动着,挣一个是一个。上风那边你也少给钱,我给有下数。都给,把他手脚惯大了,也不是啥好事。”
潘银莲也的确给过侄儿潘上风钱,但他没要。这孩子自尊心很强,问啥都说他有。她这个做姑姑的,也就只能偶尔叫他出来吃顿饭,或者买件衣服、运动鞋啥的。钱他是绝对不拿。她还问过潘上风,关于他妈好麦穗的消息,他也说不知道。潘银莲感觉他们是有联系的,但就是死活问不出来。
潘银莲感到欣慰的是,她哥对现在的修鞋生意很满意。他老爱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但他觉得来西京比他想象的难场好了许多。最让她哥高兴的是,八里村老有戏看。村子大,谁家老了人,必定唱戏。有那大户人家,给父母过寿,也是要唱的。并且一唱都是几天几夜。虽然白天他看不成,但戏台子多半搭在广场里,“戏情”却能听个大概。晚上,还有几个秦腔自乐班,也是一闹火半夜,村里人都抢着唱,有时还有省市名角儿来“促红摊子”。秦腔在正经舞台上唱戏没人看了,角儿们就都到乡里唱“做事戏”去了。所谓“做事戏”,就是为红白喜事唱。八里村虽然已卷进城市的“大饼”,但毕竟还是一个村庄。加上乡下进城务工的人多,因而秦腔戏,在这里仍是吃得很开。
有天晚上,潘银莲来看她哥,她哥咋都不让走,说今晚秦腔大名演忆秦娥来唱《哑女告状》呢。忆秦娥,潘银莲是知道的,贺加贝还曾请她到梨园春来唱过几天戏。可忆秦娥不会演生活喜剧,上台老是走旦角步,还要“韵白上调”的,跟整体晚会风格不大协调。加上忆秦娥有个傻儿子,她老要背着到全国四处去看病。说她只要听说哪里有个好大夫,恨不得连夜就动身,后来就再没请了。潘银莲倒是很喜欢忆秦娥,她上台演出,潘银莲还帮着她看管过那个不会说话的儿子呢。她觉得忆秦娥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诚实、质朴、实在劲儿,她很喜欢。连她哥潘五福都知道,忆秦娥的“苦情戏”是唱得最好的。他已在这里看过她的《窦娥冤》和《失子惊风》了。为看今晚的戏,她哥甚至提前收了工,还专门拿了毛巾,是准备擦泪的。她就笑话她哥,她哥说:“你也注定是要哭成泪人的,你信不?真的苦情得很。忆秦娥演苦情戏,村里打工的都爱看,说几次把台子都挤垮了。”
潘银莲就跟她哥去看秦腔《哑女告状》
了。果然是人山人海,并且多数都是打工的。包戏的由头,是给村里一个老爷子过三周年。开始,有二三类角色,唱了一阵《祭灵》《河湾洗衣》之类的折子戏片段,然后才是忆秦娥的正本戏。《哑女告状》的确“苦情”:一个书生家道中落,去投靠岳父,结果岳父已亡故,岳父的继室不承认这门亲事,把他赶在门外了。善良的未婚妻掌上珠(忆秦娥扮)暗中帮助落难书生,使他大考高中,得以出人头地。当“有情有义”的他,派人来接掌上珠去完婚时,却被继室母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掌赛珠送去顶了包。掌上珠的傻子哥哥呆大,义愤填膺,仗义助妹,一路背着掌上珠进京讨公道,竟被继室母毒杀,并导致掌上珠失声作哑,无法说清原委。最终哑女告状,忠仆帮忙,让奇冤昭雪,苦难伸张。尤其是掌上珠她哥呆大,与妹妹逃出火海,一路背送进京的戏,几乎让全场观众哭成了一笼蜂。其实那是忆秦娥一个人在表演。她哥呆大只是像农村耍社火的假身子,把头绑在忆秦娥胸前,而把旦角的两条腿又绑在她背上,那一路小跑,并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的呆大的腿,其实就是忆秦娥自己的腿,只是穿着呆大的裤子而已。但忆秦娥表演的人背人动作,以假乱真,浑然天成,活像有人背着她在翻山越岭、跳溪过涧。一人塑造了两个角色,把兄妹情义,尤其是一个傻子哥哥的厚道天性,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戏情戏景,让潘银莲哪里能忍住泪水,她一下就想到了她哥当初背她上县医院、去老中医家看病的所有情景。那种代入感,让她深深震惊着戏的魔力!她看见她哥已哭成了泪人,几乎是看不下去的状况:擦一把泪,看一下,看一下,再擦一把泪。在她哥旁边,就是他们那一帮钉鞋的,竟然也个个都拿着毛巾,在揩拭着满脸的泪光。再看远处,到处都是吸吸溜溜、抽抽搭搭的声音。她实在是忍受不了那种太过强烈的感情冲击,竟然钻出人群,到无人的地方,号啕大哭了一场。
戏散了,她哥还在抽搐着,但心里好像受了冲洗一样,也清净得很是舒坦、受活。
潘银莲就想让她哥也去看一场“喜剧坊”的戏。开始她哥咋都不去,后来到底还是攀扯着去看了一回。剧场的顶盖,真的是快被观众的笑声掀翻了,可她哥竟然靠在椅子背上,呼哧打鼾睡著了。那嘴,张得的确有馒头大,并且鼾水流了一脖子,弄得旁边的观众都在斜眼瞪着他。他确实是从头睡到尾,中途就是醒来,也就三两分钟,东张西望一下,仍继续呼呼作鼾。哪怕是最后有演员走进观众池子甩红包,也没把他弄醒来。
他这酣睡相,娘是多次骂过的,甚至用膏药贴过嘴,还是不管用。他常常在地里薅草,累得睡着让蚂蟥都钻进嘴里过。
演出结束,潘银莲在送他回去的路上问他:“你咋睡了一晚上?”
她哥不好意思地说:“我说看不懂,你偏让来,把票糟蹋了吧,我看一张好几百块呢!我就能看苦情戏。这好的戏,哥没用,看不懂么。”
“你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吗?”她问。
她哥嘿嘿一笑说:“我不知道他们在笑啥。”
贺氏喜剧坊最近演出的节目,都以房子、车子、票子,以及职称评定和明星婚外情中的笑料为主打内容。《大豪斯里的分居日子》《玛莎拉蒂里的吻》,以及《千万别上厕所》等小品,几乎是一句台词一个“料”。就这,创意部还在用电脑分析数据,寻找某些笑点为什么没有“王炸”。潘五福看演出的那天晚上,这三个主力小品都上了。第一个就是《大豪斯里的分居日子》,故事大意是:两口子住着一个复式楼的别墅,妻子为丈夫爱抠鼻子窟窿、拔鼻孔毛的“恶习”闹起矛盾来,然后各自住了一层楼进行冷战。丈夫住在楼上,终于有了“奔向解放区”的感觉,鼻窟窿随便抠,鼻孔毛随便拔,还又是蹦又是唱又是跳的,打游戏也像是进入了“二战”状态。妻子便在楼下想方设法地折腾他,结果楼板被折腾出一个大裂缝来。楼上男人像玩杂技一样,一个高空“僵尸”横陈(真是使用了杂技威亚手段)跌下来,刚好扑在穿着睡衣的女人身上。一种缥缈的《夜来香》音乐起,两人又突然为情欲所缠绵起来。正要温存一番,男人却忍不住又抠了一下鼻孔,便被女人一脚踹下床来。小品戛然而止。剧场效果从
二楼突然开裂,男人凌空飞下开始,一直到被女人踹在床下,几乎尖叫声和爆笑声不绝于耳。可潘五福自打妹夫贺加贝拔着鼻毛上场,还刺啦笑了一下,然后就看不懂了。抠下鼻子,拔根鼻毛,为啥能引起这样大的家庭风暴呢?他们天天弄臭鞋,鼻子窟窿也老发痒,也老得抠、得揉不是。正想着,鼻子里就痒起来,他倒是没敢抠,只狠劲把鼻子耸了耸,就慢慢睡着了。
他也的确是太疲乏了。最近鞋活儿多,白天干不完,晚上还要拿回家打夜工。剧场在爆笑如滚雷的时候,他竟然还能做着一个美梦:一个女的,提了两大拉锁包旧鞋,一数,二十五双,并且每双都有大毛病,补起来都不是小钱。关键是这个女的还和善得不行,他说一双多少钱,就是多少钱,算完,刚刚二百五。那女的还说:二百五多难听,给你二百六吧!他就笑醒了。醒来,台上在演另一个小品《玛莎拉蒂里的吻》:好像是一对男女,在车里忙着搂搂抱抱。车窗玻璃是茶色的,看着隐隐糊糊。车外一个男人,是贺加贝扮的,一直在检讨自己的过错,说着千痛万悔的话。后来还打自己的脸,说不该把一个什么女人拉到了车上。但他赌咒发誓说:啥都没干。可车上那女的,还是与那男人紧紧搂着不放。直到最后,好像谈得有了些眉目,打开车门,原来那女人搂抱的是一个布娃娃。观众乐不可支,笑翻一地。但潘五福还是想把那二十五双鞋的梦,再续接起来。
后来,在演《千万别上厕所》的时候,他也醒了一下。好像是说评啥子职称的事。几个人开会,都憋着劲儿地在那儿谈天说地,说股市,说房市,说车市,说拆迁,说假华南虎,说克林顿与女秘书的啥事。反正扯得很远,观众挺乐和,但多数潘五福都听不懂。里面的主演也是他妹夫贺加贝。就在他妹夫实在憋不住,上了一趟厕所回来,会就结束了。说职称已搞定,少数服从多数。他妹夫好像就因为这一泡尿,把好事给耽误了,气得他满台跳着要拿刀把尿泡戳了。他始终弄不明白,职称倒是个啥玩意儿,竟然能把一堆戴着眼镜的厉害人,整得尿都不敢去尿。评上的,还有憋湿了裤子的。笑得满场观众,就跟谁胳肢了脚板心一样,抽搐得不能自已。
本来在剧场能睡一个多钟头也是好事,晚上回去,刚好打夜工干活。可谁知他的瞌睡,却被喜剧坊的创意部盯上了。他们每晚演出都要通过视频,检索观众的反应。尤其是特殊观众,都会进行深入调查。比如潘五福,竟然能在这么火爆的剧场,几乎整整睡了两个小时,是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不感兴趣?
他对什么感兴趣?
他是白天对看演出感兴趣还是晚上感兴趣?
这个观众的文化背景是什么?
他来自哪个阶层?
他会用收入的多少购买文化娱乐服务?
他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取喜剧坊信息的:
是道听途说?在什么地方?
是招贴广告?在哪面墙上?
是游走散发广告,在哪条街道?
是报纸广告?哪家报纸?
是电视台电台?哪个台的?
……
总之,他是怎么要来看演出的?离此远近?男女性别?年龄层次?知识结构?未婚已婚?配偶陪同与否?等等等等,大概有八十多问。潘五福正被盘问得笑不滋滋、张口结舌的时候,妹子潘银莲来找他,才算是被解救走。
潘五福看戏的事,在喜剧坊很是传了一阵笑话。创意部和广告部还跟史托芬研究过这事。史托芬说:这是个案,不具有可行性分析性。
贺加贝直到这时,才知道潘五福来西京打工了。潘银莲没告诉他,也是不想让他分心。他说去看一次,潘银莲没让,他也就没去。他现在也的确活得有些身不由己。首先是采访活动很多。采访的好多内容,都是班底提前写好,但他须背得滚瓜烂熟才行。史托芬不让他随便乱说,一切都在包装中。喜剧坊需要包装出一个史托芬理想中的喜剧明星形象,是一个文化形象,而不是江湖艺人。有时早上会让他去做些爱心或慈善活动,比如看看孤寡老人,或残疾儿童之类的,也都刻意安排了媒体报道。下午和晚上主要是演出。四个剧场,轮番
上演,开演时间都只相差半小时,专车刚好把他能从一个剧场拉到别一个剧场后台口。在车上,有时会安排点采访,有时也能眯瞪一会儿。但多数时候,还是得默诵答记者问和刚修改过的各种台词。他的节目都是压轴戏,基本控制在四十分钟左右,其余都是从各地汇聚来的各种模仿秀。这类人才越来越多,有的几乎到乱真程度。还有直接模仿英国憨豆先生和法国喜剧大师路易·德·菲奈斯的。总之,“秀”场大行其道,丑星层出不穷。
除了忙,贺加贝倒是越活越简单了。整日只被人机械地推着,转着,像个没脑子的机器人。观众笑不笑、剧场火不火、上座率高不高、经济压力大不大,都有人代他操控操心了。他只需要不停地修改台词、说法,登台、谢幕而已。晚上演出完,一般都有应酬。有各种老板,也有这长那长,这主任那主席的。在台下看完演出,他们觉得不过瘾,还想近距離看看贺老师能上下抽动的耳朵,左右错位十几厘米的大嘴,还有可以五马分尸着朝四个不同方向生拉硬拽的眉眼。都觉得跟这么好笑好玩的人在一起,能多活几十年。大家不仅喜欢跟贺老师聊,而且还要照相,签字。贺老师签名,也是一绝。他因没正经练过字,开始写得的确有点像幼儿搭积木,可要签名的人越来越多,又不允许他慢慢搭。还有在剧场排队让他往衣服上签的。所以他就发明了一种速度很快,也很潇洒、遮丑的签名,那就是不停地挽圈圈。贺加贝三个字,又特适合拿圈圈朝起挽。所以,就见他龙飞凤舞着,上挽下挽、左挽右挽、连挽直挽的,最后再把“贝”字右腿猛地朝左一拉,然后再狠劲朝右下方长长一切,就见一堆圈圈底下,还有一个力透纸背的横杠斜抬着。看上去,很是有些大牌明星的签名派头了。
一般应酬结束,都在凌晨一两点左右。回到宾馆,他就跟死猪一样,朝床上拉叉着一摆,有时连鞋袜都只能靠别人去脱了。都嫌贺老师脚臭,可没想想:贺老师每天自打起床开始,谁又给他洗脚、泡脚的时间了?他只能用一双高靿战靴,把一双臭脚紧紧捂着算了。脚趾缝间,烂得他演出时都老想停下來挠一挠。
尽管累得贼死,可与贺加贝心中要购买那栋别墅的要求,还相差甚远。自那次去见万大莲后,他心里就在暗暗用力,得挣钱。他得买一栋比牛乾坤更牛的别墅,那才叫贺加贝!他还是惦念着万大莲,那个影子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眼前晃悠。有时在舞台上演出,配戏的女演员也常常让他恍惚成万大莲了。一旦意识到不是,甚至还会错词、掉词、乱加词。晚上睡觉,也老梦到万大莲,甚至梦见他和她已住进属于自己的独栋别墅了。好长时间以来,他跟潘银莲也基本是分居状态,他住在宾馆,潘银莲在家里带孩子。他们也买了一套房,一百四十多平方米,可到现在也没顾上装,而剧场他都装修好几个了。自从看了万大莲的住处,他也就不想再装那套房了,觉得装出来也是极普通的房子而已。贺加贝到了今天这名声,住那种房还不如不住呢。可要弄下比牛乾坤那套还大的别墅,按现在这个挣钱法,只怕是要到猴年马月了。他有时也有气,尤其是看到史托芬开发的那些贺氏喜剧坊文创产品,把自己的脑袋,用泥塑、木雕、陶罐、硅胶、压铸、手绣、五毒背心等手段,衍生得如鬼魅一般三扁四不圆的,竟然还开发有屁股垫任人坐来坐去,可又不见给他带来具体收入,他就想把那些摆在剧场前厅的丑陋玩意儿一伙都砸了烧了。可史托芬好像永远都是那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并且对他有所拿捏,他也就不好造次了。摊子整得这么大,你不按他的套路走,已有覆水难收之感,何况老史整得他也挺享受的。
贺氏喜剧坊养活的人也越来越多。虽然剧场红火,可终不是个能发大财的路数。尤其是游客这一部分,大量是旅游公司拿了钱。看着见天满座,可一张票,甚至七成都被导游和中间商套走了。就是再开一两个剧场,把自己当陀螺一样抽打起来,发财,终还是一个白日梦。
就在这时,“人脉”资源开始发挥作用了。
在喜欢贺加贝的“高端”人群中,有几个常客,不仅看戏,也爱吃吃喝喝。贺加贝把自己的困惑说了出来,他们给出的点子是:何不利用你的名气,在土地上做点文章呢?只有土地,才是发横财的最大资源。贺加贝还搞不懂,要地干啥?他又不想当地主。大家就笑了,说:再嫑瓜娃了,你就只懂唱戏。土地是啥?寸土寸金,土地才是最大的刮金板。这些
年发财的,多数都是沾了土地的光。刚好现在重视文化产业园区开发,要不然,还轮不到你个光葫芦撒(头)染指呢。其实,史托芬早就想过这一招,他之所以反复强调要重视人脉资源,就是在下这步大棋。但弄土地谈何容易?铺垫不到位,里边没有硬扎人,是想都别想的事。如今既然他们自己提出来,并且帮着谋篇布局,自然就是要水到渠成了。
很快,他们就搞了个“贺氏喜剧文化产业园区”可行性报告。几个“内部朋友”,里应外合,几上几下,最终审批出一百五十亩土地来。贺氏喜剧坊的摊子,由此才算玩大了。
我不是一条好多事的狗,如今也活得很低调。把我叫张驴儿,也咬牙认了。可对史托芬这个人,我还是想给大家念叨念叨。他就是我过去的主家,那个老跟老婆吵架的副教授。他为评不上职称,还有其他一些不顺心的事,气没哪儿撒,对我竟多次实施家暴。我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愤然出走的。
真是冤家路窄,世界太大也太小,我们竟然在贺家又遇见了。他第一次见我,有似曾相识感,还很是好奇地问了贺加贝一声:“这狗是哪来的?”贺加贝那天有些心不在焉,只支吾了一句:“银莲养的。”就算过去了。我为了不自寻烦恼、自取其辱,也很少朝他跟前凑。可有一次,潘银莲领着我,我左躲右藏,还是撞见了史副教授,他又问:“这狗是哪里来的?”潘银莲也是一笑说:“我养的,咋了?”他说:“没咋!”就再没吭声了。我在他家时,他也不咋待见我,高兴了,戏耍一下;不高兴了,他的书房我都不能进。我记得他还给我起过个很不好的名字,叫墨菲斯托,那是魔鬼的名字。可见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之所以这样叫,也是因为他夫人叫过我浮士德博士。吵架了,见我向着他夫人,他不高兴,踢了我一脚,随口就叫了声墨菲斯托。我听他们讨论过这部叫《浮士德》的诗剧。好像浮士德曾跟魔鬼墨菲斯托签下过一个约定:墨菲斯托给浮士德博士当仆人,可以尽量满足浮士德的一切要求,尤其是一切远离人类道德的娱乐至死方面的要求。一旦浮士德对这些快乐感到满意时,他的灵魂就归魔鬼所有,浮士德就算彻底堕落成魔鬼了。大意如此,好像他们夫妻为此还合作写过论文,掏钱发表在一个什么C刊上。总之,他对我随意嬉笑怒骂,我对他也印象不佳。如今是狭路相逢,好在他终是没弄明白我的履历。
我平常主要跟潘银莲一起活动。过去还卷在中心位置,对梨园春来的内部管理和高层机密,几乎无所不知。自从来了史托芬,一切就都改变了。首先,史托芬认为家族式经营是“环扣闭锁”“发展不大”,不合乎现代企业制度。其实他在大学时,恨不得把自己和夫人的几个亲戚,都弄到学校和系里当差。其中他二母舅,就寻情钻眼地弄到大食堂做饭去了,以为谁不知道。批评所谓“家族式管理”,其实质是逼着我主潘银莲交权退位。潘银莲又是个好说话的人,让交就交了。贺加贝从来都没有设身处地为他老婆好好想过,说是财务总监,其实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货。对不起,以我的修养,是不能用这种伤害残疾人的比喻的,只是再没有比这个更恰当的词语,能说明潘银莲的尴尬处境了。
潘银莲只有很少的时候,才参加一次喜剧坊全体会议。贺加贝虽说是老板,其实都是史托芬在那里“老贼一手遮天”。开两个小时会,他能讲一小时五十分。说“老贼”,其实史托芬并不老,才四十多岁,除了便秘,爱蹲很长时间厕所,一看半天武侠小说外,好像身体还没啥别的毛病。“老贼一手遮天”是我从戏里学来的,用给他,挺合适。每次开会,他也都会礼貌地请贺加贝讲话,毕竟是老板,但贺老板都讲得很短,有些语无伦次,更缺乏重点。他肚子墨水太少,开口闭口就是要大家演好、咥(吃)好、喝好、发(大概是钱和财)美,真是让我既担惊受怕又能羞出一脸冷汗来。我看各部门的头头,拿笔记都没法记。而史托芬却是ABCDEFG的长篇大论,整得头头是道。不仅能让大家明白当下要干什么,还能把五年、十年、二十年的“喜剧坊”“喜剧城”“喜剧帝国”发展思路,说得伸手可触、天堂有路。什么喜剧美学、接受美学、大众美学、心理学、观众学、社会学,都是一套一套的。他的学生甚至吹嘘什
么“史老师已形成完整喜剧产业管理创新体系”。其实我知道,这小子就是爱胡谝。在学校都是有名的“史大谝”。上课连巴掌大的纸片都不带,一讲两三个钟头也不喝水,都说他谝得美!连他老婆都骂他:你就能谝闲传,有本事咋不把教授、“突贡”专家、“百千万人才”谝回来?
他咋諞,都无所谓,我担心的是,他当了“日弄客”,贺加贝还浑然不觉。“日弄客”是关中土话,我本来是不屑于用粗俗俚语的,可内涵极其丰富,也很生动,我就不得不加以援引了。“日弄客”既有煽动、蛊惑的意思,也有给人下套、挖坑的意思,还有揶揄、嘲弄的意思。我随着潘银莲被边缘化后,不像她能随遇而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是不甘于主人被安排、被同意、被总监的处境的。有好多次,大会散了,我偏不出去,就卧在桌下,看他们当主人不在场时都谝些什么。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狗的天职,不就是给主人巡察监戒、看守门户、预示报警嘛。既然如今没门户可看了,我总得有所作为吧。在人类的办公桌或餐桌下,常常能听到的,就是那些“日弄客”话语。譬如有人说:“史老师,把贺加贝是不是包装得有点过头?开始他还知道尊重我们,现在,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了。他出席啥活动、啥场面,都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了。人家请他吃饭,我们站在身后伺候,直到走,都没招呼一声。饿得我们前胸贴后背的,还得前呼后拥着把他送回宾馆,宽衣解带脱臭鞋。他那双脚的臭哇,真不是目前关于臭气熏天这类词汇所能形容到位的……”这时就会七嘴八舌起来,光对贺加贝的臭脚就能声讨半天。都说主人贺加贝越来越难伺候了,现在耍得还跟真的一样,出了宾馆门,就不认识自己了。架子端得跟啥子大人物似的,直到回来脱了臭鞋,才长叹一声:“贼他妈,把人没挣失塌!”史大谝哈哈哈一阵大笑说:“继续伺候!不仅不能松懈,而且还要加大包装力度。这不是贺加贝个人的事,这是喜剧坊共同利益的需要。他不需要认识自己,苏格拉底这句话对他没用。他只需要大红大紫,让别人去认识他,懂吗?”你说这里面有没有“日弄客”的意思?把我主人耍猴一样,弄到高竿上去表演,他们却偷偷在背后,耻笑着猴屁股的裸露与颜色深浅。
还比如:一次会议上,我主贺加贝有些不高兴,好像是嫌在一个什么楼盘开业场合,各类名人很多,而把他这个笑星晾在了那里,并且站台都站在了第二排。史托芬当场批评了负责出行的公关部、广告部和办公室,让他们写出深刻检查,并要求财务部扣除相关人员当月奖金。我就觉得不真实,会后潜伏下来,想一观动静。果不其然,贺加贝刚一走,他们就哄堂大笑起来。原来那天楼盘主还在京城请了几个大腕,人家来,又是记者跟,又是乌泱乌泱的粉丝团,高举着各种牌子,呐喊得要死要活的场面。而他,竟然只去了一个跟班的。跟班还被人挤人的现场踩跛了一只脚,他在前边走,那跟班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活像《窦娥冤》里张驴儿和他老丑爹讨饭的场面。呸,偏又拿我张驴儿说事!这事贺加贝自是很不愉快,竟然在大会上端了出来。大家虽然现场默不作声,表示出失误很大的样子。可他和潘银莲刚一离开,就笑得乱作一团了。有人说:“看怎么样,是不是不习惯了?史老师,看你惯下他这大牌明星毛病,以后咋办呀?”原来那天有人是故意为之。因为楼盘主只重视影视明星,尤其是外来和尚。他们给贺加贝的劳务费,连人家十分之一都不到。气得公关部、广告部和财务部都让撤人。最后就跟上去一个办公室跑腿的,腿还给跑折了。至今想起来,大家还笑得下巴都要脱落。史托芬敲敲桌子说:“以后不能再出这样的事。凡贺老师出现的地方,一律要像影视明星和歌星一样安排举牌子、拉横幅;还有各种呼喊声和尖叫声,要多安排年轻漂亮的粉丝,而不是随意到广场找一群扭秧歌的大爷大妈,一人管一顿盒饭、发二三十块钱了事。‘我爱你加贝,还有‘我加倍爱加贝之类的广告词,也得适时更换,创意部、广告部、公关部都要很好地研究这些问题。不能一个牌子用几次,甚至用几个月,烂得没边没沿了,还拿去举,拿去喊。这方面该投资就得投资,宣发力度还要加大。尤其不能让贺加贝有这方面的不适、不快、不满,更别说恼怒了。你们应该懂得把他捧得更火更红,对于喜剧坊、对于我们每个人的价值意义。我讲过多少遍了,还出现这样的失误?仍是那句话:只要没
把贺老师捧疯掉,做了王廉举第二,就还得加劲捧。不过要捧得高级,别像那些小明星和王廉举一样,被捧得恶俗不堪。我们是双赢叠加关系,不是零和博弈游戏……”你说这是不是“日弄客”?
再譬如:他们好像在哪里弄了一百多亩地,设计方案里有一个剧场,暂定名叫“贺氏喜剧大剧院”。围绕这个大剧院,还要建一条圆形街道,叫个什么“贺氏喜剧美食一条街”。整条街就像土星外环一样,是顺着剧场形成一个大包围圈。他们想把西京所有的名吃,都带着喜剧变形夸张的手法,引进到这里来。设计很独特,很浪漫,很时尚,但也很复古。据说都得到了大领导的“点头称许”。但在研究这些重大事项时,有好几次,老板和财务总监却实质缺席着。贺加贝对这些“头痛事”完全心不在焉,即使出席会议也总在玩手机。而我主潘银莲又老被保姆叫出去奶孩子。我就不得不多长个心眼,要进行旁听了。有人甚至担心:都冠了贺氏名字,与他们是什么关系?还有的说:剧场离城里这么远,谁会天天开车来看演出?有人分析说:西京过去的老剧场,布局都很科学,基本是五公里左右一个,并且都建在人口密集的场所。现在把贺氏喜剧大剧院建到远离闹市区的地方,小心投资打了水漂。史托芬却主意很正:“远离闹市区,我们就创造不了一个闹市区吗?大家就这么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再说了,所有设计图纸都是用来施工的吗?现在不少地方都在夸海口,要打造什么东方百老汇,纷纷跑马圈地,就都能搞成百老汇了吗?其实质是借机撬动房地产,懂不懂?我们还是都太书生气了!只要地到手了,建剧院、修街道、造房子,那也要看我们的发展实际,一切都得市场规律说了算嘛!真挣了钱,再反哺文化,不是更能做大做强吗?眼下关键还是怎么‘带动发展这四个字!”
你说这不是“日弄客”?正式会上,全说的是把贺氏喜剧大剧院和街道怎么造好、建美,搞得中国不出、外国不产。当我主缺位时,又另有企图,可能会挂羊头卖狗肉。呸,怎么又把自己绕进去了。可惜,贺加贝已经被捧得半疯半癫,潘银莲又活得太单一老实。我纵有过人智慧,与他们沟通起来,也如万山阻隔,蜀道青天。人啊,活着最具有喜剧与悲剧意味的,看来就是信息不对称造成的盲点、盲从、盲动和茫然了!我即使潜伏再深,内幕知道得再多,也补天乏术矣。
我可怜的主哇!
贺火炬走出潼关,到南方一所大学上学,是激动了很长时间的事。可一旦进去,还是有些失望。这原来是一所矿业大学,现在综合了工学、农学、医学、法学、管理学、体育、文学和艺术类。总之,门类是应有尽有。学校分两个校区:老校区历史悠久,在市中心位置;艺术学院才成立,自然是在新校区了。难以想象的是,新校区离城市大概有五十多公里路程。校园倒是大得没边没沿,可好多地方还在建,并裸露着。也有绿地,但仔细看,却是麦苗。
艺术学院也分了几个系,他自然是表演系了。班上有四十几个学生,也都来自全国各地。第一天一集中,他就有些想笑。他以为自己长得奇特,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更“瓦尔特”的。仅光头,班上就七八个。有人立即耍怪说:“咱班上绝对给学校省电。”关键是光葫芦中,还有一个女生,据说才拍了啥子电视剧,在里面演了一个小尼姑。这也便成为一种身份和曾经拥有某种艺术成就的象征。后来有人看了那电视剧,其实她在里面就几个镜头:女主演到尼姑庵降香,她跟老尼姑到门口迎接了一次,中景;坐定后,她又出来端了一次茶,却因胆怯女施主的威势,颤颤巍巍地把茶泼在了人家袖子上,一个脸色吓得煞白的近景;再就是老尼呵斥她跪下赔礼,女施主又大度地挥手让她起去,她就双手打躬作揖着退下了,这个虽说也是中近景,却因下跪和低头退下的连贯动作都是有身子没脸的,也就只能算是半个镜头了。其实有头套,她是完全没必要把头剃光的,可偏是剃光了,也就有了“上过”某知名电视剧的印痕。半个月下来,大家相互就都知道了一点底细。只要在艺术上显过山露过水的,几乎没有不找机会要表现出来的。听来听去,还就扮小尼姑的成就大一些,毕竟是给当今影视行当的“当家花旦”配过戏。并且还配过两
部,且那个剧组也是拍过几部有名头大戏的。其余基本都是在什么“大道”,什么“大本营”,什么“勿扰”之类的娱乐节目上露过一小脸的。再就是一些地县剧团的二三流演员。像贺火炬这样,“已经在省城舞台上曝光度很高的演艺明星”(这是班主任的话),看来看去也就他一人。他既有点沾沾自喜,也有些郁郁寡欢。要不是老师介绍,他都有点不屑于说自己那点事。关键面对这么个班底,不大值得去说。
尤其是整个教学过程,让他颇为失望。除了开始的一些基础课程,安排有各种老师上课外,到后来,基本都是放羊了。加上老师们对这个班级也很头痛,大概有些孺子不可教也的无奈。嫌学生文化基础差,纪律还很松懈。男的分三种人:一种是故意追求阳刚、冷面、硬派的,他们比较崇尚施瓦辛格之类的国际明星,但身体又大多练不出那种比例夸张的肌肉块。第二种是追求奶油、温润、鲜嫩型的,他们崇拜偶像很多,比较注重脸上、身上、手上,甚至脚趾上每个细节的委婉与精致。第三种就是丑怪类的,他们没有一定之规,但却五花八门,唯恐裂变得不出彩、不抢眼、不另类。贺火炬自然是归在这一类了。但从平常生活的角度看,尤其是在群丑荟萃的地方,连他也显得波澜不惊了。女生也分了三种:第一种自然是追求大牌明星范儿了,从国际到国内,谁最当红,她们的衣食住行、化妆造型就朝谁死靠,也不管自己与人家上身与下身的比例长短,胸围与臀围的尺寸大小。一时见她们高冷得逢人不搭话,一时又国民好媳妇得温文尔雅,和善有加,吓得人还以为她们是突然发了烧。第二种是那些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头发的不断变异型;服饰也是裸露得同班同学都不敢直视的那种;大冬天,她们也不怕后背、肚脐和脚踝裸露着,让别人突然想起北极,而要猛然打一个寒噤。第三种与男性的丑类有些相似,不顾身材的胖瘦,也不追求女性的温柔,甚至还故意释放一些粗放信号,只希望有一个特型角色,一夜爆红,同样也能做一场明星梦的。当然,还有就是来混文凭,好向父母交差,向亲戚朋友、学校、同学都有个交代,而不知未来走向的。总之,贺火炬的感觉是老想发笑,真他娘的喜剧!
专业表演课,系里几乎没有老师,大量都是靠外请。有些是当地的话剧演员,也掏大价钱,在外面请过几次大牌明星。所谓大牌,都是快过气的,但谱仍是大得吓人。有一个讲课时,竟然端直坐在课桌上,说自己觉得坐在这里挺有感觉。可悲的是,老师并没有觉得他坐上课桌有什么不妥。不僅让坐了,而且还亲自上去,给人家抹了一下灰尘,生怕明星的裤子太值钱,课桌把人家屁股坐脏了。大多数同学也没觉得这有啥不妥,不就是个课桌嘛!人家可是大明星耶!明星还不该有个明星的脾气和派头了?贺火炬如果不是经历过那么一段演艺生涯,也经受过不少热捧与崇拜,大概也不觉得这有啥不合适。可他是来艺术圣殿回炉的,希望在这里找到更有用的东西,就觉得有点失望过头。有些明星来上课,干脆就是胡说八道,天一句的地一句;东半球一句,西半球一句;然后再谝两个半黄不黄段子,就拍屁股走人了。很多人还觉得很振奋,原来明星是这样放松,这样有趣,这样像邻居家的大哥大姐!太酷,太炫,也太平易近人了!
真正一线明星,只来过一次。那还是拍一部电视剧,要用学校的场地,系里联系,让学生到现场,看了一天拍戏。然后,又请明星到课堂上给大家授课。其实谈妥,就一刻钟时间。明星被学校和院系领导陪同来,只在课堂上讲了几句话,大意是:没想到学校这么大,能搞几个高尔夫球场。我看那边还能挖一个人工湖,养些天鹅也挺美。学校领导直带头鼓掌说:好建议,就挖湖养天鹅。还有人当场献上一策:将来人工湖就以明星老师的名字命名!大明星也扯到了艺术,表面倒是一种挺谦虚的姿态,但内里明显有一种既苍白又玩世不恭的东西。他说艺术就那么回事,你得让人看了乐和、轻松、好玩儿。我觉得艺术就是玩儿,你首先得整好玩儿了才叫艺术。反正一切的一切,都让人别弃剧了,一旦弃剧,那你就玩砸了。然后就是签名、合影留念。明星的一堆助理,把拿着教案准备让签名的班主任老师还掀了一把,嫌他不该太亲密接触,要求有安全距离。贺火炬看着年过不惑的老师,在一个二三十岁的时尚明星面前的跌份相,心里十分难
过。本来在介绍明星时,这位班主任就充满了谄媚、低矮、猥琐相。再被人家吆五喝六地推搡一把,就更是让人觉得这个课堂一钱不值了。
大家都纷纷开始了明星梦的实践课。贺火炬去了一个比较大的影视拍摄基地。同学去那儿的也不少。可等机会的人太多太多了,平均每天几乎都有好几千人在候着剧组挑人。说里面有好多剧组同时在拍戏,用人是海量的。从外观热闹景象看,也瞧不出这是一个演艺场所。它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劳务市场,各色人都有,只是没有手提肩扛着劳作工具而已。除了一些把妆化得花枝招展的女性,还有一些粉面桃花的男生外,其余的,几乎也看不出什么表演天分和特性来。贺火炬穿梭在里面,也就更是泥牛入海,了无踪迹了。这里面也不是可以随便就能找到一个群众角色的,你还先得拜门子,认“穴头”,剧组都是与“穴头”打交道。比如要二百个日本兵,或者要三十个太监什么的,只有认识了“穴头”,你才可能得到机会。还更别说那些有名有姓、可露几个镜头、能上字幕的小角色了。业内把那些叫“特邀演员”,“穴头”简称“特演”。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贺火炬只扮演了一天“汉奸”,表演才华哪里是可以遮掩得住的,第二天,就晋升为汉奸小头目“二狗子”了。这是一个坏事做绝的家伙,他跟踪一个地下党,最后被活活吊死,地下党又用一头驴,把他的尸体驮回了鬼子大本营。关键是连“尸体”的姿势,他都自我设计得充满了喜剧性,让导演很是满意。后来,他在这个剧组,就又扮演了鬼子小队长的角色,那是要上字幕的。一传十,十传百,他在这个基地,很快就算稳坐上了“特演”的位置。每天的收入,也凑合着能租起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活动板房了。
需要特别交代的是,他恋爱了,对象竟然是那个初开学时剃了光头的“小尼姑”。他有好长时间,都对这个光头姑娘没啥好感。长得也不赖,可不是很出众,却特好朝前冲,班上弄啥,她都想露一手。比如表演课,但见老师需要示范,她总是第一个跑上去,大表其演起来。好像是做过戏曲演员,身上的戏范儿特别重。后来贺火炬才知道,她果然是甘肃那边一个县剧团的秦腔演员,只是不愿意让人知道而已。在影视行,都特害怕谁有唱戏的底子,说那种表演范儿,不好往“正路子”上扳。直到來基地实习,贺火炬都没有跟她多说过话,只能叫上她的名字:白梦露。他们的深交往,是从拍一个抗战戏开始的。他和她需要完成同一个情节:她扮演的良家妇女,抱着婴儿正要逃生,却被他带领的鬼子团团包围。导演安排他抓了两只鸡,还要上去对她施暴。他还跟导演笑着说:“导演,熟人,有点不好下手。”导演也笑着说:“熟人下手才安全呢,上!”他就一手抓着活鸡,一手四处强拽硬摁起白梦露来。白梦露要保护孩子,他又舍不得放弃鸡,这场戏就很好看了。最后,他将两只活鸡绑在后背上,把白梦露死死压在身下,鸡便胡扑腾乱叫唤起来。导演使坏,故意长时间不喊停,弄得最后鸡挣脱绑带飞起来,撞了镜头,才算完结。
自此以后,他见了白梦露就有点怪。并且那天压着她,感觉的确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晚上收工时,白梦露还故意走到他跟前说:“火炬哥,以后有好事,多想着妹子啊!”他还就真的老能想起她了。只要有戏,他就总是跟“穴头”商量:能不能再搭一个人。白梦露的戏,他也帮着总能进步。时间一长,白梦露就干脆住到他租的房里去了。
潘银莲越来越感觉到贺加贝对她的冷落了。可她毫无办法,只能尽其所能,多给他一些关心而已。每次演出时她才能在剧场见到贺加贝,其余时间,都是史托芬把他安排得团团转。她就利用在剧场能见的机会,总是给他想着法地调剂伙食:一时搓些麻食,一时炖些鸡汤什么的。凡平常知道他爱吃的西京小吃,都弄来让他演出前后打尖。她也见他累得可怜,就尽量不说他不高兴的事。比如喝酒,过去王廉举是有教训的,加贝自己也曾十分痛恨这种“烂酒鬼”行径。可现在,好像她也总能从他身上闻到酒味儿。听他身边人说,不是昨晚陪哪个老总喝高了,就是陪哪个局长、处长喝猛了,再就是太喜欢人抬着捧着,连到后台,都静不下来,老喜欢人簇拥、拍照、签名,活得好
像双脚都悬在半空里了。她想关心他点什么,还没等她说出口,他便接了别人的话茬转走了,似乎已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也就收拾起碗筷,拿了他刚换下的衣服,悄然离开了。有些事,她也跟史托芬讲过,史老师总是让她放心,说只会把贺加贝包装成喜剧大师,而不会整成第二个王廉举的。他还开了一句玩笑说:“他敢当叛徒,尤其是跟王廉举一样搞什么‘梅开二度,组织就把他锄奸了。”关于买地搞贺氏喜剧产业园的事,她就更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老觉得那就跟演戏一样虚头巴脑的。可几乎每个人都在激动着这件事,她也就害怕别人说她是“乡野小炉匠出身”了。总之,她觉得自己没什么能耐,得放贤惠些,努力做个好媳妇,把婆婆和贺喜经管好就行。其余的事,也就任由他们去了。
也就在这时,潘银莲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竟然是她嫂子好麦穗打来的。电话里,好麦穗有些有气无力。潘银莲说她立马过去,就起身出了门。张驴儿还想跟脚,被她轻轻拐了一腿,关在了门里:“我有急事,老实在家待着,帮忙看贺喜!你要敢惹他哭,我回来就收拾你!”
好麦穗在电话里说,她在大差市一家医院,还说了病房号。她说她有话想跟她说。潘银莲突然感觉到了某种不妙。
她找到那间病房时,第一眼竟然没认出好麦穗来。她已瘦成一把光骨头了。
病房里有四张床位。另三个床位上的病人和陪护,都是一种很同情,甚至恐惧的眼光。
好麦穗躺在最靠里面的那张床上,她看见潘银莲来,努力欠了欠身子。
当潘银莲判定这就是嫂子好麦穗时,先吓了一跳。但她尽量还是控制着这种怕给病人带来刺激的情绪。从她内心,真的是有点不敢触碰这个身子了。她努力克制着惧怕,一下紧紧抓住了好麦穗的一只手。那手,也是瘦成皮包骨头了,并且有些发烫。而另一只手,正扎着吊针。
好麦穗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潘银莲也泪从心生,几番阻梗,仍还是夺眶而出了。她轻轻唤了声:“嫂子!”
好麦穗很是微弱地叫了声:“莲!”
“咋回事?”她问。
好麦穗慢慢摇了摇头说:“命……命该如此……”
“快别这样说了。到底……咋了吗?”
好麦穗又摇了摇头说:“瞎瞎病。”关中人把不治之症,都统称为瞎瞎病。
“嫂子,不管啥病,都别着急,我给你好好看就是了。”
好麦穗还是在轻轻晃着头:“看不好了,莲。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才给你打电话……”说着,眼泪又流淌出来。
潘银莲看她实在没有气力说更多话,加之一房人都在侧耳倾听,就没有再多问。过了一会儿,她借故出门打水,到医生那里打听去了。她得知道原委,才好跟好麦穗往下说。
护士把她领到主治医生那里,是一个女大夫,但对她很是不友好,先问:“你是她亲属?”
潘银莲很肯定地点点头:“是的,大夫。”
“你们一家都什么人哪?病人成这样了,管都不管?她丈夫已经好些天不见了,有点人味儿吗?她还能活几天?都撂给医院怎么办?医药费已经拖欠很长时间了。我们处室医生、护士都掏钱垫付过,可垫得过来吗?我看你们也不像是缺钱的人哪?怎么这样办事呢?”女医生上下搜寻着她的穿着和手中拎的包包,先劈头盖脸给了一顿。
潘银莲急忙回话说:“对不起大夫!我知道晚了点,对不起!前边的药费,我负责结。对不起!”
大夫又问她:“你是她什么人?”
潘银莲说:“她……是我嫂子。”
“亲的?”
潘银莲一怔,说:“亲的。”
大夫见她挺诚恳,才让她坐下,并谈了好麦穗的病情。
原来好麦穗得的是子宫癌。大夫说:“这个病本来是有很高治愈率的,可惜她错过了时间。并且动手术后,营养也没跟上,辅助治疗的药物更是经常中断,就导致了今天这样的恶果。癌已全面扩散,病人好多器官都衰竭了。病危通知也下好几次了,估计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
潘银莲愣了一会儿,问医药费欠了多少。大夫说,大概两万左右吧。医院也就是在维持
她的生命,但所有治疗,都已是徒劳了。大夫又說到好麦穗的丈夫:“你那个哥可是太不像话,妻子成这样,他能逃了?请转告他:没人性!”女大夫说着还直敲桌子。
潘银莲满脸羞红地连连点着头,表示认错。但这个哥是谁呢?肯定不是她亲哥潘五福了。无论如何,既然好麦穗最后能想到潘银莲,那也是对自己的最大信任,她得把这件事处理好。她一直对这个嫂子并不反感。虽然她娘那样骂好麦穗,她也听到不少闲话。并且大夫所指的“她丈夫”,也再次印证了好麦穗的“出轨”事实。方才在好麦穗说她得了“瞎瞎病”时,她甚至还想到了艾滋病呢。在河口镇,有人得过这种病,是卖血染下的。不管怎样,好麦穗能把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指望在自己身上,她就不能不管。
当她再次回到病房时,好麦穗已能感觉到,她是知道她的病情和一些情况了。
好麦穗在看她的态度。
潘银莲仍是伏下身子,与她靠得很近,并且紧紧拉着她的手说:“嫂子,你放心,一切有我,你就安心养病吧!会好起来的!”她希望能给她更多一些温暖和鼓励。
好麦穗突然像孩子偎依母亲一样,向潘银莲的胸部靠了靠,嗫嚅道:“莲……”她抽噎了一会儿,继续轻声说,“我对不起你哥……”说完又是泪流满面。
潘银莲说:“快别说了,嫂子。我哥……从来都说你好……你就好好养病吧!”
一个女人,当倒在另一个能够信任的女人怀抱时,哭大概是最好的讲述了。
眼看哭到了晚上,病房里的陪护都陆续走了。有一个病人好像回家休息去了,有一个在过道转动。还有一个年龄大些,耳朵也背,始终把身子拧向墙壁在睡。
好麦穗就把一切原委都告诉她了。
被医生称为“她丈夫”的那个人叫张青山,是一家银行在河口镇开办的营业所的主任。潘银莲完全没有印象。好麦穗说,他长得高高大大的,国字脸,短头发,有人说像高仓健。他爱打篮球,还爱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跑步,在河口镇很有名。但这人也好赌博,几乎整夜都能耗在麻将摊子上,并且赌得挺大。人也很义气,每次赢了,都会给输家撇些“零花钱”。那时她在给营业所做饭,每天晚上,他们赌的时间长,会吃夜宵,就让她加班。其实事情也不多,她开始坐在一边看牌,服侍茶水,有人喊饿了,就起身擀些面,或者包点饺子,搓些麻食啥的。那些人都不老实,打牌老拿她开玩笑,还有端直把她和潘五福比作潘金莲与武大郎的。有的干脆还动手动脚起来。开始她也骂,也反抗。捏了她哪儿,摸了她哪儿,她就用拳头捶,拿脚踢。后来想想,觉得跟了潘五福的确挺亏的,就任由他们玩耍了,人家毕竟都是机关上的人。跟张青山的事其实还在后。开始张青山好像还并不把她在眼里放,觉得就是营业所一个做饭的,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人做得太过分,他还制止过。可有一晚上,牌打到半夜,他们突然闹起矛盾来。一个输家,怀疑有人故意“放水”,把牌桌掀了个底朝天,然后都骂骂咧咧走了。她正蹲着捡拾一地的麻将,突然觉得身后火辣辣的,回头一看,竟是张青山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屁股和腰身。因为是夏天,穿得单,弯腰捡麻将时,后腰露得太多,她急忙拽了拽后襟。他却一把将她像肉团子一样抱起来,端直用脚踢开卧室门,扑通撂到了床上。她也没反抗。在她心中,被张青山主任搂起来,撂到自己床上,都是不敢想象的事。她认识张青山的夫人,在县上银行工作,度假时来过河口镇,人才长相,都是河口镇少见的。被这样的男人稀罕一下,还很是有些荣幸的感觉呢。她自然配合得很到位,甚至有些超常发挥。吓得张青山老用毛巾捂着她乱喊的嘴,有时还捆住她乱抠的手。她的确喜欢张青山,不喊不抠都不由她。他也不是一般地喜欢上她了,后来简直到了一天不见,就要到处发疯乱找的地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有人再摸她捏她,张青山就要骂人,就要掀桌子了。事情很快传得满镇都是,张青山怕影响声誉,就安排她到一个建筑工地看材料库去了。那个工地,是靠张青山他们营业所放贷才开的工,因而给她的工钱让她很满意。其实潘五福是不想让她抛头露面,出门挣钱的,可为了儿子潘上风,她又不得不挣。打小学一年级起,潘上风就懂得父亲是个侏儒,自己在河口镇有多抬不起头了。她真不知道潘上风到底
是谁的,大概不是潘五福的,关键是哪儿都不像。怀潘上风那阵儿,她在给另一个单位做饭。也的确有两三个人欺负过自己,甚至包括一个管伙的。潘上风在小学五年级时,就蹿出一米六的个头,他自然是不认还不到一米五的父亲了。为了能让儿子在人前抬头,过上有脸面的生活,她在县城给儿子租了房,并且一直把潘上风打扮得很体面,直到考上大学。她把挣的所有钱都贴给了儿子,觉得自己活烂包了,只要把儿子促起来,也就算人生没白折腾一趟。问题还出在张青山。他过去赌博一直手气很好,听说后来有人给他做了局,就突然见场输。越输,他赌得越大,只两三个月时间,就输了几百万。据说不少都是公款,然后他就跑了。他说他一定会让做局害他的人把钱吐出来,一旦吐出来,他会把公款顶交了。他潜逃到西京的事,也只有她一人知道,连他老婆都没告诉。他说一旦告诉,也只有归案、判刑,然后离婚一条路了。他太知道他老婆的精明、厉害和算计。而对她好麦穗,他却是那样地放心。那阵刚好儿子到西京上大学了,她就以到外地打工挣钱供养儿子的名义,出来跟张青山住在一起了。张青山逃跑时,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零钱仅够买几箱方便面。两人住在一个地下室,他还不敢随便露面。有时半夜两三点,才出去透透风,就这还得戴着连耳朵都要捂住的深罐罐帽子。脸上因为胡子长了,倒是能遮掩一些。生活来源,就主要靠她一人挣了。她开始在一个超市卖水果,觉得收入低,又换了给人当保姆,伺候过一家老两口,一个还是瘫子。一月挣六千块,供着张青山和儿子三个人,日子的确紧巴得要命。她是念记张青山那几年对她的好,的确是真好过。觉得人家倒霉落难了,也应该有所回报。听张青山说,好像是没给谁放贷,人家才做局害了他。这人在西京有房产,他正暗访着。她也怨他说:还是你好赌,不赌谁能把你做进去?反正只要能过,她都尽量撑着朝前磨。可绳偏从细处断,她竟然得了子宫癌。她说,有时想,也是活该,为啥自己就得了这歹症候呢?她也知道这病早看能治好。可她硬撑着、忍着,觉得不看不行时,就已经晚期了。张青山还算不错,那么躲躲闪闪活着的人,毕竟还到医院伺候了她半个月。实在是没治了,她才让他别再来的。来了一旦被人认出,几年也就白躲了。他现在头发、胡子都全白了。她也一直让他回去投案算了,他好像还不服输,说非得把那套房产找着不可,有了本钱还得挣,还想翻身。他还能翻的哪门子身哪!
“你说让他走他就真走了?”潘银莲问。
“又来过两次,我到底还是骂走了,让他要么投案,要么走远些。我把最后剩下的几百块钱,都给他了。能走多远,那就是他的造化了。我的病……已不需要再看了。我让医院把药停了,他们说不能眼看我等死。我也想回地下室去躺着,又怕死在那里,让住在一旁的人害怕。他们也都挺可怜,那么便宜的租金,能租住在那里不容易。总之,我是没路了,才想到你。对不起,莲,我本来是不该给你找这样的麻烦。念及我是快死的人了,就当行个好吧!给你哥说吧,他来医院又能怎样?依他的为人,肯定是又要再花一堆冤枉钱……我真的不忍心。给上风说……你说他能咋办?他还是个学生哪!莲,你不怨我吧?”
“嫂子,快别说这样的话。你能给我打电话,我知道这里边的分量。有啥你就说,我会尽力的。”
“莲,我求你,别给我看病了。每天给点止痛药,让我……别太痛……就行了。”说这话时,她额头的汗珠都在朝外滚动。她把潘银莲的手抓得很紧,好像生怕潘银莲走脱了似的:“莲,转眼孩子都快毕业了。你现在……在西京混得好,我就是想拜托你,给孩子找个事做。我们费了这大的功夫,把娃盘成这样……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呀!我把一个女人的啥脸面都搭上了……”好麦穗突然哭得声泪俱下,“娃也还算听话,在学校学习也好。我听说……你对他也好,今天就算是拜托你了!还有……我这一辈子,最觉得窝囊的是……嫁了你哥。对不起,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我……到临死了,觉得最对不起的……也是你哥!你们兄妹俩……都待我不薄!我嫁到潘家……也就算没白嫁!倒是我……给你们丢人现眼了……”
“嫂子,我们潘家……也对不起你……”
潘银莲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突然想到平
常娘骂好麦穗的那些难听话,真的觉得潘家也对不住这个女人。
好麦穗继续说:“我死了,娘家是回不去的。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娘家也穷,命都看得贱。何况死了,都嫌污丧人。婆家,大概也不好回,我是啥人嘛……莲,你就帮我收拾一下……咋弄都行。下水道……冲走最好。别朝有人的地方倒……都嫌不干净,娃娃们也害怕。我们就是一粒灰尘,不需要……修墓立碑啥的,也不值得去占那地方。我这样子……包括死相……都别让上风看见了,千万,千万别……让娃看见,他一辈子心里……都是个大疙瘩,不好往下活呀……”
潘银莲再也止不住眼泪地嘤嘤抽搭起来:“嫂子,你放心,一切我都会处理好的!就是有个万一,我和哥也会接你……回河口镇……回潘家的……”
好麦穗也不知是想表达什么,但没说出来,直摇头。她已双眼深陷,目如死珠了。
潘银莲求医生把好麦穗转移到了一个双人间病房。没有人愿意跟快死的人住一起,这儿反倒成了单人间。她就住在另一张床上,把昏迷中的好麦穗守了三天三夜。
像幽灵一样在病房窜来窜去的一个胖大嫂,几番提醒她说:人肯定熬不过今天下午四五点钟。潘银莲就给她哥打了电话,让他来一趟医院。提前她没有告诉她哥。所有“老衣”她也都买好放在那里,只等那个时刻到来了。
那个胖大嫂是个很奇怪的人,终日游走在住院部的各个楼层,是主动来跟潘银莲接头的。潘银莲开始还有点不想理睬,因为她尽说的是快了快了的话,像是一个催命鬼。三天前潘银莲第一次来,她就蹭到身边嘀咕:最多三天时间,家里得准备老衣了。第二天潘银莲买回老衣,她又来细细检查说,還缺两个含在嘴里和塞在肛门的物件。潘银莲问要那弄啥,她就讲了一整套用处。并且自己拿出两个来,要了潘银莲三百块钱,说本该收三百六的,是纯银货。医生和护士也许知道病人的大限,但他们不会直接去宣判时间。而胖大嫂之所以不停地来宣判,原来是因为她要帮着主家料理后事,加上见得太多,误差基本不会出一小时。
好麦穗一直昏迷着,好多事,潘银莲还只有跟胖大嫂商量。交谈中得知,胖大嫂也是进城来打工的。开始当护工,时间一长,发现护工不挣钱,活还累。而帮死人擦洗身子、穿老衣挣得多,也撇脱,她就改行了。一般一个大医院住院部,会游走着好几个这样的人。胖大嫂眼尖手快,也跟护士们搭得熟络,就能多些信息。这一天,其实住院部有两个女人要走,并且时间还不差上下。一个在三楼,一个在五楼。她就不停地上下跑着,观察动静。都快了,但都还匀乎着一口气。她就有点着急,还给潘银莲提醒过:人昏迷过去是好事,别老喊叫她,喊叫醒来痛苦不说,也不利于她上路。她说阴间路窄,亡人眼睛得朝前盯着,别喊得她东张西望的。说得潘银莲还很不高兴,眼看好麦穗就没了,她咋能不呼不唤呢?
胖大嫂又给她念叨起佛经来。说她跟死人打交道时间长了,开始也害怕,也可怜,后来皈依了佛门,就不怕,也不觉得可怜了。并且她还念叨了几句佛语,说:“佛说,‘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还有,‘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你懂得这话是啥意思吗?就是不要太看重人的生身,连菩萨太看重生身都不是菩萨了,何况人。这就是一堆肉,长得好,长得差,皮相好,皮相糙,都是要化成灰的。佛还说了,‘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你知道这几句是啥意思吗?就是不要用肉眼看生死,也不要用凡人心去想极乐世界,那边没有你想的那么苦。也许那边就是个戏园子,天天唱《七仙女下凡》《大肚和尚戏柳翠》呢。你嫂子肉身没了,色身没了,音声没了,恰好佛才见她,要不然还见不了如来佛呢。不是啥坏事,你懂不懂?佛还说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意思你明白不?就是世上所有事都是空的,生灭无常,悲喜不定。死是解脱,是归去。你喊回来是增加她的痛苦,是执念,懂不?人一执念就冒傻气。啥叫如来佛?《金刚经》里说:‘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从去,故名如来。你明白不?人生如缘起,死去是轮回,很
正常的事。何况她活得到底咋样,你比我心里明白。千万再别乱喊了,对她真的不好,让她安安生生上路要紧,你懂不?”
胖大嫂一番话,还真把潘银莲给唬住了。即使呼唤,她也把声音放轻了许多。
此时,她只能耐心等待着好麦穗的“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的寂灭归去了。
胖大嫂下到三楼转一会儿,又忍不住上五楼来问潘银莲:“一会儿穿老衣,你们自己有人上手没?如果没有,我得再找一个。再找一个,还得加四百。”在这以前,她已说过,连擦澡带穿衣,共八百块,潘银莲已经答应了。这阵儿,她又提出,有没有家属帮着穿。潘银莲倒不是在乎四百块钱,而是不喜欢她这样勒死逼活的样子,就发气道:“没有。”再然后,她哥潘五福就来了。
潘五福一看好麦穗成这样了,眼泪欻欻往出直飙,嘴里喃喃着:“这是咋了?这是咋了?”
好麦穗已在深度昏迷状态。潘银莲仍是怕她听见,就悄声对她哥说:“癌。大概就在这一阵儿了。”
潘五福突然老牛一样,哭得伏下身子,直拍好麦穗的身子喊:“麦穗儿,麦穗儿,你要撂下我走哇……别这样,我给你看病,你别这样啊……”
好麦穗只是大口喘着粗气,迷糊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潘银莲劝她哥说:“别哭了哥!我也才知道两三天。你别说话,来看看就行了。也别说跟她是啥关系,有些事,我回头跟你说。给嫂子……顾点脸……”
潘五福直点头,但还是哭得忍不住,老用手背擦淚水。潘银莲给了他一些餐巾纸,他舍不得用,还是拿手背抹。
那个胖大嫂又从三楼上来了,累得有些喘气。她进门先看好麦穗的动静,好像很是有点着急了。这次她后边还跟了一个人,也跟胖大嫂一样穿了一身黑衣,瘦得有点皮包骨。只听那人低声说:“大概差上不差下。”胖大嫂也低声说:“你就在三楼别跑了。哪头先走……顾哪头。”那人就出去了。
就在这时,好麦穗突然睁了睁眼睛,像是从什么梦境中猛然惊醒过来,十分惶恐地朝四周乱看着。潘银莲和潘五福都朝前凑了凑,直喊她的名字。可她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了,只是面对潘五福,满目无神地怔了许久,眼角滚出豆大一滴泪来。然后她就再没动静了。呼吸也微弱得潘银莲把手搭在她嘴上,都感觉不到了气息。
胖大嫂的眼睛像鹰一样,死盯着放在床边的几个仪器上。那上下波动的示意图,都在趋于平直。血压表,也很快降到了三十以下,并且还在持续下滑。她失急慌忙地出门去了。
潘五福拉着好麦穗的手直喊:“凉完了。麦穗儿身子快凉完了!”
潘银莲看着她哥万分无助的神情,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泪如串线。
这时,那个女主治医生和护士也来了,她们在做最后判断。与此同时,胖大嫂把那个同伙也从三楼急急乎乎叫了上来。医生还没判断完,胖大嫂已经从柜子里拉出了潘银莲准备的老衣。医生看了看表,低声对护士做了最后的宣判:“四点五十分停止心跳。”然后就安排让拔除身上的一切管线。
潘五福还喊了一声:“大夫,人还没凉完哪!”
医生说:“大脑已经死亡。”
还没等医生说完,胖大嫂就接上了话:“不敢再等了,人一凉完,衣服就不好穿了。”
医生很是有些无奈地对护士说:“处理吧!”
护士就拔起了管线。
潘银莲和她哥抱住好麦穗号啕大哭起来。
潘五福还在喊叫:“麦穗儿,你才活了多大一点岁数哇!你爹娘都还在呀……上风……也不能没妈了啊……”
等他们哭了一会儿,胖大嫂和那个同伙就把他们朝开拉。胖大嫂说:“黄泉路上无老少,这都是命。再说了,死是生,生是死,人都得反复去轮回。有缘了,不定下辈子又会碰见的。哭一会儿就行了,常言说得好:人死如灯灭,顾活不顾死,你们就节哀顺变吧!”说着,胖大嫂就掀开被子,把好麦穗赤条条露了出来。
潘五福一把又将被子盖上,突然对胖大嫂带来的那个瘦黑衣人大喊:“出去,你出去!”
一下把胖大嫂和那个人都弄蒙了。胖大
嫂问:“不是说好的,两个人一起穿吗?”她还看了看潘银莲。
谁知潘五福说:“她是个女的,咋能让男的穿老衣?”
胖大嫂急忙解释说:“你弄错了,她也是女的,头发剪得短些,图干活利爽。”
仔细一看,那人还果然是个女的。那女人还咧开瘦嘴笑了一下,牙黄得有点近铁锈红色。
直到这时,潘五福才颤抖着,把好麦穗第二次揭开:
“麦穗儿,你咋成这样了?咋成这样了……”
好麦穗真的是瘦成一把光骨头了。包骨头的皮,是把几根还没散架的骨头,松垮垮地牵连着。过去所有丰满的地方,都不见了,只留下躯干和四肢的大致轮廓。尤其是大腿,几乎与小腿变得一般粗细,是很生硬地拼贴在盆骨上。整个胸脯,也塌陷得一败涂地,像个患有鸡胸的瘦弱儿童,除了肋条根根凸出外,松弛的薄皮,已经沦陷在沟壑深处了。
潘银莲直摇头,一个美艳女人的生死,竟然是这样天差地别:嫂子第一次被接回河口镇,几乎把她吓一跳。那是一个黄昏,有人把好麦穗从拖拉机上搀扶下来,一群孩子在喊:“新大姐,割麦子,半边尻子炸裂子。”她也不知是啥意思,反正河口镇接回媳妇,孩子们都这样围着跳着闹着喊着。然后,新媳妇会撒下几把水果糖,或几把钢镚,孩子们才一哄而散。接回嫂子那年,潘银莲已经上初一了。她没想到,嫂子会是这样的人才,她觉得比镇上所有女人都好看。虽然她也爱着自己的哥,但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嫂子是太亏了。嫂子在家里哭了三天,闹着要走,一直是她陪着。门外娘上了锁。后来,嫂子娘家亲戚也不知怎么给嫂子做的工作,反正也是好几个日日夜夜,再后来,好像嫂子就认命了。她第一次见到嫂子的身体,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那晚各家都把自己的麦子,拿到一个大场坝去上脱粒机。平常,她哥都是不让嫂子下地干活的,再苦再累,他都一人扛到底。娘老骂他亏先人,怕女人!他只笑,但就是不让。即使让去,也是做点轻省活。脱粒小麦那晚,因为是龙口夺食,家家都在排队赶场。她家几亩地的麦子,也就几十分钟能脱粒完,但帮手要得多,他们就全上了。嫂子干得特别风火,羡慕得好多人家,都夸潘家媳妇能干。一些媳妇就看她的笑话,说跟了个三寸丁,再能,还是个喂猪的烂南瓜。嫂子也听见这话了,晚上回家,就关起门来哭了很久。最后,是她烧了热水,把门叫开,硬要嫂子洗澡,并强着脱了全是麦芒灰的衣服,才第一次看见嫂子的身体。那身子,至今她都记忆犹新:竟然是那样晶莹剔透,汁水饱满。乳房高挺,犹如一对经高手厨艺揉成的罐罐馍,捏得有型,蒸得膨胀而又紧揪。她记得两乳之间还有一颗小粉痣的。现在,痣已成黑色,放得老大,而乳房却扁平塌陷了。当胖大嫂翻过好麦穗的身子时,她吓得一下闭上了眼睛。还是那一晚,她给嫂子搓背:那是怎样美妙的脊背呀,水撩上去,如同碰上油珠,迅速滑落下去,只留下一片润泽。脖颈美得她都有些不忍心搓,生怕搓暗了那种透明感。双肩丰沛而又紧致,长长地向两边延伸开去。充盈着满活血气与肌理滑溜的脊背,由宽到窄,慢慢向下轻削,直到束出一个十分紧卡的腰身来。再然后,就是那个让潘银莲十分嫉妒的屁股,简直浑圆美丽得令她无法正视。犹如一对十分对称的山峰,在相互攀比着自己的茂盛与凌翘。就是因为那次给好麦穗洗澡,而使她自卑得甚至一辈子都不愿再谈婚论嫁。可今天,这个屁股已荡然无存,留下的,是两张很是宽余的皮,无甚可包地蔫软在腰腿连接处,随意耷拉晃荡着。
澡是潘五福擦的。潘五福努力想擦得干净些,细发些。可胖大嫂一再交代:前三下,后三下就行了,这是规矩,擦多了对她不好。说没气味了,阎王那边对不上号。潘五福的泪水,一个劲地朝好麦穗身上滴。胖大嫂和那个瘦女人想接过去擦,潘五福坚决不让。他就想再细细地给好麦穗擦擦,夫妻一场,他还没给好麦穗擦过澡呢。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交给我潘五福,咋就成这样了呢?他还是哭得不行,想把好麦穗抱起来,但被胖大嫂她们抢了下来。然后,一胖一瘦两个黑衣人,就再也不管不顾地上手了。没想到她们是那么老练:胖大嫂先用她的三百块钱“银器”处理了上下两窍,然后她就跳上床,给亡人穿起衣服来。有几个
动作,是把好麦穗背起来颠着抖着穿。好麦穗已没有任何配合了,但两个黑衣人却心照不宣地配合得天衣无缝。细节大有“庖丁解牛”“运斤成风”之绝妙。胖大嫂一边穿,一边还跟亡人说着话:“别害怕,那边也没啥,习惯了都一样。人一辈子就这回事,来了去了,去了来了。你在医院待的时间也不短了,啥也都该明白了。我也给你念过经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不住色相、人相,如來佛也会收留你的。好好上路,衣服里给小鬼准备的有买路钱。还有一路恶狗咬你时,扔的馍蛋蛋也在手链上串着。别忘了,每年清明节回来一次,错着人走,别吓唬谁。再对不起你的人,走了也都别计较,其实都是可怜人!人世间谁害谁,临了了,也都成可怜人害可怜人了。不怕噢,阎王就是面恶,其实心不坏。他是人世第一个死去的,在那边熬资格熬得拿了事,是懂得人世苦处的,一定不会为难你。放心走吧,阳世这边也会有人念记你的,阿弥陀佛!”
潘五福和潘银莲听得又号啕大哭起来。
说话间,两人就把老衣穿好了,护士帮着用床单把好麦穗抬到了平车上。
胖大嫂就急着要跟那个瘦黑衣人离开,说三楼那个刚咽气,前后脚的事。
潘银莲付了钱,两人就失急慌忙朝楼下跑去。
剩下潘五福和她,在护士的引导下,一直把好麦穗送到了太平间。
第二天,他们就把好麦穗火化了。火化前,潘银莲还反复想,要不要让潘上风看一眼。她还跟她哥商量,潘五福也拿不定主意。最后,潘银莲还是觉得要尊重嫂子的意见,就先不告诉潘上风了。
火化完,潘五福捧着好麦穗的骨灰盒,双泪仍在长流。
“骨灰咋办?”潘银莲问他。
她哥说:“你别管。”
潘五福就把骨灰拿走了。
需要特别交代的是:就在好麦穗死去这一天,张青山落网了。公安是在西京城另一栋大楼的地下室抓住他的。他的暴露,与多次到医院伺候好麦穗有关。
就在潘银莲处理好麦穗后事的那几天,贺加贝也去忙了一趟“喜丧”。
丧家,是一个手头有很大资源审批权的处长的奶奶。还有人说贺加贝:一个处长的奶奶死了,还值得你去奔丧。贺加贝也不愿去,可帮着弄贺氏喜剧文化产业园的几个处长说不去不行,他就只好去了。史托芬也被他们拽去了。
那处长是在南郊盖的房,院子很大。一进去就把贺加贝吓傻了:真正叫花圈的海洋,挽幛的山峦。他还没见过这样宏大的死亡阵仗。并且好多挽联还是红色的。原来处长奶奶活了九十七岁,无疾而终,丧事便办得具有了许多喜剧气氛。院子中间还搭了舞台。贺加贝到时,一个歌唱家正在唱《雾里看花》,后边还有一些光腿女孩子在伴舞。前边已经演出三个多小时了。说是晚会基本以春晚的长度裁夺,八点开始,零点以后结束。节目以秦腔为主,也穿插有歌舞、器乐、曲艺、魔术等,并且都是名家出场。贺加贝是请来压大轴的。
贺加贝只跟处长见了一面,处长表示了一句感谢,就要去顾其他更有头脸的人物了。听说省级领导都有来的,局处级更是走马灯一样地络绎不绝。一个喜剧明星,处长照上一面,已是表示高看了。贺加贝把史托芬还介绍了一下,处长几乎连照都没照一眼,就被人拉着朝客厅跑,说是又来了啥子厅长。
在主要艺术家候场的一个房间里,还聚集着不少没有上场的人。这种演出,都很轻松。尤其是后台,几乎成了自由市场,打扑克“挖坑”的,嗑瓜子、品茶的啥都有。富裕丧家,水果、烟酒都是放开供着。一人只唱几段,或者表演一点拿手绝活就成。不像在舞台上正经唱大戏,人都很紧张,后台也很有秩序感。这儿就成了闲话的集散地,文艺界是是非非、飞短流长的“毒蜂巢”。可今晚,没有一个人说那些糖不甜、醋不酸的话,都在说着处长奶奶的传奇人生。原来这个奶奶一生十分坎坷曲折。年轻时,其实是一个窑姐。她家里也是有些田产的富家乡绅。小姐断得文,识得字,却
被人贩子拐卖到老西京的窑子里了。因为她长得绝色,而被国民党一个情报处长赎出去做了二房,但没敢朝家里领。大房住在城里,而把她安排在西郊养着。后来处长被乱枪打死,生活所迫,这个奶奶就又回归了窑子。再后来,西京解放,她又被遣散到新疆,被一个当兵的团长看上了。直到八十年代初,团长升到正师职离开岗位,才又把她带回西京。据说老奶奶为人谦和善良,走路都不愿踩死一只蚂蚁。她认为生命都是极可怜的,没有谁敢保证自己千年瓦屋不漏水。并且老奶奶一直保持着看书的习惯,临死时,手里还捏着《红楼梦》。听到这些,大家还都十分崇敬起老奶奶来。墙上挂着老奶奶的照片,的确是老而有型,风度翩翩。满头银发,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十分优雅。看来看去,哪里又能找到窑姐的影子呢?大家就都感慨着命运的吊诡与无常。一个窑姐,最后活成这样,都难以想象。听说处长给他奶奶买了一块墓地,就价值几十万。连墓碑石,都是进口的印度红。碑文、书法和刊石,也都是请那些可望传世的一流名家在撰写、打造。正所谓哀荣备至,洪福齐天了。
演出完,史托芬在路上跟贺加贝说:“今晚这丧事,你猜让我感受到啥?”
有些瞌睡的贺加贝问:“感受到啥?”
史托芬说:“人,不在于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而在于你现在是谁。”
这么绕口的话,让贺加贝听来,有些晦涩难明。他闭着眼睛说:“史老师说啥都高深莫测的。说明白些,我就听懂了。”
史托芬还是没朝明白的说,又补了几句更文绉绉的话:“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史老师一转文,我就只能睡觉了。”
史托芬继续兴致很高地吟道:“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这时,车一颠晃,把贺加贝彻底给颠醒了,说:“史老师,说点通俗的。”
史托芬一笑说:“文明遗留给我们的道德训诫太多。你一认真去实践,就发现问题很大。比如说:所有文艺作品,包括经典名著,没有不把钱财当祸水的。当然,我们在贫穷时歌颂万元户的除外。所有教宗,也都几乎说过同样的意思,财主是进不了天堂的。富人要进天堂,是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的事。可现实中,又有谁不是高高兴兴、快快乐乐、争先恐后、挖坑使坏、所向披靡地把自己朝富有的‘地狱里送呢?一个小小的处长,凭什么有那么大的势?他是谁呀?母以子贵,这是奶奶以孙子贵。没有这个大权在握的孙子,老太太就真有那么高的德行、威望、人脉?”
“这个我听懂了。”贺加贝笑着说。
“懂了就好。”说完,史托芬倒是有点睡意了。
賀加贝又突然想到了万大莲。一想起万大莲,自然就要想起牛乾坤。牛乾坤要不是有那么多钱,那么好的别墅,万大莲能跟他走吗?可他有时再想把万大莲朝坏想,还是想不坏。她就那么实实在在地活在他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可爱,美丽可爱得无法去诋毁。她与自己几乎共同成长了十几年,不可谓不熟悉,交情不可谓不深。为什么最后却经不住牛乾坤来看几场戏,就席卷而去了?他现在活着的所有目的,似乎就只有把万大莲重新夺回来这一项了。要不然,自己演得再爆棚,再火烧火燎,也是一个很失败的角色。
贺加贝现在真的很少能想起妻子潘银莲了。有时她就是走在身边,也不大能引起他的注意。除非突然觉得:怎么万大莲来了?当仔细一看,是潘银莲时,又使他深深失望起来。潘银莲在干啥,他也不关心,也顾不上关心。他妈好好的,儿子贺喜也好好的,就像人的身体,只要哪儿没毛病,就永远也发现不了这一部分的实际存在。在他心中,潘银莲是永远也干不出什么越格事的。因此,她的存在,就越发地淡然起来。他现在满脑子就一个重要目标:买别墅,买一栋比牛乾坤那栋更阔气的别墅。其余一切,都似乎变得无关紧要了。
从参加那位处长他奶奶的喜丧回来,喜剧坊的节目,史托芬又进行了一次大调整。那天,开了一个全体会议,史托芬讲了很长一段话。开始是总结前边的创作、演出、票房、宣发以及广告工作,最后他话题一转说:“我们还得大踏步地对目前节目内容进行改造,核心是进一步激发观众的优越感。让他们在观剧中,充
分享受比剧中人聪明、能干、所处地位略高或颇高的优越性。从而,让他们更愿意来贺氏喜剧坊,一边观剧,一边把罪恶的金钱掏出来,消费更多高档酒水和美餐,然后喜滋滋地打嗝揉腹而去。价值和道德性固然重要,但不能靠我们来负载这么沉重的包袱,而让别人玩弄道德价值于股掌之间。悲剧把人性崇高化,正剧把道德严肃化,而喜剧就是拿来调侃的。让能掏腰包者,充分享受欢愉,大快朵颐,从而蜂拥而至,‘卸载而归,这就是我们喜剧坊的新信条。总之,要把服务对象,朝更高消费层转移。现在看着上座率很高,赢利仍然微薄。只有把更高端的人士吸引进消费圈来,才可能让大家增加收入,真正让玩喜剧者,取得一份颇有喜剧色彩的好收成。”
大家热烈鼓起掌来。
张驴儿在桌下,大概是被很猛烈的掌声吓着,突然胡乱窜动起来,被谁美美地踩了一脚,发出了很是具有喜剧色彩的不谐和叫声。现场立马释放出一个喜剧大包袱来。
说实话,史托芬这番话,无论贺加贝还是潘银莲都没咋听懂。贺加贝觉得他不需要懂,有史托芬懂就够了。而潘银莲脑子还在想着其他事,喜剧坊怎么发展,也从来没征求过她的意见。但史托芬的创作团队懂了,很快,喜剧的观众定位就发生了变化。为新的舍得掏腰包的观众群,寻找生存优越感,就成为新的喜剧亮点和包袱的制造点。电脑和数据的所有计算,也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抠着新的“王炸”。随着“中高端”人群的“换药换汤”,票价和酒水餐饮单,也在发生着渐变,直至巨变。相同的演员,相同的场地,由于话语内容的偏转,而使利润出现了翻番的效果,这就是“定位”的重要。
同时,“贺氏喜剧产业园”也在加快推进。在“贺氏喜剧大剧院”和“喜剧坊美食一条街”设计图纸的反复修改、论证与否定之否定中,一个房地产开发项目,却在实实在在地浮出水面。他们将产业园中的四十亩地,转换成了商业用地,然后由一家地产商,悄然托起了八栋高楼的楼盘。说的是要用这四十亩土地转让费,来撬动大剧院和美食一条街的建设动工。
贺加贝每每和史托芬来到自己的产业园,看着一望无边的园区土地,都有一种无比自豪的兴奋感和史托芬老爱说的“优越感”。他在想,有朝一日,自己成了“贺氏喜剧大剧院”和“喜剧坊美食一条街”的真正主人,万大莲又该作何感想呢?会不会把肠子都悔绿了?但无论怎样,他都是会给她悔改机会的,他就把这个女人爱得那么死结。有时想起来,他都想把自己抽幾耳光,就活得那么没出息,没长进吗?狗日的爱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鬼,能这样害死人呢!
自好麦穗去世后,潘银莲就一直在想,怎么跟潘上风谈这事?在好麦穗弥留之际,她真是想把潘上风叫来,让他把自己亲生母亲送一程。可考虑来考虑去,还是没有叫。她得尊重好麦穗的意愿。好麦穗不仅是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这副惨相,也不愿让他对生命绝望。她深深理解好麦穗那时的心境。现在好麦穗已去世一个月了,她想,是该让潘上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了。
那是一个周末,她把潘上风叫到雪花酒楼,还专门订了一个小包间。她怕孩子和自己忍不住哭了,会没法面对其他顾客。
但潘上风没有哭。这是她没想到的。她说着已经泣不成声,最后不得不进卫生间,去打理自己失控的一切。面对镜子,她有些绝望:潘家怎么养了这样一条白眼狼?无论好麦穗的个人生活有多么不堪,侏儒父亲有多么让他丢人现眼,可他们都在为他压榨着身上最后那点骨髓。他不应该如此冷漠绝情,以致几乎失去了一个人子的基本血性。她想跟这个孩子断绝一切来往。并且想让她哥也立即离开西京,再别想起这个毫无人性的东西。她嘭地一脚踢开卫生间门,谁知看到了另外一幕景象:潘上风哭得抽搐在椅子背后,嘴里不断地喃喃着,“妈……妈妈……”如果不是椅子撑持着,他已快瘫倒在地了。一刹那间,潘银莲泪流满面,她又突然感到了一种希望:一种为他付出一切都还值得的希望。在潘上风发现她走出卫生间时,他在努力擦干泪水,而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痛切悲伤。潘银莲真的感到这孩
子心太深太深,实在深得不可见底。但也并不像表面那样静如死水、冷若冰霜。他身上有温度,有看不见的热血在汩汩流动。
她慢慢又坐到了桌前。
她给他递了一沓纸巾,他没有用。
他在用背影告诉她:他很平静,也不曾流泪。
潘银莲说:“想哭就好好哭一场,这有啥?你妈去世了,也该好好哭一场。”
他没有说话,背影也纹丝不动。
她接着说:“你妈不愿意让你看到她最后那一幕,就是想让你好好活着,活得有出息些。”
他还是不说话。
潘银莲又说:“学习上以后有啥困难,就找姑,听见没有?”
潘上风盯着一个墙角,没有反应。
潘银莲说:“你听见没有?你说,你心里认不认这个姑?”
潘上风仍是无话。
潘银莲站了起来,端直走到他的对面,眼睛直视着他问:“哎,你认不认这个姑,总得有句话吧!”
潘上风低下头,几乎是听不见地咕叨了一声:“认!”
“既然认,就得听姑的话,跟姑交流。你这样每次见面,连半句话都不说,给钱也不要,让姑咋办?”
潘上风还是那句话:“我有。”
潘银莲说:“你有啥?你妈也不在了。听你妈说,她去世那个月,才给你卡里打了二百八十块钱,咋够花?你爸挣的钱,你还不要,说打到卡里,你还取出来寄给他了。你这是咋回事?”
潘上风又不说话了。
潘银莲有些着急地把他肩膀扳了一下说:“哎,跟姑好好说话行不行?你咋生活的?大家把你当潘家的星星、月亮一样盼着、捧着,你可不敢在学校不好好学习,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我能自己挣。”潘上风终于憋出了一句完整话来。
“挣?咋挣的?来路正吗?给姑姑说说行不?”
“装台。”
“装台?”潘银莲是懂得装台的,就是给演戏布置舞台演出场景。每晚演出,只要换戏,换节目内容,就要重新搭建布置新的舞台样式,那就叫装台。潘上风怎么跟装台扯到一起了呢?她问:“你装的啥台?”
潘上风说:“跟刁顺子一起,给剧团装台。”
“刁顺子?刁顺子是谁呀?”
“你们唱戏,还不知道刁顺子。他给好多剧团都装过台。”潘上风说。
“我们舞台变化小,从来都是自己装。那你跟刁顺子去装台,不上学了?”
“上。装台都是晚上。”
“熬一夜,第二天还能上学?”
“刁顺子知道我是学生,不为难。装到半夜,就让我先走。”
“能挣够学费和平常用的钱吗?”
“妈原来再给些,够了。”
“可你妈现在不在了,就得靠姑,靠你爸,懂不懂?不管你瞧得起瞧不起你那个爸,他都来了,就为你上学而来,你不能伤他的心。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爸的心也是肉长的。他见你把钱寄给他,他哭了,懂不懂?上风,你是潘家上学最多的人,我想上学最重要的是明白事理,学会懂得人情冷暖。今天关起门,我们姑侄俩说话,也不怕外人笑话。不管你承认潘五福是不是你亲爸,他都把你当了亲儿子。除此以外,没有人来认领你,更没有人舍得掏半个子儿养活你!你妈病重时,向原来……有过交情的男人借钱,一分都没借下。后来那些人……连她的电话都拉黑了,这是她亲口跟我讲的。我问她为啥不向我借,她说:留着你这个姑……细水长流……好照看上风!连你妈最后时,也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爸……他是一个看似没用的人,但又是潘家顶天立地的人。你就是不认他做父亲,上了这么多年学,也应该学会认识这样的人了。他总是个好人,是个不应该让你鄙视的人吧?如果你都永远鄙视着他,那我认为,你的书也白念了。我可能说得太多了,你也不想听,可我还是要说,真正认你的亲人,都不会要你的啥。他们就看你是棵苗苗,能浇水,都想尽量浇一点。现在你妈又走了,你爸更是觉得要对得起你妈。对
得起你妈,其实就是想对你好,懂了没?吃点菜吧,都凉完了。”
“我妈……骨灰呢?”
“在你爸那儿放着。”
“他那怎么放?”
“临时放着呗,说合适了再接回去安葬。”
“你让他回去吧。钱我自己挣。”
“你爸既然有这份心,你也得替他想想。”
“让他回去吧!”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那个刁顺子打来的,说又接了一个装台的活儿,问他干不干。他說干,就起身走了。
潘银莲看着潘上风的背影,倒是有些安慰。这天晚上,她又去西八里村,看她哥去了。
她上到那个鸽子楼的顶层时,她哥正在里面收拾一堆鞋。她问还有两个住在一起的人呢,潘五福说,三伏天时,热得受不了,都换地方了。
“那你也不换换?”
潘五福说:“还行。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房主也没让加钱,还宽展。”说着,她哥嘴角还露出一丝小得意来。
潘银莲好奇地问:“你把嫂子的……那个呢?”
潘五福朝房拐角的一个箱子指了指说:“在那里边。”
“你都不害怕?”潘银莲问。
“哪有啥怕的。最害怕的是活人,只有活人怕活人,哪有活人怕死人的。何况麦穗儿也没起心害过我。”
“哥,我觉得放在这儿不好,还是送回去,下葬了吧!”
潘五福说:“肯定弄不成。”
“咋了?”她问。
“我不在,娘还不把坟扒了。”
“娘为啥要扒嫂子的坟呢?”
“娘恨你嫂子得很,在家天天骂呢。老早就说了,好麦穗将来不能进潘家祖坟山,说潘家羞不起这先人。娘还说,就是埋了,她也要扒出来喂狗。”
“那也就是说说而已。人都死了,还计较啥。”
潘五福说:“娘谁都能饶过,绝不会饶你嫂子的。”
“等你以后带回去埋了,还不一样惹事?”
“我在家看着,就是有个三长两短,也有个照应。实在不行,就等娘百年以后,我再埋。反正总得让你嫂子进潘家老坟园吧。她嫁过来……也二十多年了,我们潘家还能让她成孤魂野鬼不成?”
潘银莲听着心里又开始酸楚起来,说:“哥,你就回去算了吧!刚好把嫂子也带回去。”
潘五福一边扎着鞋底一边说:“上风一毕业,我就回去。”
“他又不要你的钱。再说,有我这个姑,你怕啥?”
“那不一样。姑给是姑给的,我给是我给的。”
“人家把钱都寄给你了,你还给的啥钱?”
“麦穗儿不在了,兴许不一样了。”
潘银莲说:“娃总算还懂点事,他自己也在挣钱。”
潘五福突然停下手中的活儿,有些着急地说:“他不好好上学,自己挣啥钱?要让他自己挣,就不淘这大的神了。又是念书,又是挣钱的,一心哪能二用?这个你要管呢。我都想好了,把钱交给你,你再给他算了。”
“我给他也不要。我觉得,他自己能挣点钱也是好事。挣着,就知道来钱不容易了。你就回去吧,哥!”
“也就剩下一年天气了,我等他一毕业再回。就这个院子,父母为娃上学来打工的,有十几个。我们邻县塔云山那边,有一个叫罗天福的,厉害得很。他把一儿一女都盘成器了,两个都来省城上大学了,并且跟上风是一个学校。罗天福和老婆也来了,就在八里村口卖饼子挣钱,供济两个娃着呢。都不容易,都在这儿硬撑着。老罗也说,等娃一毕业他就回去。我肯定也是娃一毕业就走。钱挣着放在那里,说声他要用,是现成的。这儿挣钱毕竟比河口镇方便,你就让我再挣几个再走吧!”
潘银莲再也不好说什么,就起身下楼了。她哥硬把她送到楼下,刚好听见隔壁院子在唱戏。
潘银莲说:“你们这儿老有戏?”
潘五福高兴地说:“就是老有戏。村里一些老汉老婆都爱唱。外来打工的,也爱凑热闹,谁都敢站出来吼几嗓子。”
“看看走。”潘银莲跟她哥就进了隔壁院子。
一棵老槐树下,蹲的蹲,站的站,聚集着一大摊人。有的还端着大老碗在咥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在拉胡琴。他旁边,一个有些驼背的老头正在唱。
万大莲在一个躺椅上半躺下来后,让他在另一个躺椅上也躺下好说话。他就半躺下了。
“你还真来了。”
贺加贝说:“我跟你开过玩笑嗎?”
“你现在火得很么。”万大莲说。
贺加贝没有丝毫谦虚的意思,说:“的确火得有点招架不住!”他甚至还抖了抖腿,又突然觉得戏做得有点过,抖着抖着就停下了。
万大莲一笑:“夫人还跟你配戏吗?”
贺加贝有点不喜欢她提这一壶,说:“不都是你惹的事。那是没办法了,才让她顶的包。现在女配演都快多得溢出来了。”
“哟哟哟,活得得意得很么!”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贺加贝说完,哈哈大笑起来。那声音,明显是与游泳池的氛围不大协调,弄得好几双眼睛,都在打量这颗剃得白晃晃的脑袋。
万大莲轻轻嘘了一声。
贺加贝的眼睛,忍不住又逛了几下万大莲的身子,明显,是比过去还要出挑、精致了。他说:“你是咋保养的,弄得跟十八似的。”
万大莲一笑:“我还十八吗?廖万都过八
岁了。”
一提起廖万,贺加贝立马就能想起廖俊卿。一想起廖俊卿,是件并不比想起牛乾坤更愉快的事。还是尽量不去想那两个万货的好。他紧接着身材的话题说:“你是常进健身房吗?”
万大莲点点头说:“廖万一上学,我也没什么事,就每天进健身房耗着。”
“效果真是太明显了。也不练功了?”贺加贝问。
“戏都没人看了,还练的啥子功。”
“不是说,茶园子里唱秦腔又火了吗?哦,你不缺钱花,也就没必要去挣那几个下作钱了。”
“我咋就不缺钱花了?”万大莲笑着问。那神情明明带着一种十足的优越。
贺加贝说:“住着那么豪华的别墅,还缺钱花?”
万大莲说:“我们一起唱了那么多年古典戏,你见里面哪个高官富商是不缺钱的?不缺钱他们一天还瞎忙活啥?”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那倒也是。越有越缺啊!”他的眼睛又无意间逛到了她细长的大腿上,突然下意识地感慨道,“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
贺加贝笑了,说:“我要早知道你这双大腿,最后让廖和牛掰扯走了,那时排戏,我就该……嗯嗯……”他做了一个咬牙切齿的动作。
万大莲说:“你想咋了?”
贺加贝恶狠狠地说:“拧了,掰了,啃了!”
万大莲说:“看你有多恨我,咋不炖了蒸了烹了呢?”
贺加贝说:“我就想把你清炖了,放上一大锅汤,上面连一点葱花都不漂,直看到你在锅里漂来荡去,我才一勺一勺地舀起来喝呀。”
“你看你残忍不。”说着万大莲还踢了他一脚。那瘦削窄细的脚板,差点被他抱住了。
他说:“把你放在锅里,可我哪舍得点火呀!你就像剥得干干净净的一段葱白,永远漂在我眼前就行了。”
“去去去!”他们又闲扯了一会儿,万大莲说,“我换衣服呀,该回去了。”
“咋,牛不是不在吗?”
“不在我也得回去呀!廖万做完作业,就要找我睡觉呢。”
贺加贝有点嫉妒:“我咋不是廖万呢。”
“去你的,越说越没名堂了。”
“我能去你别墅……再聊会儿吗?”
万大莲明确表示:“不行!都啥时候了。”但她脸上仍是挂着笑意的。
贺加贝就坚持要送她。万大莲问他回来咋办?他说他让自己的司机跟上。万大莲就让他上了车。
看着万大莲那副修长的身材和优雅的举止,尤其是开车的潇洒动作,他几次都想把她那过去可以随便捏、拉、拽、挽的手臂,再摸一把,哪怕是触碰一下。可他没有。他觉得自己不是流氓。他是爱她,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爱。如果她没有明确的示意,他是不会去做某种强制动作的。他知道万大莲也是一个很不给人留情面的人。有一次在外地演出,有个喝了酒的什么领导,把她高耸的胸部像抓蒸馍一样抓了一把,她端直就抽了人家一耳光。她很愿意把自己的美,充分展示给人看,但决不许谁动手动脚,这是他对万大莲的一贯看法。由于心热、着魔,上了车,反倒没说出几句有质量的话来。万大莲问了几句喜剧坊的事,他也是回答得前言不搭后语的。很快,车就到人间天上别墅大门口了。
万大莲真的没有放他进去的意思,他就只好在大门外下了车。万大莲也没有任何恋恋不舍的举动,像很普通的朋友分手道别一样,她摇上玻璃,就把红色玛莎拉蒂开进去了。车屁股后边的尾气,甚至释放得有点浓烈、咆哮。
他在大门外站了许久,才怅然若失地向远处走去。
来时一路他都有种幻想,到了目的地,万大莲是不是会改变主意,让他再进去聊一会儿,因为牛在国外么。可她没有。
这天晚上,贺加贝是独自一人,孤零零走回喜剧坊的,他特别想一个人走一晚上。
贺加贝生病了。
谁都不知他害的啥病,还有些发烧。演出节目每场压缩到十几分钟,其实就是跟观众见见面而已,就这他也坚持不下来了。潘银莲在身边伺候着,有时他会把她看半天,或者猛然紧紧抓住她的手,又会突然扭身朝墙里看去。整得潘银莲也懵里懵懂的毫无办法。
最着急的是史托芬。其实现在所有发展经营的担子,都压在了他身上。他理想中的“贺氏喜剧帝国”,竟然脆弱得贺氏一咳嗽发烧,整个“帝国”都要关门歇菜的地步了。潘银莲坐在床前伺候,他就站在房里乱转。转得急了,贺加贝还不高兴,有时直喊他们都出去,让他安静一会儿。
连张驴儿也觉得有点扫兴,它也是没明没黑地在床前伺候着,不落好不说,还常要挨主人狂暴的训斥、驱逐、脚踢。
在外间房里,史托芬和潘银莲几次“抖情况”,也都弄不清贺加贝怎么突然成了这样。让去医院,他不去;请医生来看,他说是有些冒风,没啥大碍;可就是软瘫在床上,谁都唤不起来。四个剧场停一天演出,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连餐饮服务员,已是两百多号员工的企业了。“锣锣一响,黄金万两。”“台口一歇,王八成鳖。”“戏箱一封,口袋稀松。”这些唱戏行的俗语,真是说得入木三分。也怪平常太依赖了贺加贝的名声,一旦出“水牌”,告知贺加贝“因身体原因,今晚不能到场助兴,敬请大家谅解”时,票呼啦啦就退完了,把史托芬都吓一跳。他也在反思:过分包装了贺加贝,而没有注重对其他二三流演员的托举,关键时刻,就显出了致命的短板。可眼下还得将就着把贺加贝促起来,要不然,一礼拜过去,就会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了。
也就在这时,史托芬通过几路人马打听,终于搞清了贺加贝那晚演出结束后的行踪:他故意没有用司机开车,而是自己驾驶着去了一家豪华酒店的游泳池。这在喜剧坊都是不允许的,考虑到安全,加贝老师是不能自己驾车出行的。可钥匙是贺加贝从司机手中硬刁走的。去见的是他“初恋情人”万大莲。所谓初恋情人,据史托芬掌握,实际是单相思:十九岁时,贺加贝曾在万大莲门外的冬青树丛里,蹲守过一夜,好像是怀疑万大莲跟人幽会,为此他也患过重感冒,有“卧床不起前史”;在贺氏喜剧坊的镇上柏树和王廉举时代,他们还雇过万大莲做主角,气得潘银莲曾“愤然出走”过;后来万与保健品商人牛乾坤相好,遂告别舞台,做了住别墅的女人,两人交往“处于冷藏期”至今。继续当晚的思路:他们在酒店游泳池并没有游泳,只是在东南角的两把椅子上躺了四十多分钟,一直在说话。并且贺加贝的笑声,还让左右客人有所反感,尤其是老外。后来,两人就上了一辆红色玛莎拉蒂,朝人间天上别墅区开去。在别墅区门口,贺加贝下了车,万大莲迅疾踩油门而去。再然后,贺加贝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别墅大门。再再然后,贺加贝好像也没打车,就那样一直走回了喜剧坊租住的酒店。他出现在酒店门口的准确时间,是早晨七点五十一分。进门时,头发蓬乱,两眼呆滯,甚至走得有些瘸。有人给他打招呼,他也没理睬。上楼躺下后,就此一蹶不振。
史托芬梳理清楚了原委,就劝潘银莲先回去,说这里有他。
潘银莲哪里肯走,并且心疼得眼角老是潮润的。她一会儿要给加贝弄这吃的,一会儿又要弄那吃的,可弄进去他就是不吃。
史托芬一再劝她还是回去招呼孩子,招呼贺加贝他妈,说不敢把他妈也急出病了。潘银莲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酒店。
潘银莲走后,史托芬进到房里,关起门来,跟贺加贝进行了长达七八个课时的谈话,直谈到口干舌燥,喉咙嘶哑。
最后,贺加贝终于被谈哭了。他对史托芬毫无保留地谈出了他内心的苦闷、彷徨和呐喊。
核心其实就两点:
一是爱万大莲完全不能自拔。
这些年了,万大莲甚至已经找了两任丈夫,还生了廖万,可他仍是深爱着这个女人。那是十几岁就种下的祸根。他甚至觉得没了万大莲,他活着的意义都不存在了。在万大莲第一次跟廖俊卿住到一起时,他就想过死,硬是挺过来了。随后,他便生生看着人家出双入对、洞房花烛,并且还眼睁睁看着万大莲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那里面可是装着廖俊卿的种啊!也不知是谁说的:
时间是治疗爱情伤痛的最好良药。这话也对也不对。在某个时候,时间的确帮他疗过伤,可在某个时候,疤痕一旦撞破,又痛得比当初还更要命十分。比如廖俊卿另有新欢后,照说他是有机会再续前缘的,可半路偏又杀出个牛乾坤。牛说是来看戏,却陈仓暗度,整了个“大变活人”。他都想找把杀猪刀把牛宰了,可还是眼看着牛抱得美人归去兮。自己依然在喜剧坊里,画得怪模怪样地给人家娱乐搞笑。那阵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真想毁容算了。可都长成这样了,还想毁成啥样,又能毁成啥样呢?他到底还是撑过来了。但这次,他是真的撑不过去了。
在倾倒这些爱情苦水时,史托芬感觉他一时像梁山伯,一时像罗密欧,一时像贾宝玉,一时又像《西厢记》里的张生,有时还像《长生殿》里的唐明皇。大凡古今中外的爱情戏剧人物,他都像是里面那个男主角了。虽然平日唱戏,他永远都扮演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里的反派马文才,以及张驴儿、高衙内、薛蟠那些老在破坏别人美好婚姻的坏蛋。但今天,贺加贝的确遇见了历史性的难题,他是在扮演美妙爱情的主角了。他已痛苦得要死要活,情天恨海,无缘彼岸了。
史托芬也无力融解这等人类共同的感情困局。他只能抽丝剥茧地找到一点针头线脑,从而把这团乱麻捋得可以勉强有点头绪而已。
贺加贝说:那天晚上,他走了一路想了一路,自己这倒是何苦呢?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弄来弄去,媳妇是“替代品”,房子住的是酒店,多数时候还吃的是盒饭。看着活得人五人六,拥前呼后,掌声能把人聒噪死,可实际上啥也没享受上,啥也没落下。连豪华酒店的游泳池,他还都是第一次去。开始竟然不知进池子,是要换上短裤和拖鞋的,服务生都耻笑他土。忙死忙活,演来演去,搞笑搞怪,装疯卖傻,意义到底何在?
紧接着,就有了第二个问题:他需要一套别墅。他想有个能好好休息的地方,然后再谈一切。尤其是别谈什么狗屁喜剧,他已经完全没有喜剧感觉了。要演只能演悲剧,就是端直把舞台上杀倒一片,最好一个别剩,然后大幕沉重落下的那种大悲剧。
史托芬感到问题的确很严重了。他打听了一下,那套别墅需要两千多万,他一下傻愣在了那里。难道喜剧向悲剧转换是如此地缺乏铺垫和过渡?他眼前立即浮现出了古希腊和莎士比亚大悲剧里那些满台人都死掉的场面。从贺加贝房里朝出走的时候,他有些晕头转向地把额头碰在了门框上,连眼镜也跌得开裂了半个镜片。等在门口的团队“高层”,都惊慌失措地围上来,问谈得怎样。他深眍进去的眼睛,放着死灰般的冷光,答非所问地喃喃着:“你都说,喜剧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我总觉得东家贺加贝这次病得有些蹊跷,在潘银莲(恕张驴儿直呼其名)伺候他的那几天,我始终在场。或站,或坐,或卧,明显比她舒服许多。她是一直坐在一个硬凳子上。凳子几乎紧挨着床,即使瞌睡虫偶尔挑战一两下,她也不会离开床头半步。我有时卧在她的脚下,有时也会走到较远的地方,看看躺在床上的贺先生到底是什么情况。通过几天观察,我有如下几个基本判断:
一是先生的病,可能没有那么严重。烧是有点,还不至于卧床不起,甚至连演出都彻底停摆。他好像是被某种精神因素所击倒。这个我在过去两位前主人家有些经验积累:夫妻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时,一方多半会采取“病倒”的方式加以恫吓和抗议。对方在场时是一个样儿,不在场时,又完全会是另一副模样。他们甚至可以突然活蹦乱跳起来,刚才还说这不想吃,那不想吃,鸡汤递到嘴边,都厌弃得要一把推开;可一旦当另一方说是出去办事时,病者能几下跳到窗前,先是侦察一下对方是否已经走远,然后恨不得立即从冰箱里拉出一头烤乳猪来,吃得连脆骨都不舍得给我留一点;但当另一方返回时,她或他,又立马能神情萎蔫到几乎扶不起体统的地步,好像只剩下联系火葬场的有关事宜了。我之所以这样讲,也是与当下事态有所关联。比如潘夫人在出去为先生置办伙食时,先生就完全是另一种精神面貌。虽然还不至于到冰箱里拉出烤乳猪来,可还总是能啃下一只卤猪蹄啥的。一旦潘夫人
回来,先生多半会立即把头扭向一边,又是一副水米不进的样子。
我基本判断的第二点是:这事可能与潘夫人有关。尽管我主潘银莲好像一无所知,仍是想方设法地伺候他,体贴他,生怕喂水都呛了他的喉管。可他还是冷若冰霜地只顾自己病着。当然,这个“病”字我始终是打着问号的,也可叫疑似病例。大家都知道,我的同类中,有很多都是高贵的警犬,它们能侦破人类所破译不了的疑难杂案。靠的什么?靠的就是嗅觉和敏锐的洞察力。我虽然与生俱来就是一种宠幸、把玩、帮闲、走狗的形象,不像警犬,需要付出非凡的努力,才能获得高贵的地位。但从嗅觉与敏锐性上,即使不能进入警犬行列,我们还是要比人类高明数倍。哪怕是沦落为街道上毛发脱落,甚至被打得一瘸一拐的游魂野狗,在这方面也丝毫不会感到自卑。比如我就觉得我主潘银莲在男女问题的嗅觉与敏感性上,几乎是个白痴。不要嫌我背后说主人坏话,我的这个主人,的确有许多让我忧心忡忡的地方。我判断:她先生贺加贝可能是感情上出了大问题。他有时会把潘银莲观察好久,那是在潘银莲丢盹的时候。可一旦她醒来,他就再也不想朝这张脸上哪怕是多看一秒钟。以我的勘察,他在看他老婆时,是想着其他什么人或事情的。我不能不遺憾这一生没能去做伟大的警犬,侦破只是业余爱好,但也并不影响我拿出有质量的侦查结论:贺加贝的“病”,我早怀疑与那个他们常常提起的万大莲有关。只是把我主蒙在鼓里而已。长期以来,只要我主潘银莲不在场,他们就会神神秘秘地说起这个女人,我就觉得里面有鬼。直到这次,贺加贝甚至公然泪流满面地一遍遍呼唤起“大莲大莲”来,我都还在努力朝好处想,以为是烧糊涂了,把银莲喊成了大莲,错!他是真把万大莲“爱到骨头缝里了”。他竟然对史托芬说:“无万氏,朕枉活一生矣!”唱戏的都爱用戏词说话,女的爱称“老娘”或“小奴家”,男的爱称“洒家”或“朕”,贺加贝把自己称“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个成语,让我在贺加贝爱得痛不欲生的当口,实实在在体验了一把。当史托芬他们对贺加贝百般无奈时,竟然打起了我的主意。
大概也是怪我太聪明,而招来了这等祸事吧。就在我陪主人潘银莲伺候贺加贝的那几天,因为想让他高兴,潘银莲突然让我走起“两脚路”来。所谓两脚路,就是像猿猴一样,直立起来行走的意思。都怪我犯贱,看到剧团院子有个叫“高衙内”的土狗(也是一种污名化产物),见天在院子中间给人表演“打滚”“前翻”“后卷”,包括“直立行走”等动作,以换取火腿肠、肉夹馍和面包。有人手头空空如也,只是握起来,就把“高衙内”逗得翻转不止了。翻完,人家伸开手一看是空的,它也只能汪汪叫几声表示一下愤怒了事。有人再哄,它还是会拼着老命(听说十二岁了)地直立翻滚起来。我没有觉得那有什么难度,就在自家阳台上也模仿了几招。虽然腿短,直立行走煞是艰难,但有志者事竟成,我还是有所突破。加上我主把看护贺喜的重任常常单独交给我,这种信任,也不能不让我掌握点看家本领,以应对他动辄好哭的难以把控的局面。千不该万不该,我主不该把我这点绝技,当了博取贺加贝欢心的筹码。当然,也怪我虚荣心作祟,甚至还有点想卖弄一下的意思,就直立行走了几个来回,差点没整得把腰间盘脱出来。柯基犬在进化时,大概是希望以腿短,博得主人欢心,而让腿就短到不能再短的地步了。如果想以可以踢人的进化法,有可能就进化得像长颈鹿的脖子一样失去比例了。贺加贝倒是没怎么开心,却把史副教授的灵感调动起来,他忽然灵机一转说:“嗯,这不是个好喜剧演员嘛!”靠!我就这样被盯上了。
还是那话,一切都怪自己有一种表现欲,才被他们弄到一个潘银莲看不见的房间里进行“魔鬼训练”起来。开始的确有一种新鲜感,要当演员、当明星啦!我也主动出击,表现、逞能,并且有颇多火腿、猪蹄、鸡翅的收获。可他们完全不顾我体能的感受,竟然进入了车轮战式的“轮番野蛮轰炸”,起名叫个什么“超人之路”训练。我实在累得够呛,就打起了退堂鼓,想方设法地蹴到各种道具凳子下,或舞台看不见的角落,再也不出来做任何“团队配合”了。他们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一批、两批、三批人来围着我转。有史副教授的学生,也有喜剧坊
的二三流演员。他们需要“急就章”地在三天内,把我这个特殊演员推出来。我在训练时,拍照的、摄像的、做动画和文创产品的,也都一哄而上。尤其是写解说词的,吹得我都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可我就那点技艺,他们开始还大加赞赏鼓励,慢慢就不满意起来,说这跟普通狗没有多大区别,现如今会直立走路的狗多了去了。但也有人说,柯基犬腿短,也许走起来别有一番风味。我就这样,被他们在舞台上超越生理极限、心理极限地训练了三天三夜。那个苦哇,要是我主潘银莲在,一定会让结束这种非人折磨的。可她只管贺加贝的痛苦,哪里还顾得上我的死活呢?我便在经历了“基本功”“意志力”“自信心”“沟通能力”“团队配合精神”的五大要素训练后,仓促登台了。
我的艺名还叫张驴儿。我多么希望通过这次亮相,他们能更改一下,弄个时尚、动听、洋气一些的名字啊,可多数人以为,叫张驴儿本身就充满了喜剧感。在演出海报上,我就还被印刷得东倒西歪的叫张驴儿了。我的头像旁,甚至还印着一张贺加贝化妆成张驴儿的脸。我的节目被安排在压轴位置,就是贺加贝过去出场的地方。当然不是我单独表演,我是被一个二流喜剧演员带上场的。为我出场的台词,已经做过N次修改,最后定稿,甚至是史副教授亲自主笔。连我也听得稀里糊涂,怎么就真成了从英国“海归”的一代“全球明星犬”了呢?甚至我出场时打招呼,都被那个二流喜剧演员翻译成了英语。他也是最近三天才“疯狂英语”了几个单词的。害怕他在场上露怯,史副教授还让他团队的一名女学生上去,一边做配演,一边应对英语问题。这一招果然奏效,我一出场,还没直立起来,竟然就火得一塌糊涂了。看来那个包装得夸张变了形的明星简介,是起了很大的作用。我知道每一处搞笑的地方,都是解说词在发酵,有时连我也禁不住想笑一声。可我知道喜剧的严肃性,就还是保持着必要的镇定,好在我们天生没有笑神经。我第一次出场,把培训时的要求就忘得一干二净。掌声和欢笑声,让我头脑无法冷静下来,就把第一个出场亮相动作,搞得不伦不类了。有趣的是,无论怎么搞,底下都给以必要的口哨和尖叫回应声,也就树起了我的自信心。接下来,我还有一点技巧可以展示,自然是高潮迭起,直到谢幕都风光无限了。
第一次登台可以说是大获全胜。我下场才知道,我主潘银莲也来看我的演出了。一下场,她就是一个热烈的拥抱。然后,见整个团队都在为之欢欣雀跃。关键是给我吃了最喜欢的“葫芦鸡”和“三原猪蹄”。这是关中名吃,也是我的最爱。当他们知道了我的爱好后,就拼命用这种方法控制我的一切。不翻滚,吃不上;不直立,吃不上;不作揖,吃不上;不发声,吃不上。总之,要挣上这一口,就得出卖我的狗格、心智和体能。人类对动物的驯化,最早就是我们狗类了。我们听话,忠诚,替他们看家护院、狩猎,甚至为此还得罪了同类狼。它们是不曾驯化,也不愿驯化的狗,我们为保护人类,竟与它们彻底为敌了。我爱吃的猪蹄、葫芦鸡、牛排、羊脑壳,都是被驯化过的动物躯体。听说现在养猪,把猪挤压在一个小铁栏杆里,不仅不让走动,而且连卧下都成问题,人类为的竟是那口猪肉的细腻鲜嫩。牛也一样,生下就与母亲成为永诀,困在一个无法转身的围栏里,还得不断地用吸奶器,把乳房整得比头颅更夸大。鸡的生长期才三个月,是永远都立脚不稳地站在架上打瞌睡。人类不让它动,不让它走,不让它飞,仍是为了鸡脯、大腿的利于下咽。想想这些,我吃“葫芦鸡”和“三原猪蹄”的兴致也就大为败坏了。加上他们对我的索取是无止境的。就在我成功演出第二天,这种魔鬼训练又在加速、强化、变异。他们甚至用魔棒(道具)敲打我的屁股、大腿和脑壳,以逼我屈从就范。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我们只需要一根骨头,就可以让张驴儿奋不顾身了。还听他们议论了一些关于人类训练大象、猴子、鸟类进行表演的各种趣闻,总之,他们对动物是惨无人道的,我就是深受其害者。
好在我的演出生涯只持续了半月左右,就因观众反映说,喜剧坊拿狗代替贺加贝,完全是糊弄人。谢天谢地谢祖宗,我兴许有解脱之日了。
因为训练和演出的需要,我被安排住在了
喜剧坊的大本营。虽然累得贼死,但却有了更多机会,接触贺加贝身边那些人,尤其是我的前主人史副教授。那半个月,他一边安抚我东家贺加贝,一边整天与他的团队叽叽咕咕,日夜开会。我天生有侦察欲望,就在排练和演出空暇,时不时地故意潜伏到沙发和桌椅下,听他们都说些什么。尤其让我震惊的是,人其实已毫无隐私可言,几乎是在裸奔状态。贺加贝那晚去见万大莲的整串信息链,都是通过常来喜剧坊吃喝玩乐的一个啥子处长提供的一个电话就获取了。监控回放历历在目:贺加贝一整晚上,双腿就跟扭麻花一样立足难稳,失魂落魄。
这么个痴情郎形象,让我都有些始料未及。从贺加贝对潘银莲的情况看,大可觉得是一个不甚懂得感情的人。我甚至觉得,他也不是一个深谙喜剧之道的艺术家。不揣浅陋,以我的拙见:喜剧最好看的地方,恰恰是它的温情部分。一旦喜剧没有了温情,没有了对柔软东西的怜惜、爱抚,那就是一堆臭狗屎。呸!我又作践自己了。人与狗的粪,从本质上没有多大区别。关于气味,我们的,也并不比他们的更加臭气熏天。他们把很臭的东西,都比作我们的粪便,那是人类典型的甩锅行为。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我们还是说婚外情吧,这个更吸引眼球一些。我越来越看到贺加贝风风光光背后的空虚无聊,甚至还看到他与王廉举之间的异曲同工。是自己把自己搞得疯疯癫癫,不再会说人话、走人路、做人事了,这大概将成为喜剧探索的魔咒。当然,他这样凌空蹈虚的人,却对万大莲有一份经久不衰的感情,倒是一个人尚可救药的地方。可他这份感情,极大地伤害了我主潘银莲女士,又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
我越来越不喜欢史托芬这个人。在大学就听他整日为怀才不遇而怨天尤人,我的屁股,没少遭遇他各种鞋尖的暴虐式“激吻”。尤其是遇上他穿着那双出席正式场合愤然归来的三接头皮鞋,常常如飞来峰一般,踢得我不是浑身全麻,就是脑电闭路,或间歇式惊厥抽风。好不容易脱离魔掌,又在这里被他收入彀中。我感觉,贺加贝早已成他手心玩物,有点像大学实验室里,那些飞转的盘子上的小白鼠。不仅贺加贝在盘子上疯狂地乱转着,老史带来的那帮年轻人也是。他们有的在读,有的毕业后,是悬浮在这个城市半空中“四处瞭望机会的人”。一旦入伙喜剧坊,只学会了日夜计算各种“笑点”和“包袱”,我看人生基本也就彻底毕业了。当然,我不负责他们的成长问题,我只担忧我主潘银莲的前途命运。当掌握了很多确凿证据后,我就想给主人拉响警报:你面临人生致命危机!可与她沟通起来竟是这般困难。我们不像人类搞得那么复杂,一种语言需要一到几年的傻学,那就是一种交际工具,何须把生命都浪费在这方面。我们就是用最简单的“汪汪汪”这个根词,来进行音素、音位、语素、音节的搭配变化,从而达到交际沟通的目的而已。在表情上我们不会笑,这是我们面对喜剧艺术的短板。但我们会愤怒,会悲伤,会哭泣。在史托芬看我主人对“挽救”贺加贝用处不大时,就有踢开的意思。我分析,那是为了任意“改写剧情”的方便。这种时候她怎能不在现场,而任由他们去改写呢?我用了愤怒和悲伤的表情,甚至还搭配上最具拦截性的恶毒语言,她都无从理解,还是要回去招呼婆婆和贺喜。好像她真是贺家的顶梁柱了。我就不得不使用肢体语言,甚至用嘴去拽她的裤脚,她还把我的脊背敲了一下说:“别闹了,听话。”我还能说什么?这个蠢得挂了相的女人,你也只能等着看她的悲剧结局了。
让我哲理一下:不要觉得智慧有太大用处,狗即使满腹智慧,多数时候,对人也只是对牛弹琴。一切的一切,除非他们自己觉悟。
我與史托芬团队的不配合,也与我主潘银莲感情受害有关。尽管上场演出的滋味很好受,可下场的训练和规矩却使人大倒胃口。我真的盼着早日急流勇退。
在我主潘银莲被他们劝走后,我的生活与演出状况,也一日不似一日。有时甚至神情恍惚得完全破坏了人家的演出秩序。几次下场,都惨遭魔棒的痛揍。后来再演出,我赖着不出场时,他们甚至给我使出了拴狗链那一套。因为我活得比较自律,也比较理性,潘主人是从来没给过我这种束缚的。有失主人体面,或有碍城市文明进程的事,我一般不会干,除非内急得快要命了,我的素质绝对不容置疑。可在
他们的抽打威逼下,我还是失控地在台上小解了一次,这也是他们彻底放弃我的原因。不是我要做出这种失态和不雅的表现,实在是看见那个魔棒要抽下来,小便失禁使然。我也知道我对不起观众,可那个二流演员的临时舞台发挥,更让我恼火异常。他竟然说:这就是流氓无赖张驴儿的本性!快瞧瞧吧!朝过圣的张驴儿还是张驴儿!我因此“狗设崩塌”,而再也无脸登台了。
恰好那些天不停地有人反映说,贺氏喜剧坊,快成“狗戏团”了。那几个常爱来打牌喝酒的处长,竟然端直给史托芬说:老史啊,你们恐怕还是得让贺加贝尽快上,要不然,贺氏喜剧产业园都成问题了。狗毕竟是狗,玩两下可以,长期指靠它,那是指屁吹灯。吹上天吹下地,它就是条烂狗而已。今天尿到台上,明天再拉到台上咋办?观众已经在瞎起哄了,还不赶快让张驴儿滚蛋。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贺加贝还是喜剧坊不可撼动的主角。要什么条件给他嘛!羊毛不都出在羊身上?
虽然他们对我多有贬损,让我心存屈辱,但终是帮了我赶快挣脱“淫威棒”“金项链(其实就是拴狗绳镀了层金粉,痒死个人)”而告别舞台的忙。他们似乎对贺加贝从病床上立马爬起来颇有信心,我倒要看个究竟。果然,史托芬又跟躺在那儿的贺加贝谈话了,说的是什么别墅的事:“贺老师,已经考察好了,完全答应你的要求。这个城市只要有一个人住别墅,贺老师就该有一套!贺氏加贝为这个城市贡献了多少快乐?不说增加了多少精神营养,仅让人健康长寿、免疫力增强这两点,您住两套别墅都应该!起来吧,我怕您再睡起褥疮。”
贺加贝一笑:“在哪儿?”
史托芬说:“人间天上。就万大莲那个别墅区,并且是带高山流水的那种。”
我还想听点什么,就被他们拉出去搞最后一场告别演出了。
真的是该告别了,这场演出居然遭到了空前的嘘声。也怪我心有余悸、思绪烦乱,竟然连直立行走都屡摔跟头,真是活见鬼了。我是在一片喊打声中,吓得提前从侧幕条溜下场的。后台还有人把我朝回赶,但我是死活都再不重返了。狗日的舞台!
离开喜剧坊时,仍是我主潘银莲来接的。那天我到后台惨遭了前所未有的暴虐,险些丢掉小命。上了车,我主见我还浑身抽搐,就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摸。不过嘴里也在埋怨,嫌我上台不该乱了阵脚,胡喊叫乱蹦跶个啥?尤其嫌我不该表演一半就“罢演”退场,说舞台那地方,死你都得硬撑着。我无奈地看着她,只能一声叹息:蠢到家了!你真是蠢到家了!你的着落都不知在哪儿呢,还埋怨我。谁拿这样的蠢女人有什么办法呢?我也只能是尽狗事,听天命了。
贺火炬和白梦露早出晚归地拍戏,始终都没有捞到大角色,也没挣下大钱,一切仅只够两人糊口而已。这是绝大多数麇集在拍摄基地门口的“漂族”的基本状况。贺火炬一直有个丑星梦,想着以自己的特殊长相,兴许可以出人头地。但混来混去,扮演的最大一个角色,就是一个用纪实手段拍的《四二八大案》中的杀人魔头“二把刀”。电视剧播出后,的确也火了一阵。甚至他走在街上,吓得一些娃娃,没命地逃着喊着撞见“杀人魔头”了。还有一次,竟然把一个孩子吓得当下抽搐成了歪歪嘴、斜瞪眼。他原以为,借此可以推动一下演艺事业,没想到,此类纪实惊悚片的拍摄是有限制的。而基地里绝大多数剧里的男主角,仍是要高大帅气的冷面小生型。他再努力,只能是在反派的二三类人物上,有所表现。也有导演、制片人对他演技赞不绝口的,可真正用人时,又得考量知名度、网红这些实际参数。何况近些时候,演员选择标准又有大转折:硬派冷面小生也不大吃香了,突然一种叫“小鲜肉”的面庞大行其道起来。贺火炬的菱形脑袋,“蜂窝”颜面,与流行趋势是越来越离经叛道、水火不容。靠拍戏,恐怕是彻底没有出头之日了。
关键是白梦露连二三类角色都扮演不上。靠他建立起的一点人脉,只能是跑些“大龙套”而已。有一次为争取一个比较像样的女配角,白梦露还差点让制片人“潜规则”了。气得贺火炬端直把那货的门牙,给生生敲掉一
颗。加之长期生活不规律,老吃方便面就咸菜丝,白梦露得下了比较严重的胃病。她脸色青一块白一块的,戏也就越来越难接了。挣的钱,还不够买化妆品。即使用化妆品再保养,再遮盖,也抗不过一拨又一拨投向影视业的鲜嫩生命。她们是真的年轻,真的水灵,真的高鼻梁大眼睛,真的窄腮帮翘下巴。你说那是韩国、日本、泰国版的,可人家就那样时尚,那样美观,并且海量地涌现,绝对是一浪高过一浪。而她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再掩饰,再少说七八岁,也还是掩饰不住胃病带来的脸色苍白与气血虚浮。她有点想向命运投降了。再不投降,她怕撑持不住,会把身体完全搞垮,精神彻底摧毁。她实话告诉了贺火炬:她比他大五岁,原名叫白彩霞,是一个县剧团唱秦腔戏的。她想再回去唱戏。她觉得唱秦腔,兴许还能把艺术生命维持到五十岁以上。而现在,她已肯定是走投无路了。她不乞求他理解她,能跟她走,他帮助自己已经不少了。搬来住,也是她情愿投怀送抱的。因为她实在被租房费搞得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了。她相信他要再坚持坚持,兴许还有机会。她不想拖住一个为自己付出太多的男人的后腿。
贺火炬几天都没说话。但他也没有让她走的意思,并且还在给她买药治胃病。可她撑不住了,她觉得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再不回,兴许县剧团唱主角的位置,都将被无情替代。她听说,秦腔又有些台口了,剧团也在蠢蠢欲动。连那些跑到外边唱歌跳舞、做生意的都回去参加点卯、排戏了。一些古老的神经末梢,好像又在抖动。
为领毕业证,他们一起回到了学校。当低年级学生还在兴致勃勃向他们打听拍摄基地以及剧组的情况时,白梦露总是会泼过去很多凉水。而贺火炬,则更多保持了沉默。当然,有时他也会说出一两句很哲学的话:要知梨子的滋味,还是自己去亲口尝尝吧。影视演艺这行,谁也说不准。兴许一个街头打工仔、酒吧小歌女,会突然被包装得爆亮荧屏,香车宝马,应有尽有;而一个读了表演学士、硕士的,却最终混得一文不名。魔术,这是一门似乎无迹可循的魔术。
说实话,白梦露要回甘肃老家,他也没有觉得这选择有什么不妥。如果再混下去,身体赔光赔尽,仍是兩手空空。这行业太玄幻、太残酷,挤的人太多,而成功者真是凤毛麟角。课堂上请来的一些明星,也起了很不好的忽悠作用,让急于求成者前赴后继、误以为前程一概似锦。当然,也有说真话的老师,可他们的饱学,在明星的光环比对中,显得那么干瘪无力,学问甚至不堪一击。贺火炬初到学校时,真的充满了求知欲。他想在这里好好学习一些基础,然后寻找机会,再去实现一个更大的明星梦。他觉得他和他哥贺加贝,都不缺艺术细胞,而缺的是对喜剧艺术本质的认知,只能随波逐流、飘忽不定。因此,一个外请来讲喜剧和悲剧的顾老师的课,曾经听得他抓耳挠腮过,那种激动,有点像《西游记》里去斜月三星洞学法的猴子。顾老师就在这个城市的另一所古老中文大学任教,他还去那所大学听他讲过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和《牡丹亭》《桃花扇》。后来到底经不住诱惑,还是早早去拍摄基地实习去了。当要离开这个城市时,他突然想到了顾老师,四年来,就数听他那几堂课收获最大。听说顾老师那套《喜剧与悲剧》的讲义出版了,他想弄一本,还想请他推荐一批书目。来大学一趟,本该好好读书的,结果很快就把四年晃荡完了,他心有不甘。
贺火炬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所知名大学校园里的顾教授的家。老教授已经退休,可听说有学生要拜访,还是欣然打开了门。开门的是老教授的夫人。贺火炬一眼认出,这位老师姓袁,讲过普希金和契诃夫戏剧,还听她分析过果戈理的《钦差大臣》,都是在另一所大学蹭课听的。他甚至感到一阵喜出望外。如果不是在大学校园,不知道身份,在大街上任何地方遇见他们,普通得就跟社区里的大爷大妈一样。他们头发都花白并蓬乱着,但活得很是安详、静气。两人共同的特点,是都戴着一副套袖。这年月了,还有怕把袖口和胳膊肘磨破的。他们家的客厅,甚至只能放下两只破旧的沙发,还有几个高矮不一的凳子,再就是堆积如山的杂志和尚待整理的书籍。没有电视之类可以制造响动的东西。倒是有一盆文竹,在那里静静发散着细密的枝叶。
顾教授对他是有点印象的,而袁教授一点
印象都没有。她礼貌地倒了杯茶,就进房里去了。顾教授也没有任何客套,只问有什么事。他就说明了想买一本他的书,还想要一个书单的想法。顾教授甚至有点吃惊,问他:“你领到毕业证了吗?”
他说:“领了。”
顾教授就更是有些吃惊了:“那你还要读啥?应付考研的什么秘方,我这没有。”
贺火炬说:“顾老师,我不考研。我毕业了,就想再读几本有用的书。尤其是想有你给我们讲课的那本讲义,听说出版了,我想买。”说着,他还掏出了钱。
顾教授感到很是陌生地看看他说:“你,你不是你们班上……那个最有希望的什么丑星吗?没演戏了?”
贺火炬有些难为情地把话题转移了:“我……就想读点书。”
“读什么书?”
“喜剧、悲剧方面的。还有顾老师您觉得值得读的。”
顾教授哈哈一笑说:“那可就多了,但都不是立竿见影的东西。实用主义的厚黑学、领导能力、魅力口才、演讲技巧、成功指南、一夜暴富、人际交往大全之类的,我们这里一概没货。”
说着,顾教授把他领到了里边书房,贺火炬禁不住啧啧了几声。连着三间房的书橱,还有过道的书墙,的确是把贺火炬吓得有点软瘫。而书桌,都被一通到顶的书籍,挤压得只剩下了仅可容身的地方。一间坐着袁教授,还有一间就是他的桌案。桌上还没旋上笔帽的钢笔,正斜躺在一沓稿纸上。
贺火炬在书墙前浏览了许久。
顾教授在他目光所及的地方,也会随时抽出一本书来,给他翻翻里面的内容。或者夹着纸条,或者做着眉批,几乎每一本书读完,顾教授都会在书的扉页和边角上,写满他的读后感。贺火炬突然感到了读大学的重要,但此时醒悟,似乎已“永失我爱”了。
顾教授也并没有给他讲更多更大的道理,只是说:“可惜了好多学艺术的孩子。一些学校连基本教学条件都没有,硬是要招生,到处胡拉乱扯一些人,去云山雾罩地瞎讲一通,能学下什么?孩子们学艺术并没错,每个人都需要艺术,需要艺术鉴赏力。能懂艺术,会生活得更有情趣和质地。但不一定每个人都要去做明星啊,那是我们艺术院校教学的巨大误区!我们更应该教他们去认识判断好的艺术气质和品格。其实学了艺术,也可以去种田,去开饭馆,去做导游什么的嘛!如果仅仅是来圆明星梦,能挣很多很多的钱,能活得像浮在水面上的油珠一样光鲜,那会毁了很多青年,也会废了很多在其他方面的有用之材!总之,我是很害怕这种实用主义哲学横行的教学模式。孩子,你想好好读几本书,让我大吃一惊。但愿你这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他老想打问喜剧和悲剧的本质,顾教授开始没有正面回答,问得多了,他才说:“一千个学者,会解释一千个喜剧和悲剧的本质,不可执其一端。强行把喜剧和悲剧解释成某种样貌,都是对喜剧与悲剧的简单化。我也有洋洋几十万言的解释,那是一家之言。你袁老师讲的悲喜剧,又是另一家之言。其实我们的祖先孟子解释得最好,他还不是专门讲悲喜剧的,大概那时还没有这些东西。他就几句话:‘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所谓喜剧悲剧本质,思来想去,不过尔尔。做人且不够秤,还枉谈什么喜剧悲剧?喜剧的根本,恐怕还是做喜剧的人须懂得端正自己的心性和良知,在人道上着力,而不是一味地消遣、消费什么。消费主义不断把我们拉向趣味的普遍趋下,大众美育无法得到正形和塑造,有时还让巨大的消费群,像恒星对小行星的引力一样,让无力抗拒者,集体丧失对丑的抵御力和对美的感知力。任何一种低端笑料、噱头、包袱,如一夜暴富、名利追逐、谎言诓骗、色情绯闻,甚至残疾人的生理缺陷,都能戳中公众的‘美点,点燃他们渴慕、刺激、优越而又欢愉的消费激情。这种激情又诱导和鞭策从业者,不断踩踏人性、人本、人文底线,去从其实是已堕落的垃圾文化中,获取那些可悲的利润与声名……总之,良知正,则嬉笑怒骂皆成喜剧;良知歪,讽刺、调侃、逗趣、幽默,皆失之油滑,变味走形。看似最无规矩的事,却尽在规矩方圆中。尤其
你们搞的喜剧,那是一种神奇的情感,成因非常复杂,几乎没有多少理论能讲透彻。魅力大概也正在于此,它应让人惊诧、惊叹、惊醒,而不是随意贱抛、乱掷、虚踏。比如卓别林,搞笑不?滑稽不?夸张不?可他抽象出了那个时代的本质,兜住了人道人性人本的底盘,不就有大意思了吗……在塑造人类对世界的看法上,戏剧其实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无论喜剧、悲剧,都是在它那个时代,做着承接历史和重找、重建现实与未来价值的工作,除此以外,大致都是闹剧尔……”
顾教授侃侃而谈了三个半小时悲喜剧,后来袁教授也加入了讨论,两人还争执得有点脸红脖子粗。直到十二点过了,袁教授才催着说,也该让人家孩子休息了,顾教授才一言以蔽之:“悲喜剧是孪生兄弟,也是难兄难弟,切不可截然瓜剖而豆分!”
送他走时,顾教授仍是心血来潮着,竟然给他捆了很多书,有他的,有袁教授的,还有一些“秘不示人的陈年旧货”。贺火炬从五楼提下来,麻绳系骆驼般的捆书绳子,竟然断了两次,还砸翻了另一个教授门口瘪了气的自行車。
第二天,贺火炬就离开了大学。他是带着白梦露一起走的。
贺加贝如愿以偿地住进了人间天上别墅区。当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快,是在史托芬“吐口”后一个月住进去的。但这颗“定心丸”,却使他很快“带病”恢复了演出。因为舞台已被张驴儿搞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了。
张驴儿领衔主演后期,史托芬几乎每天都会把自己的头,对着墙壁磕得响。当终于把贺加贝这尊神从床上请起来后,他才恢复了正常的饮食起居。
就在他把人间天上的钥匙交给贺加贝那天晚上,他又找贺氏谈过一次话,谈得很严肃。
他问贺加贝:“你住进人间天上,是为了离万大莲近些,可怎么跟潘银莲说?你想好没有?”
贺加贝想了想说:“我就是住那儿,还能怎么样?万大莲是有老公的人。”
他追问道:“那你为什么要住那里?”
贺加贝嬉皮笑脸地说:“就是为了……跟她近些。”
他仍继续着他的追问:“潘银莲怎么办?这是一个问题。”绕来绕去,他就追问着这个问题。
贺加贝说:“这就不是个问题。”
“怎么能不是问题?你一个大活人,没有在喜剧坊租的宾馆住,到哪儿去了?潘银莲那么关心你,不可能不问。问了我们怎么回答?”
“就说朋友接去疗养了。”
“到哪儿疗养去了?一天四场演出,又不可能出西京城。难道潘银莲不会去找?”
“找什么找。我贺加贝活成这样,莫非还让一个潘银莲拿捏住了。你别管,一切都有我。”
贺加贝就住进人间天上了。
其实潘银莲很好哄,这是贺加贝跟潘银莲结婚以来最深切的感受。潘银莲知道他累,演出以外的时候,他想怎么出去放松一下,她从来都没为难过。这次他害病,把潘银莲急得四处抓瞎,给他弄好吃好喝的服侍,还找名大夫来号脉、推拿,熬汤煎药的。他也能感觉到,这个女人对自己无微不至的体贴,和那份不折不扣的忠爱。可也就在那几天,他也越来越感到潘银莲与万大莲之间的距离,相差已不是几条街,而是人间天上那么远。也许是生了孩子,潘银莲越来越像一个家庭妇女了。而万大莲也生过孩子,却越来越像一个大牌明星。他觉得自己奋斗成这样,把一个可算是青梅竹马的万大莲没弄到手,是人生太大的缺憾,甚至是一副全然没活成功的残破相。
潘银莲真的很相信他。他说最近有朋友让晚上演出完,去泡泡温泉,恢复恢复体力,她就说你去,再也没有细问。每天只是在演出时,她才来给他准备吃的、喝的、用的。甚至连他台上累出的汗水,也都是她等在下场口亲自用热毛巾擦拭。毛巾的温度,更是她先要在额头上试过后,才小心翼翼地搭到他脸上、脖子上和前胸后背。他也觉得有亏欠,但内心却怎么也抵挡不了万大莲的诱惑。他不能不任由自己的情感,迅猛、全速地向万大莲滑去。没
有万大莲,他真的觉得一切皆无意义,包括活着。
他开始住进人间天上,也并没想立即就让万大莲知道,觉得那样不免浅薄。人家都住好几年了,你才进来,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呢?他是希望某一天突然碰见,然后水到渠成地让她不请自来。当然,他也需要做些准备。他甚至在想,她第一次走进自己的别墅,是从一楼先到二楼、三楼、四楼,还是先进地下室?里面都应该摆放些什么?他已无数遍地虚拟着陪万大莲走过了。最终决定的路线,还是先从一楼到地下室,那里摆放着健身器材,更有他们当初练功时用的道具“刀枪剑戟”。首先得唤醒他们当日共同走过的戏剧人生道路,然后再到二楼、三楼、四楼、泳池。他把当年跟万大莲一起拍的剧照,放大了几十张。当然,不会把自己扮演小丑作奸犯科的瞬间也放大出来。他选的都是万大莲那些光彩夺目的单身照。注意,凡有廖俊卿的一律拿下。有些照片的裁剪痕迹十分明显。另外就是自己近些年的演出和新闻照片,有的甚至放大得通天接地了。所有照片全都是金镶玉的边框,从地下室到四楼,包括泳池过道,都懸挂满了。
再就是到处都摆满了玫瑰花。开始他订了一千盆,后来发现还不锦簇,还不具有视觉冲击力和情感震撼力,就又让增加了一千盆。玫瑰花布置的重点是游泳池和卧室。为实现在游泳池里某些“浪里白条”和“人鱼翻飞”的梦想,他甚至专门请了游泳教练,做了些必要的专业技能突击“点拨”,训练已来不及了。最后,就是那间被红玫瑰簇拥得几乎快下不去脚的卧室了。他躺在床上,久久注视着这个卧室,觉得无论如何,似“梁祝”般的“贺万”爱情,这次是该有个交代了。
当他觉得一切都准备得完美无缺时,就想见万大莲了。看来像《白蛇传》和《天仙配》里《路遇》那样的折子戏情节,发生概率很小。因为他每晚回来都在十一点以后。早晨没个准头,有时六七点钟就被人接走站台去了。根据他多年观察,只要没演出,万大莲一般会在晚上十一点熄灯,上午十一点左右起床。“莲姐睡功一流!”“床板是她的第一情人!”“万妹子对席梦思有魔怔。”这是他们那班男生集体对万大莲的评价。美女都是睡出来的,这话在万大莲身上尤其应验。他住进人间天上,连续好些晚上回来,都没见万大莲家亮过灯。他想肯定是睡了。直到一切准备妥帖,觉得该是见她的时候了,他才给她发了一个字的信息:“嗨!”可连续嗨了好几次,她都没理睬。他这才拨了电话,谁知是关机状态。第二天他又拨,还是关机。第三天,他就连拨直拨起来,可永远都是关机声。他就有些毛躁了,端直到万大莲的那栋别墅去找。结果发现这栋别墅的门窗已全部贴上了封条。查封日期,正好是他搬进来的前一天。他一下傻眼了。
这时,来接他去演出的车已经到了。他心慌意乱地上车后,就不停地打电话到处找万大莲。直到他演出上场前,都没打听出万大莲的踪影。史托芬怕他出事,就一把揽下来,说自己帮忙找,让他先上场,演出完保准给他好消息。他就昏天黑地地上场了。那天午场的确演得很糟糕。负责剧场效果监测的电脑员,发现同样的节目,同样的观众群,吃的也是同样的西餐,外加秦镇面皮和樊记肉夹馍,竟然把十三个最响亮的“包袱”,都抖成了“哧溜屁(这是他们监测喜剧效果的内部用语)”,有的干脆还放了“哑炮”。连现场端盘子的服务员都发现:“贺老师今天不在状态。”“不是不在状态,贺老师好像脑瓜受震了。”
演出完,贺加贝急急火火从舞台上跑下来,连二次返场谢幕都免了,直问史托芬怎么样,人找到没有?
史托芬对他如此情绪化的演出,很是不高兴。他不紧不慢地说:“万大莲本人不知去向,但牛乾坤肯定是被公安抓了。制造贩卖假药,保健品‘百寿膏还吃死了人,可能连脑袋都保不住。”
“啥?”贺加贝着实吓一跳。
“牛乾坤可能脑袋难保。”史托芬重复了一句。
牛乾坤保得住保不住脑袋,都不是他关心的事,崩了更活该!关键是万大莲,她会受到什么样的牵连?人呢?她人在哪里?
贺加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晚场演出前,还专门回了一趟剧团老院子。他希望能在最熟悉的那间大平房里,找到万大莲的身
影。可那间房,连门窗都结了蛛网,很明显是好久都没人进出过。他问住在隔壁的王妈。王妈说:“好娃咧,大莲如今都成富婆了,还认得王妈是谁吗?早八辈子都没见过人了。”他差点没又瘫软在万大莲门口的那蓬冬青树下。
潘银莲当与贺加贝结婚那天起,就把自己的命运跟这个男人生死结合了起来。尽管她也知道,贺加贝是为什么才看上自己的,但既然结婚了,她就永远是他的人了。虽然经过了几番折腾,尤其是贺加贝把她从河口镇接回来,再有了孩子以后,她就觉得这个婚姻是很踏实的事了。她从来不会把任何事情想得过于复杂。她觉得应该从自己亲娘身上汲取教训:不要乱怀疑;不要乱怨恨;不要太刻薄,人的很多痛苦都是自找的。贺加贝忙、累,那就是忙、就是累,并且很忙很累。这世间,也没有几个像贺加贝那么玩命的人。见天四场演出,是铁板钉钉的事。在演出以外,他就是需要得到很好的休息。她心疼他、愛他,就希望他活得舒服一点、轻松一点。回家孩子晚上吵得厉害,的确影响他睡眠。让他在演出场地就近安歇,或者让朋友接去泡泡温泉,她没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差池。尤其是听说万大莲跟了牛乾坤,过得很是高端大气上档次,有人还用八个字形容他们的结合是:万箭穿心,牛气冲天!万箭穿心,就指的是所有觊觎万大莲的男人的痛心绝望。她听了很是有点悄然高兴,说明自己彻底安全了。因此,她就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家里,放到贺喜和婆婆身上,再就是牵挂她哥、侄儿潘上风和河口镇的老娘了。
她哥潘五福,钉鞋的日子就那样不好也不赖。他自己倒是很满足,可潘银莲总觉得哥可怜,毕竟是远离家乡了,吃住都是见天胡乱对付着。多数时候,他一天就是一大碗油泼面。哥说这东西结实、解馋。晚上,他一般会买两个烧饼,就着辣子、豆腐乳,喝着白开水过活。她每次去,都要给他买些腊牛肉或者回民坊上的特色小吃。有些他藏着,说是等回去时,让娘也尝一口,自然就把好多吃食都放过期了。潘银莲说,回去时会给他再准备的。可他是细发日子过惯了的人,哪里又舍得把好东西随便往一个人嘴里塞,成为一种奢侈的“过当”呢。
最不省心的还是潘上风,怎么都不接受潘五福的那份感情。潘银莲做过多少次工作,仍是无济于事。她不想伤害她哥,就说潘上风把钱已经收下了。她哥听到这话,当下就落了泪,好像觉得一切都值了。他甚至在更加拼命地接活儿,更加拼命地打夜工加班。潘银莲心里可难受了,但又毫无办法。她不知道她还能为这个可怜的哥做些啥。她甚至还专门找了秦腔剧团的名角,跟人家学了几板“苦情戏”,都是为了见她哥好有话题,能多一份安慰的东西。
在潘上风拿到毕业证那天,潘银莲再次希望把她哥和侄儿拢到一起吃顿饭,可潘上风还是拒绝了。他只告诉他姑,他要去北上广找机会了。潘银莲问他有具体地方吗,他摇头说没有,就是想出去。
“为什么?”潘银莲问。
顿了半天,他说:“那儿大。”
“西京还不够大吗?还非要到北上广去?”
他再没有说话。
潘银莲说:“弄啥都得切合实际。能在西京发展最好。姑姑也在这里,总是有个照应。”
他沉默着。
潘银莲继续说:“你出去一个人都不认识,咋生根?”
他仍沉默着。
“还是留在西京吧。”
他继续沉默。
潘银莲就有些不高兴:“你这娃心咋这深的,你到底想咋吗?”
他还是沉默。
潘银莲就说:“好吧,你想咋就咋吧。你这性格,我们谁也管不上。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回来找姑。没钱了,也可以跟姑要。你爸……也会给你的。就是记住一点,千万别犯法。要是犯法了,可就谁都没法了。”
她侄儿潘上风就这样走了。
潘上风一走,她就要她哥回河口镇去。说这下任务完成了,把大学生也供养毕业了,该回去了。潘上风成龙变凤,那都是他自己的事了。
她哥这次倒是没犟,说:“我这个没用的人,也只能把他促到这一步了。农村哪家出了大学生,也都是促到这一步为止,后边就看他自己了。家里只剩下老娘,我也不放心,是该回去了。”
她哥走那天晚上,潘银莲还给他唱了好几板“苦情戏”,听得他抓耳挠腮的,直说妹子唱得好。还说有几句窦娥的戏,唱得快能跟名角忆秦娥比上了。见哥这样高兴,她也感到很欣慰。
第三天,潘银莲就把潘五福送上了回河口镇的班车。潘五福大小拿着一堆包包蛋蛋的行李,还有他的钉鞋机器箱子。这些东西都安置在客车的行李厢内,唯有一个软包袱随身挎着。
她听她哥在上到车门口时,还轻轻对软包袱叨咕了一声:“麦穗儿,咱回!”
潘银莲知道,那是在呼唤好麦穗的灵魂。
河口镇有个风俗,大凡在外边死去的人,朝回接时,无论遇见岔路、河道、桥梁,都是要给死人打声招呼的,生怕魂魄跟丢了。她爹当年在山西挖煤塌死,有人去接时,她娘一再叮咛:路上要多招呼,多喊叫。尤其是坐车、歇店,起身别忘唤他一声,说死人容易迷路。
她哥上车后,把那个软包袱一直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很贵重的物品。直到觉得把包袱安顿妥帖了,他才跟她打了个招呼。
车开动时,她又见她哥嘴里在禀告着什么。她知道,那一定是招呼嫂子的亡灵,跟他一起回家的。
她眼泪唰的一下涌了出来。却见她哥还是咧着那口十分不齐整的牙齿,在朝她憨笑着。
也就在这天下午,史托芬突然打电话找她,说贺加贝又病了,还病得不轻,让她能不能带着孩子,来见见加贝,并且一再叮咛要带孩子。她立即就抱着贺喜出发了。她本来是不想带张驴儿的,可张驴儿见她要出门,自己先一步挤了出去,大屁股还差点让门夹住了。
她是在喜剧坊租住的宾馆里见到贺加贝的。贺加贝又躺回了那张床。她见他第一面,先把自己吓一跳,怎么瘦成这样了?而且两个眼窝陷成了两个深坑,黑洞洞地睖着两颗白眼珠子,简直有些像她在医院第一次见到病重的好麦穗。这是咋了?她的眼泪禁不住就要往下落,但她得忍住,害怕这股泪水会给加贝一种非常可怕的刺激。她坐在床边,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更是吓她一跳。
贺加贝在她突然出现在门口时,眼前似乎也有一惊的感觉,但很快就黯淡下去了。她没有去想这里面的意思。她希望贺喜能给他带来一线快慰。可他对贺喜似乎也并无太多关注,只是用无力的手指,逗了两下嘴唇,就又无力地收回了。她问他哪儿不舒服,他只是略微摇摇头,有种一言难尽的感觉。
她说:“加贝,住院看看吧!”
贺加贝仍是摇头,然后就把身子侧向一边,眯上了眼睛,像是要睡的样子。她就带着孩子出来了。
在另一间房里,潘银莲打问史托芬:“加贝是咋了?为啥不住院?”
史托芬说:“他不去。”
“到底是啥病?恐怕得好好检查检查。”潘银莲十分焦急地说,“他不去,背都要把他背去。这严重的,还能由了他!”
史托芬大概实在是无法解释这一切,才不得不婉转地说:“恐怕不是医院能解决的问題。”
潘银莲愣了一下:“那是啥问题?”
史托芬说:“潘老师……”史托芬一直这样称呼她,“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可人已成这样,也不好不给你实说。我们想,兴许你带着孩子来,还能唤起他一点什么。可刚才我也看见了,好像效果不大。”
“到底是咋了吗,史老师?你别拐弯抹角了好不好?”潘银莲急了。
可史托芬还是有点拐弯抹角:“大概与情感有关。这个时代,感情这东西,一般我们不相信会到这种程度,可他偏偏成了个案。”
“史老师,你就直说吧,我也是经见过一些世事的人了,什么都能接受。只要能为他好。你看他成什么样子了,搞不好会要命的。”潘银莲甚至都快哭了。
史托芬才说:“也许与他过去的一段……情感经历有关吧,当然,都是道听途说。兴许你更清楚一些。”
潘银莲单纯,但不是傻子。她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希望史托芬把话说明白。
史托芬在舌尖上又绕了几个来回后,终于问了一句:“你最近见过万大莲没有?”
这句打问,就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潘银莲的脑门上。她已意识到可能是万大莲,但又不希望是这个女人,可偏偏就是这个女人。她也被迅速击溃了。
张驴儿汪汪乱叫起来,把贺喜都吓得哇哇直哭。
史托芬是实在没法了,才想起潘银莲这一招。他希望潘银莲,尤其是孩子,能唤醒爱得如此走火入魔的贺加贝。可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并且可能带来新的麻烦。他在连连责备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误,终使贺加贝朝越来越难以自拔的情欲泥沼中滑去。
贺加贝的情感“狂悖”程度,也令团队所有人大跌眼镜。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为一个梅开数度的女人失魂落魄的,并大有欲绝食、绝世、绝尘而去的殉情态势。都说这本身就是一场无法编造的喜剧,甚至是一种超级黑色幽默。当然,也有人为此深深感叹的。
演出不得不又按下暂停键。二百多号人,都在等待着“喜剧坊的心率”的“无序震荡”结果。史托芬带进喜剧坊团队的不仅有大学生,还有研究生,他们几乎每天都能创造出一些很特别的表述话语。“喜剧坊的心率”是他们新近给贺老板安的代号,简称“心率”。“心率”如此“无序震荡”,让他们越来越始料不及。他们大概已经做了很多努力,仍是无望,史托芬才请潘银莲抱着孩子来,看能不能有所“镇静”与“缓释”。结果连潘银莲也有些“无序震荡”起来,孩子更是哭个不住。连张驴儿也毫无厘头地狂吠乱叫着。喜剧坊真正叫走投无路了。
史托芬觉得什么理论问题都好说,一到实践层面,就全然不是那回事了。比如贺加贝,你永远都别指望他按套路出牌。尤其是包装成大牌喜剧明星后,就几乎处于一种失控状态。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很多台词,他上台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以贺加贝的文化素养,的确是撑不住这么大的喜剧台面;可没有贺加贝,这个台面又会荡然无存;这大概也就是喜剧天然的悖论吧。好在贺加贝喜剧感觉好,很多时候胡说八道,底下也都笑了,认了,觉得是幽默中的幽默,把他包容了。可为了万大莲,他竟然再三再四地挑战史托芬的底线,让他真是哭笑不得。更多时候,史托芬甚至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在满足贺加贝那套人间天上别墅时,史托芬就很犹豫:该不该给他弄这套别墅?尤其是弄在万大莲附近。他明明知道贺加贝是奔啥而去,可“团队”还得“顺应”,甚至为之“筹谋”。作为“团队”实际领导人,自己算不算在做着下贱的“拉皮条”勾当?这是他暗地里感到羞愧耻辱、情何以堪的地方。自己毕竟是大学教授,当然,是副的,可副的也是教授。那时他也想过潘银莲的感受,但同时又不得不为喜剧坊和这两百多号人做打算。贺加贝寻死觅活地非要得到那套别墅,得不到就得病,就罢演。贺氏喜剧坊摊了那么大的广告宣发成本,正在货币回笼阶段,不能因“主体”倒塌而全线溃败。何况那段时间,贺加贝还在不停地进行人生追问:“我付出这一切,到底为个啥?我是有病吗?见天跟牛一样出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他跟大学生们混得多了,也老爱断章取义地用些名人名言,做自己所需要的那些事情的骨架支撑。总之,他的这种人生意义追问,令史托芬感到十分恐惧。既然已经把他抬到这一步了,他需要相应的享受和待遇,你也不敢说不合理。说不合理,他就要“去他娘的蛋”了。你不能不为他付出你并不愿付出的那些代价。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他住进人间天上了,万大莲又被牛乾坤带进人祸深渊,踪迹全无了。史托芬已动用了所有社会人脉查找,可在一个近千万人口的城市,要想捕捉到一个人的踪影,还是有点大海捞针感。不像那晚贺加贝出走,他并没有想刻意规避什么,就容易找。而万大莲是在玩消失。她也许是针对公安机关的追逃;也许就是不愿再见到任何人的一种彻底隐匿;当然,不排除自杀的可能。天哪,这个女人要真死了,他都不知道贺加贝还能不能再活下去。
当第三、第四、第五天都找不到万大莲的踪影时,史托芬眼看着贺加贝,就像中医书《形色外诊简摩》里所描述的那样:“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气满,喘息不便……目眶陷……目不见人,立死……见其人者,至其所不胜之时则死……”真是快要把史托芬吓死了。贺加贝面对他一再找不到万大莲的“样儿”,就是一副“目不见人,立死”的感觉了。史托芬的父亲是老中医,他也跟着学过几天的。后来觉得还是从文天地更大些,鲁迅、郭沫若不都改医从文了吗?但中医的观面相,他还是略知一二。贺加贝如果不能很快得到所需要的东西,有可能真的“立死”。他要真为情而死,那可就把喜剧坊害惨了。贺加贝绝对不能出问题,这是贺氏喜剧坊目前的头等大事。史托芬一边发动群众,广罗线索,四处寻找,一边请来潘银莲,企图谋求某种意外转机。谁知潘银莲面对这个无情的事实,也被打击得险些要“目不见人,立死”了。真是危机四伏,祷告无门。
讨厌的张驴儿,还一个劲地乱汪汪叫,像是故意要挑起什么事端一样。气得他照那肥屁股,想狠狠给一脚,但还是踢得很轻,毕竟打狗要看主人。谁知这家伙还是个不依不饶的货,竟然转过身来,以直面、威胁、恫吓,甚至要讨个说法的嘴脸,直向他扑来。要不是身边几个学生挡得快,还真有可能被这货咬一口。
他安慰潘银莲说:“我也就是问问,看你知不知道万大莲在哪里。这里面也许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他在努力掩饰。
潘银莲说:“万大莲在哪里我怎么知道?她难道不在她家里吗?”
史托芬说:“你真不知道?万大莲的丈夫牛乾坤被公安抓了,你也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他为啥被抓了?”潘银莲倒是想听。
史托芬说:“制造假药,很严重,都死人了。”
“牵扯到万大莲了吗?”
“还不知道。不过万大莲失踪了。”
潘银莲听到这话,心绪倒是有所缓解。她连连追问:“那和贺加贝有什么关系?他也卷进去了吗?他怎么会呢?他是做过这方面的广告吗?”
史托芬摇摇头说:“他做过很多医药保健品广告,但绝对没做过牛乾坤的。”
“那他咋了?”潘银莲还反倒越说越轻松起来。她就是没朝更复杂、更微妙的地方想,这大概就是这个女人的单纯幼稚了。
张驴儿还在汪汪乱叫,潘银莲还把它呵斥了一下。
史托芬看潘银莲有所缓释,就想尽快结束这种尴尬局面。谁知潘银莲突然问他:“我不相信,史老师叫我来,就为问最近见没见过万大莲这句话。”
史托芬支吾着说:“当然,也想让你来看看贺老师。”
“还是送他去医院吧!”
“他咋都不去,我们也没办法。你能再劝劝也好。”
潘银莲也没多说啥,就又抱着贺喜进贺加贝房里去了。
史托芬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步子在房里突然踱得更加激烈起来。几个身边人就说:也许不该让潘银莲知道。
史托芬說:“不知道又怎么办?她是贺加贝的合法妻子。人成这样了,不让她知道一点,出了大事谁负责?”
“我看这女人挺好哄的。”史托芬的一个学生说。
“也未必。”另一个学生还有不同看法,“她不一定不懂得我们的意思。”
史托芬被这句话还说愣了一下,问:“那又会怎么样呢?”
“她很爱她的丈夫。兴许她还不愿意捅破这件事。”一个学生说。
史托芬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截至目前,我还真没有看到世界上哪个喜剧权威,把喜剧能解释到位的。连我给你们讲的乔治·迈瑞迪斯的《论喜剧》,也只在论说幽默的层面。真正的喜剧,是笑不出来的,是欲哭无泪的。一个获奥斯卡金像奖的喜剧演员说:死亡很容易,但喜剧很难。我们今天就置身于这样一种喜剧氛围中。”
也就在这时,还真有喜剧降临了:
万大莲找到了!
她是在郊县一个亲戚家里住着。
史托芬对自己团队的执行力,还是颇有一点感到欣慰的。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过,未来到底该怎么处置?是喜剧还是悲剧的路子,他还无法预测。更无法让这个团队,按电脑和数据程序,搞出一个可以控制住走向的好剧本来。他可以在这个故事的发展进程中,按分秒计算、制造出一系列笑料、包袱,却无法操纵它的结局。悲剧和喜剧,看似区别很大,其实转换就在一瞬间。悲剧里充满了喜剧因子,而喜剧里布满了悲剧陷阱。史托芬也在实践中,不断完善着自己的戏剧理论。
他说:“去请潘老师回吧。这里的事,我们可以料理了!”
一直躲在桌下的张驴儿,终于被史托芬看见。这个不顺眼的东西,在潘银莲不在场时,他还是狠狠给了它一脚。
你们大概已看清,我为啥要从史托芬家出逃了。老史踢我一脚,那都无关紧要,无非是搞动物低人一等,可以任意歧视、侮辱那一套。身为狗,我已司空见惯,甚至可以逆来顺受。让我感到愤怒的是,他对我主人潘银莲女士实在机心太重。
贺加贝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脱不了干系。所谓“明星包装”,简单地说,就是用假的把真的包起来、装起来。把散的烂的,包成一个浑全的,装成一个棱整的。常常会把一分硬拽成十分,把假象掩盖得乱真,把朴素捯饬成华丽,把脑残生扮成天真,把正常人调教成疯子,把狗屎包装成黄金(这不是我屡屡对同类粪便的鄙视,而是这种约定俗成的臭气更能道明真相)。我主人的丈夫贺加贝,倒不至于一无是处。他有天生的喜剧天分,有绝对征服观众的台缘魅力。我初见他时,觉得人也朴朴实实,很是本色。可自打他们开始全面“形塑”“包装”“打造”起,这个人就不大对劲了。并且越来越不着调,一举一动都透着虚假,好像自己已不是自己了。演员这个职业,对于我不是个陌生领域,说起来我进这个圈子都好几年了。三年的棒槌也混成内行了,何况我还亲自登台领衔主演过一段时间呢。我初到梨园春来时,觉得上台神奇,也曾渴望露露脸,竟在他们闹腾得最热闹时,从大幕侧面溜上去跟观众照了一面。仅一面,就发现果然了得,那种狂轰滥炸式的掌声、口哨声、尖叫声、欢呼声,放在再清醒的演员,都是会糊涂一时的。虽然事后我受到了苛责,还罚了舞台监督的款,说是看管不严,导致狗都上了台的严重演出事故发生。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喜剧坊时代,我竟然能以正儿八经的主角身份,堂而皇之地登台表演了,并且体味到了比贺加贝有过之无不及的暴风骤雨般的剧场热捧。虽然好景不长,但我要强调的是,戏台的确是个容易使人昏头的地方,角儿不好当,尤其是名角不好当。如果不是我较为理性,抽身退步早(当然,也是被打怕了),兴许也会像贺加贝一样,在他们的过度包装中渐次沦陷,直至疯癫成魔。
关于万大莲的事,我真是无言以对。他们把贺加贝包装成那样,自己都无法控制时,又想把锅甩给我主潘银莲。找不到万大莲时,他们急急乎乎把潘银莲弄去解围,刚一找到,又糊弄我主立即走人。我再三阻止,主人仍是抱着贺喜离开了。要她离开的原因,他们找得也很拙劣,说已请到贺加贝的医生朋友来劝他住院了。并让她一定放心,转机就在眼前。只要能为贺加贝好,让潘银莲怎么都行。我主是一直隐忍着回到家,才哇的一声关门大哭起来。我想她是明白了一切,但又绝不想说破而已。她对贺加贝的那份真情,只有我心知肚明。她是一心在打理着这个家庭的一切后勤保障,只想让贺加贝更加省心地排练、演出、休息。连贺加贝他妈的生活,都是我主服侍得停停当当。饭端到他妈嘴前,茶递到他妈手上。连他妈扭了腰,都是她亲自料理擦洗。没想到,绳子真的能从老地方再次断裂。这有些像我前前主人家里老爱说的那个什么墨菲定律:事情往往会朝你所想到的最坏方向发展。她只能关门痛哭。那种哭声,让我毛发倒竖,冷汗涔涔。哭到最后,她甚至紧紧抱着贺喜问:“你将来会跟谁走?妈妈要是离开这个地方,你会跟妈妈走吗?”长得极像贺加贝那个菱形脑袋的贺喜,平日给这个家带来“贺喜”的机会还真不多,动不动就“贺悲”地哭号起来,弄得我有时都想趁主人不在踢他一脚,但你们还是要相信
我的素质和耐心,弱小我还是懂得体恤和爱怜的。我虽然经见事广,可对于主人如此痛彻肺腑的悲怆,也是泪眼障目,心生悲凉。
我能替我可怜的主人做点什么呢?她似乎已经在准备她的结局了。我难以想象,老史他们会把这台戏的剧情最终制作成什么样子。我只感到,对于我主人来讲,可能凶多吉少。尽管如此,贺加贝他妈腰伤还不能下地,我主仍是去床前给她接下了一大盆十分难闻的热溺。那气味,熏得我掉头就跑。可她在端往厕所时,还滑了一跤,漾得我满头都是,苍天哪大地呀,你让我如何呼吸?你让我近期如何出门?关键是把潘银莲的腰也扭了。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些人间俗语,在她身上我领会得尤其透彻深刻。
我主都在思考结局了,我不比她笨,自是不得不思考这个严峻的现实问题了。她会到哪儿安身?我又该往哪里投奔?一切都摆在议事日程上了。悲喜剧,真的是转瞬间的事。
我主这天晚上在床上哭了一夜。我还好,比她算能随遇而安,半夜还小眯瞪了一会儿。后来是她打电话把我吵醒了。她竟然还在打问:贺加贝吃下啥东西没有?当听说那家伙晚上吃了一大海碗羊肉泡时,她还直说那就好,那就好!我能感觉到,她不停地打电话,是慌乱无计,也是希望那边能让她过去。但每次史副教授都在电话里说,让她一切放心,千万别过来,说贺老师都休息了。她就越发地坐卧不安了。她已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但并不知道具体情节和细节,而情节和细节,才是戏剧和一切事物的關键所在。信息不对称,是酿成许多事物由喜剧陡转为悲剧的根本原因。当然,与此相反,信息不对称也会让悲剧转换为喜剧,不过一般概率较小,所以好的喜剧才少之又少了。我知道她这场悲剧的许多细节,可惜又与她沟通不了。这阵儿,我甚至能想象到,贺加贝也许已在郊县的什么地方过夜去了。但愿他虚弱成那样,别疯张得真的感冒了。感冒重了也是会死人的。
贺加贝在听到万大莲已找到的消息时,几乎是在一瞬间,眼睛立即放出光芒来,像是黑暗的无底深渊中,突然亮起了两个射灯。身上也像打了强心剂一样,忽地就坐了起来。尽管立即又虚弱得要朝下倒,可看上去,的确从“立死”的“形色”中摆脱出来,是在还魂补阳了。
贺加贝立即要下床,去郊县见万大莲。
史托芬一把将他摁住,说:“还在于这一晚上吗?你近乎五天没吃饭,虚脱成这样,怎么去见人?现在必须老老实实躺着,我已找大夫来给你补能量了。补完能量,身体恢复一些,再去看不迟。”
贺加贝的确有些动弹不得。不过,心底的大石头一落地,立即感到浑身轻松,也恢复了对美食的欲求。他说他想咥羊肉泡,有碗黏面也行。
史托芬说:“现在肠胃粘连着,哪能咥羊肉泡、黏面呢?先得喝些粥,把肠胃润泽润泽才成。”
很快,粥来了。大夫把能量合剂也给吊上了。贺加贝就像晒干的还阳草,突然遇见雨露一般,眼看着汁水暗涌,绿叶开散起来。到凌晨三点,他喊叫还是要吃羊肉泡,要咥黏面。史托芬就安排人请宾馆师傅一样做了一碗。吃得贺加贝直喊:
“羊肉泡,黏面,万大莲,人生有此三样足矣!”
然后,就再也摁他不住地拔了吊瓶,非上路不可。
他们一行就开车奔郊县而去。
史托芬为了跟贺加贝说话,专门自己开了一辆车,一路问了几个很严肃的问题:“贺老师,你到底爱万大莲的什么?”
贺加贝几乎不假思索地说:“一切,一切的一切。连她在我肩上放屁我都喜欢,哈哈哈……知道那个排练故事不?”
史托芬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想听。
“没办法,还越来越喜欢,说是一种病也行。”贺加贝在他面前,已丝毫不隐瞒对万大莲的痴情了,“反正是爱死她了!”说完,他仍是畅美得大笑不止,真是有点疯魔了。
史托芬紧接着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也是老问题:“潘银莲怎么办?”
贺加贝愣了一会儿,依然很是轻松地说:
“本来就是个误会。像所有喜剧里‘李代桃僵的故事一样,最终李树是李树,桃树还得是桃树。”
“没有那么轻松吧?”史托芬这句话说得很缓慢,但很沉重。
贺加贝说:“莫非还要让我再尝封建苦果不成?我们在舞台上都批判几十年封建思想了,哪一出戏不是讲究有情人终成眷属?怎么到我这儿就有了问题了?啊?什么逻辑?你们不是老讲逻辑吗?”
史托芬有点无奈地说:“一切事物都存在着硬币的两面性。很多喜剧,包括经典喜剧,都会把爱情的反面,描写得虚伪、吝啬、贪财、丑陋、自私……反正人类的种种不堪,都会集中到这个人身上。摆脱这样的婚姻,自是很有道德感、崇高感、反叛感,让围观者也很有满足感。可问题是你面对的潘银莲,她虚伪吗?她吝啬吗?她贪财吗?她丑陋吗?她自私吗?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想你比我清楚十倍。你把这样一个女人怎么办?得把一切都想透了,再朝前迈这一步好不好?”
贺加贝有些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史老师?我爱万大莲你不知道吗?再说我爱万大莲有什么错?我堂堂一个贺加贝,想爱一个女人都得不到,那我还奋斗狗屁呀我?!”
史托芬有些无法面对,也无法回答贺加贝之问,这似乎牵扯到很多哲学命题。人类都有回答,但又都在继续演进、质疑、追问。“暴得大名”如贺加贝这样的明星,无论是怎么包装而成,反正今天他的确是出场即“山呼海啸”“张口值千金万金”。他该不该有个心爱的女人?本来這是他的私生活,可他的私生活每每牵扯到“贺氏喜剧坊”的生死存亡问题,而让史托芬这个“操盘手”也越卷越深。越卷,他越觉得有问题需要廓清。他说:“贺老师呀,我不是个保守的人,我也不反对你去爱你所爱的人。我的问题就是,你把潘银莲老师怎么办?”他还特别强调了“老师”二字。
“你们就是活得麻烦,什么都要想来想去。其实这事很简单:车到山前必有路。”
“贺老师,依我看,恐怕没那么简单。你如果仅仅是一个寻花问柳的花花公子,倒是简单了。可你不是,你是一个在感情上十分执着、危险的人物。”
贺加贝被说笑了,问:“我咋危险了?”
“你还不危险吗?我觉得你比我抱着一个火箭筒、燃烧弹都更加危险。这些东西还有机关可控,而你,是完全失控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燃烧。一旦燃爆,天地都会束手无策,人神为之瞠目结舌。何况我一介凡夫乎!”
史托芬再次把贺加贝惹得哈哈大笑起来:“我有那么可怕吗?”
“其实你比我形容的还有过之无不及!”史托芬也只敢就这阵儿的话题,顺便吐吐心中郁结。
“我也就是在爱万大莲这件事上,拿不住稀稠。没办法,你就权当我是个精神病患者吧!”
“可问题是你没到这一步,还送不进精神病院。你得给潘老师一个交代呀!”
贺加贝突然有些恼了,说:“你别说潘老师潘老师了,再说我跟你急噢!”
“可潘老师是个现实存在,你得想好了再去见万大莲哪!”
“停车!”
贺加贝是真的恼了。
“怎么了?”
“我让你停车。”
“还没到呢。”
“我已经受够了。我的事情我做主,用不着你说三道四、指手画脚!”
史托芬就再没话了。他也不敢说了,再说害怕贺加贝跳车。
天大亮时,他们把车开到了郊县的一个村口。手下人指了指一个院子后,史托芬就让把车停到一边去了。直等到那家院子开门后,贺加贝才急不可待地朝里走去。
这是一个典型的关中三进三出的院落:从大门进去是第一个院子,两边有正房、厢房;再进一个院门,又是一个院子,仍有几间严整的房子四合着;最后一道院门进去,更加空旷起来,甚至中间还有菜地,种着葱蒜之类的时令蔬菜。万大莲就住在这个院子的最里边一间房。
贺加贝进第一道大门时,就被一个头上顶着灰帕帕的老婆儿叫住了,问他找谁。但很快
她又认出了他:“这不是……‘老戏模子火烧天的公子嘛!”关中人把那些唱戏的大把式、肚里戏多的爱叫“戏模子”。她问:“你是大公子么二公子?反正我们都看过你们的戏。你们十一二岁就跟你爹来村里唱过《墙头记》。你演大怪么二怪,父子仨长得太像了!”贺加贝一笑说:“我是老大贺加贝。姨!”“对,贺加贝,这名字响亮!你来是……”“我是来找大莲的。”老太太突然把脸一沉说:“你大概找错地方了吧?我们这里没有万大莲。”
老太太正说时,万大莲已经出现在第二道院门口了。万大莲也是一惊:“你怎么来了?”然后,她就领着他进了第三个院子。
这是万大莲她大姨家,刚才门口遇见的就是她大姨。万大莲自牛乾坤被抓走那天,配合公安搜查完别墅,眼看着人家贴了封条后,就领着廖万躲到了这里。她倒不是躲公安,她给专案组留了真实地址,她是怕见熟人。任何人都不想见。何况自己又是名演员,脸更觉得无处放。
万大莲一改城市明星的那种“高大上”装束,突然穿起了很是有点乡土味儿的蜡染布衣服来。但仍是韵味十足,别有洞天。大概经过了这些天的调理、休整,脸色也不见特别的变化。她坐在炕头,盘起脚来,反倒呈现出另一种难以言说的独特景观。贺加贝看着哪儿都觉得舒服,润眼,养人。尤其是眉宇间投射出的那股淡淡的愁绪,更是让一个女人显示出无比的成熟与内涵来。
万大莲嘭地点燃了一支烟。
“你抽烟了?”
万大莲吐了一口烟圈说:“没事,抽着玩玩。”
“这事……与你关系大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厂子我也很少去。他也什么都不给我说。现在好了,什么也没有了。连房子都查封了……”说这话时,万大莲磕烟灰的手有点抖,但她能控制住。这就是万大莲,十七八岁在舞台上演穆桂英时,她就能掌控得千军井然、万箭有序。很多人都夸她,这将来必定是个大角儿。
“老在这儿待着,恐怕也不是个办法。”
“先待待再看吧,反正也没哪儿可去。回剧团院子?能回去吗?”
贺加贝终于鼓起勇气说:“也不要太悲观,一切还有我么。”
万大莲看了看贺加贝,一笑说:“老同学,我不需要同情。”
“绝没有这个意思,大莲,我的心……你不是不了解。今天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你就是犯法坐牢,我也会负责到底!”他说得有些激动,但明显语无伦次。
万大莲笑了,说:“我还没到这一步。放心,无非是净身出户,坐不了牢的。”
“回吧,我给你安排地方住。比你过去住的地方还要大。”
万大莲又一笑:“凭什么?”
贺加贝嘴里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字来:“爱!”
万大莲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加贝,我们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快奔四了,再别说那些没头没脑的话了。我也听得太多了,真的烦了,烦死了!”
贺加贝说:“我是认真的,大莲,我可以为你做出一切!”在谁面前都已活得风风光光甚至有点颐指气使的他,面对万大莲,却永远只是一副奴仆、跟班相。他天生就愿意给她跑龙套,当“底座”,甚至做反衬。“大莲,相信我吧!我是真诚的!”他说这话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与伪装。
万大莲再没有笑,只是说:“你是有家室的人,我不愿意再卷到任何情感纠葛里。我已经够窦娥、够李慧娘、够秦香莲的了。”
“一切都可以改变,只要你愿意。”贺加贝甚至都想站起来起誓。
万大莲急忙说:“再別瞎说。潘银莲对你很好,你别瞎胡闹。”
“绝不是胡闹。我心里真的只有你。她……她就是你的一个影子……”
万大莲断然制止了贺加贝的话:“别说了,今天再别提这个话题了。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她猛然拧断了半截烟头,端直说,“加贝,你回去吧,让我好好清净一下再说。我现在还是牛乾坤的老婆,我还得配合调查。请不要打扰我,我真的很烦很烦!”
贺加贝无奈地站了起来。不过他对未来
充满了信心。万大莲已明显走投无路,他觉得他刚好可以出演这个“英雄救美”的主角。他是心甘情愿的,绝无任何扮演与矫饰。
他是时候该站出来了!
贺氏喜剧坊又恢复了一切正常演出。
贺加贝表面在几个剧场来回穿梭着,心里,却始终惦记着万大莲。好几个晚上演出完,他立即就朝万大莲她大姨家跑。路熟了,也就四十几分钟车程。见到万大莲,一般在晚上十一点左右。这种热乎劲儿,不能不让万大莲受感动。但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冷静。每次都让他再别来了,说对他不好,对她也不好,可贺加贝还是要去。万大莲甚至以准备换地方相威胁,但他仍去,她也仍没换地方。有几晚上,谈得太晚,他甚至住了下来。当然,是住在前院,早上才离开。无论怎么黏糊,他与万大莲之间都保持着必要的距离。这个距离,不仅是物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有万大莲的矜持,也有他的故意。他觉得现在这感觉就挺好,特别像是一场恋爱,时间闷得越久越好。严格讲,他还没正经恋过爱呢。过去对万大莲的那种爱,后来证明全是单相思。而与潘银莲之恋,又完全是这种单相思的继续。今天终于有了这么绝好的机会,让他几乎每晚都可以见到万大莲,并且绝对是独享一份。什么廖俊卿,什么牛乾坤,全都再无干扰了。她大姨无非是在他们谈得太晚时,利用上厕所,故意咳嗽一声。狗和猫都很自觉,绝不会做出惊扰他们的声响。除了“牛乾坤”“假药”“公安局”这几个敏感词外,什么都可以涉及。他们从开始学戏的压腿、劈叉、下腰、拿顶开始,直谈到排练、演出、下乡、出国,话题可是太多太多了。任意拉开一个戏的角色分配、排练花絮、演出过程,都是一晚上也说不完的。恋爱大概不过如此,就是所有在其他地方显得无聊至极的话题,在这里都有了极妙的意思,你放开了扯就是。只要发现对方没打哈欠,没看表,没提醒你:哎呀,太晚了!你咋说都成。如果对方笑点较低,那就更好对付了,这年月谁手头还没积攒几个段子。要命的是,万大莲笑点很高,搞得贺加贝得不停地搜肠刮肚。好在她很配合,就像当年他给她配戏一样入脑入心,让他就时时感到自己处在妙语连珠的状态中。
他们也谈到了廖俊卿,却是一带而过的。万大莲倒是没有回避的意思,是他不想去揭这个创痛,一想起廖俊卿,就有很多苦水,似乎瞬间就要涌上心头。好几年了,他都没再见过廖的影子,只听传过他的一个笑话,说廖俊卿不知在哪儿接受一个小报记者采访时,随口说了句:“我是专事调戏妇女工作的。”记者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演了多年的舞台小生,不是“公子落难后花园”,就是“钻床跳墙中状元”,总归一件事:调戏妇女工作者!这话被不会处理调侃幽默的记者放大出来,再被标题党进行一番“吸引眼球”的处理,就成了《廖俊卿:一个专事“调戏妇女”的舞台工作者》。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还真扒出他调戏妇女的事实来,听说好长时间都登不了台。后来,传说他已改行到海边养鲍鱼去了。这件事贺加贝倒是乐意跟万大莲絮叨絮叨。可万大莲也是一带而过,说:“记者写文章吓死人的,你也得注意着。”总之,他们聊得天南海北,谈得地阔方圆。有几次,他甚至感到如果自己讪皮搭脸一点,也可以把万大莲压倒在土炕上,只是顺势而已。但他没有这么做,也不愿这么做,他是在爱她,呵护她,绝不能乘人之危。现在任何过头动作,都有些像他过去在戏里扮演的张驴儿、高衙内那些小丑,他不能坏了自己的形象。
不过有一天晚上,谈得实在太晚,院子里的公鸡都打早鸣了,万大莲也没有提醒他去休息的意思。他看着万大莲侧卧的臀部,的确曲线优美,加之有些地方勒痕也过于分明,就有些不安分。他几次想朝炕沿上蹭,终于还是被万大莲提醒了:“休息吧,你中午还有演出。”然后,她自己拽了拽裤腿,让一切归于常态了。他有点再也把持不住的意思,突然拉住万大莲的手说:“大莲,跟我回城里吧!”
“别说了。那是不可能的。”她立即又与他保持了距离。
“咋不可能?”
“你说咋不可能?我们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可能?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了,都冷静些。”
“只要你愿意,一切皆有可能。”
“如果倒回去十年,十五年,也许一切皆有可能。可现在……除非你是单身。但我还不是……想起来都烦死了,你快走吧!我真的要换地方了。”
从这天后,万大莲还真换了地方。
不过现在贺加贝倒是没有那么惊慌失措或痛不欲生了。万大莲落到这样一种境况,已给了他无限希望。“除非你是单身”这句话,始终萦绕在他脑际。他觉得再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了。对万大莲越来越深的爱,使他一步步在朝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关键的关键,还是史托芬的那个问题:潘银莲怎么办?
他始终没有找到跟潘银莲摊牌的理由。到了这一阵,他多么希望潘银莲是个泼妇、悍妇啊!最好能人多人少地把他骂将起来;到街上破口大骂最好;扭打起来尤其妙不可言;若能把他脸皮撕烂、抓伤,身上再打爆几块,那才叫正中下怀呢。可潘银莲偏偏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个软包袱一样,怎么折来叠去地包裹,都仍让里面的东西浑全着。他也希望潘银莲是一个刁妇:恨不得多长八个心眼子出来,什么都要算计;哪怕是一点针头线脑也不放过;最好是能把他的一点家当,偷偷转移到自己账上,做好随时散伙、随时切割家产的准备。他当初要娶潘银莲时,他妈就曾有这方面的担心,说农村来的,小家寒气,容易在针头线脑上打主意;就连回娘家,也少不了会夹带一两块香皂、一两截布料啥的,不好看管。可潘银莲当初管着梨园春来那么大的账户,竟然从未出过半点差错。就是花钱,也基本是花着她自己的份额、包银。他给的钱,多数贴补家用了。在“刁”上,你也找不出任何值得弹嫌的地方。他这阵儿,尤其希望潘银莲是个醋坛子,一醋起来啥都好办了。要是碰上王熙凤,大概也是时候该去撕万大莲的臭脸了。一旦闹到这种地步,也就好顺风扬场、借汤下面了。可潘银莲竟是稳如磐石,毫无动静。她是真麻木、真愚蠢,还是在克制、在隐忍?静得让他有些害怕。他在不断地寻找机会,希望能擦枪走火,挑起矛盾。
唯一需要战胜的就是自己的良心。他没有理由废掉这个自己死乞白赖缠到手的女人。除了她屁股上的疤痕,他还真没找到更多“废后”的理由。影视圈把成就最高的那些艺人称“影帝”“影后”。喜剧坊团队也早把他称为喜剧“剧帝”了,尽管有些滑稽,可还是叫出去了,甚至有噱称潘银莲为“剧后”的。最近,团队老有人公开问他:“贺老板是不是要‘废后?”这话问得好!既然是“废后”,还需要理由?无论古典喜剧还是悲剧,“废后”的情节可是太多了,理由也大多荒唐可笑至极。既然你们已经把我炒作成了“剧帝”,那么“剧帝”要“废后”,还需要理由吗?本来找潘银莲,就是为了“顶包”。戏里“顶包”“替换”太子、公主、皇后、贵妃的情节多的是,还有拿“狸猫换太子”的,哪一个最后不是“冤情昭雪”“易主归位”了。现在“原配”万大莲就已经候位,“废”掉潘银莲,又有什么值得去谴责自己良心的呢?我一个堂堂的贺加贝,换个老婆算什么鸟事?大不了多赔几个就是。看她要多少,给!可这个“后”是不能不“废”了。万大莲必须上位,这是他人生喜剧的最高潮一幕,必将到来!也必须到来!
当贺加贝痛下决心后,就开始了最后的冲刺与突围。
他正式跟潘银莲摊牌了。
他是回家跟她摊的牌。
自从有了孩子,潘银莲每晚演出就很少到剧场去了。贺喜好哭闹,尤其到了晚上,她不在家,会哭得嗓子沙哑,浑身憋气,谁都没办法。因此,整个晚上潘银莲都会耗在家里,他也就彻底自由了。潘银莲也几次让他回家睡,说能睡踏实,孩子有她,保证不哭闹,他却总是有很多理由推托掉。今晚,是他主动回来的,也没提前打招呼,搞得他妈和潘银莲都有些措手不及。他妈忙着还是老一套,给他打了四个荷包蛋。过去他爹在,父子仨演出完,他妈都是要一人打四个荷包蛋,吃得三个光葫芦撒(头)满头冒汗的。如今他已嫌油大,可荷包蛋没了油,那又是什么鬼味道呢?
潘银莲已安顿孩子睡下,正在给他侍弄脚盆泡脚。过去泡脚,他是享受得那么自然,只顾玩手机、打电话,有时累得连半句话都懒得说。可今天,潘银莲把水端来,他就显得很不自然,要自己起身接,还死活不要潘银莲帮他
把双脚朝盆里放。但潘银莲仍是重复着惯常动作。他几次想开口,可这个口总是开不了。他甚至都想,要是能娶上两房,也就不作这难了。可那是老戏里的“大团圆”方式,今天的婚姻法,已不给他提供这种“解扣”剧情了。他也知道,有老板“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可万大莲又不是那种可以随便“飘飘”的人。唯一的戏剧陡转方式,就只能是“废后”了。
他是用喜剧方式开的头:“银莲,咱俩要分手,你说咋分?”
他说得很轻松,但潘银莲正给他搓脚的手,抖动了一下,什么话也没回答。
“我说的是真话,想跟你分手,你说咋办?”他竟然说得那样轻松,就像在舞台上搞笑、抖包袱。
潘银莲却沉重得喉结哽动起来:“你不是开玩笑。”这句话既不是疑问,也不是肯定,就那样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了。她的手,还没有完全停止搓动。
张驴儿已经有些坐卧不安起来。
大概是贺加贝心不在焉,把脚盆差点踩翻,溅了张驴儿一点水,张驴儿竟然大躁,汪汪汪,对着他凶猛地嚎叫个不住。是潘银莲把它屁股拍了一下,才止住它的暴怒和狂躁。
贺加贝接着说:“我也是没办法了。我觉得对不起你,可你总不愿意看着我死吧。”这句话他说得很认真,也很悲情。他接着说:“你也知道,我娶你,是因为你长得像她。你可以提条件,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就权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
潘银莲突然站起来,把毛巾狠狠朝洗脚盆里一砸:“你们真恶心!”然后就愤然回到自己房里,嘭地摔上了房门。张驴儿要不是跟脚快,差点被摔在门外。
自打跟潘银莲结婚,贺加贝都没见过潘银莲发这么大的脾气。即便是生气回娘家河口镇,也是悄无声息地走了。她把所有抗议,都能转化成一种无声的风雨。而今晚,她却是在打雷闪电了。
他妈过来问咋了。
他说没咋。
这事暂时绝对不能让他妈知道,估计她是不赞成“废后”的。因为这个“后”,把“太后”打理得有些过于妥帖舒服。而“新后”万大莲,是不可能让她享受这等尊贵舒坦的。何况他妈可不是好惹的主儿,当初他爹在后台给管“三衣箱”的刘妈“揉肚子”,触摸的范围有点偏大,他可是亲眼所见,他妈为此光上吊就闹了兩回,那可不是好耍耍的。今天,要是知道他做了这等损害“太后”根本利益的事,只怕他是吃不了得兜着走了。
他说:“没事。”
他妈说:“人家带娃着哩,啥事都得让着点,不然妈可不依!妈这脾气你爹知道。”
看来“废后”比戏里唱的果然要麻烦许多。
该来的终是要来。
潘银莲不是没有精神准备,可贺加贝能这样嬉皮笑脸地跟她说这事,还是深深扎伤了她的心。这桩婚姻,始终给她一种不稳定感。那阵贺加贝穷追猛攻时,她就觉得不真实。当知道自己是因为长得像万大莲,而被“顶包”错爱时,更是预感到一种不祥。可那时已不能自拔。一步步卷到今天,终还是要以长久萦绕在心头的那种阴晦预兆收场。
为稳固这桩婚姻,她已付出了一切。她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农村孩子,在城里能找到一份工作已属不易,何况还找了贺加贝这么一位丈夫。嫁他时,他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名人了。新婚之夜,她就在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待这个男人,给他一个女人应该给他的全部温暖和幸福。她最害怕别人说她来自山里,见识短浅,小家寒气。因此,她总是在努力克服着这方面的毛病。她不是不爱钱,但任何一笔钱经过自己的手,都会打理得清清爽爽。哪怕是给剧组买盒饭、订夜宵,也从不沾一星半点。连在婆婆家临时去买点葱蒜,自己忘带钱,用了婆婆的,也会分文不少地把找零放回原处。她始终在总结自己母亲的教训,也是因为太穷,而把财物看得比亲情和生命都更贵重。她娘哪怕是出门打猪草,也会眼皮子浅,把邻居家的葱蒜扭一把揣回家。有人叮咛:凡她娘走过的地方,都得瞪大眼睛盯紧了。可盯着盯着,
仍会丢掉一两颗鸡蛋。娘对爹也始终没有好脸,抠抠搜搜,哪怕是一包烟,也管得让爹在乡党邻里面前丢尽脸面。爹挖煤挣回来的钱,她四处窖藏,最后甚至被热炕把一沓钱烘烤成了纸渣。潘银莲也在总结嫂子好麦穗的教训,尽量不与任何别的男人来往,以免落下轻薄淫荡的恶名。她始终在把自己朝一个好媳妇的方向塑造:孝敬婆婆,相夫教子,善良宽厚,贤淑有加。除了身体上那点无可挽回的疤痕外,她是千方百计地想让自己尽量完美起来。谁知努力到最后,竟然还是努力成这样一种结果。那么像她这样的人,出路又在哪里呢?
自从知道贺加贝是因万大莲而形容枯槁时,她就知道,这桩婚姻可能不保。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生命耗损到这种程度,那就不是人为能改变得了的。何况这是今天的贺加贝,已经活成很大的人物了,在西京也都快放不下了。她明明知道他已活得很不真实,但又无能为力。因为史托芬他们说:贺氏喜剧坊的事业,需要把他包装得更加玄幻起来。如果真实得任何普通人都能达到,这个喜剧明星就没有魔力效应了。而票房是需要魔性的,他不魔已不由他了。
现在她唯一感到真实的,就是贺喜。这是她跟贺加贝生的儿子。自从有了贺喜,她才有了一些真实的感觉。无论贺加贝怎么虚空、玄幻,他总是贺喜的父亲。她每天紧紧抱着贺喜,就觉得一切喜剧的夸张、变形,都有了一种似乎可以把握、矫正的度数。可没想到,儿子的分量是如此轻飘,放到他床边,他还是把头扭向另一边了。生活正朝着更加夸张、变形的方向猛烈滑去。看着睡熟的儿子,她怎禁得住泪流满面?
自从那天看到贺加贝为万大莲的消失,几近崩溃的身形时,她就在思索: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也许贺加贝从来就没有真实地爱过自己。可她,自从上了贺加贝的婚床,就把他看成是比自己所有亲人都更重要的人了。她听好多女人讲,失败的婚姻,多数是因为把男人困得太死,呼吸不畅,才逼着对方出轨跳槽的,她就努力尝试着给他自由。当然,也是因为他过于劳碌,几乎没有自由的时间。结婚以后她才知道,演员竟然是这样一种苦累职业,熬更守夜不说,甚至比农村的石匠、铁匠活得更需要体力,脑子还得高速运转。她是深深体贴着这个男人的,即便是有些怪异的长相,在她眼中,也是一种非常可爱动人的容貌了。因此,她给贺加贝的婚姻宽松,可能比任何女人都要舒展很多。尤其是在万大莲与牛乾坤结婚以后,她几乎不再去管贺加贝的任何行踪。特别是从孩子出生那天起,她就完全放松了对贺加贝作为一个女人的警惕。她相信自己的婚姻,已是锁在保险柜里的重要物件了。可没想到,万大莲会遭遇牛乾坤的断崖式翻车。让她更没想到的是,贺加贝能重蹈覆辙,竟然为这个女人寻死觅活,要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她也在做最后努力。在打听到万大莲的住处后,她端直去了一次万大莲大姨的村子,还专门抱着贺喜。张驴儿也是紧随其后,撵都撵不掉。
那天见万大莲的情景,直到现在她还都历历在目。
她第一个见到的,是万大莲的大姨。那个大姨见了她先是一惊,端直说:“大莲,你抱的谁家娃?”然后很快就发现不对头,但她已闯进家门了。
万大莲见了她,不仅没有给她任何为难,而且还让她大姨炖肉、杀鸡,非留着吃饭不可。万大莲是知道她的来意的,但始终不主动挑明,这大概就是人家的聪明处了。可她忍不住,只说了几句话,就先哭起来。她哭,贺喜也吓得哭。万大莲就忙着递纸巾,帮着擦泪。
潘银莲终于还是开口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落难了……可……可我们母子容易吗……”她有些语无伦次。
万大莲大概是被她“落难了”那句话刺激得也哽咽起来。但人家明显能克制住自己,没让泪水流出来,只是两眼微微潮红了一下,很肯定地发问道:
“银莲,你觉得你想的那些事……可能吗?”
这句话,还把潘银莲反问住了,她甚至有点暗自庆幸:得亏自己情绪有所控制。来时在路上她甚至想,必要时,也得采取一些过激行动。不能像她哥一样,人善被欺,马善被骑。她甚至都收拾起了手表,还活动过手腕。小时
被人逼急了,她也打过架的。尤其是河口镇的女人们,打架都爱相互揪住头发死不丢,那一招很管用。在她想来,那也是女人动手最狠的一招了。她记得万大莲头发不短。她刚见万大莲第一面,也是先打量头发,发现依然不短,甚至还更加蓬勃起来,不缺下手的地方。可这阵儿,她已经在后悔自己的那些野蛮想法了。
后边她們就再没涉及敏感话题,只是在孩子身上说来说去,无非是饭量、睡眠、哭闹这些事。说得话匣子洞开,还很是津津有味的。她甚至还由衷地赞美了万的头发,怎么保养得这么好?发质就像二月嫩黄的柳梢。万大莲还故意将一把好头发,递到她手中,让她细细看,细细揉搓。她是一种爱不释手的欣赏有加感,不仅发现万的发质好,而且发梢还连一点分叉都没有。要不是张驴儿不停地团团乱转着叫唤,她兴许还真的能留下跟万大莲共进晚餐呢。
那天潘银莲从万大莲那里出来,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感。她想着,可能就是贺加贝的单相思而已。要成,他们早就成了,何必等到现在呢?可事情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很快,贺加贝就跟她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谈判。当她再去找万大莲时,她大姨说,自她那天来找过后,万大莲就离开她家了,去了哪里,她也不清楚。无奈间,她又去找了史托芬。
其实,万大莲她姨家的村子,就是史托芬提供给她的。提供给她这个地址时,史托芬甚至有些神秘,说希望她去见见万大莲,有好处。她也领会了史托芬的意思。可见了万大莲,一切都不是她想象的那种境况,就又松懈了下来。没想到,贺加贝是这样地不依不饶,接二连三地跟她摊牌。他甚至厚颜无耻地说:“只是办个离婚证就成,你还是我老婆。我给你把那套房装修好,你去住着。钱给你花上,随便花。我随时也会来看你和贺喜,你还是实际上的正宫娘娘。”面对嬉皮笑脸的贺加贝,她这次是真的甩了一耳光。可他不仅没还手,而且甩了左脸,还把右脸又凑了上来,他是软缠硬磨着非离不可了。
潘银莲最后又找了一次史托芬。
史托芬是在喜剧坊的工作室与她进行这次谈话的。
潘银莲没带贺喜,但带着摆不脱的张驴儿。
潘银莲每次见史托芬都很客气,但这次,她有些激动,第一次开口没有称呼他史老师。她质问:“这下你满意了吧?”
史托芬一愣,但没有接话。
潘银莲说:“你们自始至终都在欺骗我。贺加贝为什么生病,你们早就知道,可就把我蒙在鼓里。你们是串通好了,在欺负一个乡下女人。我现在才一点点回忆起来,你们时常流露出的那些不怀好意的笑,那种把一个人当傻子作弄的灵巧智慧。你们的确聪明,你们能把丝毫没意思的东西,弄得将观众笑翻在地。你们能把可怜人的病痛、残疾、单纯、痴憨,变成满台的包袱和笑料。我们乡下人培养一个大学生,有可能献出女人的贞洁、父母的生命,你们却把他们弄到这样的地方,让他们整天用电脑计算五分钟能大笑多少次、中笑多少次、微笑多少次。而那些笑,在他们的父母来看,可能是打瞌睡的催眠剂。因为我哥就是他们父母中的一个,他完全看不懂你们的喜剧。当然,他不配看,他低档,他层次不够。可我在想,你带来的好多学生,也并不比我哥的孩子家庭生活更优越。我问过他们中的好几个,都是靠父母打工挣下的辛苦钱供养来上学的。你为什么不教他们怎么回报父母,怎么为改变他们家庭和兄弟姐妹的命运,学点更有用更有人味的东西?他们竟然帮着你一起来坑害我。看看他们每个人写在桌前的座右铭,你自己来看看,你来看看:‘笑料和包袱就是一切‘笑料和包袱就是喜剧坊的生命‘笑料和包袱就是喜剧的终极目的‘笑料和包袱就是我赖以生存的衣食父母……这都是你平常灌输给他们的吧?他们还记得生活的沉重和艰辛,还记得父母为他们所付出的一切吗?平心而论,贺加贝过去并不这样冷漠、自私、狂妄,都拜你们所赐,几年时间,就把一个好端端的人,包装成了疯子。自己不认识自己是谁了,也不认识别人是谁了。他对一切都不管不顾了,只想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如果得不到,他就会把你包装起来的喜剧坊毁于一旦,对不对?你怕了,你就拼命迁就他,甚至不惜把我潘银莲踩在脚下,而去满足他无休止的欲望。我再尊敬
地称呼你一声史老师,贺加贝成今天这样,你有罪!我和孩子被他这样不负责任地抛弃,你有罪!!你带的学生成为这样一些只懂得计算和迎合观众笑料的可怜虫……除此之外,已是非不分、麻木不仁,甚至想方设法地帮着作弄、坑害我,你有罪!你们有罪!!!”
说完,潘银莲就要离去。
“等等。”史托芬叫住了她。也许这声等等,叫得有点重,一直卧在那里静观着潘银莲控诉的张驴儿,猛地站起来,对着史托芬狂叫了几声。
史托芬说:“潘老师,我……还能做点什么吗?”
潘银莲很干脆:“你还能做点什么?你们还能助纣为虐,让贺加贝把我伤害得更狠一些。只要你们的‘喜剧帝国垮不了,什么事你们都能干出来。我不对你们做任何指望。我就是觉得可惜了,这些只会计算笑料的孩子,可惜了他们父母的一片苦心。他们学了一整,就学会了迎合别人笑脸的精致算计。”
“难道……你见我就想说这些吗?”
潘银莲说:“也许本来我是想说别的,甚至可能跪下求你史老师,求你的团队帮帮我。可突然间,我面对这个喜剧工作坊,就不想再说别的了,说了也无益。求谁,也许只会落下你们新的喜剧笑料和包袱。我突然想明白了,我该离开了!”
史托芬一直追到门口,但潘银莲没有回头。只是张驴儿在边撤退边汪汪汪地还击着。
祸不单行这句古语,在潘银莲身上反复应验着。就在她从史托芬那里出来后,接到了潘五福的一个电话,她哥说:“家里要是没有大事,我实在都不想打扰你,可是……莲,我摔了一跤,爬不起来了。关键是娘,有点麻烦,她彻底疯了,要是没人服侍,我怕掉到河里淹死了。她已经几回掉到河里了……”
潘银莲回家就收拾起了东西。
贺加贝这天晚上再次回来,要她答应他的请求。她已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话。贺加贝甚至跪在地上,求她给他一条生路,说要不然,他也不会活得太长久,你潘银莲还得当寡妇。
张驴儿不长眼,面对着跪在地上的贺加贝,使劲乱咬着,咬得贺加贝心烦意乱的,竟然一大头皮鞋过去,把它踢得满嘴是血。
潘银莲浑身颤抖地抱起张驴儿,看它痛得直抽搐,就疯狂地喊道:“贺加贝,你去死吧!欺负狗算什么本事。”说完,她哇哇大哭起来,“我离,行了吧!我跟你离!”
贺加贝软瘫在地上,磨磨唧唧地说:“就是名义上离……你的一切……我还都管着,钱……啥我都给……”
“请你滚开,我什么都不要你的,我只要贺喜,只要这条狗!贺喜是我生的,狗是我收留的。我害怕我走了,连狗命都难保!”
贺火炬带着白梦露回到那个县剧团,白梦露的主角位置,已经被彻底替代了。替代她的,是团长的老婆。团上大大小小几个本戏和折子戏,女主角全是团长老婆一人包圆了。并且新近编出的新戏《貂蝉》,也都是根据团长老婆“量身订制”的。连在全国请的大牌编剧、导演、作曲、舞美设计、灯光设计、服装设计,都把团长老婆的戏看了,特点也研究了,身材也量了。胖是胖些,上身长、下身短、屁股圆、腰腹厚实的比例也很明显,但服装设计说还是有办法解决的,只要舍得投入。反正一切都是按团长老婆的“原材料”进行“打造”。貂蝉的戏份很重,其余角色,戏本来就不多,还要求能减尽减,反正不能有任何人抢了她的风头。演吕布的生角有幾句上场就是“碰头彩”的好戏,都被活活掐掉了,说是喧宾夺主。凡平常跟自己“关系不卯”的,“不是自家人的”,统统都是“群众若干人”角色。大编剧、大导演、大作曲都很配合,只要钱给到位就行。有人给白梦露说:“你既然上了大学,就到别处谋饭碗去吧,回来也没你的戏。人家都给全团放话了,谁要不长眼,跟我的敌人打得火热,合唱队都休想进。”白梦露身体也不好,就死了回团当主角的心,只是可惜了肚里的十几本大戏。在外面混了一圈,她还是有些舍不得唱主角的感觉,哪怕再唱一回也行,但已经没有这个舞台了。再小的台面,主角都是十分稀缺的资源,任谁站上去也是不愿意给别人留一碗饭的。
贺火炬就把白梦露带到了西京。
西京秦腔团这时也在慢慢恢复元气,说是又要重视传统文化了。这些年剧团也折腾美了,一时唱歌,一时跳舞,一时演小品,一时走模特儿步,一时又闹腾流行音乐会,还开饭馆、茶楼、洗浴搞三产,反正啥热闹钻啥。你去钻啥都有人表扬说你能创新,步子迈得大,就是唱戏老遭人批评、嘲弄:说都啥年月了,还死脑筋守着戏。结果转了一大圈又转回来了,戏从茶园开始,如雨后春笋般地回到了舞台上。
如果团里能把白梦露调进来,贺火炬也许就先回团当演员算了。可与团上协商了一整,团长也组织人看了白梦露一个折子戏,专家们都觉得没有什么前途。说她无论功底、嗓子都很一般,也就是县级剧团水平,与同期考试的其他一些演员相比,差距还比较大。尤其是学了一些影视表演,“台架”和“台步”都又“水”又“飘”,搞成了“四不像”。而进人指标又十分有限,团长就很是遗憾地告诉他:“火炬,暂时可能不行,以后再看机会吧!”贺火炬知道这是客气话。西京是秦腔人才的终端流向和高地,各路人马都在省市各家院团门口盘桓已久,想谋个“单位正式人员”谈何容易。就是真有几下,恐怕也得脱几层皮,何况梦露的确不算挑梢者,年龄也没优势了,他就只好另谋出路了。
其实他回到西京,最想干的还是喜剧。他哥贺加贝知道他回来,也想把他再拉进去。喜剧坊的实际“操盘手”史托芬,已找他谈过几次,希望他加盟,但都没谈拢。因为他去看了几场演出,很是失望。这已不是他心目中所想搞的喜剧了。首先他对一边吃饭一边演出很不适应。尽管火爆得一塌糊涂,但演出内容空泛,语言充满刻薄,并痞里痞气。很多笑料,都是从网络上临时扒下的噱头,生硬充斥进去,从剧的完整性上显得疙里疙瘩,极不协调。加上机巧布景、魔术道具、肢体搞怪,再勉为其难地增加一些特殊效果,总体显得虚浮肿胀、花里胡哨。并且时时还透着对弱小的捉弄和对权贵的谄媚。反正全不是内在流淌出来的属于艺术的奇绝和惊喜。也许是出去走动几年,与这个城市有了隔膜,语言系统也不大兼容,大家觉得好笑的地方,他已觉不出有什么好笑了。相反,倒是他哥那一身“大牌”脾性,令他有些瞠目结舌,甚至大倒胃口。贺加贝怎么成这样了?上台后,那种唯我独尊的感觉,以及语气中随意带出的傲慢无礼,都让他有些不敢相认。他是真把自己当成喜剧巨星、“剧帝”了,已丝毫看不出一个演员对舞台应有的敬畏和尊重。他爹火烧天过去老教导他们说:戏演得再红火,都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姓甚名谁。你可以给天王老子摆谱,但不敢给观众装大。但贺加贝现在就是在给观众装大,用时髦的话叫装。即使说出那么一两句感谢观众的谦卑话来,也是言不由衷,充满了虚情假意和做作。就连私下跟他哥交谈,也觉得贺加贝是已活在半空中悬着了,自始至终都心不在焉。没拉几句,贺火炬就不舒服得想赶紧逃离。
贺火炬与白梦露在外面租了一套房住着。嫂子潘银莲倒是通情达理,希望他们回家来住,要是觉得挤卡,她可以搬出去。但贺火炬不想住在家里,觉得外面更自由些。加上他在筹谋一个小剧场,想自己干起来。他对喜剧突然有了自己的一些理解,特别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实验室”。就在把小剧场快促起来时,他听到了越来越多的有关他哥的笑话,都是跟万大蓮的。有些笑话,但见说,就有人喷饭。说贺加贝为万大莲,都自杀过几次了。自杀现场分别在:郊区某个村头的老槐树上;二环某个三十层楼楼顶上;古城墙的某个城墙垛子上;护城河的某段水域里……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他把自己比作梁山伯、柳梦梅、贾宝玉,而笑话把他传成了秦腔《游龟山》里欺男霸女的花花公子卢世宽,《逼上梁山》里强占林冲娘子的小丑高衙内,还有《窦娥冤》里靠乞讨上位的流氓无赖张驴儿。文艺界这点事,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无论你在哪个角落有点动静,都会形成蝴蝶效应,搞得飞沙走石、狂风巨澜的,何况贺加贝的确是家喻户晓的名人。有关他殉情自杀的消息,就几天谣出一拨来。连多少次演出,都因万大莲而停摆的“内幕”也传得沸沸扬扬。还说为万氏,贺加贝竟然把建贺氏喜剧大剧院的钱,都动用着去买了高档别墅。总之,传得风月无边,神乎其神。他知道他哥过去对万大莲的那份执着,但现在已是有孩子的人了,还这样疯狂,他倒不是太相信。可有一天,他妈突然打电话让他回去,骂贺家出了报应。他说他正忙着小剧场装修呢,他妈说:“忙
着埋你爹都得回来!”他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
他一回去,他妈就哭得坐在地上,说贺家完了,香火要让你那个哥彻底断送了。
他问,咋了?
他妈说:“你说你哥是不是病了,突然不要潘银莲,非要万大莲不可。万大莲再跟他,都是三婚了。就是长得赛天仙,能吃,能喝,能给你当娘、做先人是吧?我都给他跪下好几次了……他还是……把你嫂子气走了。你嫂子人厚道,没亏过你哥,也没亏过我呀!你哥做出这等事来丧尽天良啊!你知不知道,你嫂子把贺家的命根子贺喜都带走了哇!看来这女人也不是善茬,她是把贺家连根刨了呀!我想着没那么简单,哪家闹离婚不闹个五黄六月、天昏地暗的。闹一闹,好多不也就过去了,何况还有我这个老娘给她撑腰着。可潘银莲性子竟然这么硬,说走就走,只带着贺喜,还有那条大屁股狗就走了!我打电话给你那个死哥说,你猜他咋说:走吧,让她走吧,把儿子带到哪里还得姓贺。还说娘你放心,儿子混成这样,再给你生一堆公子公主都行!他皇上能生几个,我贺加贝就能给你生几个,你就安生做你的皇太后吧!谁的位置都能动,唯独你这个太后宝座稳如泰山!你说你哥是不是疯了?把戏唱到这份上,说话天一句的地一句,做事也是人一半的鬼一半,是不是得进精神病院了?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呀!你必须把他摁住,让他把我孙子接回来!没孙子我也不活了哇……”他妈哭得几乎要在地上打起滚来。
无奈,他去找到贺加贝,很严肃地指出:“你这样做不对!”
谁知贺加贝已完全没有过去能跟他商量事的亲兄弟感觉了,只说:“我想讨个老婆还要你管?”
“你是有老婆的人。何况潘银莲过去并不想跟你,是你死乞白赖着跟人家结的婚。前前后后我清清楚楚。”
“你知道什么?那就是影子。她只是长得像万大莲,可并不是万大莲。何况还有你并不知道的事情……我堂堂一个贺加贝,奋斗了这些年,连个心爱的女人都占有不了,我亏我的先人!活呢活!”
“怎么活,都得有责任吧?”
“怎么活,我都得有万大莲!”
“你疯了是吧?”
“谁都别劝我。在这件事上,不管是亲娘还是亲兄弟,都没用!没用!没用!知道不?”
“贺加贝,你能不能冷静一下?”
贺加贝暴跳如雷:“我冷静不了。要我放弃万大莲,我马上死给你们看。你回去告诉妈,想要她这个儿子活命了,就准备认万大莲这个儿媳妇吧!孙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因为我是贺加贝!贺加贝!贺加贝!知道不?”
贺火炬久久凝视着这个哥,他真的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
贺加贝没想到跟潘银莲谈得这么利索,都说乡下女人不讲道理,难缠,可这个女人却很是撇脱,说离就离,只要贺喜和张驴儿。贺喜她要到哪里,还不都是贺加贝的儿子,谁能把种变了?张驴儿就更不值一提了,那个死大屁股狗,近来就没给过他好脸色,一点也不好玩。潘银莲是一气之下,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虽然纸划破了,可并不影响法律效力。难缠的还是他娘,竟然给他三番五次跪下要孙子,并破口大骂万大莲,说那就是个灾星、瘟神,谁沾谁倒霉。竟然还让贺火炬来给他做工作。这工作要是能做通,史托芬早就把问题解决了。史托芬说:“爱万大莲,是你的隐私权,可与潘银莲离婚,就有社会道德在里面了。你是明星,不可为此付出过于沉重的代价。”他说:“都少管。我贺加贝要是连个心爱的女人都得不到,就枉当了什么‘剧帝。今天给你们说实话,我之所以能下这样的势,一天演四场,比拉磨驴子都累,就是想有一天能得到万大莲。我就不信邪,一辈子得不到这个女人。我也不隐瞒你们,过去想过,哪怕一夜情都行,可现在NO,是全部。我必须得到!请你们所有人在这件事上都闭嘴。谁要再皮叨叨,小心牙着!”
一切都准备停当后,贺加贝再次去找了万大莲。
万大莲从她大姨家离开后,又住在了她二姨家。她二姨也在那个村子,不过一家在村东头,一家在西头。二姨家条件没有大姨家好,但也是三进三出的院子。她仍住在后院。
万大莲是在潘银莲找过她以后,从大姨家搬到二姨家的,她不让告诉任何人。但贺加贝在拿到与潘银莲的离婚协议书后,还是很快找到了她二姨家。因为他听万大莲说过,她有两个姨和一个舅都住在这个村里。他想万大莲这时还能到哪里去呢。几乎没费啥力,他就在她二姨的后院,把万大莲对见了。
他把与潘银莲的离婚协议书,拿给万大莲看了,万大莲很是愣了一阵。
“你还真离呀?”
“这还能有假吗?”
“潘银莲没跟你闹?”
“闹什么呀闹。要什么条件,提就是了。”
“她提了什么条件?”
“只要孩子。”
“只要孩子?”
“只要孩子。”
“没有那么简单吧?”
“再难,婚都离定了!”贺加贝把离婚协议啪地朝桌上一拍,是一副很堅决的神情。
万大莲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说:“加贝,你为啥要这样?”
“因为爱你,爱了你二十多年。从十三四岁开始。”说着,他眼角还闪烁起了泪光。
万大莲也背过身,兴许是擦泪,兴许是回避贺加贝这种太过执着的感情。她说:“加贝,还是好好想想吧,我觉得我现在还不能去想这些事。我也不愿意当……破坏你们婚姻的罪人。”
“这完全是我自愿的。在任何地方我都不隐瞒,就是爱你。一切与你无关。我只是想让你回到人间天上去看看,看看我是怎么为你准备这一切的。”
“那里……我是绝对不会再去的!”
“就回去看一下,哪怕以后不住那儿都行。我为你准备了这么久,你总得去看看不是。”
“不去,绝对不去!”
“大莲,晚上我把你拉去,不会碰见任何人的。”
“你别再说了。”
“难道我为你花了两千多万,你连看一下的面子都不给吗?看了,我卖掉,再在你喜欢的地方买都成。”
万大莲实在拗不过,就在第二天晚上,戴了帽子、口罩,与贺加贝一起去了一趟人间天上。
一进门,万大莲看到一幅幅自己的大剧照,眼泪先夺眶而出了。无论放在谁,面对这样的用心用情,都会立即被击倒。但万大莲很快镇定下来,即使到了贺加贝精心设计的卧室,也只是把嘴微微张了一下,分明是惊愕,但又很快变成了有控制力的微笑。
这间房里的玫瑰,已经是第三次更换,终于才迎来了为她而盛开的主人。玫瑰以红色为主基调,但在红色中间,却有用粉色拼贴出的一个大大的“爱”字。这还不是中心,中心是那张床,占据着整个卧室的三分之一位置。床上用品,是贺加贝花了上十万元,从本市最高档的商场买下的意大利产品。至于高级到什么程度,高级在什么地方,他并不懂,关键是价格最贵。他觉得这个床需要这个价值,就毫不吝惜地买回来了。而他当初跟潘银莲结婚时,本想买一套好点的床上用品,货比三家,最后潘银莲硬是只买了一套价值三百元的。就这潘银莲还嫌贵,给上面老苫着一个旧床单。
所有布置的点睛之笔,在于暖色床单正中的那颗“心”。“心”的正中,摆放着一颗价值十五万的钻石项链。他给潘银莲买过两个项链,一个是结婚时的金项链,价值五千元;一个是潘银莲赌气回娘家,被他从河口镇接回来时,买的那个白贝母项链,一万五千元。而这一颗的价值,整整翻了十倍。硕大的钻石,在刻意装置的射灯照耀下,光芒四射,美轮美奂,像是一个活物在抖动着它的稀世鳞片。贺加贝看见,万大莲的眼神为之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一个成熟女人对于司空见惯的物质的冷静。贺加贝能理解,万大莲跟牛乾坤后,这样的钻石,兴许戴过,更高级的生活,也许都享受过。而他所布置的一切,还是希望她能从中体味出“用心用情”四个字。
他感到目的还是有所达到。因为连自己
置身于这样一个氛围中,都有些感动。加上灯光的特殊效果,他已经有点把持不住地想要拥抱万大莲了。他引诱了一句:
“我还可以像过去排练那样,抱住你吗?”
万大莲也有些开玩笑地说:“你抱我可从来都没好事,那叫欺负民女。”
“你今天可不是民女呀!”
万大莲说:“我永远都是有一肚子苦水说不出的民女。”
“那我还是花花公子卢世宽、高衙内了?”说着,他就把万大莲抱住了。
万大莲倒是并不像过去演戏那样地拼死反抗,甚至还要大喊:“我把你个贼呀!”她今天也伸出臂膀,轻轻地回应了一下贺加贝的拥抱。
贺加贝就把她放倒在床上了。
万大莲算是比较顺应地倒在了那颗“心”中。
贺加贝就像决堤的大坝一样,欲剥掉河床上所有阻挡洪水前行的物质。可万大莲却死死守住了最后的防线,没有让洪水恣肆汪洋。
“这都是过去排练演出时动过的地方。”
万大莲说:“但现在不是排练演出。”
“给我吧!”
“绝对不行。”
“为啥?”
“这是我的底线。”
“我们是要结婚的人。”
“可还并没有结。”
“难道非要等到那一天吗?”
万大莲笑笑说:“我们都不是孩子了,应该懂得克制。”
“我克制不了。”
“那我们不要再在这里待了。”
“大莲,你怎么是这样……冷血的一个人,我都快疯了。”
“我们都再疯不起了加贝,尤其是我。走,到阳台上坐一会儿吧。”
“不,这么美妙的床,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躺下来。躺下吧!”
“那好吧,你冷静一下。”
贺加贝说:“你是石头吗?”
“快成寒石了。”
“也差不多。让我暖暖。”他又想朝一起凑。
万大莲直朝后退,说:“保持距离。保持距离。”
“我保持不了。”
“那我就起来。”
“好吧好吧,我服你了。”他盯着万大莲,情不自禁地感叹,“多美呀!老天爷是怎么创造了你,要让你这样完美无缺呢?”
万大莲一笑:“潘银莲不是也很美嘛!”
“别说这个好不?我就不理解,你为什么当初看不上我,要跟廖俊卿呢?”
还没等他说完,万大莲扑哧一笑说:“加贝,我过去还真没仔细看过你,你咋……”
“我咋了?”
“没咋。”
“我到底咋了吗?”说着,又扑上去,要吻万大莲。
万大莲把嘴朝一边躲着说:“你真的……长得跟闹着玩似的。”并且笑得有点岔气。
“我真有那么难看,真有那么难看吗?”他还在找万大莲的嘴。
万大莲说:“幸亏世界上还有喜剧这个行当。”
他到底还是把万大莲的嘴扳到了自己的嘴上。虽然万大莲给了他不小的尺度,让他吻了,也让他抚摸了,但最终到底没有突破底线。
当然,贺加贝也没有太勉强。万大莲能如此守卫着那道防线,不仅吊高了他的胃口,也让他越发觉得自己所做出的一切是值得的。
他希望万大莲能搬到这里来住。
万大莲说,今生,她不会第二次踏进这个别墅区的大门。这是让她伤尽了脸面,伤透了心的地方。
他说,那就在别的地方重买一套。
万大莲没有接话,只是笑得唇齿微颤,又一次把贺加贝迷得要拿自己的嘴,去探索那张十分性感的口了。
贺加贝坚持要她在这里住一晚上,并且保证,绝对“非礼勿动”。但万大莲死活还是要走。
那个钻石项链,也是贺加贝一再坚持,才戴在了万大莲的颈项上。
别墅区灯火辉煌,唯有万大莲与牛乾坤住的那栋,墨黑如漆。
万大莲站在贺加贝的别墅四层,朝那边看了一眼,然后扭身离去。这里,她真的再没有回来过。
还得从贺加贝那栋别墅说起。
贺加贝给史托芬提出,要住到人间天上别墅区去,这是一个巨大的难题。因为那栋“拎包入住”的精装修别墅,需要两千多万。而贺加贝自己这些年的收入,全入股在喜剧坊的扩大经营上了,算来算去,也就六七百万股金。数字是有,可大账上的钱始终是负數。看着四个剧场天天爆棚,但净收入并不多。尤其是史托芬希望搞成一个“喜剧帝国”的野心,让宣传和广告投入十分惊人。机场路上一块广告牌就好几万,繁华商业区的更贵。广告立起来,花钱不老少,摘下来,就是一堆破垃圾。可那都是贺加贝的股份、股金。而旅游公司的“霸王蛋糕分切法”,几乎把人头收入的百分之六七十又切走了。从很大程度上讲,有“掏钱赚吆喝”的成分。再加上贺氏喜剧产业园区的设计开发费用,也是个“填不满的坑”。其实公司是入不敷出状态。因此,史托芬把喜剧坊的未来,就要全部寄托在产业链的开发上了。
这里又要卷进来那个十分特殊也十分隐秘的人物了:武大富。就是当年红石榴度假村那个老总,现在已是十分有名的房地产大亨。他曾在红石榴度假村搞了第一个喜剧剧场,让贺氏兄弟给他带来了滚滚人脉。后来贺加贝“不忍盘剥”,出来自己开了梨园春来。再后来,武大富又在贺氏喜剧的“王廉举时代”,错打算盘,二度卷入喜剧经营,“赔了个底儿掉”。直到史托芬操盘的“贺氏喜剧产业开发时代”,武大富又盯上了那一百五十亩开发用地,算是第三次染指喜剧世界。但这次,他始终只做幕后人物,出面打交道的,只是那几个帮着喜剧坊搞土地的处长。十分信任几位处长情谊的史托芬,也是在贺加贝愣要人间天上别墅时,才正式跟武大富见了一面。让他没想到的是,武大富摇着一面“桃园三结义”的扇子,竟然是那么“洒脱不羁”,“气度恢宏”。只问了一句:“要多少?”他随口一答:“得两下半。”武大富二话没说,就把大笔一挥,让贺加贝立即梦想成真。与此同时,贺氏喜剧大剧院和喜剧坊美食一条街的启动经费,也在这个饭桌上敲下了两千万的支持额度。也就在这个饭桌上,史托芬才知道,其实那八栋三十层高档住宅的“幕后”楼盘主,正是这个处事很是“低调”“朴实”“诚恳”“忠厚”的武大富。这些词都是几个处长介绍他时,常常挂在嘴边的。也就在那天饭局上,史托芬就隐隐感到一种危机,但又不知这条慢慢走向他的“灰犀牛”,会在什么时候猛然奔跑起来,直到把贺氏喜剧坊猝然踏翻在地。
史托芬的危机感,是从贺加贝被包装成“剧帝”以后。这小子的情绪越来越难控制。尤其是对万大莲的感情,几乎让这个男人幼稚得像未成年儿童:要什么玩具都得满足,都得给他买;满足不了,他就要满地打滚,哭闹得能毁掉整个“喜剧帝国”。史托芬觉得自己对潘银莲是有罪的,明明知道贺加贝在伤害一个无辜,却又不得不去做这个帮凶。做了,良心受谴责;不做,“喜剧帝国”又将毁于一旦。他在两难选择中,一次次无奈地把筹码投在了贺加贝一边。其实,万大莲在她大姨家的住处,就是他给潘银莲故意提供的。他希望潘银莲亲自出马,去挽回这个危局。但潘银莲显然不是万大莲的对手,而终致这个家庭分崩离析。在潘银莲最后一次见他时,他真有跪下谢罪的意念。他觉得自己可能平生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女人了。
如果说武大富是他心中那头迟早要奔向他的“灰犀牛”,那么,在潘银莲离开喜剧坊不久,一只“黑天鹅”又不期而至,并且很快就形成了不大不小的事件。网上舆论突然一边倒地批评起贺氏喜剧坊的低级、媚俗来,甚至端直用了“比雾霾更加毒化社会空气”的字眼。最早出现的作者名叫“镇上老树”,然后叫“别树斯基”,随后很快就波及了更多的发声系统。这些批评都是有的放矢,所指出的作品问题,当单独“切片”“剪辑”“粘贴”出来看时,连史托芬都吓一跳:难道我们每天演出的就是这样的“臭狗屎”?的确,为了迎合观众,喜剧坊
的演出有品位、格调不断下滑的问题,这其实与史托芬的初衷是背道而驰的。他的初始理想,是建构起一个真正属于喜剧艺术的帝国,让沉睡的喜剧理论在这个“实验室”中获得新生。他开始反复对他的学生、团队讲,没有比在实践中学习更重要了。获取喜剧创作感觉与才华的最重要途径,就是直接面对观众,去获取他们对喜剧的知觉与直感。至今他也没有觉得自己的这些理论有什么不妥。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面对越来越大的经营压力,他也不得不屡屡调适艺术追求与生存需求之间的关系。的确在“找乐子”的尺度上不断放宽放大着,导致很多作品其实又在滑向当初王廉举的那种“乱搞时代”。不仅恶搞残疾人、嘲弄调侃社会底层在都市生活的愚蠢可笑;也有对权贵、高消费群以及奢靡生活方式的“膜拜跪舔姿态”,这些都成了“镇上老树”们严厉抨击的焦点。甚至还引发了一股少见的“真刀真枪”的“批评思潮”,说贺氏喜剧坊就是“娱乐至死”的“行刑床”。弄得整个创作团队连续几天几夜,对所有作品进行了一次重新“梳理”“定位”“改造”,可又立即失去了一帮固定消费群,让他们吐槽为“味同嚼蜡”。很快,上座率急剧下滑,他们在一个半月内,就持续停掉了两个午场演出,收入锐减。而急速膨胀起来的管理经营团队,又一时清退不了。小马拉着大车,气喘吁吁,史托芬简直不知哪里该是尽头了。
他也想找到“镇上老树”这个源头,可始终“查无此人”。贺加贝认为,很有可能就是当年他用过的那个镇上柏树。但海一样的网络,又到哪里捞去。史托芬也找人帮着删过帖,可越删越多,越删越繁。并且管理部门也来“找碴”。虽然平常对他们都有所经营,但到了关键时刻,都要自保,他也只能表示理解。而真正压垮喜剧坊这个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并不是由“镇上老树”们引发的“黑天鹅”事件,恰恰是武大富那只“灰犀牛”,在喜剧坊危机四伏时,突然狂奔而来了。
先得从贺氏喜剧文化产业园区的土地性质变更说起。当初批出的是一百五十亩地。因为建剧场和美食一条街没有资金,几个帮喜剧坊撺掇地皮的处长,就在饭桌上,商量着又将其中四十亩,变更成了房产用地。这样,以每亩三十万拿到的地皮,就以六十万的翻倍价格卖给了地产商。而这个地产商,其实就是始终没有露面的武大富。喜剧坊由此得到一千多万启动资金,开始了整个大剧院和美食街的几轮设计。加上自己的一些演出资金投入,也终于使剧院得以破土动工。但很快,那些钱就如指缝漏沙,直到漏完才挖出一个大坑来。然后,几个处长再请武大富出山“帮一把”,他就又投了几千万进来。加上帮贺加贝买人间天上别墅的两千多万,至此,喜剧坊就欠下了武大富五六千万债务。而整个工程,仍是个“大坑”,连“正负零”都做不起来。当初买一百五十亩土地时贷下的四千多万,全是拿演出剧场做的抵押,可那几个剧场又都不是喜剧坊的全产权……总之,各种债务纠葛,加上资金链断裂,尤其是其中一个要害部门的處长被反贪局抓走,一百五十亩土地审批权受到严重质疑,一下就天塌地陷了。史托芬和贺加贝连连被传唤、讯问,喜剧坊的脖子,眼看就被掐断了。
无论谁叫,贺加贝都一问三不知。他也真的是除了万大莲,喜剧坊的财会人员都叫不上名字。他也就是个喜剧天才,外加一等一的情痴郎而已。连法院传唤时,他还在忙着“蹲守”万大莲的住处,仍在高度疑似:这女人是不是有了“新动向”?他还要求史托芬派人轮流值班,帮着盯梢。气得史托芬都想把这货的那一吊贪嗔痴的玩意儿,割了喂狗去。总之,天塌下来,只有靠他史托芬用瘦弱的脊梁撑着。终于,他也撑不住了,眼看一天两场演出,都只剩下五六成上座率了。而产业园区的官司,连信誓旦旦的律师,都发出了最后通牒:现在放弃,还能勉强抹平,再拖下去,只怕还得割肉饲虎。这个虎,就是武大富。也不知人家是咋倒腾的,一百五十亩园区全赔给他,连贺加贝的别墅都一并没收,还倒欠了人家几百万。武大富还很是大气,说三五百万的零星小账,就刀割水洗,免了算,朋友一场嘛!说完,他还把印有“钟馗打鬼”的扇子摇得呼啦啦一片乱响。
史托芬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信心满满打造的“喜剧帝国”,会以这样惨败的结局收场。自己把家底掏空,哄着研究古希腊悲剧的副教授老婆,也入进去六十多万现金的股本。还有自
己几年的月薪,戏行叫“包银”,也一并席卷进去了。他梦想着,定会有大回报的,现在看来,是投之以桃,要报之以铁棍、铜杵、流星锤了。他还得安顿他的团队,因为那都是他的学生。学生在他的蛊惑下也有入股的,少则一万两万,多则十万八万,有的还是拿父母的钱。他想,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些学生的钱退回去。可演出收入,已捉襟见肘,又哪来的“余粮”,去填补那些“黑洞”呢?他想让老婆拿出一点来,把几个贫困生的股金先退了,老婆却以从未见过的母老虎姿态,把他彻底赶在门外了。
持续爆发的“地震”,让喜剧坊的队伍越来越没法带。一些学生,甚至公然围困住他,讨要最后那点血汗钱。看着一些孩子跟他打拼几年,为“笑点”和“包袱”整得华发初上,双鬓堆雪,有的甚至都熬秃了前额,成了清代“大阿哥”,他也是心生愧疚,深感难以面对。尤其是想起自己的一些“教诲”金句:“笑点”就是学识,“包袱”就是论文,“上座率”就是学历,“回头率”就是能力,等等,甚至自己都突然沁出一身冷汗来。可人人都得享受自己行为的完全报答,谁也无法例外。他是真的病了,并且病得不轻。
他们在宾馆包的一整层楼办公房,也已缩水到几间。他甚至和贺加贝都住在一间房里了。贺加贝除了两场演出,就是做些与万大莲有关的事。他感到,这家伙现在的所思所为,就像在和尚聚集的地方,日夜筹划着办一个木梳厂,还希望适销对路、发财致富那样不靠谱。他已没心思听他唠叨那些情欲的痛苦与哀伤了。他在考虑如何了结、了断、了了诸般事宜了。
史托芬也发烧了,甚至烧到了四十摄氏度。嘴里不停地说胡话,那话也不是他的,是《红楼梦》里边的,他在反复吟诵:“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呼啦啦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空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经管他的几个学生,那态度让人感觉也是怕他跑了。都盼着他赶快退烧以后,好说欠债的事。
他的脑洞烧成了这样一锅粥:但丁《神曲》里的地狱,歌德《浮士德》里的地狱,荷马《奥德赛》里的地狱,甚至还有川戏《目连救母》里的地狱……反正全都一个模样,像贺氏喜剧大剧院挖下的那个坑,那个永远也填不满的大坑。坑里奔突起狼烟地火,蹿出了森森鬼魂。那些鬼魂都在喊叫:把这个小丑拖下来,把这个“老鸨儿”拖下来,把这个墨菲斯托拖下来!地狱里也有他的学生,学生们在控诉他:你说剧场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室,连萨特、贝克特这样的哲学家和小说家都要进入剧场,让一千多名观众一道去检验他们的哲学抽象能力和破解社会问题的能力,结果你把我们弄到剧场,就穷尽生命地追索了“笑点”和“包袱”。你就是那个叫墨菲斯托的魔鬼,把我们的灵魂引向灾难,引向万劫不复。下来吧,你!然后是很多雙手,把他拼命往下拽……怎么里面还有他那个副教授老婆,也有武大富,还有那几个处长……
他的身子眼看就要被拖进地狱了,突然,飞来一个天使,近看,竟然是潘银莲。她伸出了一双很长很长的手,对他说:“你良知尚未尽泯,兴许有救!”然后就把他带向了天空。
越向上,天穹越金碧辉煌,光芒万丈。天空竟然到处都是剧场,让他有些目不暇接。天使向下一指,他一看,人间才是一个更大的剧场,竟然没有一个观众,全都是演员,都在忙忙碌碌地化妆、换装、上场、下场。他居然被剥得一丝不挂,捂着下体站在那个硕大的台口。许多熟脸观众,突然都成了演员,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个道具,不停地把他双手朝一边拨。每拨开一下,就是一个“笑点”,再拨开一下,又是一个“包袱”。并且越拨人越多,他就被吓醒了。
醒来后,他立即给学生都写下了欠条。尤其是贫困生,他承诺一月内全部兑现。他还收藏着一只唐代的瑞兽铜镜,几年前有人要给十几万拿走,他都没舍得卖的。
喜剧坊在潘银莲走后所发生的一切,贺加贝不是不知道,但他真的没心思去过问。史托芬唠叨多了,他还嫌烦:“雇你们这么多人是干啥吃的?雇律师是干啥吃的?那些处长天天
来娱乐,来吃喝,娘死了,我去祭奠他娘;爹死了,我去祭奠他爹,他们都是干啥吃的?”他只考虑演出,只考虑万大莲,除此以外,一两百号人,都该去为他打理好一切才对。他对史托芬这样一些书念多了的人,接触长了,有一个基本估价:爱危言耸听。他就不信他的喜剧世界能突然“熔断”了,“崩溃”了,“毁于一旦”了。即便是按他们说的那样惨,他贺加贝也不愁吃,不愁穿,不愁没有挤到台前仰望他的笑脸。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抓住机遇,把万大莲一举拿下。
万大莲自那晚去人间天上与他会面后,便从她二姨家,转到了她三舅家,离她大姨二姨家也不远。她三舅和三舅娘在县城工作,家里也是三进三出的宅子,常年空着。万大莲一人住在里面,贺加贝来见,也就更方便了。贺加贝还问她,为啥不一开始就住这里。万大莲说,她舅怕她当时心情不好,一人住这里胡思乱想,会出事。
“现在心情好了吗?”他问。
万大莲一笑说:“就那样。”脸上分明闪出一丝轻快了。
“跟老牛……办利索了吗?”
万大莲点了点头,然后说:“我已一无所有了。好在,什么也没卷进去。”
“有我就有一切,你放心!”
万大莲没有回绝他这个表态,甚至还有点羞涩。他明显感到,她是有准备交给他的意思了。
他又想顺势抱住她,可那几天,史托芬的电话比粪坑的苍蝇都多。他随身的两个手机,一个关着,而另一个,就是专门为史托芬准备的。史托芬有言在先: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与他联系的畅通。尤其最近,是叮咛再三,他不得不接。但那些接二连三的电话,引起了万大莲的警觉,能看出,她很关注,并屏住呼吸,在侧耳倾听。尽管他回答得很轻松,可万大莲还是巧妙地追问了几次。他说啥事都没有,但万大莲似乎还是听出了蛛丝马迹,几次要他不敢大意,说任何事情垮起台来都快得很。当一个人脑子百分之百被一件他所认定的大事占据时,哪怕地球马上要毁灭,也得先干完了这事再说,何况是情欲这个披坚执锐的魔鬼。万大莲仍是只允许他拥抱,始终没给他突破那道防线的机会。有一晚上,他甚至因大雨困在那里,与万大莲都同床共枕了,可她仍是和衣而卧。他们躺在那里,也聊得面红耳热,有一阵,他甚至感到是可以再推进一步的时候了。因为他听到万大莲心跳加速,拦截的双手也在渐渐发软。可该死的史托芬,竟然在凌晨两点又打进电话来,像报丧一样号道:“产业园区可能完了!那套别墅也完了!剧场抵押也栽……”没等这个乌鸦哇哇完,他到底还是把手机关了。可自那以后,他的情绪,半天都调动不起来。万大莲也扭过身,说瞌睡了。电话里的内容她肯定是听得一清二楚,史托芬的声音差点没震破他的耳膜。他还把手机音量朝小的调了调,可寂静的深夜,那声音仍像猫头鹰在墓园歌唱,惊悚而又难听至极。他扳了几扳她的身子,硬得有些像扎了大靠的刀马旦。这个生硬的脊背,给了他小半晚上,直到天亮才扳转来。她接受了他的吻,也接受了他的抚摸,还接受了他几近铁丝箍桶般的拥抱,她甚至含泪说:
“加贝,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这样……爱着我,真的很感谢!可我……已经历了两次婚姻,再不能……”
“别说了莲,你就是经历了三次、四次、五次,我还是要娶你……”
“再别说这样的浑话了,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你也得处理好喜剧坊的事。”
“那儿不用我处理,我就只操心你。就是啥都没有了,只要有你,我仍是富足天下的豪门贵族!”
“那是戏里的词,真输得一干二净你试试。得现实,得生活。加贝,我们都不小了,还是先处理好眼前的事吧。赶快回去跟史托芬老师好好商量商量,我看他挺着急的。”
“文人就是那样,总要把啥都说得天塌地陷的。而我现在正在九天揽月摘星星着呢。”贺加贝再次紧紧抱住了她。
窗外大雨倾盆,万大莲也接受了他几近窒息的激吻。他突然发现,万大莲有放弃抵抗,而欲引颈就范的意思。他甚至很轻松地脱掉了她的上衣,她说:“非要吗?那我给你吧!”也就在那一刻,他的心头忽地闪现出了许多舞台
画面,自己似乎还不是那些正经角儿,仍有些高衙内面对林冲娘子、卢世宽面对胡凤莲、张驴儿面对窦娥的感觉。他觉得对自己所爱的人,必须有一种圣洁的东西,他得像个正经角儿,而不是地痞流氓和什么采花大盗:“不,再忍忍,再忍忍,十几年都等过来了,我一定要把最美好的那一刻留着!我要像新婚一样把你娶回来!让洞房花烛之夜,成为最经典的喜剧场面。”
她没有穿衣服,只笑笑地问:“你确定?”意思是你确定现在不要了吗?
贺加贝非常肯定地说:“必须等到那一刻!”
万大莲嘴角还微笑了一下,贺加贝终是没看透那里面的意思。
再然后,他在她三舅家,就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贺加贝在万箭穿心的煎熬中,度过了一礼拜,才与万大莲联系上。她说她去海边休息了。至于哪个海边,他没问出来,只是让他再别找了。他不相信她去了海边,她还让他听了海水和海鸥声。他问她啥时回来,她说休息一段时间就回来了,并让他处理好自己的事,别任性。他说让她别关机,她说她一礼拜会跟他联系一次,平常不希望有人打扰。然后,她就关机了。果然,她会一礼拜打来一个电话。为等这个电话,贺加贝甚至常常在睡着时,将手机放在胸脯上,一旦铃音叫不醒,还有振动声。可后来,这电话还是越来越稀疏。而喜剧坊的事,却真到了土崩瓦解的时候。
一切都像史托芬预计的那样,一个看似那么炫目的喜劇世界,就像遭遇地震和持续余震一样,很快就梁柱倾圮、天崩地漏了。让贺加贝怎么都没想到的是,连他注入的几百万股金,也是他的血汗老本,都在产业园的大发展中,以亏欠形式归零了。而那栋人间天上的别墅,被贴了封条不说,还连他自己增添的近百万讨好万大莲的各种布置摆设,也都一同清算进了借贷利息。有些东西,花钱贴在那里,挂在那里,摆在那里,吊在那里,看似金碧辉煌,价值不菲,可一旦让你铲除拉走,也就是一堆还得付费的垃圾而已。他都想把史托芬剁了。可史托芬也是倾家荡产,几头受气:胖得连自行车屁股座都能淹没掉的老婆,三天两头来闹着要离婚;学生整日也群着他,要投入的股本和他吹嘘的知识产权股金,弄得他把收藏了几十年的陶罐、汉砖、唐代古铜兽镜都变了现,才算打发完全部学生。还能拿他怎么样呢?啃他两口?老史瘦得只剩下干胯骨敲破椅子响了,整日萎蔫在那里,像是一堆好久不曾用过的破抹布。好在他还有万大莲,有来自海边的电话。而史副教授,连方便面里加火腿肠的那点奢侈都自律掉了。他还鼓励老史说:无论怎样,还剩了两个小剧场,只要见天能开台,史教授吃方便面就可以加火腿肠,并且还可以加两根,外带一颗松花蛋。史托芬已经没有任何喜剧幽默感了,只是摇着头说:“但愿,但愿方便面还能整箱往回扛。火腿肠和变蛋就免了,吃多了得直肠癌。”老史也在勉强喜剧着,可已彻底没有了“王炸”效果。
很快,喜剧坊连见天两场演出也撑持不下去了。演出效果,没有那帮学生进行电脑监测计算,完全处于自生自灭状态。一些笑点、包袱在舆论围攻下,也持续流失。新的喜剧因素,一时又无法确立。特别是贺加贝的自我感觉越来越不好。万大莲的电话,有一下没一下的,无法找到她的任何行踪,他演出就常常跑马走神、心不在焉。而喜剧表演,最重要的就是状态。一个演员在自信和心情大好的时候,同茫然与灰暗时期所表演出来的东西,会呈现出天差地别的效果。自信,会插上难以想象的翅膀,给观众和自己都带来意外的喜剧才华与惊喜。而现在,他找不着北了。有时简直就像一头蠢驴戳在台上,有些不知所以。正演着,那套已不属于自己的别墅会蹦出来;正说着,那一百五十亩被武大富玩了“空手道”的土地,又会重重叠叠,像布景画面一样反复出现。尤其是万大莲,她在哪里?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到底何时能够与她真正完婚?一切都真的如梦如幻,如露如电,也就把喜剧表演所需要的抻劲和定力,搞得躁乱而虚晃了。任何笑点和包袱,都是一连串埋线、铺陈、组织、营造、聚焦、控制、引爆的结果,其中一个环节断裂,就会满盘皆输。何况他是满脑子糨糊,端上去一团乱麻,还有人不停地飞刀、捣杵、搅拌、灌浆,他又怎能捋出喜剧比正剧和悲剧都更需走向
清晰的头绪来呢?
两个剧场很快又萎缩掉一个:一个勉强撑着演出,一个租出去洗脚了。不过洗脚的还沿用了贺氏喜剧坊的一半名字,叫“贺氏濯足坊”。保留下来的那个,也不能保证见天开张。因为本地顾客,已对贺加贝的表演十分失望。加上一些像样的配演,也都在喜剧坊失势时,树倒猢狲散了。靠贺加贝一人,也真是有点像他爱自嘲的那句歇后语:癞蛤蟆支桌子——硬撑。这时,机关单位招待包场,也因上边出台的几项规定非常强硬,也非常管用而突然叫停,那可是一大块肥肉啊!现在只剩下旅游团零星光顾,日子真是朝不保夕了。史托芬倒是够意思,没有在最艰难的时刻溜号,一直帮他料理着债权善后,直累到吐血住院才彻底歇倒。
贺加贝哪里甘心这种失败,尤其是最近跟万大莲通电话,好像说她有快回来的意思,就希望自己的喜剧坊,能在心爱的人儿回来前有所转机。无论什么转机,都是靠节目、靠内容,而根本还是靠观众。他发现游客观众特别喜欢比较刺激的表演和段子。一天,他无意间看见两个小男孩,给避孕套里灌满水后,拎着一吊一吊的到处乱喊乱跑,竟然使他获得了艺术灵感。晚上演出,他立即换了一个说媒的节目,把自己打扮成媒婆,给胸前装了两个灌满水的避孕套,骑着虚拟的驴,就风风火火冲上台去。两个假乳房,酷似两个蹦跳不已的兔子,在粉色褶子里,上下翻飞,左右摇摆,前后冲突,逗得已被景点折腾得昏昏欲睡的观众,突然像打了吗啡一样,狂呼乱喊起来。有几个中年大妈和油腻大爹,竟然还跑到台口,近距离观察他胸前到底是安了个什么“鬼”,竟然如此灵动、活泛。两个拿着塑料手的大妈,笑得一屁股坐下去,还使劲摇着一绿一红的假手喊叫:“哎呀娘娘爷,把我快笑死了!”看到这般演出效果,贺加贝更是得意万分,不仅加快了驴步,又是尥蹶子,又是打喷嚏,又是“昂昂”乱叫唤的,而且还增加了高难度系列动作:“跌叉”“按头”“卧鱼”“刀翻身”“倒扑虎”“驴打滚”“五龙绞柱”……就在这些动作的花样翻新中,突然,一个鼓囊囊的东西从左胸前跌下来,并且摔得噗的一声,炸出了一汪水迹。紧接着,右胸那个也滑脱了,倒是没摔炸,只滚了几滚,就停下了。而这一团“活泛”的停歇处,正好是舞台最前沿。大家潮水般涌上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装满了水的避孕套。顿时,剧场再次炸锅掀顶,引来了久违的“王炸”动效。
当天晚上“假乳穿帮”的演出事故,似乎并没有引起观众多大反感。谢幕时,贺加贝甚至觉得观众热情还大幅度提升了。可就在第二天,署名“镇上老树”的人又一次连连出手:《贺氏“丑”剧自掘坟墓的最后嘚瑟》《从喜剧到悲剧的惊人落差》《丑的极限已被悍然“刺破”》《艺德到底滑到哪里是个底》……很快,这件事就发酵成了一个新闻事件,并且一拨比一拨厉害。不是一个镇上老树的诘问,而是群情激愤的众怒难犯。不仅剧场演出停业整顿,连贺加贝也被要求原单位召回“修理”,明令禁演。
那几日,风和雨,把该撕烂的都撕烂了。不是舞台效果,而是实实在在的风雨如晦。城里大树连根拔起,连几块喷着贺加贝剧照的广告牌,都吹得嘴脸抢地,脖颈折断在沉渣乱泛的道沿上。没有被风雨摧毁的,也勒令三日内全部扳倒、铲除、销毁。
贺加贝进入了人生至暗时刻。
贺火炬怎么都没想到,他哥能混得背成这样,剧场被查封,个人演出被叫停。说有相好的,偷偷把他带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农村赶“热丧”,仍是被撵下了台。所谓“热丧”,就是才死了人,一边停着棺材一边唱。很多演员都是不屑于唱这种戏的。除非是自家亲戚,或是一方显贵,再就是能给较高戏码者。听说他哥贺加贝这次去奔的“热丧”,就是一个出了大价钱的主儿:家有十好几台挖掘机,到处都能揽下修高速路的活儿。人家答应给他三万元出场费,结果他刚演完第一个独角戏,准备加一小段儿,以谢观众时,台下就有人喊叫:“让贺流氓滚下去!”并且有人还站起来揭露,说这个家伙在城里演出玩避孕套,耍流氓,已经被收拾了,我们这里也不许他唱!紧接着,有村里长者,铲了一锨牛粪,端直上台扬到了他脸上。只听台下齐喊:“让高衙内滚下去!”“让张驴儿滚下
去!”他就再上不了台了。事后有人说,这可能是主家做的局,为了赖包戏钱。可他哥贺加贝的确是从此再也没人敢叫去唱戏了,都怕惹事。那么热爱他的观众,竟然在一夜之间,好像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一律都把他弃之若敝屣了。
连贺火炬想起这事都害怕。看着是唱戏的舞台,红火了,千人喝彩万人捧脚;一旦唱砸,千人腌臜万人踩踏。难怪他爹在他们父子仨红火时,要那么暗中骂他们:“狗肚子装不下二两板油的货,张狂啥?回院子顺着边边走,没人把你们当土鳖虫。”到乡间演出,每每有戏迷把他们一跟几里路的,其他主角老凉场,他爹就吆喝他们兄弟俩低着头走快些,给人家都留些彩头。尤其是唱得火的下不来台时,他爹更是一再给观众打躬作揖,还愣介绍其他角儿的好处,并故意演个效果弱一点的段子退下场来,好给别人都留一碗饭!他爹说:“看着是唱戏,其实是在唱道,懂不?这里面的道道把不住,迟早都是一塌火。”
他爹的“唱道”到底是个什么“道”呢?
贺火炬自从在人口稠密的老庙街附近,租下一个二百来座的小剧场,挂了“梨园春来”的牌子开业后,一直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他哥的悲剧再重演。他首先是敬畏起舞台来了,觉得这个地方太神奇太诡异:成就了多少角儿,又败葬了多少角儿啊!有人眼看越唱越红火,甚至红一辈子、火几辈子;可有的,也是眼看着起高楼,又眼见着楼塌了。创业实在是太难场了,他跟白梦露现在就吃住在舞台上。外面嘈嘈杂杂的市井吆喝声,有时能持续到第二天早晨。他觉得这里人气绝对没问题,就看自己的能耐了。白梦露的胃病还越来越严重,最近做了一次手术,切掉了不少息肉,好在活检出来是良性。但医生已发出严重警告,说再也不敢不规律地生活了。他在下决心,要经营好这个剧场,给白梦露一个稳定的饭碗与一口健康的饮食,她跟着自己不容易。
每天晚上演出完,他就安排白梦露先休息,自己却独自坐在舞台上,想招,收拾戏。他觉得一切神奇都在戏里,在那一点一滴、一招一式、一咏一叹、一字一句里。那时他离开贺加贝出去上学,一来不想受他哥的压抑,更重要的,还是越来越看不上舞台上的瞎搞,不想吃那碗“弄得很低级”的饭。现在剧场是自己的了,担子全压在一人肩上,他又突然感念起他哥当初创业的不易来。先后请了那么多“写手”,还不都是为了那一字一句的戏文。他爹说过,丑角必须自己会收拾戏本,当然还需有高手点拨,得有“师爷”。他爹的师爷就是南大寿。他爹还说了,丑角得自个儿能给自个儿导戏,自己给自己设计唱腔,还要自己能给自己制作道具;要不然,你永远都说不入辙,唱不爽快,动不舒服,演不受活。所谓入辙,爽快,舒服,受活,就是根据每晚观众的反应,不断地做出更加切合演出实际的台词和表演微调。那时王廉举也在反复微调,可与他爹的微调方向不同。他爹坚决反对舞台上说脏话,做脏动作,底线就是一家老小要能同时看戏。他爹在临终时还对他兄弟俩讲:“能说能谝是好事,但你得在台上说出点道道来,高级的‘乱谝里都是有道道的。说不出道道,人家看你干啥?还不如看逗蛐蛐耍猴去。光靠一张片儿嘴不成,谝来谝去,越谝越显出一副贫贱相来,细嚼跟鸡肋似的,谁还老来听你耍贫嘴?”可王廉举偏偏就犯了他爹所说的忌讳,特能胡谝,瞎说,还总在“下三路”上做文章,因此就越微调越离谱了。他爹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讲究“绝活”,手里一把扇子能玩出几十种花样来。开始他以为他爹就是别人说的“鬼聪明”,连他妈都说,“你爹是百年不出的怪物,是精细鬼、伶俐虫,有鬼魂附体呢!”后来才发现,他爹暗中比谁都能下死功夫,有时“活儿”没练出来,连他和加贝也是不许看的。他就偷偷在他爹门口往里窥探过,发现他爹为练扇子功,要是连续几次跌在地上,自己能拿小铁锤敲自己的手背,恨不长进。因此,才有了上台后“扇子就跟长在他手上一样”的灵巧生动,花样百出。他爹无论带个什么物件、道具上场,都能让观众心生惊异、眼花缭乱。因而也就都说火烧天不是普通人,而是神人、奇人、异人了。可他爹背后下的苦功,还真不是一般人能下得下的。
贺火炬把他爹火烧天的相片放大了一张,安置在舞台一角。那既是对他爹的思念,也有一种舞台敬祭在里面。过去艺人在台上敬祭的“戏神”是唐明皇,因为他创建了梨园。贺火
炬倒是不信这个,但他信他爹,觉得他爹是把唱戏,尤其是“唱丑”参透了的人。他希望他爹每天看着他,让他别把小丑唱走了样。他也在这里下“暗功夫”,希望自己能“艺不惊人死不休”。人的生命毕竟是太短暂了,想要做成点事,就得有过人的地方。他爹的过人之处,他都清清楚楚,那就是关起门来“熬鹰”,上到舞台“敛才”。他所敛的才是才学的才,他要故意把听取观众直接反应叫“敛才”。看着他在人前不着一痕,甚至嘻嘻哈哈,其实哪一点又是闹着耍子的。他想以他爹對喜剧的谨严,来撑持这个剧场的上座,可在戏本的编排创造上,仍是有诸多的拿捏不住,他就又想到了一个人:他爹的“师爷”南大寿!
他是找了几天才把南大寿老师对见的。南老师现在已是“西京流浪猫保护协会会长”。师娘揭露说,是自封的。南大寿说:“你胡说啥呢,没人扎拳头我能自封?!”贺火炬是在南二环长安大学院子里见到南老师的。见他时,他还背着那根擀杖,正在一蓬花草前喂野猫。他每天领着一帮老汉老婆,一条街一条街地“普查”,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抽检”。由多少条街道到多少个大院的普查、抽检,来计算西京的野猫总量。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西京城区共有三万只左右野猫,关心爱护野猫的人群,也在八千上下,“其中就包括你师娘”。师娘气得呼呼地说:“不跟着有啥办法,他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血压还高,天天到处乱钻,出个事咋办?”贺火炬好奇地问:“南叔,这么大的西京,你咋能知道野猫数量在三万只左右呢?”南大寿说:“我还知道老鼠的总量呢。”师娘一撇嘴:“可吹!”南大寿说:“科学,吹啥?西京人口近千万,根據垃圾量,计算老鼠的量;由老鼠存量,再计算野猫存量,这叫生物链,懂不懂?通过抽检,我们发现完全与这个数字相吻合。”贺火炬问:“那老鼠的总量是多少?”南大寿一口道出:“一百一十万只左右。”“这么多!”“你以为呢。所以我们要好好保护这个城市的野猫呀,要不是这几万只野猫,老鼠可就把人都抬走了!你没想想,现在人这生活方式,要制造多少垃圾,那就是老鼠的天堂,知道不?喵,喵,喵……”说着,南大寿又唤起猫来。跟他一起的老汉老婆们,背上背着包,手里也都拿着吃食在恭候猫驾光临。
直到把猫喂完,贺火炬才通过师娘,硬把南大寿请去喝茶,谁知却请到了他的梨园春来。南大寿见是要进剧场,扭头就走,贺火炬一把拦住了,说:“南叔,哪怕就进去看一眼,都不行吗?”
“不去不去!”南大寿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戒了,叔把戏早戒了。那跟戒大烟、纸烟是一样的,说不抽,连烟枪、烟盒、烟缸都是见不得的。不去不去!”说着他已撤出老远。
贺火炬喊了一声:“南叔,我爹叫你呢。”
南大寿突然停住了脚步:“说鬼话,你爹都死上十年了,叫我,你咒我呢!”
“真的,我在舞台上供着我爹的像,昨晚他托梦,说让我找你商量戏咋往下演呢。”
南大寿用手叨着贺火炬的鼻子说:“你个驴失下的,就知道哄你叔。你哥都把叔日弄几回了。叔不上你们的当了!”说着又要走。
贺火炬再次拦住了南大寿的去路:“南叔,你个长辈还跟晚辈计较哩?我爹昨晚说了,说你要是不帮侄儿的忙,就让我给你捎话,他请你过那边改戏去!”
“都是在电视里学下的那一套,不要骗我。过那边我也不改戏了,还喂猫!”
师娘发话了:“你也是的,娃这样求你,进去坐一下能咋?”
“一辈子都招了你的祸,瞎吵吵。走,家门口那条街的猫还等着咱喂呢。”
贺火炬急得没法了,突然对着剧场大喊一声:“爹,你叫叫我南叔,我叫不来!”
这一招还真把南大寿有点吓着了,他突然感到身后麻阴阴的,就叨咕:“火烧天,贺少天,你个羊蛋儿,别吓我,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叫我咋?叫我能咋?戏我早戒了,叫我能咋?”说着,他还从脊背上抽出擀杖,把身边物件敲得一片乱响地走进了剧场,那明显是在给自己壮胆哩。惹得贺火炬和师娘跟在后边偷偷笑了。
南大寿一走上舞台,就问火烧天在哪里,火炬把他领到了灵位前,南大寿仍是把擀杖敲了敲,说:“老贺,叫我来咋了?睡得不安生了,还想胡成操啥呢?够了,你一辈子把丑唱到这份上就够了,不要操那些闲心,没用,啥啥都没
用。你加贝连避孕套都拿到台上,一吊一吊的当奶耍呢,还有戏?有个辣子戏。好好睡你的觉,别自个儿寻烦恼。我给你上一炷香就走了,不要吓唬我,我就是过去也不弄戏了,改行务猫了。弄戏的事别攀扯我,我南大寿亏不起那先人!上香!”说完,南大寿就给火烧天烧起香来。
贺火炬突然说:“南叔,你看我爹笑了。”
吓得南大寿把香都差点跌在地上:“你这娃胡说啥呢。你爹一辈子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那就是副老苦瓜脸,他啥时还会正经笑了。”
“你看么。”
南大寿见火烧天还果然有点发笑的意思,就吓得连连禀告说:“不要笑,羊蛋儿,我害怕你笑,比哭都难受。还想用笑颜来谄媚贿赂我呢,再贿赂,我还是给你上一炷香就走。喜剧,我真的是半个眼见不得,也半个字都懒得说了。”禀告完,他和夫人给火烧天鞠了三躬,还真要离开。可他刚转身不久,就听香炉嘭的一声跌在地上,连火烧天的遗像也倒扣了下来,这次是真把南大寿吓蒙了:“还真撞见鬼了!老贺,我南大寿一辈子对你不薄,哪个戏没帮你咬文嚼字,你到底想咋?”
贺火炬见南大寿脸色煞白,连师娘也不停地拍胸口,就赶紧打圆场说:“别怕,可能我没放稳当,没事。”
这一阵哪里是没事呢,南大寿早吓得魂飞魄散地急忙缴械投降说:“你,你,你有啥事要问叔的,问,你问,问,问。”
“叔,你坐!”贺火炬把南大寿请到舞台正中的道具椅子上坐了下来。那也是他每晚加班改戏的地方。这时,白梦露笑吟吟地端茶从后台走了出来。给他们上好茶后,她还特意把师娘领到后台吃元宵去了。贺火炬就请教起改戏来。
他手头改了几个小戏本,都有些吃不准,便一句一句地给南叔念起来。
也许是环境弄人,南大寿置身于舞台中间,就突然又有了某种搞戏的神圣感,听着听着,他会突然让贺火炬把那一段再念一遍。贺火炬就发现南老师终于上道了。
两人折腾了很久,总算把几个小戏本都过了一遍。南大寿就对供在侧台的火烧天喊了一声:“羊蛋儿,这下你该满意了吧?老挨枪的,死了死了还吓唬我。”
贺火炬乘机说:“南叔,你还是回来当个顾问吧!”
“打住,打住!打住!顾问我是绝对不当了,叔都快八十的人了,真顾不住你的那些问了。加上喜剧这东西,用一句时兴的话说,你还真得与时俱进。就我今天说的这些点子,你也得再找人好好推敲推敲,尤其是要拿到舞台上去试试,看观众吃不吃这一壶。记住,没有人是这个舞台上的永远赢家、懂家。还别说我,就是他莎士比亚、关汉卿、汤显祖,也不敢说他就掌握了戏剧的绝对真理,这东西在一个劲地变哩!平心而论,你哥也不是个混混,还是想弄些事,为啥弄到了沟里,就是对舞台不知道敬畏了。王廉举就不说了,前边的那个啥子柏树,还有后边的那个啥子托芬……”
“镇上柏树,史托芬。”
“听听这名字!其实他们也都不是起意要把喜剧朝瞎的弄,可都太想煽大、抡圆、挣钱,最后也都弄成了四不像。你说那个史托芬,缺学问?大学教戏剧的,啥不知道?西京有名的‘喷子,以为他就掌握了喜剧的‘葵花宝典,可偏是他把你哥吆喝到悬崖上去了。可以说他们把精都成遍了,一时时尚喜剧,一时情景喜剧,一时通俗喜剧,一时浪漫喜剧,一时又干脆打出外国喜剧;发现水土不服,又搞成什么‘东方朔开坛;再又拧成‘芝麻开门‘潘多拉魔盒,等等,等等。甚至连一条叫张驴儿的狗都拉上去,搞什么‘全球化背景下的流浪狗的极限挑战,真是玩得飞沙走石、五马长枪。到头来呢?你哥连演戏的资格都没了。当然,我认为史托芬有责任,你哥有责任,观众也有责任。拿避孕套当假乳房上去,不也有那么多人受活得尖叫、喊好嗎?但舞台是你贺加贝占着,你有责任不给他提供那些玩意儿呀!为了讨好掌声、要出票率,还要圈什么粉,你看都是一副啥样的贱作相了。有时他们也装谦虚,可假得让人不敢直视。谦虚不是谄媚,不是油井上安的‘磕头虫,只要出油就朝死里磕。谦虚是心中有底,有大主意、正主意后的一种自信把握、自如拿捏,他都以为是给人耍把戏呢。
扯远了,反正喜剧到底是个什么鬼,你得自己慢慢体味去。我的理解就是你爹那副老苦瓜脸的味道:有点苦涩,有点凝重,还得如履薄冰。你爹的喜剧火候就把握得很好,他有三不为:不唯财;不犯贱;不跪舔。这可是了不得的唱戏原则呀!他也是从看惯了眉高眼低的地方冲杀过来的人。他还有三不演:脏话连篇的不演;吹捧东家的不演;狗眼看人低的不演。关键是他还有三加戏:给懂戏的加戏;给爱戏的加戏;给可怜看不上戏的人加戏。我想,该说的你爹都说尽了,喜剧还有啥子《九阴真经》、‘降龙十八掌,我还真想不出来了。舞台这地方,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明星会随时造就,可还不等你过气,新的就扑面而来了。没点好玩意儿,没点硬通货,你只是供人耍戏一阵儿,就背晦过气、新鲜不再了。还记住一点,唱戏这玩意儿发不了大财的,几千年都没听说谁唱戏发了横财,除非旁门左道。一旦想发暴财,喜剧就成闹剧,甚至端直演成悲剧了。世上弄啥都是有下数的,真的想发财,那你挖矿、淘金,还有什么集资、传销去啊!用你爹的话说,唱戏你还就得讲个道道!又扯远了。反正无论是喜剧的‘少林秘籍,还是‘武当真功,都得靠你自己修炼去。演一辈子丑,也是一辈子的修行过程。修行不好,你就演成真丑了。修行好了,你也就美得疼死个人了!咋样?你个死鬼火烧天,满意不满意?我都把喜剧戒几年了,你又吓唬我来给你儿子批叨叨批叨叨半夜。”
这时,南大寿突然发现剧场的几个出风口里,都蹲着野猫,就直喊:“猫,你这里也有野猫,快,给喂一下。喵,喵,喵……”
“知道是会长来了。”南师娘也从后台走出来,还调侃了他一句。
也不知从哪几个拐角里,嗵嗵嗵地连续跳下几只野猫来,把贺火炬都看呆了。
南大寿说:“修行也包括喂野猫哩,不要让它们饿着了。连身边的可怜生命都漠不关心,还有喜剧?你还想演好喜剧?再演都是假的。”
直到喂完猫,南大寿才别起擀杖离开了。临走时他还回头喊了一句:“羊蛋儿,你个老东西,再吓唬我,我就找老道把你封到镇妖塔里去!”
师娘在后边叨着贺火炬的鼻子直偷笑。
原来白梦露已经给师娘说了,香炉和火烧天遗像突然倒扣下来,都是他们夫妻提前导演好,才唱的双簧戏。
贺火炬扶了扶他爹的遗像说:“爹,今晚把南叔吓美了,可收获真的不小!”他还给火烧天禀告说,“爹你放心,等过了这一阵,我就把哥弄到这里来演出,我们兄弟俩还会把丑唱红的。”
白梦露说:“你哥今天还让人送来一辆摩托车,我说不要,来人说让交给你就行了。”
贺火炬沉吟了半天说:“他哪里还有钱买摩托车?!”
贺加贝已经住回家了,现在哪儿都去不成,也只能耗在家里。可他心里,还是老惦记着万大莲。万大莲自去海边,也有三个多月时间了。虽然电话越来越少,但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也曾专门来电话安慰过一次。说明她是知道他的境况的。他尽管那么爱着这个女人,但此时,似乎也觉得不是自己能够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可转念想,万大莲是落难人,自己也是落难人,兴许惺惺相惜,还真是最好的一对呢。心里有了这等希望,也就觉得自己还没输光,甚至还有更美好的生活,在等待着。自己毕竟才三十多岁,用他妈的话说,路还长着哩。他妈劝他说:“就是暂时挣不下钱,还有你爹攒下的一点老底子。加上你弟火炬也不会不管你这个当哥的。”
火炬确实来安慰过他几次,也想他到梨园春来去帮忙,说暂时上不了台,帮着收拾收拾戏也行,以后仍然以“贺氏兄弟喜剧”的名义演出。可他觉得自己还没输到那个份上吧,至于这样矮人一头地去弟弟那里搭锅入伙?他还有些舍不下那面子,就没表任何态。不过他一直对弟弟有一份亏欠,就是那辆他要了好久都没给买的摩托车。这让他在弟弟走后很长时间,都心有不安。现在弟弟回来,并且已成家立业,作为当哥的,总该有所表示,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吧。尽管他已身无分文,但还是卖了手上那块劳力士表,给火炬买了一辆还算不错
的进口摩托,让人送去了。他觉得火炬已不像当初那么武生一般地猛决冒失,骑摩托也会安全许多。加上他们现在搞小剧场,也需要一个交通工具,那种苦苦奔波的日子,他是尝得要都不要了的。
日子的确是充满了暗淡和空虚,可只要想着万大莲还在,贺加贝就觉得一切皆好。他甚至都想到海边找万大莲去。可万大莲说,她马上就会回西京,并且还要回团排戏。说团上张罗着要重振雄风了。剧本《人面桃花》已创作完成,就等万大莲回来上马。听内部人说,这次阵容齐整,有可能还要让禁演期结束的贺加贝出演小丑大反派呢。贺加贝心里甚是一振:又要和万大莲泡在一起了。这辈子他最喜欢的事,就是跟万大莲一起排戏、演戏,哪怕一晚上发三五十块钱演出补贴都行,要的就是那点搭眼就能见上人的美好滋味儿。
一天,院子里突然开进一辆十分豪华的劳斯莱斯,日地停在排练场门口。先下来了廖俊卿。然后,廖俊卿亲自去打开车门,迎出了春风满面的万大莲。在排练前,廖俊卿突然当场宣布,他和大莲已经复婚。整个排练场掌声雷动,全团都为廖哥欢呼!为万姐庆祝!并且说好,中午统统到喜来登大酒店赴宴,廖老板请客,还欢迎同仁携带家眷!都说廖俊卿现在发大财了,光几个指头上戴的大金镏子和翡翠,就值上百万。还有问看清那扳指没?抹香鲸的,无价!
人的长相,真是千差万别,比如廖俊卿和贺加贝,就完全是一个朝南极生长,一个往北极扩张,并且越来越显出背道而驰的面相来。廖俊卿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却是一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的模样。有的说他像《罗马假日》里的格利高里·派克,有的说他像《碟中谍》里的汤姆·克鲁斯,还有的说他像球星贝克·汉姆的。总之,硬派、挺拔、潇洒,似一头公牛,如一匹种马,像一只傲视群雄的狮王。现在他又有了财富所赋予的特殊魅力。据说他在海边光养鲍鱼,就挣了上千万,还倒腾鱼翅什么的,可身上却没有一点鱼的腥味。有的只是健身带来的肌肉力量,还有荷尔蒙对浑身各个器官积极有效的协调组织调动。连一些十几二十岁的姑娘,都喜欢他拥一下、抱一下,哪怕是遭了万大莲的白眼,也不愿失去廖哥的一搂。
这一天,整个院子都在哼唱《人面桃花》的主题歌: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天晚上,表情越来越漠然、看上去已似有痴呆相的贺加贝,拿着印有自己菱形脑袋文创产品的芭蕉扇,还有捏得奇形怪状的贺加贝陶罐、贺加贝挂盘、贺加贝老碗、贺加贝夜壶,摸着,看着,把玩着,就自个儿头朝下,从四楼窗户上栽下去了。
我做梦都没想到,一条祖籍可考到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名贵柯基犬,最后会以中国元杂剧里的小丑张驴儿的名字,落户到一个千山深处一文不名的小镇上。并且还大有可能,是永久居住。
镇子很小,我主潘银莲带我从上街头走到下街头,也就用了十一分半钟时间。而从北城坡根,走到南河岸,才是七分二十秒。据说小镇历史也不短,现在正在开发一个有关唐朝诗人的隐居旅游点。专家的争论焦点是:诗人当初到底是骑驴来的,还是骑骡子来的。留了几首诗,一时说花脚骡子,一时说跛腿驴。看来文人自古就没个科学态度,好信口雌黄。关键是另一个县的另一镇,还在抢占诗人隐居的所有权。事实是诗人确实在人家那儿隐居了一年,还建了一个云朵寺。并且明确研究出是骑着驴去的。因为云朵镇头一个巨石上,有驴脚印,说确乎是唐朝的遗迹。这样一来,我看河口镇的旅游开发就有点悬。城里人都多得溢出来了,可乡下还是想方设法,盼着来很多很多的人。无非是指望他们把吝啬的钱口袋,开出二指寬一个缝,挤出几个镚子儿来而已。其实他们永远也不知道,城里有钱人都会把钱挥霍到哪里去。但这样一个偏僻小镇,想要发展
经济,不想些奇招,又何不是比让柯基犬踩高跷都更难的事体呢?以我的猎奇与考据癖,是要把小镇的历史沿革、来龙去脉翻个底朝天的。可作者一再交代,说小说快结束了,让我不要婆婆妈妈,啰里啰唆,得拣紧要的说。何况我的门牙,还被遭“炮毙”的贺加贝踢掉了两颗,跑调漏气,很是不关风。许多趣闻轶事、民俗掌故,就容我从略了。
我得从我主潘银莲带我回小镇说起。
首先是婚姻变故,让她不得不抽身退步。以我的脾气,是要跟贺加贝鱼死网破的。可我主在与我前主史副教授托芬先生的最后谈话中说:“那我咋办,跟他打?跟他闹?打完闹完,他还是要跟那个女人好。心走了,死了,就是能打闹个空壳留着,又有什么用呢?杀了他……我还有娘在,哥在,贺喜在……(注意,没有提到我,我也不生气,作为宠物,我们还没有争取到与人生而平等的权利。人类在这个问题上始终自视甚高。)不值得,想想真的不值得……我们还有我们的活路,我不做万大莲的影子了……这个影子……让我做够了!”我能听出,我主对做别人影子这件事已恼火至极。
我主急着离开西京,还有第二个原因,这是我独家获取的:她哥潘五福来了几个电话,说他老婆好麦穗骨灰的事让他娘知道了,闹腾得不行,已疯疯癫癫。他也摔成半身不遂,一卧不起,家里实在是砸锅倒灶得提不上串了。因此,贺加贝逼我主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时,她就显得有点过于草率,甚至有种不抵抗主义的懦弱、草包感。知道内情的我,倒是理解了她那时的着急、无奈。只要有时间磨,谁会在这种事情上急头绊脑、拱手相送呢?不耗他个一年半载,不打他个人仰马翻,不诅咒他个遗臭万年,人类谁能把婚离和谐、离整单、离零干了?可许多重大事情,都是细节在起关键作用。我前主——那个瘦得跟猴一样的史副教授就老爱卖弄说:一只南美洲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意思就在这里,我主那么急着离开西京,其实是远在数百里外小镇上的蝴蝶,在扇翅膀了。何况那翅膀对潘家来说,扇得有点天塌地陷。
那天我和我主,包括我的小主贺喜,就像丧家之犬,沦落在西京的一个远郊车站上。看来人类形容他们的败落凄惨景象,从孔子以降,就是拿狗做比喻的。我主眼泪汪汪,小主哼哼唧唧。只有我,还保持着一种紧随主人步伐的从容淡定。我是有过丧家经历的犬,斯时,我也有很激烈的思想斗争:是追随,还是逃离,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那个不可知的遥远乡村,对于我,就像是面对地球以外的浩瀚星空,还没有任何拿捏和把握。最终没有在上车以前,选择夺路而逃,还是因为对我主的那份感情和信任。信任起了十分关键的作用。我觉得跟她,不至于在无路可走时,被一脚踢开。何况我已没有年龄优势,折腾不起了。最最关键的是,我主在离婚协议签字时,选择了贺喜和我,而没有选择别墅、金钱或其他什么。我觉得我有这样一些思想斗争行为,都是十分可耻的。我应该忠诚而义无反顾地跟随她走向不可知的一切,甚至地狱。
需要补记一笔的是,我和我主在车站遇见了王廉举。他已完全不认识我们了。他的现状,介乎于疯子与地摊艺人之间。除了那个油汪汪的“大背头”还不时用矿泉水抿几抿外,其余只剩下那根文明棍还斑驳地躺在那里做道具用了。他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梅开二度”“三度”“四度”,甚至“五度”浪漫史。还是那样完全跳脱现实、没有任何逻辑关联度地极尽夸张之能事。有些等车人,闲得发慌,围着他提些酸溜溜的问题,在努力逗他的笑料和包袱,他总是张口就来,对答如流。虽不着边际,却也会掀起一阵阵笑的狂浪。我主还从包里抽了三百块钱,放在他面前一个已搪瓷斑驳的瘪口碗里。围观者都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还多看了我主几眼。随后,我们就上车了。那摊笑声,隔着车窗玻璃,仍能听到甚或有“王炸”般的动效。
来到小镇,比我预期要好很多。首先是没有雾霾,那玩意儿十分讨厌。人还能戴口罩,我们就只能死憋着,尽量不深呼吸,以免形成过多的肺部结节。再就是镇子周边的山上郁郁葱葱,比城里种的树木花草茂盛许多,也不见给树身上乱挂吊瓶的。当然,挖得窟窿眼睛的地方也不少,都在真景观上面造着假景观,企图吸引游客。我想这些创造大概不会给小
镇带来什么财富,因为我知道城里人愿意为什么掏腰包。他们连真雁塔、真钟鼓楼、真博物馆都已懒得去看,还来看你的什么假凤阁龙楼,那就是给水泥上刷了一层下雨就掉色的廉价颜料而已。我在客车上,还听几个乘客聊,说他们那儿搞了个什么孙悟空水帘洞项目,外带大型户外景观演出,又是“取经”,又是“闹龙宫”的,背了几十年都还不清的债,可游客的鬼影子都难见到几个。闲话少谝,言归正传,还是说我主的家事吧。
我对好麦穗死亡的细节不大清楚。只知道,那段时间,我主一直朝医院跑。她从来不带我,也不带贺喜。还要我老在家里看着贺家这棵好哭好闹的“苗苗”,真是没把我活活累死。偶尔会听到她与她哥的通话声,连接起来的信息就是:一个叫好麦穗的女人病了,然后死了。这个女人是潘五福的老婆。这个老婆与其他男人还有染。人类就这点破事,搞得一代代文人还神秘兮兮地写个没完。其实依我看,路数大体已写尽,无非都是在他们的时代里翻些烧饼,弄些技巧上的花样,就以为自己有了创造力。恕我爱唠里唠叨。那个叫好麦穗的女人死了以后,骨灰一直在潘五福那里保存着,直到带回这个小镇。
而一切问题就都出在这坛骨灰上。
大概是亡者逝去一周年的日子,潘五福要让死者入土为安,谁知他娘坚决要把骨灰倒了喂狗。难道我们狗,给人类就留下了这样的馋相,连骨灰都要咥?何况在潘五福他娘心中,那摊骨灰就是不亚于人类的替代了对我们的污名化表述吧。可潘五福仍是坚持要入土,说他连续做噩梦,见好麦穗回来讨要她的化身。要不然,她就始终飘荡在半空里,做了《游西湖》戏里的孤魂野鬼,说她也要演一出《杀生》了。然后,这个家庭就陷入了母子反目成仇的大悲剧中。潘五福也做了妥协,悄然把那坛骨灰安埋在老坟山的一个角落,只做了他明白的标记。谁知却被他娘勘探出来,说离祖宗的魂灵太近,尤其是离他爹的坟,还不到八丈远,说这是想让婊子跟你爹合坟吗?然后,他娘就把骨灰扒出来,要朝镇上公共厕所里倒。潘五福在争夺骨灰时,一跤跌下,竟摔成了半身不遂。我主就是在这时,带着我和贺喜回到老家的。
我主她娘,此时已经疯魔,整天跑到镇上的一些单位门口,破口大骂嫖客、婊子,整得一镇的人都不得安宁。尤其是那个带着好麦穗出逃的叫什么张青山所长的原单位,竟然被她娘骂得经常无法开门营业。他们控诉给我主潘银莲说:我们也是受害者,张青山赌掉了营业所几百万,整得我们到现在都发不下工资。你娘天天来骂街,还给大门上抹狗屎(的确糟糕透顶)。我主一边伺候着她哥,一边还得把她娘也看起来。可转过身,她娘又会从窗户跳出去,直奔大街,骂得涛声依旧。这样我的责任就重大了,但见她娘有风吹草动,就得豁出命地狂吠起来。我天生是小嗓门,也不太習惯大喊大叫,何况日夜值守,嗓子还发炎沙哑着。她娘对我毫无好感,已用石头、土块、木屑、蒲篮、扫帚、板凳、锅铲、猪食瓢,反正抓住啥就是啥吧,把我浑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很不舒坦。可我还得忠于职守,一切都是为了尽量减少我主的痛苦和麻烦。
这就是跟随我主回到小镇的基本情况。
下面,我也得说说这个小镇上我同类的一些信息。尽管这不是小说的需要,但我觉得与后边的叙述有关,谁让作者要把结尾的烂摊子撂给我呢,也就别怪我夹带私货、信马由缰了。
小镇有很多犬,比我想象的要多许多,并且都活得很自由。不像城里,一天才会被主人拉出去遛那么一两次。这里的犬,都敞养着,因此,聚集的时候就很多。比如我来到小镇,就是一件很大的事体,几乎在一天内就传遍了。立即,都三三两两地聚到潘家院子来看稀奇。我的长相和身材比例,明显与它们有别。我能感到,它们是一种嘲弄的眼神。尤其是我的短腿和大屁股,在这里成了笑柄。作为一条雌性狗,特别受到了雌性群体相互之间挤眉弄眼、交头接耳、蹭胳膊拐肘的议论,好像河口镇来了个怪物。它们尤其要在雄性面前,秀出自己的长腿和瘦弱翘臀,似乎是为了比对与强化我的“弱点”。而雄性犬们,倒是保持了客观、冷静与好奇的态度,也许是在调整固有的审美观念。总之,在以后的日子里,它们都对我表示出了友好和接纳。我没有暴露张驴儿这个恶名。我反复强调,我是一只叫柯基的犬。它
们对柯基的解释有所不同,有的甚至误会成了簸箕。还有在镇政府大院里出来的,一口咬定,“科级”是一种级别,在镇上最高最大,弄得有的狗还有点仰望。它们的名字也都叫得很特别,比如黄色的,就叫大黄、二黄、小黄;黑色的叫黑子、大黑、小黑;而有斑点的,叫花子;个儿矮的,叫矬子;眼睛有点毛病的,叫斜瞪眼,或者朝天望;也有叫虎子、豹子的;还有干脆叫花生、土豆、蓼花糖的。我无法记清那些五花八门的名字,但我,很快就成了小镇上一条叫豁豁牙的名狗,这都拜贺加贝所赐,是他踢的来。好在豁豁牙比张驴儿好听多了。也许是潘家老有新闻发生,因此,这些同类,就老是要群集过来,企图从我缺牙的嘴里,套些“料”,好去满街抖搂。
比如,在我跟我主回到小镇的第三天,就来了一个人,直住到现在都没走。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才得知,他叫镇上柏树。真实名字叫彭跃进,挺朴实的嘛。过去曾是梨园春来的编剧,甚至堪称贺加贝的“教父”。后来因爱上我主潘银莲,被断然拒绝,而连夜逃走江湖,隐姓埋名至今。我主问他一直住哪里,他说:四海为家,网络为生。网络咋为生?他说网上写作。从他的穿着打扮、一应用度看,好像活得有些志得意满。我主很好奇,说网上写作怎么赚钱?镇上柏树说:一天码一万字,月亮东升再西落一次,收入也在四位数以上。是不是吹牛我不知道,反正他手上戴的是江诗丹顿,那块表我认识。自驾的车,也是颇为张扬的路虎。我主问他都写些啥,他说:网络小说,有时也写时评。都用的笔名,什么镇上柏树、村上老树、半生哽咽、寂寞寒塘……还有个什么月锁银莲(这名字未来还得费我时间考据一下)。所谓时评,他的解释就是逮谁捶谁,看不顺眼就捶。尤其是那些有毛病的,还会朝死里捶。比如“王廉举时代”的低俗闹剧,还有“史托芬时代”的恶俗“毒剧”,他都率先下捶,直捶到他们满地找牙。我对“满地找牙”一词很敏感,贺加贝踢掉我的那两颗门牙,至今还都不知在哪里猫着。而他说捶得贺加贝他们满地找牙,倒是引起了我的一点幸灾乐祸。可怜我的主人,听到贺氏喜剧坊关门大吉的事,还反复责问镇上柏树:“为啥不给人都留一口饭?雪崩时,哪一片雪花能是无辜的?”这是我跟了我主以来,第一次听她谈哲学问题,并且像是在为贺加贝鸣冤,这个傻帽!总之,镇上柏树出现在河口镇,是想圆他那个蓄谋已久的美梦,而我主几乎没有给出什么缝隙。在察言观色这个问题上,没有比我更懂行的动物了。有些束手无策的镇上柏树,只好长期住在小镇的一个宾馆里,继续着他的网络写作和“实捶”。但每天他都会到潘家大院来溜达一圈。主人很客气,可又从不让他进屋,有话就在场院的石桌石凳上谈。我也就照猫画虎,给他些好脸色,却会在他抬腿想进主人的卧房时,适时给以必要的警告和拦截。我怎么越看镇上柏树越像《老人与海》里那个死守着那条马林鱼的古巴渔夫。
这是第一个在镇上引起热议的人。
第二个人来时,把我吓一跳。怎么是贺加贝?我都不敢相认。但我主很快就认出来了,说他是贺加贝的弟弟贺火炬。我到梨园春来时,他已离开,只是听说过他的一些故事。说他的戏是冷幽默,而贺加贝是油锅崩豆,连别直炸。我就服了,老天造人,怎么就能造得如此毫厘不差:那个老火烧天我没见过,可这小兄弟俩简直是难分轩轾。包括贺喜,那菱形脑袋,那走路神气,那音容笑貌(用词可能不当),难道将来也只有演喜剧一条路了吗?瞧我这思维,缺乏逻辑训练,老是发散式。贺火炬是在镇上柏树来小镇两月后,才到潘家院子来的。他带来了很多信息,比如我前主史托芬,已彻底弃营拔寨,回大学还当他的副教授去了。再比如,武大富“鸠占鹊巢”的那一百五十亩贺氏喜剧大剧院的土地,把两个处长都栽进去了,还带出一个局长来。而武大富与其他更大的“自然风景保护区”生态破坏案还有染,已是磨扇压手取不利。最猛的料是:万大莲已跟前夫廖俊卿复婚,喜宴都在曲江池吃过了,一次摆了一百二十八桌。这对我主是个惊喜吗?我看见我主听得手直抖,觉得好像是在看外国谍战片,而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其中的主角之一。还有更猛烈的呢,贺火炬故意放在了最后:贺加贝自杀了。
听到这话,潘银莲嗵地站起来,又扑塌软瘫下去了。急得贺火炬连忙说:“你别急嘛!”
这可能就是喜剧了:贺加贝那晚从四楼窗户栽下去,却栽在了一汪剪不断、理还乱的电线上。剧团正准备把这团乱线下沉到地下,壕沟都开挖了,要再迟三天,他就注定没命了。可贺加贝却偏偏被这团电线夹住了溜光的脑袋,在里面纠缠了十几秒钟,才二次坠落。只是将那把芭蕉扇上的变形脑袋戳得更是没了形儿,而他才摔断了一条腿。当然,说他的颈椎也因骨折,而打了百日牵引。社会上有人传言他已摔死。那个传说,甚至在那一天比他的知名度都高,有很多人还哄去看现场了。结果让大家觉得十分搞笑,甚或还有些莫名的失望。这让我想起拿破仑最爱说的一句名言:从伟大到可笑只有一步之遥。伟大用在贺加贝身上,明显高帽子戴不住,但从暴得大名到可笑只一步之遥,还是蛮有喜剧性的。贺火炬说,他哥还想在喜剧上东山再起。我对这个美好愿景并不乐观,因为丑星时代好像已告一段落,而小鲜肉已全面粉墨登场了。
贺火炬来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接他嫂子回去。
潘银莲说她已不是他嫂子。
贺火炬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嫂子!我哥说了,他要是脖子和腿能动弹,就亲自接你来了。我娘也骂他:你贺加贝要不把我孙子和媳妇接回来,就干脆再跳一回窗户死了算了……”
我主潘银莲摇摇头说:“你别说了……我再也不想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了。”
也就在这时,潘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我主的疯子娘,到底还是找到了好麦穗的骨灰罐,拿到桥上朝水里倒时,一不小心,跌到了河里,被人发现时,已僵硬如柴。我主抱着她半身不遂的哥,唱了好几天“苦情戏”……
好了,我该开最后一个新闻发布会了,我的同类已经急得在满院子乱叫唤了,它们都特想知道我和潘家的那些猛料。
面对已站满了大黄、二黄、小黄,还有大黑、小黑、黑子,以及小白、花花、花生、土豆、蓼花糖、斜瞪眼、朝天望等同类的潘家院子,我先定了定神。我知道它们有无尽的问题要问,有些还来者不善,要不是我有些见识,常常就会掉进它们的陷阱爬不出来。
我说,请提问吧!
花花:请问,你到底是不是一条纯种家用犬?怎么长成了这樣儿?用你的话说,长得真喜剧!
大家哄地一笑。
这家伙对我从来都不怀好意。它也是雌性,腿很长,蜜桃臀,颇受雄性恩宠。我得给它玩点高端的。我说,人类生物学家达尔文说:犬科中的几个野生物种曾被驯养过,它们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在现在几乎所有家狗的血管中流淌着。意思很明白,无论我们来自哪里,长相、形貌有何不同,抑或是意大利的细腰猎狗、德国的嗅血警犬、法国的斗牛犬,还是中国的蒙古牧羊犬、拉萨狮子犬、北京的京巴,以及老陕的细狗,还有你们俗称土狗的,其实都有相同的血缘关系。因为我们的进化史太长太长,几乎是人类驯化的第一批动物。尽管因地貌、气候、风物、家族、贫富的形塑不同,而使我们长相差异可能较大,但谁也不能说自己就是正宗或纯种。任何优越感都是可笑的,它的喜剧性在于我们的视角、视野出了偏差。我们实在是需要彼此了解、欣赏、沟通,而不是相互鄙视、敌意、踩踏。下一个!
大黄:请问,你老说你是一条哲学狗,善于思考。你思考清楚你主人她娘与儿媳妇之间相互仇恨、彼此折磨,甚至恨其不亡、至死不能原谅的理由了吗?
我想了想,这是一个复杂问题,回答以简要为妙,别把自己绕进去。我说:这个问题其实刚才我已有所涉及,恕不重复,下一个!
黑子:请问,人类动不动不让他们的同类入祖坟,祖坟就那么重要吗?
这也是一个诡异的问题,事关文化传统、民风民俗,甚至风水玄术,我还不大有这方面的全面修养,为了不闹笑话,我用了一个很老派的外交辞令回答道:无可奉告,多请教地方长者。下一个!
斜瞪眼:请问,你主人她哥潘五福,为抚养并不明确血缘关系的儿子潘上风,专门到西京钉鞋打工,现在这个儿子下落不明,小镇都很
关心。如果在,他是认潘家呢,还是认河口镇上某个诸如张青山之流的其他父亲呢?
斜瞪眼这个问题问得很刁。好在此前我听我主给她哥念叨了半天,说潘上风从珠海寄回了八千块钱,这是他挣的第一笔工资。让给他妈好麦穗立个碑,上面只刻一句话:“这里种着好麦穗!”这话我记得特别清。剩下的,说让给他爸买个轮椅。我看潘五福满脸泪光,说:值了,值了!我就回答它们说: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潘上风在珠三角已安居乐业,近日寄回现金一万元(我有所夸张),五千用于给母亲立碑;三千明示是给亲生(注意这两个字是我加的)父亲买轮椅,现轮椅已在潘五福屁股下坐着。下一个!
大家一阵交头接耳。
朝天望:请问,你是泡在喜剧窝子里的人,你也曾多次明里暗里标榜过自己,好像是还做过什么喜剧明星,那什么叫喜剧?什么叫悲剧?什么又叫正剧呢?
别小瞧了这个小镇,什么角色都有,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大概我有些孤陋寡闻,这方面还并没有觉得谁回答得让我心服口服过。那就胡诌几句吧:你这个问题很有水平!没有比我更懂喜剧、悲剧和正剧的。有些事物在你是喜剧,而别人看着就是悲剧;同样,有些你体验到的悲剧,而在别人眼里却是喜剧了。不同的视角、不同的存在环境、不同的生命感受,会看出不同的悲喜剧来。简单地说吧:喜剧让人智慧而陶醉;悲剧让人开悟而警醒;而正剧,就是大家现在正在进行的生活,离喜剧和悲剧也就一步之遥。比如你,一只眼仰望天空,一只眼扫描大地,就包含了所有喜剧、悲剧和正剧的元素。下一个!
土豆:请问,你会离开河口镇吗?听说你主都有人来接了,还有男人在宾馆里也等几个月了。一切迹象都表明,你们还会离开,真的会离开吗?
这个问题倒是不难回答。我主已再三再四明确告诉贺火炬:我永远也不会再去做任何人的影子了。可又有一句话,高级得连我都说不出来,她说:“仔细想,他贺加贝懂得真去爱一个人,就还有救。万大莲是不是值得他去真爱,我不懂。希望他还能有真爱!”这话让我掂量再三。当然,我也认识到了可能要在小镇驻扎很长一段时间的现实。潘五福毕竟需要人照顾,并且我主都在学习打芝麻饼了,说是还要复兴她哥的什么旧业。我对土豆的回答是:这个小镇很美,已足够我美好地生活一辈子了。德国有个古典哲學家叫康德,他一生都没走出方圆一百里的地方,但并不影响他对世界的思考。任何一个再小的世界,都不影响思考的边界,关键你得思考。小镇已足够我大脑灵活地转动起来了。下一个!
蓼花糖:请问,你会重操旧业,再演喜剧,给我们找点乐子吗?
我说:这要看你们的品位,如果仅仅是想看耍丑,我会保持沉默。我怕把你们统统都看成了“傻白甜”,连家门都找不着了。我不会做一个反智主义者。下一个!
斜瞪眼:请问,如果你在我们“小西京”永久居住下来,会找老公吗?要长腿的还是短腿的,屁股大的还是屁股小的?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我也笑笑说:这话很喜剧,但你别斜瞪着眼说。我无可奉告!
2012年5月—2020年元月一稿于西安、北京
2020年3月二稿改于北京
2020年5月三稿改于北京
2020年7月四稿改于北京
2020年8月五稿改于北京
责任编辑 孔令燕 于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