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与董莉

2021-03-24 11:02梁豪
当代 2021年2期
关键词:大叔

梁豪

今天北京下了一点雨。雨一点一点地下,没有终结的意思。雨在下的时候,都像不会终结。天色暗透时,小雨逐渐攒大,说雨大,不过是阵仗大,铺得更开,也来得更密。不知何处蹿进一抹风,雨于是斜斜地飘,落到灯影里,再蹦蹦地跳,成了一摊搁浅的虾。一说到虾,不严肃了,倒有种丰收的喜悦。北京春雨贵如虾。

“你丫怎么才到?”董莉的唇斜斜地翘,勾起一团心火。她不开心主要是因为室内控烟,而她又不敢贸然离席。菜已上齐,原先活泼的菜色,一并等到恹恹的,像烟瘾上头的董莉。

“车位不好找,兜了半小时。”大叔笑一笑。他的笑,害他的话断无公信力。他还急于下菜,并且直夸今天的食材新鲜。他到底哪一句真过?

大叔爱迟到倒是真的。加班,处理家庭事务,某位江西老表找他叙旧,酒吧经理跟他磋商演出事宜,理所当然的发呆放空,亲自跑去堵截画廊老板追讨画作尾款。他很忙,或者表现得很忙,好让自己显得颇为关键。今天他的理由半新不旧。下午公司临时给他塞了个活儿,关于国学动漫小视频的线上推广。在某高校东门的咖啡厅里,大叔跟该校文学院的一名青年教师聊了很久。我国当下的高等教育现状、青教的科研压力、本科生的就业情况,他们的话题非常发散。先是说六点能到,中途推到六点半,此刻,《新闻联播》的“天气预报”环节已经滚屏到三沙气象的位置了。扯一句,大叔是看《新闻联播》的人,“天气预报”也从未落下。他会特别留意我国不同海域的气象。董莉依此说他一点也不朋克。这时大叔只管笑,抽他的雪茄,把彼此都弄得雾蒙蒙的。

大叔的雪茄都是老船员捎给他的。老船员当初很得意:“切-格瓦拉当年就抽这款,别人我谁都没告诉。”大叔嗅嗅雪茄轻微起伏的身段,回说:“切-格瓦拉我不在乎,卡斯特罗抽哪款?”“还是它,两位大佬当年是穿一条底裤打天下的兄弟,烟上还分个彼此吗?”老船员后来猛然振臂,唱:“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船员说一嘴广东腔的普通话,还五音不全,总之怎么听,好像都不够老实。大叔心想,许是自己“春晚”看多了,北方的小品里,广东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东西。大叔把钱揉进手心,皱成一个实心的小疙瘩,再抓来老船员的手,粗粗的,钢丝球一样。两只手一同高高举起,大叔喊:“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船员不得其解,干笑,暗黄的牙齿悉数亮相,一颗接着一颗,粒粒分明,同床异梦的样子,像那晒干的瑶柱。钱是什么?大叔说过,不就手心里的一点小疙瘩,却硌得人心窝子痒痒。大叔从不用线上支付,董莉觉得他是故意的,为了制造某种形象,一种营销手段罢了。

看《新闻联播》的大叔也爱看“春晚”,年夜饭后,挤家里的沙发看,其乐融融的。董莉早就不好这口,也不回她的老家,同时拒不接受大叔的邀请。大年三十,她浪荡在北京某处北风呼啸的角落,很随性。她说过,她喜欢没有炮仗的春节,空旷的北京宛如一个纯洁的自闭症儿童,让她爱心泛滥。

“怎么净点红油锅底?”

“耍大牌的后果。”董莉开始涮毛肚,“爱吃不吃。”

大叔不是那么能吃辣,倒也能挺过去。他爱吃脆口的,桌面上的黄喉、无骨鸭掌、鲜鱿鱼、鸭肠都是大叔的必点菜品。这家重庆火锅店非常火爆,味道不赖,近期他们聚餐都选这里。很多脸上动过手脚的网红也来,大叔喜欢看她们脸上的热闹,然后逼着董莉跟他一道品头论足。这时他的嘴变得很碎,董莉骂他臭八婆,自己却也跟他附和几句,批评居多,然后一起偷偷地笑,终而哈哈大笑,引人侧目。这时候大叔就会叹气说,要是咱能掌握一门方言就好了,得是南方语系,像粤语,怎么着别人也听不出个甲乙丙,可以豁开了讲。这家火锅店一到餐点都得排队,每次总是董莉提前预约,再提前赶到。董莉说过,你下回再敢晚来,我把你丫家窗户都给砸了,厕所的小气窗也不放过;又或者,往你可乐里下药,也不怎么着,一天蹿十遍稀。狠话她撂过很多回,搞得威信全无,索性不说了,改为拿眼瞪。

“哎,你今儿的口红真俊。”大叔看着凶相的董莉,聚焦于那深紫色的唇,说,“有一种你这年纪不该有的老气横秋。”

董莉冒了几句脏话,大叔便笑。爱迟到的大叔还爱笑,波纹在脸颊间荡开,不水灵了,笨笨的,熊一样,可能是块头过大的关系。也有

点邋遢,一脸错错落落的斑和纹。这一点倒是比较朋克。

吃饱喝足,大叔搀着自己的肚腩去买单,董莉准备打道回府。大叔追上来说,我送送你。雨看着快要打住了,积水一摊一摊淤在地面的凹处,闪闪烁烁,陷阱一般,空气湿沉沉的,叫人厌倦。对董莉而言,哪里的雨天都给人不够景气的感觉。她看着地上狼藉的雨迹,跟大叔上了车。

他们都有一点乏,对过一眼,答案默然流露出来。今晚都好好歇着,明天的夜场直接上。老江湖嘛。

董莉不住学校。朋克不能住宿舍。问题不在于六人间还是八人间,独立卫浴或者公共澡堂,而是太过规矩。零点统一断电,平时小电锅下个方便面都能跳闸,跟朋友唱个小曲归来,宿管阿姨躲被窝里半天不让进门,还得登记在册,莫须有的罪感。应该住鼓楼,再贵也得在鼓楼附近的胡同里挤上一张床板子,尿壶自己抬官茅房里倒掉也在所不惜。大叔帮了一点忙,终究住进去了,日子过得皱皱巴巴,总之能活,要的就是这份大隐于市朝的落魄劲儿。大叔警告过董莉,别为了挣钱,给我整些有的没的幺蛾子。董莉不多想,克制笑意,说:“与你有关?”大叔回得也快:“你是我的搭档,敢去赚脏錢,咱立马散伙,因为你不够朋克。”

大叔还说,你得把证儿拿下来,这事儿你可别跟我玩什么朋克。他语重心长地表明自己是过来人,他以过来人的口吻说,搞摇滚是奔不着饭辙儿的,你可别给我累赘了。大叔说的证儿,指的是学历学位证书,可能也包括CFA之类。大叔的话总是自相矛盾,矛盾而有煽动力,像天底下所有的警句名言。董莉会因时因地因心情地去信一信。

分开前,他们比画了一套手势。动作是董莉搞出来的,有所借鉴。大叔早先不情愿,觉得扭捏,董莉非要他做,耍赖一样。如今他已习惯成自然,甚至会抢着做。主动的大叔让董莉暗自窃喜,她不由得想到北布鲁克林街头的黑人,活在环境治安很差的社区,但人是好人。大叔是个爱迟到的好人,还有一点老,都大叔了。

进屋后,董莉搬出电脑,码字,写那毕业论文。没有思路,跑隔壁的酒馆,逗逗那只毛色很淡的阿拉斯加,再要走两瓶白熊,吹几口,接着憋字,一个字一个字地使劲,十分艰苦卓绝。董莉想了想,到底没在淘宝上下单一篇。不仅在音乐上,她在方方面面都鄙视抄袭作假。她因为有这一点洁癖而放任生活里自己所有的邋遢。要么肄业,要么毕业,人争一口气。

董莉通常会一觉睡到下午三点,醒了,再玩约莫半小时手机,眼皮沉滞,手机扣在胸口,继续睡到四点半左右。晚上跟大叔碰头,大叔就着一罐燕京吃大碗的重庆小面,董莉只喝半瓶酸奶,饱吹饿唱。到哑巴酒吧的时候,差不多刚好轮到他们上台。台下的掌声稀稀拉拉,有女人的浪笑。开场固定曲目《痛苦即希望》,重金属,理想主义不死,带热气氛百分百,都给我站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是要让听众意识到座椅是人类最糟糕的发明没有之一,既不利于臀形的塑造,更不利于情感的沟通。然后是《黄连吃哑巴》,嘻哈摇滚,结合在这家酒吧的过往经历写的一首歌,老听众很熟,能跟着唱副歌。自然少不得乐队代表作“坟墓三部曲”,《铁狮子坟》《公主坟》和《带我二大爷去十三陵玩》,标志性的朋克,可以玩大合唱,倒是省劲儿。这趟,他们以一曲《你的锅在我手里》收尾,一首尝试向经典摇滚靠拢的新作,中间穿插了一段董莉的口琴。谢幕的时候,听众的掌声嘹亮不少,哨声这里一下那里一下,都是挣出来的。美中不足,临时凑脚的鼓手下手力道稍笨,估计常年搭的硬核,彼此也缺些默契。此外,接线盒闹了一点起义,音头出不来,贝斯的效果听着有点萎。都无所谓了,瑕注定不掩瑜。

除开《痛苦即希望》词曲为大叔,其余曲目要么是董莉亲自操刀,要么由她管那帮圈内小有名气的哥们儿索要。不一定能要来,要来也不一定用。谁让他们的乐队也小有名气。

乐队拥有一个火辣的名字,火锅乐队。朋克的原因必须粗暴,就凭他俩爱吃这玩意,足够了,再说,世俗至深则奇绝,也是妙的。两人初次碰面,相约去吃火锅,那是凌晨一点的北京。大叔并不天生嗜辣,有过一段婚史,前爱人是怕不辣的重庆姑娘,大叔爱屋及乌。到后来,两人火辣辣地分了手,大叔也已然辣不

怕。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全国连锁火锅店,他们都觉得汤头的辣味不够醇厚,是娘里娘气的辣,点的冬瓜也不新鲜,让服务员换了一碟,还凑合。大叔正是在这家不够正宗的火锅店里,拍板跟董莉组建一支乐队。那时窗外同样下着雨,不大。夜深,车胎劈过水面的哗啦声硬而亮,听得格外清楚。乐队名字就叫火锅,也是一拍即合。那时有小哥在邻座表演扯面,董莉看到抻长的面条从地板上擦过,最终下入锅中,众人毫无所觉,喜滋滋地笑。董莉想,不都是眼不见为净?他们后来约好改天一起去吃一顿巴适惨了的正牌重庆火锅。

董莉初识大叔那会儿才刚上大二。大二的董莉经常一个人背着个文创帆布袋,跑去鼓楼东大街那家666,买几张正版尖货,绿日、我的化学罗曼、Sum 41的原装唱片都是在这家店里淘到手的。入夜后,她就转场到MAO看地下乐队的演出。董莉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在观众区跟大伙一块儿玩跳水、Pogo、Mosh还有Circle Pit。她永远不能遗忘自己摸到玩跳水的阿翔后背一团热汗时的狂喜。阿翔是当年她最喜欢的吉他手。董莉尖叫着,将汗水又抹在自己的身上。这就是摇滚的真谛,一种精神透过某种意外的介质,比如汗,滔滔地涌入她的体内,让实打实的她不断发酵、蓬松、飘旋,整个虚幻掉。Live House里的大家伙儿,皆为非亲非故的一家人,他们是一帮疯子,一群狂妄的伪艺术家。枕头大战中,他们享受被彼此击中的眩晕,每个人都充满这类无害甚至无脑的攻击性。在音乐和嘶吼中,大伙的手机和钥匙像麻雀一样在空中飞跳。在那一刻,他们不愿与外面整洁、光鲜又庸俗得一塌糊涂的世界保持瓜葛,更不想回到那个一成不变无聊透顶的家,那一个个水泥盒子。他们自觉遗世独立,足够轻浮,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哪怕,哪怕事后必将追悔莫及。至少在那一刻,每个人都不食人间烟火且无怨无悔,他们酷得像个憨憨,因冥顽不灵而可爱至极。当其时,场内的温度迅速蹿高,同样过高的是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含量。他们一呼一吸全是热的,他们互相分享、过滤这种热,榨干最后一点点的氧气。他们的身子迸发出浓烈的热量和体味,地板似乎烫脚起来,台上电吉他的快速勾击SOLO,让董莉觉得自己化作了一摊黏糊糊的汗液或者别的什么。这股液态物终究会被引燃,像石油一样的珍贵,同时充满了激情和危险。

别说以前,就是现在,董莉偶尔愣神的时候,也不是很敢相信,有一日她会以演出者的身份,回到那些圈里久负盛名的演出场地,演唱自己的作品。麻雀瓦舍、愚公移山、13Club、糖果三层,它们如今换了一个角度,让她得以俯视台下的狂躁和自作多情。她幸福得越发淡定,越幸福越淡定。第一次去MAO参演结束后,董莉在肚脐上为自己订制了一个小银环以示纪念,穿短T恤的时候很醒目。大叔挤着一边眼睛夸好看,说像涮羊肉那铜锅的把环。

如今,穿过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演出通道,给设备调音,在毫无美感的欢呼声中大大咧咧地登场,董莉告诫自己,别太淡定,冒失一点,再冒失一点。她意识到自己渐渐缺了一点鲁莽,一种无畏的沉浸。她有些怀念自己轻易变成一抹汗的时候,那时的她是一种性状不明的易燃易爆品。

哪种更朋克?董莉不知。

最开始,董莉是从很多资深乐迷那里听来的大叔。在摇滚圈大大小小的神话里,大叔算得上一尊小小的神。說多邪乎,不至于,无非一将难求。组过乐队,红极一时,后被挖走,一说负气,重组时已然老炮儿,又给他火了一把。俱往矣,大气候变了,小神似乎没了信众。于是,头也不回地还了俗,成了人间烟火里的咱老百姓。当然,也可能是先还的俗,信众自然而然就地遣散,又或者,两厢懈怠,终而淡去,整个都俗掉。在那些私下传阅的视频里,大叔是好生俊朗的一个美男子,个儿大,小塔一样,在乐队里很招眼。他的骨骼发育得颇性感,肩是肩胯是胯,像一头饿过一阵的野骆驼,造型感极强。没贴膘的时候是长脸,五官有点像日本演员阿部宽,属于东洋的绳文人。那时大叔绑个大马尾,分叉严重,发梢偏黄,定定地飞着,俩鼻孔大而瘪,贴得紧紧的,下巴四周放养一圈稀稀落落的胡楂。更像骆驼了。贝斯弹得没话讲。

董莉四处打探大叔的下落。莫衷一是。有说在某音乐学院里教书,传言有须有尾,客

座教授,时不时地发光发热。有说整个人废掉了,比窦唯窝囊多了,啃老度日。董莉通过业内知情人士一路刨根究底,觅得大叔以前所住的胡同。早拆了,不死心,再奔走打听,获知大叔妹妹的所在。吃了几次闭门羹,脸皮够厚,再动之以情,给看了学生证,出不了好歹,那边方才告诉大叔眼下公司的地址。大叔眼下成了白领,在一家收益不俗的短视频公司高就。但董莉觉得没有比这更糟践人的了。那天她背上自己的电吉他,到公司楼下门口堵人。董莉主动跟保安套近乎,聊上了,可以坐在保安大哥蹦出海绵的破转椅上候着。只消稍一形容,保安就晓得寻的是何人,太有特点,隐不了身。大叔迟迟没下楼。董莉从五点一直等到夜里将近九点,到底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位人高马大的落魄贵族。他老了,肿起来,脸上倒是很多褶,阿部宽不见了。那头长发给修剪得文明不少,倒还是长发,留到脖子那儿,不分叉了,就是太油,纷纷贴服在天灵盖上,缺了三分神气,陡增五成猥琐,得不偿失。她喊他大叔。他比她长二十三岁,叫哥真的不合适。

他们在大厦一楼的星巴克坐了一小会儿,周遭有些吵,但吵得好,区块链影视立项商业策划大健康,全当背景音乐。董莉开门见山,说我看过你的现场,在视频里看的,觉得咱合得来。“我的意思是,咱俩组一支乐队,绝对牛<\\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8年当代\2018年当代\2#\链接\×.eps>,肯定能在北京摇滚圈躁出一点动静。”大叔笑,很浅白的笑。董莉讨厌这样的笑,尽管她觉得这笑里有令人心酸的成分。董莉还说了很多自己的情况,让他尽可能觉得自己不是在胡扯。“有钱人都去泡卡拉OK了。净赚小年轻穷光蛋的钱,你过意得去?”董莉请他严肃一点,现在不是油腻的时候。大叔仍旧微微一笑,说:“干啥不好,怎的就喜欢这玩意儿?”董莉忍住,回说是天意。也只能这么流俗地解释。

当年,董莉在表哥的MP4里看到了魔岩三杰跟唐朝在香港红磡的演出。那是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一个看起来与往日毫无差别的百无聊赖的午后。非常偶然,而且出人意料,她当时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什么来自一九九四年的东西给震撼到。上了大学以后,她才又被很多来自一九九四年的电影给震撼到。看来那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起码很蹊跷。在初三那个闷热的下午,她第一次意识到音乐还可以如此锋利、撒欢、狂野,狂野而又艺术。

中考放榜,董莉可以去到全省最好的高中,在省会。她用喜宴上亲戚们塞来的红包,买了人生中第一把吉他,雅马哈牌木吉他。后来才知道是冒牌货。那时她兴奋以至彻夜失眠,因为她终于可以坐上一辆大巴,带着自己心爱的乐器,去往一座更大的城市,然后独自面对接下来的所有人生。她以为自己可以独当一面,她以为人生不过如此。她要走了表哥的MP4,在未经答应的前提下。董莉后来经常到这座城市的酒吧和音乐俱乐部欣赏海龟先生的表演,她迷过一段时间的复古和雷鬼。另外,她喜欢上了长头发的男生。可惜学校对男生头发的长度有着严格的限制,这让她万分沮丧。她在那时已经明白,生活并不总能一帆风顺。生活不是中考,也不是高考,它有点难度,但她覺得自己可以的。

董莉天生有副好歌喉,老天爷赏饭,念小学时就是班上的文艺委员,主要司职课前张罗大家唱歌。由她起头,任意点唱音乐课上大家学过的曲目,像什么《每当我走过老师窗前》《卖报歌》和《茉莉花》。同学们一边高歌一边鼓掌,再抒情的歌谣都显得威武而可爱。他们在轻快的歌声里,等待老师的肃然降临。这段经历,让现在的董莉每每想来都有些不好意思。对于不好意思的事,她就不会说给任何人听。但总会想起,想是一件不由人的事。

上高中后,董莉就不喜欢滨崎步和蔡依林了,甚至不再执迷深爱多年的H.O.T。由于钟情这个因解体而神话永驻的韩国男团,董莉被相识又识相的同龄人赞为品位独特、眼光独到。至少在音乐上她是早熟的,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只是在那个盛夏的午后过后,当年种种早熟的证物,那些光碟、画报、手账和贴纸,成了董莉不可忍受也不想记起的物事。依然总会想起,想到底是一件不由人的事。

大叔后来告诉董莉:“我也喜欢过邓丽君啊。我堂哥当年偷听敌台广播,那会儿我还小,就感觉里头的旋律特美,有真情感,暖和。后来才知道是邓丽君的歌。不羞耻。要么,你得学会跟羞耻和解。就这么回事儿。没准儿哪天,你也会觉着现在的自己非常不堪。”董莉不爱听

大叔的话,但她爱听他那不浓不淡的京腔。

初见那天,大叔后来开走一辆电瓶车,后座上载着背着一把电吉他的董莉。董莉当时说,中国摇滚乐的没落,从这辆电瓶车恨不能硌烂屁股的后座可见一斑。大叔笑得很浑厚。董莉那会儿还不知道,那天大叔的路虎车尾号限行了。那家短视频公司真的收益不俗,火着呢。总之那天夜里,董莉坐在那辆电瓶车的后座上,巴巴望着大叔臃肿的后背。他们的距离非常之近,就像一九九四年距离董莉那样近而亲切。大叔的后背不仅厚实,而且异常宽广,让他在褐黄的街灯下看着很像一头棕熊。棕熊骑着电瓶车,杂耍一样,把董莉带到附近一家排练房。

大叔那时说:“让你能耐能耐看。”他的话锋总是那么让人讨厌,所以董莉觉得他肯定还有点东西,够他令人生厌的同时又暗暗使人叹服。她的判断不会错的。董莉弹了几首自己的作品,其中就有《铁狮子坟》,吉他独奏版。正常发挥吧,除了忘踩一个效果器。董莉说:“水平就是这么个水平,够做白日梦?再说,将来你要想商业炒作,咱俩这组合,也是可以做些文章的。”大叔这回笑得清醒了些,或者是在思考什么,没有办法全力以赴去笑。他很快问:“吃饭了没?”董莉说没有,等你老半天了,老娘从没这么执着地等过一个人。大叔起身,看起来有点费力,说走吧,咱找吃的去,正好我烟瘾也犯了。

在马路边,大叔吞云吐雾,紫色的嘴唇噗噗地响,烟气歪着飞往很高的地方。董莉也想来一根,大叔不给。董莉很认真地说,给我。大叔到底递了过去。“成年了吧?”“废话!我这张丧脸,看着像神童?”董莉在那一刻终于放心了,什么感觉都对了。就算没有接下去的那餐火锅,她也知道没有问题的。他们。火锅乐队。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火锅乐队固定班底就大叔与董莉。大叔弹贝斯,董莉主唱兼吉他手。他们缺一个只要不破坏两人的化学反应就阿弥陀佛的鼓手。他们一致认为乐队不需要键盘。来活儿的时候,他们就去向别家借个鼓手对付对付,一个公司的都能挪,凑一脚的事儿。他们签约了一家跟大叔相熟的看着暂时不会跑路的经纪公司。实在不行,大叔就去打鼓,贝斯更好找。这样的演出,越来越像一盘凑起来的生意,或许本就是生意,只是他们一厢情愿打算让它不仅是一门买卖。当然,要想选定一角儿,需要一些时间和机缘。他们至少看似积极地在物色人选,物色是互相的。可能下个月,可能十年后才能遇到。他们唯一知道的是急不得。

火锅乐队最先是在酒吧驻唱,很快便夯实了基础。没有问题的。之后有人请去LiveHouse,起先把他们排在压轴后的垃圾时段。他们还做过音乐节的热场嘉宾。活动的负责人多为大叔的老伙计,拍拍大叔那熊背,说兄弟见谅啊,市场经济,观众就是他奶奶的祖宗。这帮孙子那弹法,还有和声,都是咱当初闹糟了的,换以前,老子一个板砖就飞上去了。唉,不说了。大叔合掌感谢,理解万岁。大叔把话传到董莉耳里,再补一句:“不说了,是数钱去了。”但董莉自己是不管不顾地亢奋着的,就像第一次离家。慢慢来吧,亲爱的祖宗们。

如今,他们已经挤进了黄金时段,时不时能接到音乐节的正式邀约。眼下饿不死,拥有一帮自己的乐迷,会一场一场地追现场。他们的专辑被越来越多的小年轻关注,在不同的网络平台上引起小范围的讨论。好话坏话都有,怎么也比无人问津强。

火锅乐队准时收尾,空出零点场给压轴的乐队。乐队是一重金属,也是当年有头有脸的一号角色。哑巴酒吧被火锅乐队带火后,这支乐队跟着过来了,顺便要走了头牌的位置。酒吧老板和老板娘五十开外的人,好这口子,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董莉和大叔照例到后门外抽烟。一些资深的乐迷会跑过来和他们聊聊,他们处得像哥们儿姐们儿。酒吧内观众的音浪比先前强不少,众人号叫欢呼,隔音门也盖不严,由此可见普通观众的欣赏水准。耽搁不前啊。“人得自个儿知道价值,别人家标多少就是多少。”大叔说完,除去两三位踅回去凑热闹的,余下皆点头称是。

乐迷渐次散尽,董莉和大叔也准备各回各家了,一位小伙插着裤兜闷头走来。大叔不看人,话先过去:“今儿个收摊了,咱回聊啊。”小伙没走,呆了一下,继而闷闷地说:“我想给你

们做鼓手。”董莉把烟头啐走,眯着眼瞄了瞄小伙,黑T黑牛仔裤黑板鞋,斜刘海长了些,看着人不高,清瘦,一副不经世的身板。当然,也不排除是大叔看久了,视觉系统有点紊乱,一下不是很能适应他人的尺寸。董莉复又与大叔交视一眼,再齐齐看向小伙,问他什么来头。小伙对董莉说,跟你很像,就是课业不好,之前在魔笛熬了两年的鼓。“怎么也比那哥们儿强啊,捂着耳朵都替你们心累。”他指的是之前登台那位鼓手,小伙说当时在底下看完了他们的演出。他还说,董莉在唱《带我二大爷去十三陵玩》副歌的时候有点松懈,眼神飘了。那首《你的锅在我手里》还不赖,但他最喜欢的其实是《黑海》,可惜没唱,很久都没碰了。这是一首火锅乐队较冷门的歌,关于生、死、速8酒店、京漂、苟且、爱别离和渤海湾的海。董莉回嘴道:“专挑冷门的讲,不稀奇了。”小伙皱了皱眉眼,脸上黑黑的一团,似乎有点挂不住。

“兄弟,能吃火锅不?”这种问题,也就大叔说得出口。他还附带了一个莫名的笑,不正经,也不够当真。大叔管男的都叫兄弟,管女的都叫美女。但他管董莉只叫董莉。之前喊过妹妹,当场被董莉纠正了。

“我是四川雅安人。我们县,啥子都缺,光晓得盛产花椒了。”小伙回的是四川话,面上凛然无光。

夜更深了,起了一溜西北风。他们后来一起去吃火锅,贴贴膘,让身体重新热出一趟汗。他们选了一个露天位置,可以抽烟,光线暗点没关系。小伙额头的汗很细,粉亮粉亮的,黏着皮,是束手束脚的汗,不像边上的大叔,汗珠子互相推搡着滚下来,实诚又豁达。小伙是真能吃辣,他的料碟就放了蒜泥和香油两样,让多加了香菜和葱末的董莉感到有些惭愧,到底是自己不够正宗。

小伙叫郜岩。大叔说好名字,硬核。郜岩之前组过几支乐队,名字都没怎么耳闻。郜岩的脸又紧了起来。自感怀才不遇的人何其多。郜岩说,他最喜欢Benny Greb,这家伙既是一个天才也是一个全才,他击鼓的节奏有种让人迅速上瘾的快感。“博学而有所成名,能称圣者也。”大叔突然冒了一句。他最近在讀些《论语》和老庄,处于生怕别人不知道的阶段。郜岩默然,赶紧舀来很多土豆片和莴笋片。单凭嘴总往外蹦洋名这一点,董莉就感觉他们的缘分可能仅止于这一餐火锅。但当时她还是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郜岩,是替大叔的附庸风雅表达一份歉疚。

大叔和郜岩要的扎啤追加了两趟,他们不停碰杯。他们随后高声谈论起棒球比赛中触身球的战术运用,还有帕奎奥与梅威瑟的拳路及商业运作的对比,猛不丁谈了一下叮砰巷音乐,最后关切了一番默克尔总理的身体健康状况和加泰罗尼亚地区闹独立对巴塞罗那队可能造成的影响。董莉不敢沾酒。她之前跟大叔说过,但凡喝多一点,她便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些被她摔烂或弹坏的吉他。董莉给每把吉他都安了一个契合各自生辰八字的名字,不同的吉他有不同的个性、脾气、口音和缺点,跟人一样。其中一把叫牙买加的芬德牌吉他,小名牙牙,双摇,带提拉单切开关,虎皮纹贴面,穿体式琴颈,贯体的日落色。它跟了董莉两年。董莉确信只有她才懂得,牙买加的骨子里,流淌着黑人的桀骜和部落的野蛮。它最终是被她摔坏在北二环路的一个马路牙子上,因为一场被自己搞砸了的演出。牙买加的弱点,就是太自以为是,拾音过满,猛则猛矣,不够通透。它们皆死于非命,它们是董莉最挚爱的战友、亲人,董莉为它们的牺牲而哀悼而懊悔而痛哭流涕。

“你可能不知道自己有多二。我指的是不喝酒的借口,特二。”大叔打着嗝儿说,顺带喷射出一串浓郁的蒜味。董莉现在想用吉他把他的脑袋砸出一朵红艳艳的花,然后冲着他哈哈大笑。

大叔不管不顾地话说当年。当年,张楚踩着单车载着他去北师大,跟一群诗人朋友坐在破旧的宿舍里,乱侃。雪天,室内很暖,窗面雾蒙蒙的,向外看,都是幻觉。他们用红星二锅头温暖自己的胃和血液,松弛自己的神经。他们纵谈曼德尔斯塔姆、海德格尔、萨特、维特根斯坦、巴赫、拉赫玛尼诺夫、罗伯·格里耶、瓦格纳和霍洛维茨。大叔一口气罗列了一长串名字,无一人是中国姓。他跟几位搞音乐的,都认为张楚的《蚂蚁蚂蚁》是一首投机取巧、歪打正着的精品力作。张楚是湖南人,却长着一张老陕的脸,也不知道是谁占了谁的便宜。大叔

突然蹿出一句:“现在的什么乐评人,就一锅馊掉的卤煮,吃了没病,纯恶心。”

郜岩喝了酒,也贫。他首先盛赞、激赏大叔关于乐评人的高见,继而转向自己,也是忆当年起头。当年的自己如何天天枯坐冷板凳,练鼓,打坏了六七个得有,两团屁股硬生生给磨黑了。“你们信不信我是一个诚实的孩子?”见他作势起身,大家赶紧说信,将他摁回座上。郜岩还扯到了树村。据他所述,他曾从迷笛学校跑步南下树村,他想找到最后一批坚守在那里的摇滚乐手,然后彼此切磋技艺,吹吹牛<\\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8年当代\2018年当代\2#\链接\×.eps>,没准儿一高兴,睡下了,也过一段被理想喂饱的苦日子。那时他的裤兜里各揣了一瓶五十六度的牛二,那一路,酒瓶子咕嘟咕嘟闹得慌,拽着他的裤子猛往下坠。他太瘦了,那晚他猪肉三鲜和牛肉大葱包子各要了三两,把肚子吃得很撑但依旧腰身细长,对此他非常沮丧,因为得不停用手搀紧自己的裤头。到树村全程了不起一小时,比坐等公共汽车来得快。郜岩皱着那张不经世的脸说:“现在想想,特没劲,就一帮混子。我也混。结果,他妈废墟啊,都垃圾堆,一个音符也没碰着,只有一条野狗在冲我叫。”大叔接话了:“归根结底,自个儿给玩砸的。作,完了才快活。快活完了,就真完了,嗝屁啦!最开始的树村还带点儿劲,住了一圈人,个个儿有俩皮夹和喇叭牛仔,外加一头长毛。全长这样,一进村,就跟进了祖鲁部落差不多。痛仰、舌头都从那儿冒出来的,现在高虎见我,也得管我亲亲地叫一声哥。我比他大了整整五岁,瞧不出吧,怨我,保养得忒好。后头嘛,没办法,名气大了,甭管人还是地儿,一浮,都得栽。就是这么个道理。”这时的大叔,跟董莉观念里的北京人高度一致,贫,嘚瑟,无畏,永远把自己当成一个挺了不得的爷儿。这不是董莉最熟悉的那个大叔。

“一看就是‘三环内的,跟‘三环外不对付。”董莉觉得自己有必要插话,像以往那样,激将他。

“不说阶级,也是敌人!真搞摇滚,别来和气生财那一套。”在酒精里,大叔越来越像一个要被时代淘汰的老贝斯手。

“大叔,你突然年轻了耶。”董莉笑道。她绝少用语气词的。她怎么也有点醉了?

“唉,是幼稚。人啊,都他妈幼稚到老。”大叔不再发话,像是无缘无故生着谁的气,再自己嗟去一口气。

郜岩给自己灌酒,酒杯嘬得吱吱响。董莉把火调到最大,红锅重新沸腾,泛起浑浊的波浪,但他们已经没有东西可下。大叔一只手搭在肚皮上,抽起那卡斯特罗的雪茄,仅剩了两根。他的眼前现在浮现出那片海,还有老海员晒到显脏的皮囊,一个特写的局部。加勒比海,他没去过,但关塔那摩的海风,确曾拂过他的口腔黏膜。烟灰耐心地堆叠着,高高地耸起,像一座平淡无奇的假山,似乎随时要倒,又好像永远不会崩塌。

几天后,在大叔和董莉快不记得那顿火锅的时候,郜岩又出现了。他问那件事,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他的意志非常坚决。至少让人家试试吧。大叔是这么想的,给他发去一个地址,让他过来跟他们碰一碰。这个排练房是大叔通过关系弄来的,租金比一般要低不少。他有不少的关系。郜岩很快赶来,坐地铁不堵车,然后一屁股坐到架子鼓里头。有些时候没人搭理这鼓了,鼓面和镲片覆着一层肉眼可见的浓灰,郜岩抽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聊胜于无,再撸一撸鼓棒,最后揉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没扔中,弹了出来。他开始专注地玩上一段。可能手有一点生,衔接的几处落得不够到位。中规中矩吧。大叔又让他跟他们一起合了几首火锅的歌。郜岩看起来很享受,越发放松,眼睛细着,脸蛋很亮,一脸的油,然后,突然双眼洞开,不断看向董莉和大叔,是要交流的意思。他的期待扑空了。

整体来讲,郜岩没有太多惊艳的地方,倒是不坏事。这样的人其实有不少。排练结束的时候,大叔和董莉都没发话。郜岩看得出有些失落,斜着嘴,好像有一点不服气。

“科特·柯本,你发个音看看?”董莉问他。

“就科特·柯本啊。”郜岩错愕地盯住她,像看着一团电视机下起的雪花,“不然?”

分别的时候,大叔说我们再商量商量。郜岩没说话,仍旧歪着嘴。大叔又补了几句赞美,未获回应。郜巖揣着裤兜走的。去了一段距离后,他猛然扭头说:“那津宝鼓,入门都够

不着。型号也不好。”接着走掉。

董莉后来问大叔的意思。大叔那时握着方向盘,送董莉回鼓楼。他沉默良久,德高望重状,终于发话:“小郜还年轻,我觉得可以。”董莉不满意他的话,回:“年轻是一个没人喜欢的借口,包括当事人。”“精神头不错,没准能有火花。你不觉得吗?”“至少得再观察观察吧,别猴急。”“那就在实践中观察吧。”当大叔长久地斜睨窗外的时候,董莉就不再说话。她知道姿势带给她的他的意思。

往后两场酒吧的演出都很顺利,郜岩跟他们的配合更加娴熟。但董莉总觉得哪里不对,不是眼神交流与否的问题。他们三个人,三个人走在一起,就是不对。董莉让自己冷静一点,她约了辅导员一起出来喝杯咖啡。辅导员算是她的师姐,喜欢听火锅的歌,之所以喜欢,不排除是师姐的关系,而且,人们总对身边稍有名气的人过于刮目相看。辅导员师姐会敦促董莉按时提交论文和办理所有该办的手续,董莉感激于心,这正是她需要的提醒。也因此,她们偶尔会约出来吃个便饭。这时候的董莉是最朴素的董莉,通常是一身运动装,宽松的,卸下或揽走多余的华丽。辅导员说,我理解你的追求,但希望你能顺利毕业,然后继续伟大的音乐前程,火锅万岁。董莉涂了一点唇彩的嘴里说出“感谢”两个字。她还说了乐队的近况,那个郜岩。辅导员说,习惯成自然,适应了就习惯了,习惯是别扭过来的。她不再说话,她们都专注地吃起来,很快便清空那盘茉莉花炒鸡蛋。辅导员茹素,鸡蛋在她那里是素食。空碟盘白而圆,像董莉的心,圆圆满满的,但分明缺了一点什么,是不明就里的干知足。

那段时间没有演出,大叔又飞了一趟深圳。千禧年后,大叔迷上了海钓。东山、南澳、东西涌和杨梅坑的船钓点,他的饵料都慰问过。大叔最远跑到南海油田,玩他的深海船钓。三年前,遇上一回疯狗浪,差点翻船丧命。回京后,原先戒了两年的烟,又给续上了。他说,现在起,多抽一支,净赚俩肺的福禄。

大叔平时也爱画画,画油画,不知道什么风格,硬要去对应,可能偏后印象一点吧。他不喜欢画人,画中有人也是远远的几笔淡影,更像是点缀。他说,我把握不好人。他画画是未雨绸缪,担心有一天丢了工作,没办法再供养自己好酒好肉、汽车的油钱和海钓的经费。拿画作去试水,有些卖得动,有些一直这么放着,灰尘满面的,又可怜又占空间。他有拐弯抹角暗示送几幅给董莉,都被大大方方地拒绝了。他还爱下象棋,只是没几个人跟他玩了,偶尔会在手机里独乐乐。有几次跟董莉外出,碰见天桥街边老头铺开的残局阵,他爱凑去搏一搏。腿蹲麻了,嗷嗷的直不起身,也捞不着一场胜绩。董莉搜出网上关于此类骗局的新闻,大叔不予理睬。“不就图个乐子,避免老年痴呆,而且真有机会,我从前……”董莉打断他,说你就死要面子吧。大叔一本正经地回说:“做人,那么精明干什么?”董莉翻他白眼,暗想,他已经够辉煌的了,让他输去一点锐气,也挺好。

大叔但凡不在北京,董莉就有些不大适应,好像少了什么。最起码,她没有办法把衣服塞塑料袋里塞给他,让他带回去洗干晒干再还回来。胡同里的出租屋没配洗衣机,董莉懒得手洗。洗衣店就在隔两条胡同的路口,她不愿走,假装没看到。董莉说了,等他回来,衣服够换。当然了,只是外套,每天临睡前,董莉会用搪瓷洗脸盆搓洗自己过于性感的内衣,香喷喷的,挂在乱攒一气的电线底下。

郜岩倒是时间富足,约董莉出去玩,相当于两人的团建。董莉说,不去。郜岩不死心,报了很多地名,各具特色。董莉在床上翻滚,回说没劲,说老娘要睡觉,说啊啊啊毕不了业了。后来,郜岩直接开车过来,将董莉接走。董莉再次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擅于拒绝。郜岩的这辆二手日产才刚入手,车牌是租的,租期两年。他平时开班授课,教架子鼓,也教民谣、古典和电吉他,什么年龄段的都有。火锅乐队的鼓手,够他哄抬物价的了。

那半个月大叔不在的时间,他们去过亮马桥枫花园汽车电影院,看了最新上映的《复联》,露天场地,屏幕亮度损失不少,却也是一番新奇的体验。他们还去百子湾吃王厨椰子雞,味道很正宗,服务员说的是一口海南风味的普通话。有个周末,他们上午在顺义玩室外卡丁车,中午到798一家网红咖啡馆小憩。郜岩粗大的食指点着菜单上的名字,来了一杯意式,他可能

并不知道意式是这么小的一杯浓缩咖啡。确实太过迷你,像试剂瓶,也像一场恶作剧。毕竟,通常,男店员不会对一个看起来酷酷的同龄男孩产生丝毫的好感。郜岩分三口将它喝完。最后一口的时候他有些犹豫,到底一干而尽,然后对董莉说,味道不错。在那一刻,董莉心生恻隐,她愿意配合他接下来的所有行动。女人就是这么感性的。那天下午他们接着开车去大兴的野生动物园,董莉买了一包胡萝卜一包白菜叶,两人一起投喂羊驼和长颈鹿,郜岩给她抓拍了很多照片。过猛兽区的时候,董莉大呼小叫的,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怕不怕。女人变作了女孩,还是感性的问题。

郜岩驾驶的车速比大叔要快不少,董莉感觉跟郜岩在一起,时间也过得特别快。老实说,项目都挺有趣的。或许是董莉私下的生活太过摇滚,有些形而上了。她不失礼貌地对郜岩说:“谢啦,真不赖。”

“有人说过吗?你很像广末凉子,尤其是鼻子和嘴,剪了短发更像。”郜岩在送董莉回去的路上说。“没有。”董莉想了一下,辅导员好像说过。她居然想到了阿部宽。她接着说:“只听人说像扈三娘。”这样的回答就很好,能诙谐就诙谐,朋克一点。“我很喜欢她。”郜岩的右侧鼻翼处有三颗小痣,差不多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董莉盯着那三个小黑点,自问,他应该指的不是扈三娘吧?

董莉当晚把自己那张小书桌从北窗挪到了东面,房间的窗户很多。她想让书桌晒晒晨起的朝阳,似乎这样就能督促自己早起。清晨温和而机灵的自然光对眼睛好,她可以早起写歌或者看书,发呆也不错。她近来在看一些读不大进去的外文诗集,俄国的占大头,不觉得怎么样,却糊糊涂涂地感慨良多。早晨的天冷峻,而且足够蓝。她想到了小时候天色微亮时那种欢脱的清醒,清醒本身就是一种愉悦。她会跟邻居家的哥哥一起,去到县高中的操场跑圈。高中北面是条狭窄的小河,河边的灌丛和菜地都绿得极嫩,董莉喜欢灌丛胜过菜地,所以她一度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别人要给菜地除草。有蛙声传来,树梢和草堆里的虫鸣噪得狂。空气冷冽,董莉跑出了一身汗,她热爱健康活泼的汗水。天地万物被幕后的主人逐渐调亮,需要非常的细心和耐心才能察觉这种变动。等到世界彻底光鲜后,董莉反倒觉得兴味索然。待在胡同里的董莉没能醒来,春困夏乏秋打盹,冬眠。睡觉的理由太多。睡觉不需要理由。到她起身的时候,东边早没了直射而来的光线。世界已被阳光蒸得发白,像曝光过度。好在桌子变了位置,她感受到了渴望已久的那份陌生感,哪怕只是一点点。

通常半年只发几条朋友圈对付对付的大叔,那天晒出了自己和战利品的合影。照片里,他挺立在奶白色的船舱内,穿了一件紧身的白色T恤,有一点激凸。他戴着墨镜,叼着雪茄,从老船员那里买来的全新雪茄,双手套着防滑手套,怀抱一条半身长的鬼头刀。是公主抱。照片没加滤镜,却自有一种怀旧的色感,随他的人。董莉第一次见到这种通体黛绿满身黑痣的海鱼,靓丽有余、不够聪明的样子。是谁给大叔拍的照?董莉没问,打去一行字:兴趣太广泛不好,学学我,只有音乐,只玩乐队。郜岩随后也发了一条评论:cool,man!大叔对她已读不回,对郜岩发了一个干杯的表情。董莉寻思,下次再看到郜岩发英文,她就把他拉黑。她终究没把他拉黑,他还会不时发些肤浅的英文。

傍晚,董莉喜欢听一点爵士乐,波普爵士。她微微摆头,随音乐轻扭身子,抽空吃几口外卖的鸡肉沙拉。夜深时,她只得老老实实憋论文,好在马上就到最后一章了。她先跳去写致谢。首段两行,感谢诸位师长四年的含辛茹苦和包容忍耐,余下篇幅聚焦于当今的摇滚乐。先写看法,好的坏的,畅所欲言,再对一路走来帮助过她、鼓励过她、伤害过她的人表达感谢,以示知恩图报、以德报怨。她特意留了一段给大叔,谢谢他家的洗衣机,洗衣粉也不赖,香气很契合她的调子,也谢谢他做的鳗鱼饭便当,润滑鲜嫩,好吃,就是酱料偏甜了一点,希望以后可以改正。她把自己给写饿了,赶紧外卖下单一份麻辣龙虾尾。她登录火锅乐队的加V微博账号,发一条图文无关的状态,跟网友对骂了几句,点赞了一则分析火锅乐队新近曲风的深度文章,文章的基调是夸奖。郜岩这时在微信里找她聊天,问,今天,你的天是解放区的天吗?他们已经连续两天互道晚安了。今天董莉不打算回复他。她还拉黑了三个黑粉。

大叔返京。他们重新在一起演出,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的确没有什么事发生。洗衣粉香气十足,鳗鱼饭依然偏甜。与以往出海一样,大叔会用泡沫箱运回一箱已放过血、清除了内脏的海鱼,三文鱼和鲷鱼还能做刺身,口感鲜得像刚刚捕获,让董莉和郜岩大呼过瘾。大叔抽着雪茄,对他们欣慰地笑,自己乘兴吃一两片。他把自己晒得更黑更旧了,像一个隶属南岛语系的土著,酋长的副官。大叔和郜岩还会喝点小酒,为费德勒能否在退役前获得第二十一个大满贯冠军争论不休。他们是两个不同年轮的男孩。“走着瞧,会在温布尔登,在他最擅长的草地。”郜岩说。“他现在都干不过纳达尔,更别说德约。”大叔毫不谦让。董莉现在越来越喜欢喝了酒的大叔。

那天晚上的排练结束后,郜岩提议送董莉回家。这是一个唐突的提议。大叔这才知道郜岩买了车。“可以呀,说明火锅乐队能挣着钱。”大叔乐见其成,他总是乐见其成。董莉有些犹豫,似乎这是一个何等致命的重大抉择。“大叔还得回家照看孩子。放暑假了不是。咱就别劳烦人家了。”郜岩显然准备得更为充分。董莉第一次看到一个略显腼腆的大叔。“乖。”大叔眼巴巴地看着董莉,董莉感觉他在徒劳地乔装某种世故,“岩岩说得在理。”岩岩,多么低能、恶心。大叔第一次这么称呼郜岩,他这是几个意思?要把他俩通通视作小孩?董莉觉得这简直不可原谅。

“火锅,你才是灵魂。”等红绿灯时,郜岩习惯性地歪嘴,“我是奔着你来的。当然,对大叔,我绝对respect。两码事儿。”董莉没回话,跟英文单词没关系。那一路,郜岩和董莉都没再讲话。董莉不胜其烦,她生他们两个人的气,她不想再看到那三颗麦田怪圈一样规整得离谱的黑痣,她同时觉得自己是个绝对的孬种。董莉决定了,以后自己叫网约车,她现在同样不差钱。

又有两场表演,火锅乐队的观众缘不错。大叔私下对董莉说:“你最近的热情度不高,感受到重复的可怕了吧?登台最忌讳麻木,就跟中学老师似的,老教材得有新玩法,用新鲜感对抗边际递减效应。新意,得自己找。试试改编吧,在副歌的气息上做些調整,有效果的。”董莉当时没回话,估计还嘟了一下嘴。大叔又哈哈大笑起来,莫名其妙,像是为了缓解什么。是不是有点文化的北京人都这样,让自己看着既高深又亲民?

翌日,董莉单独约大叔出来解决午餐。餐桌上,她正式提议把郜岩踢掉。大叔的表情里没有惊讶,也对,什么没经历过。他当然不同意。“没有更好的了,你是知道的。”大叔埋头吃小面,一脑门儿汗雾,艳着唇说,“他一直在进步,给空间就能长。好苗子。”“可跟咱的气场不搭。那种感觉就像,就像让我参加同乡会的晚宴,还要作为优秀进京代表上台发言。拜托,我是一朋克。”董莉的筷子不停搅拌着碗里吃剩的红油抄手,抄手们笨拙地碰撞在一起,丝毫不能激发她的食欲。“那是你的问题。”大叔吃完了,满意地擤着鼻涕,很大声。董莉没料到大叔的话能这么呛,后坐力很大。

董莉给自己换了一幅床头的墙布,一张光盘样的山巅红日图,替下了原先的黑白狮子头。布面上还分布着祥云和鸥鸟,说明附近有海,在视线被遮挡的地方。董莉觉得自己的房间一下子距离海岸很近,夜里躺下,能听到潮汐的哗啦哗啦。她终于感到舒适。海,潮汐,这是意外之喜。

郜岩还会不时跟董莉没话找话。他将新买的雅马哈开到她的住处,使劲轰响油门。他不久前考下了摩托车驾驶证。隔壁的老头骂骂咧咧站出来。油门声还在震响。老头挠挠脑袋,又回去了。董莉站了出来,下身一条墨绿白边的运动短裤,趿一双高帮人字拖。

“你跟大叔肯定做过吧。”董莉跨过去,给了他一记耳光,力道不足,她还是如此优柔寡断。这样的一巴掌,自然无法让郜岩闭嘴:“他的风流史,比金銮殿的对联还长。”对此,董莉不了解,她对一个人的过去一点也不感兴趣,就像她对自己的过去不感兴趣一样,她不知道郜岩说这些有何意义。但她知道此时自己不该退缩,还是朋克不朋克的问题。她应该冷静地面对这一切,以至于英勇地挺进,把自己放到一个窘迫甚至龌龊的处境中强行试炼,哪怕她将就此一错再错。她清楚自己错定了。

董莉爬上了郜岩的摩托,顺着他的意思。

她既没有化妆,脚板还踩着人字拖。这种感觉蛮酷的,坐到一个自己内心毫无波澜的男人的车后座上。然后摩托开动,她已无从选择,身侧是北京湍急的夜风。崭新的雅马哈从东直门内大街一路驰往东直门外大街,除了轰鸣声什么也听不清,这就是不需要选择的感觉。董莉甚而抓紧了郜岩腰际两侧的衣摆。他的腰太细了,失真一样。“左手边是魁北克政府驻京办,再过去是欧盟驻华代表处。右前方是匈牙利大使馆。”郜岩如数家珍,对这一带似乎格外熟悉。随后他将摩托车向右拐向三里屯路,雅马哈改装过的排气系统持续发出惊心动魄的浪叫,董莉的大腿根部麻酥酥的。

在巷子深处的酒馆里,郜岩要了一打1664,自己再来一杯加冰威士忌。董莉想要一杯柠檬水。“这是他们家招牌,尝尝?”郜岩用中指弹了弹单子上的僵尸鸡尾。董莉支起其他的话题,吴建豪的新潮牌、德云社观众的接话水平、泰式按摩被列入联合国非遗名单之类,几无营养。郜岩直接下了单,僵尸鸡尾。她竟然有些喜欢他的独断专行。酒来了,确实比柠檬水要好喝。她喝尽了,接着来啤的。1664,听都没听过,又有什么妨碍。这间酒馆里的老外很多,好酒吧似乎不能缺老外,就像北京的冬天短不了大白菜。

他们的话题对准了大叔,郜岩是主讲人,似乎他比董莉更了解他。也许的确如此,这令董莉感到沮丧,又假装波澜不惊。接着喝酒,酒越喝越甜。大叔的发妻,据说是官二代,也有说富二代,总之,当年全心全意资助大叔的音乐事业。可以说,没有前妻,就不可能有大叔后来在摇滚界的地位。他们有孩子,跑成都去念大学,女孩儿。董莉倒是见过照片,肯定随母亲,纯纯的俏。大叔想让她以后出国,去德国念建筑,别沾艺术就是了。能够肯定的是,大叔当年还跟一个女歌手好过。女歌手在九十年代初期跑到深圳闯世界,在各大歌舞厅跑场子,后来被唱片公司看中,可劲包装,录了不少口水情歌。在女歌手红极珠江两岸、大有燎原之势的时候,毅然跑回北京,是为了大叔。大叔那时不过一个徒有理想的摇滚青年。经典的虐恋故事总是大抵相似。后来,女歌手事业遇挫,两人的爱情也没能修成正果,怎么看都是一出悲剧。确实,大叔这种人,很难诞生喜剧。这些个消息,就像是大叔悄悄告诉郜岩的,在酒酣耳热的时候,那时的他们亲如兄弟。他们偷偷交换对其他过路女生的看法就像交流费德勒的反手切削在2016年伤愈后的变化。他们只跟董莉见外。

那些摔坏的吉他,此刻正在董莉的眼皮底下集结,爆发抗议。极不和谐的弦音响作一团,郜岩的话音和声一样穿插其间,两边难以调和。牙买加的愤怒前所未有。董莉又想到了当年的晨跑。在县高中的操场上,董莉跑得直喘气,口腔里有沙子的颗粒感,又像快要溶解的小冰块,毛毛的,凉凉的,还有血腥的味道。她想回去睡觉了,天色正无休无止地越来越暗。

他们还在一起演出,三个人,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但有些事已然发生,实实在在的,像梦。没有人能否认梦的存在及其对人的改变。董莉后来亲自去问大叔的情史。她第一次如此八卦,八卦也算朋克。大叔表示无可奉告。董莉就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她想看看大叔的表情和态度。他下巴的蓄须倒是越来越旺,就是刘海日渐疏松,终有一天会秃顶的。郜岩最近剪了寸头,他有大把的头发等待重新生长,新陈代谢出各式各样的造型。大叔,你就羡慕去吧。“俩人在一起,就是互相侵犯彼此肉身和灵魂的圆柱体。成也侵犯,败也侵犯,相敬如宾那是敌人。”大叔不紧不慢地说,话很绕,是总结性发言,依然庄严如故。

董莉决定了,自己买一台洗衣机,再买来柴米油盐,自己生火做饭。下次的排练结束后,董莉主动跳上郜岩的雅马哈摩托后座,轻车熟路,上身贴住他的后脊。她搂着他的腰,紧得不能再紧。大叔的嘴角快速地动了动,没说话,又回去了。排练房已经关灯,玻璃门上了锁头,室内漆黑一片。董莉难过地笑了一下,嘴角动了动,在北京转寒的夜风中。郜岩身上的香水味青春无敌,一并刺入董莉的肺叶。

就是那段时间,董莉为自己和郜岩也发明了一套手势。跟大叔的不一样。三人聚头的时候,董莉做完一套,还得再做一套。至于大叔和郜岩,他们不需要。他们只需要在轮到别

人的时候,五味杂陈地候在一旁。

大叔骑他的电动车过来,把最后一包洗好的衣服还给董莉。“洗衣机坏了,只好手洗。你看,手都给你衣服上的鳞片刮伤了。”他邀功一般,亮出缠着创可贴的无名指。

“进来?”董莉其实有点无措,随便应付一句,“看看我新买的洗衣机。”他们都笑了一下,像初识的两个人,谨慎地试探什么。他们必须尽快恢复到自由自在的感觉中。

大叔先注意到的是玄关处摆放的一个小水族箱,新买的,两个月前还没有。靛蓝的水草灯将整个水族箱变作一幅毕加索蓝色时期的油画,主角从人变成彩裙鱼、玻璃拉拉、矮珍珠、小水榕、叶水芋、菇珊瑚、纽扣珊瑚和箱底的贝壳沙。大叔说好看,就是越发地挤了。他又抬眼张望了一下那面墙布,背着手。董莉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潮汐的哗啦哗啦。大叔自己的家倒是挺宽敞的。就是越发地空了。

那台洗衣机紧挨冰箱,前者银灰,有全新的塑料气味,后者乳黄,由白转黄,像老人的牙。他们并排站到洗衣机前,真的在打量。大叔在摸那些按键。人和物体此刻都变得非常拥挤。董莉闻到大叔身上的汗味,很阳刚。为什么要住在这种鬼地方?董莉脑子里忽然闪了一下。她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歡鼓楼胡同的凋敝和夜晚的晦暗,还是那些年轻的元素,那些京片子青年的文身和见缝插针的墙壁涂鸦,甚或是观光区的熙攘和商业变法。她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深究一个已经成为事实的问题。混乱又冲动,这确实很危险。她去牵大叔的手,那只受伤的圈着戒指一样的创可贴的手。察看,尽可能像慰问的样子。大叔的指尖非常粗硬,跟她一样,他的指头同样残余着钢镀镍的金属腥味,不用闻都知道。大叔的一副厚掌突然按紧她枯瘦的腰际,将她举起来,托住,好像一头棕熊刚刚猎得一个心仪的食物。他正在董莉的身上寻找并欣赏自己的魅力。眼下的董莉,成了一只虚弱的驯鹿,或者洄游的鲑鱼。她太渺小了。可她竟然没有感到羞怯或恐慌,她接纳一切的安排,她享受这种失重的感觉。脚板不断变沉,似乎血都灌到了脚底,腰很飘,像随时要从中间断开,鲜笋一样,咔嚓变作两半。董莉不怕,她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场老套却又永远激动人心的魔术,把人变成两半,处处都是机关,绝对安全。

“高骏。”

“什么?”

“高骏。”董莉又喊了一遍大叔的名字。这是她第二次这么干。初见那回不算,不记得不想记得的也不算。

大叔将她搁到这台自动变频的新滚筒洗衣机上。他们的嘴碰到了一起,董莉扑通扑通地想,应该是接吻吧?她的掌心逐渐涂满大叔身体的汗液,汗水增加了手心的摩擦力,让她的肱二头肌微微鼓起。大叔的胡茬硬朗无比,剐蹭着她的脸蛋,紧接着是耳郭、耳背、颈项,辣辣的,像湖南菜洒了一脑袋。她应该是喜欢的,欢喜极了。随后,她将桎梏自己的身外之物解开、扔掉,如同处理废品,她的身体前所未有地轻盈起来。大叔的脑门慢慢下滑,滑溜溜的,他现在成了一头训练有素的海狮。董莉把他想象成海狮,一种大块头的海洋生物。她几乎要笑出来。

“我从没谈过恋爱。”董莉抵住大叔长长的耳朵说。她艰难地提起一口气,热烘烘的。她也成了某种海洋里的哺乳动物,每隔一段时间须浮出水面,呼吸。她现在多想把自己彻底交给他,第一次,第八次,或是最后一次,无所谓了。她是他的。

大叔戛然而止。他似乎需要消化一下这个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大惊小怪的讯息。董莉在那时意识到了一种更为可怕的风险。她试图把手再往下探去,那谜一样的百慕大三角。没有意外,大叔堵住了手的去路。他现在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离开这个庞大的暖宝宝,董莉的身子感受到了汗的微凉。他自作主张地要替她穿上。

“你要干吗?”刚说出口,董莉就意识到,这话不该她来说。但她说了。

“你想干吗?”大叔慌里慌张地,“仙人跳吗?”董莉不争气地笑了。她意识到自己不能笑,否则一切都给破坏掉了。但她笑了。她明明想哭。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她的话越发无知而无畏。

董莉抱着自己,衣服完好地坐在那洗衣机

上。两颊的绯红出卖着她略显生猛的冷酷。抹香鲸。她终于也给自己想到了一种海洋生物,一种没有敌意也不惧怕任何凶险的海洋哺乳动物。她想象着自己的巨大。

“什么话呢?当然不。”大叔已经退到那张朝东的书桌上,“怎么说呢,咱俩都疯了。我不知道。你就像是我闺女,你懂吗?这么说也不对,操!但……”

董莉让他闭嘴。她都懂的,她猛点头。嘘,闭嘴吧。现在,她只想一头栽进洗衣机里,缩成一团,让洗衣粉将自己掩埋,然后放水,滚动,轰隆隆响,像摇滚乐现场,最终,重新变得光洁。

大叔很快就走了出去。有些落寞,又想掩饰,不得要领。隔壁的隔壁就是他堂哥家,他跟这里的一砖一石都是那么合衬,破败而有个性,但到底是乱糟糟的一片,带着一股懒洋洋的北方气概。应该好多年了,缺一个登堂入室的女人去修正他那有些不堪的着装品位。董莉现在才发现他的汗液如此难闻,她的嘴唇尽是咸的,咸味无边无际,害她的舌尖无处可躲。她得拼了命地洗一趟好澡,再大力地漱口。

“我家洗衣机,坏了有些时候了。它想坏就坏。”大叔重新骑上小电驴,声音的魂儿回来不少。近处老槐树上的蝉声纷纷扰扰,好一副不知世道多艰、一味欲火焚身的嗓门儿。空气里混杂着脏摊儿昨夜遗留的孜然味、歇着的机动车沉闷的机油味,还有各色人等半咸不腥的体味。天是平平整整的一片天,低矮,比过去一个月都蓝得轻浮。大叔戴上墨镜,对倚在门口的董莉说:“你没必要买的。”

董莉耸肩。她难受极了,但她笑了。她的脸很红,转成深红色,像火锅底料。

三个人一起去吃火锅。很久没有三人成行的火锅宴了。现在得进包厢,否则会不断有粉丝或者好事者找他们合影、签名。董莉其实更喜欢大堂,热热闹闹地吃吃喝喝笑笑。包厢太冷清,三个人又闹不起来。

熟了以后,大叔和郜岩就不那么爱聊音乐,最多郜岩骂一骂哪家乐队的主唱或鼓手是个臭傻<\\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8年当代\2018年当代\2#\链接\×.eps>。大叔雪茄抽得跟吃菜一样猛。今年女儿如愿出国了,去了加拿大的魁北克,知名校友是钟丽缇。她自己挑的专业,视觉艺术。董莉知道魁北克,那个有驻京办的地方,她还知道那里讲法语。但大叔看起来不是那么开心,魁北克跟德国隔着一个大西洋,钟丽缇也不能令他愉悦起来。他酒同样喝得凶。三人局,一加一加一不知道等于几。

这次的聚会主要是庆祝董莉顺利毕业。她拿到了大叔心心念念的学历学位证书。董莉没有参加当天上午的毕业典礼,她甚至没要走学士服,然后跟同学或家长在标明终点站为梦想的青春号火车票立牌前存影留念。学士服居然要五十块钱的押金。她只跟辅导员师姐合了一张影,在那栋了无新意的学校行政楼前。她们的表情都有些木讷,因此倒有点雷同,像一对逢年过节才见上一面的表亲戚。

“咱得灌新歌了。”“要走得更另类一点,哪怕old school呢。”大叔说完郜岩说。他们都像没事人一样,看起来非常职业,而且极富上进心。董莉是不是也要变得这样公私分明?

不免遗憾的是,董莉没有灵感,很久了。音乐不是搬砖,拼不出来的。大叔早就江郎才尽了的。郜岩青涩有余,只能胜任给乐盲辅导各类乐器的入门。他们是不是要完蛋了?他们可是火锅乐队啊。“我们需要弄人设,必要的炒作才能更好地创作。”郜巖在大放厥词。董莉从来都不觉得他们是一路人,他们在这里是要干吗?录制美食节目?

饭局的下半场,主题变成大叔劝董莉找工作。玩摇滚当然不是工作,董莉基本认同。“最好找能落户的。实在不行,做我的行政助理,工资不会开得很低。说是要坐班,但你懂的。”董莉试着开一个玩笑:“真替我着想,娶我呗。别说房子车子,连孩子都有了,又当妈又当闺密,多好。”大叔开始嘎嘎地笑,眼睛睁得大大的。郜岩跟风笑两声,独自饮酒。董莉确定自己有一点伤心,比预想中还要更浓一些。

火锅吃到最后,他们起立,庸俗地喊:“毕业快乐!”董莉也跟着说,轻轻地,像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大叔准备了一个礼物,一本辛波斯卡的诗集。董莉不知道大叔还读诗,或者,是经由他某些文化界的哥们儿推荐弄来的,对了,当年跟他一起扯淡的那些个诗人,董莉拒不承认他们是诗人。相比诗集,董莉更喜欢自己的这个猜想。郜岩没带礼物,忙说回头准给

你补上,补一棵千年不倒的发财树。

八月,北京还发着烫,他们出发去贵阳,参加一个音乐节。贵阳,听说那里四季清凉。他们飞着去。董莉讨厌坐飞机,她讨厌长途跋涉和所有的交通工具。大叔也不爱乘机,他想坐绿皮火车,硬座,然后磕磕绊绊、晃晃悠悠着一路向南,很老式的摇滚做派。郜岩对此不表意见,董莉猜他可能愤愤于主办方竟然没给他们安排商务舱。他们在各自的手机软件里挑选的座位,然后果然,坐在经济舱不同的位置上,最后在行李领取处碰头。

到达大厅有稀稀拉拉的歌迷接机,追着跟他们拍照、录像、索要签名,抖动印有他们三人头像的山寨T恤。更多的人聚过来,举着手机一路跟拍,试图产生交谈,然后放到自己的短视频平台上赚取可怜的流量。董莉和郜岩低头疾走,只有大叔落在后头。他愿意跟他们互动一下,扮演和颜悦色、幽默风趣的长辈。董莉用余光打量过这些呆板、青春、极易受骗又自我感觉良好的脸蛋,他们一定会在朋友圈自己给自己点赞,他们干得出所有的蠢事。她真想把他们踹走,对准屁股蛋子,一个一个地踹掉,让他们满地打滚。也踹掉大叔,让他娱乐至死去。

贵阳的空气中,残存着一点折耳根的味道。果然凉快。刚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雨也是凉的,掺着四面八方的山风。火锅乐队出场的时候,天色将暗未暗,这就是如今他们乐坛江湖地位的真实反映。深色的夜晚属于最当红的人儿。但董莉没有不知足,他们年轻,大叔的存在也无法否定火锅乐队是一支异军突起的摇滚新生力量,他们年少有为,至少在那一刻,谁也无从知道他们已经黔驴技穷。

高潮来自那首《我的锅在你手里》。彻底的改编。大叔用唢呐吹间奏的进行曲。歌词里加入大量西南官话,董莉重新填词。郜岩在中间来了一段变奏说唱,刺耳,忘词,失败极了,但终极的失败就是成功,台下意外地欢呼雀跃。他们此行加了键盘,大叔请了一个打西边来的键盘手。好吧,他们其实一直有个心声就是不妨试试键盘。好吧,如果能够再拉上一个打东边来的主音吉他,董莉愿意彻底负责节奏部分。好吧,他们觉得如果能混一点Auto-Tune可能整首歌会来得更迷离一些,迷离约等于高级。好吧,他们其实很满意现在的出场费,当然若能一路水涨船高会更好。越来越好。好吧,他们都挺好的,对吧?

观众都冲到前排玩起Pogo。董莉后来把话筒递到台下,话筒像一只漂流瓶,在人海顶端一起一伏地漂远。她跪下身,将吉他拱出去,乐迷的手指密密麻麻地拨着弦,他们像一群等待救援的溺水者。董莉喜欢空气里闷热的汗味和乱溅的唾沫星子。话筒漂去一圈,又游了回来。漂流瓶被海浪重新推回岸上,漂流瓶的归宿是上岸。董莉握住湿答答的话筒,接着挨到唇上,门牙触到话筒的网罩像啃着嶙峋的石头。董莉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或许这就是最完美的吻别。

演出结束时,伴着喧闹的呐喊,郜岩把鼓槌甩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零点过后,郜岩跟一帮乐手和几位乐评人出去吃夜宵。贵州有为人称道的美食和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好酒。听说同行的还有一些資深乐迷,多数是整容大波妹吧?大叔没去,他想休息,主要是现在的乐手太过年轻,他跟他们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他也不恨乐评人,压根儿就没放眼里。董莉同样待在酒店房间里,她盘腿坐在白色的床单上,烟灰缸也枕着床面,如同白色的海平面上漂浮着的一个救生筏,透明而沉重的救生筏,漏进黯然的灰。这时的董莉强烈地认同,孤独就他妈是人之为人的宿命。她突然有点想念那位辅导员师姐了,她羡慕她的循规蹈矩和兢兢业业,她应该还有一群循规蹈矩、兢兢业业的朋友。或许大叔是对的?一份工作。

返程。快要值机的时候,董莉突然很想吃奥利奥麦旋风,她跑去给自己买一只。

他们三人素有不按时登机的习惯,要不得的习惯。他们甚至曾经为广播会最先提醒当中哪位去登机打赌,赌注是一餐火锅。董莉不想再参加这种恶俗的把戏,她得赶紧回到所剩无几的队伍中。

出店门时,手被碰了一下,麦旋风掉落到地面,很多人扭头来看。在众目睽睽下,摔瘪的冰激凌缓慢地倾倒、融化。那个小伙子揪着发梢,连说对不起,他打算给她重新买一个新

的。董莉没有回答他,她旋即跑进卫生间。锁上门,她毫无征兆地哭起来。她早已不是小孩了,为什么会这样?

是大叔开车送董莉回家,董莉提议的。郜岩现在没有意见了,开走自己的好车。差不多每个红绿灯路口,大叔的脑袋都会撇过一点角度,斜视一眼董莉,嘴角似笑非笑。“要看就正大光明一点,没说要收费。”董莉故意不耐烦。大叔真的开始笑得很豪迈,熟悉的笑。

他后来说,他看过一些她以前的视频。“中学生模拟联合国大会,还有全国英语演讲比赛的录像。”董莉问他哪里搜到的,猴年马月了都。她的耳根迅速发热,好在昏暗的车内谁也察觉不到。大叔说,就像你搜到我以前的演出视频一样,一丁点儿毅力加一丁点儿好奇就能办到,不难。董莉斥他无聊,她只是觉得非常尴尬。

“多好,我都不知道你穿小西装还挺好看。眼镜也文气。”

“你再这么无趣,咱俩绝交。”

“董莉啊,没必要这样。我都知道的。是懂。”大叔要正经起来了?想想有点可怕,又有点让人慑于他的可怕,最后竟是心甘情愿地想要被他震慑住。

大叔从深圳回来的时候,顺道去了趟董莉老家。他真是闲得发慌、无聊透顶。

初中毕业那年,董莉父母离异。父亲在外面有了别的选择,已经很多年了,只是不知道的不知道,知道的假装不知道。他们后来各自成家,都吃一堑长一智,没什么悲情可言。是董莉自己决定跟外公外婆住的。老两口已经不在了,在董莉高中的时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些不幸,也都有一些祸兮福之所倚,没什么大不了。但大叔好像不管这些,在董莉下车的时候,他硬凑过去,给董莉一个兴师动众的拥抱。他好像不怕了隔壁的隔壁堂哥拉拉杂杂的一大家子。这回董莉没闻到汗臭,车内的冷气很足,柠檬香水味让人口齿微微生津。这一点董莉很满意,其余的她不是很清楚,或许是无所谓吧。

“别以为瞒得住我。”现在,该轮到董莉有恃无恐了,“你在深圳有一个女人。”

大叔的瞳孔不自觉地扩张,眉毛长而浓郁,人虎虎地定在那里,像个比例稍微夸大的雕塑,有点史诗的感觉,不无滑稽。汽车没有熄火,节制地释放着白色的雾状尾气。今晚他得回家好好歇一宿了。好一个闪闪惹人爱的胖版阿部宽。

回到屋里,坐下,董莉像是突然搞懂了一件事。那个被搞砸的奥利奥麦旋风,还有她自己。或许,正因为已经是个大人,所以她只能借由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大哭一场。

他们三人碰过一回。不吃火锅了,什么也不吃,就纯粹碰个头。大叔挑的地儿,一个大家都方便的马路口。他们不约而同,缩着脖子衔着烟来的,然后说一声,咱都好好休息,养一养。于是各自散去,不约而同地将烟蒂往脚尖前一扔,蹍过去。这就是摇滚乐手拒不承认的仪式感吧。

郜岩去了其他乐队,继续做他的鼓手。他说随叫随到,一日火锅,终身火锅。董莉表示理解,但并不影响她看不惯他的离心离德。按理董莉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件事怨不得郜岩,她一直没把他当作自己人,哪怕是在那段特殊的时期。但是,这也依然不影响她的看不惯。不是所有的坚持都能赢得感化。董莉现在也这么告诫向来持之以恒的自己。

火锅乐队不解散。微博、豆瓣主页都在,还会冒泡的,因为人在。只要大叔和董莉在,就不能够解散。歇一歇,像苏打绿说的休团。可能会歇大,也没准明年就冒出一张新专辑,把所有还剩些良心和记忆的人给吓一跳。他们什么都没对外宣布,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

“我以前只对还没影儿的事儿闹脾气,是孔夫子讲的: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现在我弄明白了,对没来的事情,应该给予更大的耐心。耐心便是不说、不谏、不咎。”那天是大叔和董莉两个人的饭局,一碗是重庆小面,大份的,另一碗也是重庆小面,小份的。他们还各要了一盒酸奶。大叔兴致勃勃在摆谱,一脑门儿亮晶晶的汗。他滑稽地戴着墨镜,像个只会让但凡动些脑筋的人见笑的江湖骗子。

“你听明白了没?”他想把董莉也带上。

“耐心就是,管你说什么呢。”董莉循例抬杠,但到底不忍心彻底损毁他的权威。

大叔又嘿嘿嘿笑起来,道:“没错!你真明白了。”他的权威自给自足,压根不在乎门牙塞

着一片发暗的空心菜叶。

董莉到底进了一家报社,做会计。董莉图它不需要坐班,工资也过得去,够她支付房租和一日三餐,就是晚上不能太任性地点外卖了。晚餐通常是一颗黄桃加一盒纯牛奶,实在饿了,追补一颗七分熟的煮鸡蛋,养生壶里一添水,鸡蛋载浮载沉,都不劳点燃气。过些日子上秤,体重降了不少,称心的,而且还养生。她此前从未料到京城里还有这等美差,她不敢不知足。这家综合性报社,今年财务岗原本招了一个应届生,女孩子临门一脚毁了约,估计另有远大前程。报社着急要人,董莉不过想着试一试,应届生的身份早就失效,但她不在乎什么北京户口。两边一拍即合,临时工签的约。

董莉后来搬离了鼓楼的民宅。以前走夜路,总觉得胡同里灯影粗疏,昏昏暗暗,也不知道是谁舍不得那几度电钱。日子久了,反倒对那拉拉杂杂和幽幽隐隐感到亲切和舒适。她闭着眼也能摸到家门。再见,昂贵的可爱的艰难的胡同岁月!

现在,董莉在北苑跟人合租,舍友是两个不认识的女生。董莉没觉得不好,这才是过日子。生活就是把门一开、把门一关,灯亮起、灯熄灭;见到了,致意,问一声好,再侧身而过;电路跳闸了,各门内都紧张,赶紧把大功率电器拔掉,你搬来凳子,我给它推上;偶尔有男生蹑手蹑脚来过夜,其余房间的主人也能视而不见;平时想使用卫生间,都稍微在门旁听一下动静,那头没声响自己才行动。这里不仅有洗衣机,还有微波炉、净水器和可调控的地暖。马克思讲,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说得多好,高屋建瓴,一针见血。那张墙布还在,高高地挂着,但她已经听不到潮汐的声音了,但这没什么。

这般看似单调的生活,反倒激发了董莉的灵感。她花了三个多月,写出一首歌,暂名《普罗的帕台农》。歌词将职场与生活的细枝末节同人何以自为的抽象思考融合在一起,前奏是一段录好的白噪音。先是抽水马桶的激流声,然后引向窗外的市声。卫生间的窗户对出三箭地外就是一家菜市场,有些年头了,锈红的顶棚,每隔一段距离便冒出银灰色的通风口。顶棚之下,那些自在自为的热闹让董莉备感惬意。她想起家乡的小菜市场,年幼时她经常跟外婆一起去买菜。外婆总给她买一对色香味俱全的油糍,豆沙馅的。她老人家顾不得店主的冷眼,专挑刚刚煎好的,甜脆、香糯,足够让董莉忍受肉摊、鱼摊和活禽摊周遭的腥臭。这首歌本来答应要给一支因参加某档综艺节目突然爆红的乐队,老相识,算是偿还此前欠下的人情。可到最后,董莉还是决定留着,她在耐心地等待。她相信它会有它的远大前程,而它的远大前程必然跟她自己紧密相关。

董莉偶尔还会跟大叔见面。那套手势不做了,董莉先说别了吧,大叔没有坚持。她平常会抽空去想他,想他们一起打拼的日子,那些大大小小的舞台,他们在上头忘情释放,飞扬跋扈。他们本来可以不必像现在这样,他们完全可以在不同酒吧和Live House里混着,靠一些说笑维持人气,迎接依然嘹亮的掌声和欢呼。她大可继续日夜颠倒,大叔则继续夜以继日,工作生活演出三不误。此外,董莉有点想要一幅他的画,就挂在床对面的墙上,与这头的墙布维持某种平衡,这样房间便不会头重脚轻,没准可以睡得更安稳些。但她一直没有开口。她挺希望他能再厚一次脸皮,非要送她一幅画,风格内容随他挑,这次他肯定会成功的。

最近董莉不能吃火锅了。可以去吃闽菜,姜母鸭、萝卜饭、蚵仔煎,再来一碟拌青菜,不会太清淡,又不至于油腻。她怀孕了,她也才知道。

“郜岩的?”大叔理了个寸头,太阳穴是瘦了些许,到底还是宽大的,胖子剪寸头,除了稍微精神点儿,终究是折本的买卖。他说现在自己每天饭后散步,最近还迷上了射箭。

“外卖小哥的。”董莉笑,嘴里嚼着东西,不宜露齿。

“他要敢欺负你,我一准儿收拾他。”通常大叔的语气越肯定,越是想要掩藏某种心虚。他知道个屁。

“像个父亲一样,把人揍得半残?”董莉直管把话跳过去,让不好意思的人吃不好意思的亏。

“我倒觉着,孩子要得利落好。”大叔的眼珠子动得勤,他的眼睛很俊,胖人不胖眼,“就是吧,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董莉问他此话怎讲。

“刚工作就待产,领导的脸色能好看得起

来吗?”

“怎么的?我還要响应国家号召,三年抱俩呢。”大叔有一个缺点,容易让董莉口是心非。

“有打算结婚吗?”大叔停顿了一下,眼睛眨得飞快,“我承认我俗。但,关系是稳定的吧?你们。”

“想听故事?”董莉的筷头在寻菜,“以后慢慢告诉你。”她觉得这姜母鸭不错,着色跟大叔的肤色似的,放得越久越像。

“耐心。”她说。再贪多几口姜片。

两个月后,大叔给董莉发来一张照片,是他跟一座铜像的合影。他不无得意地告诉董莉,这是邓小平同志的雕像。董莉说,还要你说。大叔现在就在莲花山上,莲花山在深圳。深圳的冬天万树常绿。

大叔通常在九月中旬南下深圳,据说那时正是海钓的黄金季节。可现在才一月刚过,北京的雪落得正欢。

这趟,大叔是去参加老船员的葬礼。

去年就有其他船队的伙计告诉大叔,老船员给他的那些雪茄都是赝品,他有将近十年没去过古巴了。最远也就穿过马六甲海峡,在安达曼海域捕捞马林鱼和旗鱼,更多是在南海,在曾母暗沙。大叔静下心想了想,跟老船员只字不提。老船员经常请大叔到自己的渔船上吃清蒸海鱼宴,席间,他会讲很多海上的故事,关于加勒比的,也有关于马六甲的,自己大多在场。大叔掂量过,把这些神奇的故事加上,肯定溢价了。而且,他那沧桑的舌苔在向他申辩,关塔那摩、哈瓦那,沙铃、三弦吉他,它和它们全都过从甚密、知根知底。他信,得信。

想不到,去年的四盒雪茄就是他们最后的交易。大叔有些懊恼,他应该多要一点的。

老船员死于慢性支气管炎。他一辈子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和一个早已形同陌路的妻子。当然,还有成千上万的鱼,尽管他们的相识是致命的。但每个人的相识,其实都充满了致命的风险。如今,老船员的儿女分别在东莞、佛山和广州打工,没有人愿意再在海上漂流了。

那天,站在蛇口的码头,大叔两脚生寒。深圳的冬天,到底还是阴冷的,绵绵冰。他给董莉拨去电话。他是要亲口对她说,他打算暂时留在南方,不回去了。

“什么叫暂时?一礼拜透透气,还是径直待到深秋,等新一轮船钓回来后?”

“就是跟咱火锅乐队打烊一样的暂时。”

“你还好吗?”她开始有点担心他。

等了很久。

“老了。”他有点答非所问。

“你还想上哪儿疯,日子不过啦?”电话北边的董莉,刚刚弄好《普罗的帕台农》的样带,她原计划等大叔返京后,给他听一听。他一定会感到惊喜的。

“去广州吧,也可能是深圳。”大叔的声音比以往要弱,似乎那头正嚓嚓、嚓嚓下着雨。不是台风天,雨变不大的。南方嘛,董莉当然了解。

“还是广州吧,两千多年建城史呢。深圳听起来就比较干枯一些。”大叔补充道。

应该是雨,不然就是浪。董莉使劲辨听了一下,没有最终答案。

“别闹了成不?你要去广州,那我就去柳州。”

“柳州?螺蛳粉那个柳州?”

“没文化。食在广州,死在柳州。没听过?柳州的棺材板好,养眼又禁摔。”

“哟,您是真朋克。”

“别骂人啊。”

天南地北,笑声同时奏响。凄凄凉凉的。

“对了,落了一个答复。”

“嗯?”董莉的脑子被大叔弄得有些乱,她在一点一点地消化。好在底子是平静的,比她预想的还要清静、安和。她忽然想到,这些个问题,就跟当时在机场掉落的那个麦旋风一样,消化就是将它摔碎,再变作一摊水浆。消化不是彻底不见,是换一种方式存在。

“日子肯定是要过的,更敞亮才对。”大叔开着嘴,望向前方起航的船队,一艘接着一艘,在沉沉灰幕中默然远行,自得一种肃然。

“要不嫌弃,咱俩一起过。”话也是船。一艘小艇被放出去,缓缓驶向一片阔大而未知的洋面。

雨像是住了。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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