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印

2021-03-24 11:02宋小词
当代 2021年2期
关键词:老程莉莉

宋小词

沉闷的天空传来几声低哑的轰隆声后,一道闪电在窗前爆裂,接着一个炸雷滚过,暴雨如泻。雨下得白浪滔天,滚烫的地面将雨气化成烟雾,升腾弥漫。我对着窗外发呆。对面一楼的院子里的紫薇花,被水汽模糊成一幅印象派畫作,朦胧的紫色与绿色。接着又一道金钩闪,雷声如排爆。这雷像是来寻仇的。

电话在茶几上响了起来。这个时候还打电话,信邪,不知道在雷电天气里讲电话有生命危险吗?看了看,是一串数字,显示属地是武汉。手机剪卡后,紧要的号码我都存了,没存的都是无甚打紧的人。不理。许是推销的或是打错了的。熄了之后又响。很有点顽固。都在武汉,同一片雷雨天,还打电话,即便是打错了,估计也是遇到了要命的事,我想。还是接了。

喂,是颜妮吗?

声音颇熟悉,应是打过很长交道的人,但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打过交道。

是,你是……?

我是郑岚。

郑岚?我正疑惑,她立刻又说道,《爱他她》杂志。

哦,哦。我恍然大悟,郑主任好。

什么主任,杂志都没有了。她有些汗颜。也是,毕竟那是个什么杂志,我们心里都清楚。她说,我刚跟我老公吵了一架,他现在拿着刀,疯了一样要杀人。我孩子已经吓哭了,被我妈拉进房里,锁了门,现在他们都不敢出来。我妈还被他推了一掌,跌在地上。她的声音一直带着颤音,似极力忍着委屈,但讲着讲着,绷不住了,哭了出来。

这是家庭暴力,她应该打给110才对。我很是不解,她为何给我打电话,我们都五六年没见了。之前我们也没啥深厚的交情,职场中,谁会对谁巴心巴肝呢,都在一个锅里搅勺,同分一杯羹,虽无明争却略有暗斗,各人盯着各人的碗,工作中不可能互通有无,工作之余更不可能亲密无间。况且人家是编辑部主任,大小是个领导,我向来不愿跟领导私下套近乎。

天空再次传来“轰隆”声,这是酝酿大雷的前奏。我有点发怵,怕遭雷电袭击。若是死了,这事捅到网上,不会有人怜惜我,只会被人骂脑残,打雷还打手机,一点常识都不懂。我常想,那些犯低级错误的人有时候可能也是为了完成一件高级的事情吧。

雷炸了。她的哭声被雷声淹没。我没有挂断电话。不忍。人家面对丈夫的薄刀,连110都不打,打给我,她如此倚重我,把我当成了她的一根抱柱,我也要有所担当。

谢天谢地,我们没有被雷打死。她止住了哭声,边抽泣边说,颜妮,你能现在来我家吗?我知道我提这个要求很过分,打雷又下雨的。但你要是不来,我就要死了。你来给我作证,证明我的清白。

清白?我能证明你什么清白?我跟这窗外的雨气一样,越发云里雾里了。

他总怀疑我之前在杂志社上班的时候,跟程伯勇上过床睡过觉。怀疑了几年,也吵过几次,这次发神经,我怎么解释都不听,不信,他说除非我有强有力的证据,能证明我的清白,否则他就要弄死我。

程伯勇是《爱他她》的总编,也是我们当年的老板。这都多少年了,她老公还想翻浪,这不没事找事吗。我很是恼火,我说,你老公有病吧。捉奸要捉双,他不懂吗?只不过一点疑心,连半个证据都没有,他就要拿刀拿枪,疯了吧。

她说,他现在就跟疯了一样,你听,他的刀又在桌子上剁,我孩子在屋里哭。我……颜妮,我求求你。我给潘美娟和莉莉也打了电话,潘美娟没接,莉莉的打不通。

我望了望窗外。天似乎更阴沉了。出门肯定是不方便的,但人命关天,不能相拒,只得答应,我说马上来。毕竟天上只是下雨,没有下刀子。她给我说了地址,南湖99号设计院宿舍,一进大门的那一栋,就在一楼,靠马路。

我没车,一是懒得去考驾照,二是考了也没钱买车养车,所以交通不是靠走就是靠公交地铁。低碳生活也挺好。这次不可能靠公共交通了,地铁没通,公交太慢,本是去救场的,耽搁太久,黄花菜都凉了。网上叫预约车,因天气缘故,显示要二十分钟以后才可能接单。我决定先走出小区,看有没有运气拦到的士。

推开单元门,还没来得及撑伞,就被飘雨给濡湿了衣服。一上路鞋子就湿了,湿脚在湿鞋里滑来滑去,举步维艰。踽踽行至门岗,岗亭里的保安看我像看见了生魂。

街上比小区好一点,人声、雨声、鸣笛声声声有力。对门的椰岛美容美发大开着门,里面放着小沈阳的《大笑江湖》,风和雨来得刚好,谁比我的武功高,大笑一声地动山摇,江湖危险快点跑。饿了么和美团的小哥穿着雨衣匍匐在车上,在歌声中让电动车“快点跑”。

车还是少。马路上几个水凼子已经初具规模了。远远地看见空的士特有的绿灯了。它正在前面红绿灯那儿趴着。我赶紧招手,不断挥舞我的胳膊。这样的雨天,能见度低,不夸张一点,怕司机看不到我。武汉的的士司机又搓火,晴天他殷勤得很,经常溜到你脚边恬不知耻问你要不要;雨天他又生怕你缠上他,车子开得飞快。你得站在路边,像百乐门舞女不停用手绢招他。

的士总算开动了,却被一男一女给截了。他们从我旁边的火棘树下蹿了出来,像两个鬼,抢先一步打开了车门,坐了上去,然后理直气壮地滚了。

娘的淡,臭不要脸的,赶着去投胎吧。我当街破口。我摇断手臂招来的的士,被抢了,我当然很气愤。这世上的规矩就是被这些老鼠屎给弄坏的。

幸亏又来了一辆的士,才使我对这个世道改变了态度。

去南湖99号设计院。我对司机说。

打表六十不打表五十。

我耳朵一惊。不打表的价格都比正常价格贵出了一倍多。太流氓了。可这么大的雨,上了车就没有下去的勇气。只能伸出脑袋任人宰割。

那就不打表吧。我边说边系上安全带。

五十就五十吧。讲定了价钱,就不用时不时去瞟计价器上的数字了。

闭上眼睛,六年前在《爱他她》的日子也一幕幕浮现在了脑海中。

那时我二十六岁,觉得在老家当个乡村教师,一辈子望得到底,挺没意思的,便辞了职来武汉找工作,省城嘛,总比老家的生活多姿多彩些,年轻,想见世面的渴望胜过过安稳日子。第一份工作是保险公司卖保险,这个不需要很高的门槛,是个人、能说话就行。我一个地级市大学的本科学历,年纪也过气了,在985、211云集的省城里,只能往廉价劳动力范畴里靠。在保险公司待了三个月,没有拉到一个单子,还自掏了八百块钱按内部员工优惠价买了个交通意外险。每天的晨会不仅要求报业绩还要求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在尽情摇摆中喊发财口号,犹如受刑,实在熬不下去了,走了。

在《爱他她》杂志做编辑,是第二份工作。在“58同城”上按图索骥找的。地址在中北路那儿,穿过洪山广场就是。到我租住的马房山有直达的公交车,就是武汉著名的飞车421路。应聘我的是一个姓徐的女人,胖胖的,短头发烫过,有点爆炸,因此显得脑袋很大,一张脸比美国的月亮还圆,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面试我的时候,眼镜垮在鼻尖处,一会儿看简历,一会儿看我,每次看我的时候,两只眼睛都要从镜片里面拖出来。眼睛与眼镜脱轨,看上去没有什么亲和力,没落又腐朽的感觉。

她像是打探隐私似的,问了我几个问题。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说没有。问我是不是武汉人?我说不是,是荆州松滋的。她表示没听说过。又问我住哪里?是买的房还是租的房?我说马房山,是租的。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底细,又瞬间掂量出了我的身价似的,有了种不易察觉的俯视感。当然,也可能是我敏感。她问我为什么选择来《爱他她》做编辑?这个比较难回答,我不知道是该回答“为杂志崛起而来”还是该回答“为我钱包崛起而来”。杂志编辑,我没有任何工作经验。我的专业是师范类教育管理,好听不管用的专业。我此番前来,一是觉得做个地摊杂志的编辑与专业不算离得太远,能做;再就是抱着有枣无枣打三竿的心态。我找的不是工作,是一个糊口的饭碗。

我想了想,说,我来之前,在一家报刊亭看过这本杂志,我很喜欢,刚好这里又招人,我就想来试试。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看到过杂志是真,喜

欢是假。但假的部分尽量说得真诚一些,还是可以遮掩真相的。

然后她要我回去等通知。我一到家,就接到了录用的通知,要我周一就去上班,八点钟要求到岗。

一个星期后,我基本对这个杂志社的人事情况有了大致了解。整个杂志社十匹人马。老徐除了不管业务,啥都管,广告、发行、财务。程伯勇专管业务,具体就是专门管杂志,管杂志,也就意味着管理我们编辑部的四个女同志。发行是两个年轻的小伙子,还有一个开面包车的老司机,再加一个上两天班就休息三天的财务人员。听说杂志社已经运行五年了,却一直如胡司令才开张的队伍一样,永远是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我们编辑部四个女同志,数郑岚年纪最大,三十三岁,结了婚生了娃,其余都是跟我上下年纪。巨婴时代,我们仨是杂志社的小姑娘。潘美娟是编辑部也是整个杂志社的颜值担当,红唇白齿,带点可爱的婴儿肥,是那种很讨喜的样貌,莉莉呢,身材很好,骨感,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浪打浪,行动起步颇为仙风道骨,就是皮肤黑,牙齿有点龅,打粗看也还行。我呢,自我评价,容貌上虽然不及潘美娟,但比莉莉要强一些些,我稍微可以细看。四个人中,郑岚算是没有一点姿色的。产后肥胖与一脸黄斑,虽然只有三十三岁,却已有徐娘半老之态。我有点以貌取人,不太把她放在眼睛里。

编辑部气氛不好,一直都很严肃沉闷,因为程伯勇就在我们隔壁的房间里办公。杂志社是在小区居民楼里,复式结构,下面是老徐、财务和发行的,上面是老程和我们。

程伯勇这个人大概五十岁左右,每天无论是衬衫还是T恤,都会扎进裤子里面,头发八成染过,乌黑茂密,三七分发型,一丝不苟,鼻子嘴巴符合麻衣相术上的三庭五眼,看上去精神抖擞,有几分文化人气质。交道打长了,就会发觉这个人心思很细,拘小节,管理上细致入微,时刻想把我们牢牢掌控在他的手掌心里。比方,他规定早上上班见到他,一定要打招呼,要说程总好,不能以微笑和点头代替。不准我们在工作时间交头接耳。不准我们背后议论他。不准我们的指甲盖里有泥垢。不准地面上有渣滓。上洗手间必须要换上专用的拖鞋。不准我们不经批准擅自开办公室里的空调。他跟老徐都不苟言笑,成天垮着张脸,弄得整个杂志社的气氛很低沉。偶尔搞发行的两个小伙子悄悄上来跟我们说说话,不多会儿老程就会出现在我们办公室虎视眈眈,其欲逐逐。然后两个小伙子就灰溜溜下楼。整个办公室就又会变得静悄悄。

做了半个多月后,了解得就更多一些了。在两个小伙子嘴里,我们知道编辑部里从来没有工作超一年的老员工,四个编辑岗位,走马灯似的来一批走一批。这一拨的郑岚也就比我们早来一個多月,然后是莉莉、潘美娟,再就是我。我们四个都是生瓜蛋子,没有谁知道杂志社更多的秘密。

两个月之后,在一次报选题的例会中,程伯勇宣布郑岚是编辑部的主任,主要负责管理编辑部日常事务。我们自然是恭喜她,也接受她。毕竟她比我们资格老一些嘛!年纪也大,比我们要稳重。但我看见郑岚当时的脸红了好长时间。可能是不好意思吧。

所以郑岚老公怀疑程伯勇跟她有一腿,我很不相信,这是无中生有。这男人也太看得起自个儿老婆了,就那样,还能搞出这等风流韵事来。

这雨也是过瘾,一到设计院门口,随着一脚刹车,车停了雨也停了。按事先说好的,我给司机扫码付了五十块。心里隐隐作痛。痛得不光是的士费,而是三十好几了,在城里混得连付个的士费都感到肉痛的人生。

这是那种中规中矩的家属院,楼不高,没有门禁也没有电梯,门对门,一梯两户。她就在一楼。我还没敲门,门就开了。想必是从窗户里看见了我。

她没变样,还是那么胖,穿着碎花雪纺裙,腰圆膀又炸,多余的中年妇女款。

客厅很逼仄,两室一厅的格局。装修应是前任留下来的,白色的油漆已经变黄,破的破损的损。他们住进来也没怎么翻新和补救,一点都不像两个“80后”夫妻的居住环境,窗不明,几不净。一些毛质的、塑料的、纸壳的小孩

涂鸦和手工还有积木玩具到处都是。客厅里没有沙发,也摆不下什么沙发。郑岚从里屋搬了一张凳子出来放在冰箱前面让我坐。冰箱的旁边是一张小四方桌,桌旁坐着的应该是她老公。这个男人长脸薄嘴,面色如酱,一身膘肉似铁,虽谈不上虎背蜂腰螳螂腿,但孔武有力骁勇善战是大致能估的。他嘴里叼着根烟,眼虚着,朝我打量了一番,便扭头看向窗外。一把薄刀放在他旁边的小方桌上,刀刃明晃晃的。

她老公抽烟。深深地吸,悠悠地吐。也没跟我打招呼。冰箱后面应该是间卧室,门关着。有小孩的吵闹声时不时传来,也时不时传来老人的呵斥声。

我想我冒雨来了,不能这么干坐着。他不开口,我得先开口。郑岚提醒了一下,说她老公姓姚,姚科。我说,姚大哥,我开门见山地说吧。我们之前在《爱他她》杂志上班,就我所了解所观察到的,我实事求是地讲,郑岚与程伯勇可真没有什么关系。你想程伯勇的老婆就在楼下。他老婆可是厉害角色,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老公在她眼皮子底下出轨呢。

那个老徐就是程伯勇的老婆,我也是过了很长时间才知道的。原来杂志社不过就是夫妻店。知道后,大跌眼镜,这么个金毛狮王竟能跟风度翩翩的程伯勇走一道。

对呀,别个老婆就在楼下,真要有这种事,纸能包住火吗?郑岚也替自己辩解。这样的辩解相信她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吧。

你真是头脑简单,能在办公室偷情出轨的那都是道行很深的,怎么可能被你们知晓,被你们知道了,哪还叫偷情。姚科鼻子里哼了一声,很不屑的态度。显然我的那番说辞他不认可,一点也不能力证他老婆的清白。他很是瞧不上我这个冒雨赶来的说客。

我说,姚大哥,我们再换个角度看一下。这个我没有嘲讽和不尊重的意思。你看看你老婆,这身材这样貌,跟六年前在《爱他她》杂志比就没变过,我们当初编辑部四个女人,个个都比你老婆年轻漂亮。站在你们男人的角度,如果你是程伯勇,你要睡女人,你会选择谁?我问你。

他把烟摁灭在刀上。略有思忖,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只能说明她好弄,容易弄到手。男人虽好吃但都怕麻烦。

你讲话注意点。郑岚很气愤,但她的警告就跟外交部发言一样,一点都不强硬。

想着屋里还有老人和孩子。我也觉得她老公说话太扎心了。当着一个外人面把自己老婆说得一文不值,狂妄。我进门之前对郑岚老公保有一番尊敬,虽然对他知之甚少,但我知道他是华中科技大学毕业的,这是湖北两所985之一的大学,我把他当凤毛麟角看待的,没想到近之一观,与我老家的杀猪佬有得一比。

我也没了好言语。我说,我真是搞不懂,你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干吗非得往自己头上整顶绿帽子?这能光耀你们姚家的门楣是吗?

他似乎恼羞成怒,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郑岚赶紧拉了我一把,怕我受伤害,毕竟桌上有把刀呢。我也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我是来干什么的?这是一头偏执的公牛。我怎么能激怒他,让稍稍平息的战火重新燃烧呢。孩子调皮捣蛋的声音总是从里屋传来,伴随着的应是孩子外婆低声的劝阻和吓唬,老人家有点招架不住的疲惫。这是一桩什么样的婚姻,让老的小的都挤在夹缝中受委屈。我看了看郑岚。她瑟瑟发抖,眼里一片惊恐,她怕她的老公。这个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女人拼命解释,一个劲证明自己的清白,无非就是想挽留这个男人,保全这个家。这个陈腐朽坏、四处污迹的家。我忽然感到一种悲哀,一种同为女人的悲哀。

她老公愤怒地说,我什么都不管,你只要跟我说清楚,你身上那个牙印到底怎么回事?还有在外面租住一个月是怎么回事?你把老子当苕耍,趁早滚远点。

我蒙了,我只能朝郑岚看,什么牙印?什么在外面租房子?这应该是问题的关键,可是这两个关键处,我是毫不知情的。不知情,自然也就无从替她证明和辩解。

郑岚一副无从说起又百口莫辩的样子,双手不断揉搓那件碎花雪纺裙裙边,又急又恨又委屈。

记得在杂志社的时候,我们四个女编辑也

有过几次闲聊。我们办公室连着一个弧形的阳台,黑铁花艺栏杆,阳台上有一个圆茶几,四张红皮圈椅,与对面一幢幢带落地窗户的高楼大厦配在一起,现代都市的那种画风还是很有视觉冲击力的。中午吃完饭,我们也没有什么条件午休,一般会瘫坐在阳台上喝喝茶,吃吃小零食,聊聊天。潘美娟那会儿谈了一个武汉的男朋友,已经同居一年半载了,但前途却不甚明朗,脸上总一副不知去处的迷茫神色。莉莉和我都是单身,我们没牵没挂故也没心没肺,不懂也看不惯潘美娟那萎靡不振的样儿。郑岚倒挺像个大姐,时不时会宽慰潘美娟,劝她如果对方没有结婚的意思就赶紧分手,别耗,女人耗不起。但潘美娟一副想上岸却又彻底沦陷的感觉。我和莉莉当时只觉得她烂泥扶不上墙,漂漂亮亮一个女孩子竟被两条腿的臭男人折磨得像个吊死鬼。

我们很快就对潘美娟那要死不活的爱情乏了味,改而打探郑岚的爱情史。像郑岚这种与现代女性审美背道而驰的女人是如何恋爱又成功走进婚姻殿堂,这才是一部真经,值得我们求取。在我和莉莉眼中,潘美娟是属于浪费了上帝的恩宠,把好牌打成了稀巴烂,而郑岚才是一把烂牌打成了王炸。

郑岚姐,跟我们讲讲你跟你老公是怎么认识的?那会儿她还没有被程伯勇提拔成编辑部主任,我们都叫她郑岚姐。

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老家的,他刚好也在武汉工作,过年回老家走亲戚两个人被安排见了面,互相都有好感,就这么一生二熟,交往起来了。郑岚很大方。我们问啥她说啥,一点都没有忸怩,不像别的女人,你问她这方面的事,要么打死不说要么三言两语敷衍塞责。郑岚不一样,她不过多剪辑内容。她连她跟她男朋友交往多久后开始牵手接吻,都会告诉你。他们婚前就有性行为,一直沒戴套,奉子成婚。这些她都会很坦诚地说出来。她的不遮不掩,反而让我们觉得爱情与性是一件光明正大,自然而然的事,除了技术层面,其他都可以拿到桌面上来讨论。《爱他她》不就是专门写这种羞羞羞与啪啪啪的文章吗?封面一个大比基尼美女,躺在沙滩上,勾引上下班的男女屌丝们来翻阅。

郑岚也讲了起先她并没有看上她老公。我们都问她为什么呢?我们心眼都坏坏的,大概都觉得她就不该挑挑拣拣,只要是男的活的就行。而且她还给我们看过她跟她老公的合影,她老公不说有多帅吧,但配她如大人衣服穿小孩身上,哪哪都绰绰有余。郑岚说,他家姊妹五六个,穷啊。虽然他985大学毕业又怎么样?他们家自己金贵自己,可在武汉买不起一片瓦一块砖,谁嫁给他啊。

他们家都不搞计划生育的吗?还五六个。我们问她。

他妈到处躲着生呗,两个儿子都不够,非要生三个,多子多福。从郑岚嘲讽的语气听得出她对她婆婆不太满意。有批判。

那你呢,你啥条件?我们现在清楚了她老公的缺点,穷嘛。那她呢,看样子也不像家里很有积蓄的,穿着打扮一股土味。所以也很好奇,她到底是有啥资本,可以傲视985的大学毕业生,可以嘲讽多子多福理想的婆婆。

我们家没有啥条件,但跟他比,还是强很多。我爸妈在中南路和街道口各有一套房,房子不大,一个五十平米,一个六十多平米。我爹妈就我一个姑娘。

哦。我们都恍然大悟。

这条件也没有多厉害,但于我们仨来说,已经是宝塔之顶。她拥有的物资很硬核。985果然是985,脑子活,懂得审时度势,懂得怎样利用对方的长来补自己的短。物资永远是感情的基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一个家底不够,学历来凑,一个长相不够,房产来凑,如此软实力和硬实力就牢牢结合在一起了。再凑过去看他们俩的合影,嗨,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啊。

你当初没瞧上,最后咋又瞧上了?我问。我想知道她是怎么转变的。

她说,就是有一次我们去光谷玩,坐公交车,好不容易有个位子,我刚要坐时,被一个男的捷足先登了。我肯定恼火呢,就嘀咕了一句,真没风度,跟一个女的抢位子。结果那男的就骂我,死相,给老子滚远一点。遇到个人渣怎么办呢,只有自认倒霉,算了。可他从后面冲了过来,把那男的衣领一提,像拎鸡似的拎了起来,然后往车厢一摔,就把那男的摔倒

了,那男的起来准备反扑,他又横起一脚,直揣那男的胸窝子。把一车厢的人都看呆了。没人敢吱声。我叫他算了,不要这样闹,小事搞成大事,不好。但他不依不饶,非要那个男的跟我道歉。那男的看他人高马大,还是有几分畏惧,最后服了软,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跟我道了歉。

我们都“啊”了一下,我们以为她老公在这件事上会以理服人,毕竟是高才生,解决矛盾冲突应该更文明更高级一些,没想到是以武力解决的。我们说,你老公好像有暴力倾向啊。她对此也没有否认,说,嗯,是有点。但她又说,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人为我出头。我爸妈都没有为我出过头,小时候被人欺负了,我爸妈只会说我惹是生非,什么都是我的错。所以一直以来我在外面也都本本分分的,出了事也是尽量息事宁人,因为闹大了,没人来替我收场。但那时,看他冲出来踹那个男人一脚,虽然让我看到了他的暴躁、冲动,但心里却又有另一种被保护的安全感。就是那飞起一脚,让我心动了。她很诚恳地说道。

我们也深情地点了点头。觉得她的选择是理由充分的。

如今坐在她家的凳子上,看着她欲哭无泪的脸,再想起当初令她心动的却变成了令她伤心的,多么讽刺。她从暴力中建立的安全感,眼看着也要被暴力给摧毁。

雨彻底停了,天光大开,屋子里的光线如水洗过,明亮了许多。我看见桌旁的白墙上挂着几具蚊子干尸,和着褐色的血迹,清清楚楚。姚科头扭向一边,看着窗外,他一直都看着窗外。窗外一排樟树,绿得清亮。

满屋子无声无息,都在等着郑岚关于牙印和在外租房的解释。想必她已经解释过多回了,但她老公不信,那么同样的话说一千遍也是无用的。理工男大都一根筋,“谎言”说一千次也不可能成为真理。

郑岚还是说了。郑岚说,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牙印,我发现你眼睛里有魔障。无中生有的东西,我从何说起。

姚科一下又火了,拍了一下桌子,说,什么无中生有,你当老子眼睛瞎了是吧。那个牙印在你左边乳房下面,你不要说那是你自己咬的。如果是你自己咬的,你他妈再咬个我看看。

郑岚皱了一下眉头,苦笑了一下,眼眶随着就红了。她如兔子被逼急想咬人,声音也壮大起来,说,你他妈的五年前就说你看见了,你当时怎么不问?你有病啊,过了四五年了,你他妈挑起来说。老子在外面租房也是五年前,你当时怎么不阻止?你有疑问,你当时怎么不去找程伯勇算账,你大可去找他对质啊,你觉得他搞了你的老婆,你拿刀捅了他啊。老子还说你在外面搞女人呢,你一个月不也有几次不回家吗?谁知道你是真值班还是去找野女人了。

老子值班老子有证人。那你给我找个证人,证明你当年在外租房没有跟程伯勇发生关系。你找。只要你能找到证人,老子立马跪在你面前,这把刀交给你,要杀要剐随你便。你给老子戴绿帽子还有理了。他从捏扁的烟盒里又掏出一根烟,在刀面上顿了顿,点燃。

孩子从里面传出声音。妈妈妈妈,我要在外婆手机上看光头强,外婆不给我看。

郑岚朝关着的房门看了一眼。没做任何回应。然后就听着里面传来一阵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很快就有了熊大熊二的说话声。

屋子再次重归死寂。

我试着推论郑岚左乳上的牙印,我说,会不会是孩子咬的?在《爱他她》工作的时候,郑岚正处于哺乳期。

郑岚说,是撒,我也跟他说过,可能是姚希媛咬的,他不信啊。他当时看见了,闷心里,不跟你说,要是说了,当时就能弄清白,过了驿站想起来投宿,真是搞笑,我都不知道压根还有过这桩事。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这不是莫须有吗。

姚科说,那绝对不是一个婴儿的牙印,那是一个成年人的,你莫把老子当苕。那就是当年偷人养汉的铁证,老子只后悔当初没拍下来。

我按照姚科给的思路在脑海里想象着,在中北路某一处出租屋里,不苟言笑的程伯勇与满身横肉的郑岚脱光了衣服在床上翻滚,然后这个老男人握住郑嵐的左边乳房在下面咬了

一口,咬得挺狠,以致留下一枚清晰的牙印。程伯勇这口味挺重的。这枚牙印通过郑岚老公的眼睛,烙在了他的心里,多年挥之不去,然后需要当年的我们一起来为这枚他心中的牙印证明。证明什么呢?证明他看错了,还是证明郑岚跟程伯勇没有一腿。有没有一腿,说实话,我们又能怎么证明呢?毕竟我们也没有二十四小时跟郑岚和程伯勇待在一起。

我觉得这个问题委实没有争论下去的必要了。有些问题只能是在当初解决的,过了有效期,再来质疑,首先记忆模糊了,事件也随时间坍塌了,还怎么求真呢。我发现这男人脑壳里的脑回沟真是与众不同。怎么过了若干年后才去探寻当年那顶绿帽子是戴了还是没戴。好像他还是设计院里的三级设计师,给航母、战舰设计图样的,五年了,可能级别又高了一些。无法想象从事这样的工作的人,对待生活竟是这样的态度。难道对一个仪器设计上的疑虑非要留存心中,等上了流水线了才去追寻吗?真是荒诞。而我冒雨前来证明多年前的一个荒诞就更荒诞了。

生活真像一场滑稽戏。

我问郑岚,你当初真的租过房子?

郑岚说,嗯,这个是有的。当初程伯勇提我为杂志社编辑部主任,给我交代了很多事,除了一本《爱他她》我们还编印了另一本刊物,叫《青春秘语》,是走高校路线的。当时有待理顺的事情很多。从中北路到我这里路上得要两个小时,时间哪里够呢。我是为了节省时间更好地工作,才在我们编辑部附近租了一个房子。

我看着郑岚那张浮肿的脸。忽然有种这个女人不寻常的感觉。她给我的老实、本分、蠢笨印象也许都是错觉,实则她很狡猾、精明、有城府,是一种高级的手段。我离开了《爱他她》六年,到今日才知道杂志社还有一本叫《青春秘语》的刊物,那种打着生理科普的噱头实际与涉黄内容擦枪走火的杂志,在怀春的男女大学生之中很受捧吧。想必赚了不少钱。这一块蛋糕里,却没有我们的份。我想潘美娟和莉莉也不一定知道。那会儿我们的工资是三千,郑岚提了主任后,比我们多五百。多的这五百肯定是不够租房的。

我随口问道,你多编一个杂志,他给开多少钱?

郑岚想了想,说,四千。

我想如果就这个价钱,郑岚还自己租房子跟程伯勇滚床单,岂不是贴钱贴米?若真如此,程伯勇就太无耻了,吃人不吐骨头啊。给员工开的每一分钱,都必须要在他自己身上实现利益最大化。

当初我们每月拿的这三千块钱里,干了多少与编辑杂志不相干的事儿啊。程伯勇那会儿爱玩个博客和微博,隔三岔五就在博客上写文章,发表一些对于时事的看法,喜欢把中国的一些事放在美国的环境下来说,以此说明美国的文明与开放和制度的先进性。每一篇文章都对西方的民主和自由表现出了狂热的向往。美国的月亮几乎夜夜都是圆的,明亮的。我们这些编辑干什么呢。就是在网上申请很多个ID去关注、为他的粉丝数营造虚假的壮观。在他文章底下评论,转发。一人穿着十几个马甲,在评论区扮演美分与五毛进行精神分裂。因为老程说了,不能观点一边倒,看着像托,太假。为了看上去不假,我们一手拿矛一手拿盾,自己跟自己在网上进行撕逼大战。

他又不许我们在办公室交谈,有时候女生之间咬个耳朵,不小心被他撞见,他就会用一种很轻视的目光盯着你,觉得你不够光明磊落,心胸不坦荡,在背后议论同事领导,其实我们从来不在办公室以咬耳朵的方式议论同事领导。但他敏感多疑,疑心生暗鬼,然后就会更加严厉地看管我们。弄得我们四个人在办公室里交流也只能道路以目。那个时候,我们年轻,单纯,没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只觉得他是领导,是核心,是方向,是皇上,啥事他说了算,我们绝对服从,没有异议。

那个时候他跟老徐还带着我们去应酬,跟投杂志广告的老板们喝酒。我们四个姑娘家端着酒杯,推举潘美娟为临时首领,她漂亮嘛,糖衣炮弹,去攻克那些重于泰山的碉堡,往往潘美娟喊一声老总,那些老总们就咧嘴呵呵笑。有的叫声老总人家就喝了,有的非要潘美娟喊哥哥才喝,有的时候光潘美娟一人喊哥哥还不行,得让我们都喊哥哥才喝。潘美娟、莉莉、郑岚都落落大方,但这个我比较扭扭捏捏,

那秃了顶的、挺肚腩的、肥头的、油脸的、鼻毛外露的、坐着都带喘的,哥哥这么动听的称呼如何下得去口,所以我只喝酒。

必须要表现啊,每次杂志开例会,我想破脑壳想出的十幾条选题,往往会毙掉一大半,只采纳一条或是两条,开恩似的。批评我的选题不是陈旧就是寡淡,尺度不够大。人家在思考安全套薄到几毫米才最关照人类感官,而我思考的是假如你今晚喝多了请不要嘿咻;人家在思考周末在家白领不妨以天体运动来减压,而我思考的是秋天来了性感的你要多穿一件衣服。每次程伯勇看到我的选题都唉声叹气,将我的策划本掷我怀里,质问我,颜妮,你知道不知道我们这是时尚杂志,是引领都市潮流的,不是养生保健,你不是武汉白领的妈妈,起风了要大家穿秋裤。你能不能有点都市感?现代感?我每次都被训得面红耳赤,而她们仨则低声叽叽笑。我悄悄瞥了一眼郑岚的,她的选题倒不多,第一条是,有了快感就要喊?打住!不妨以这样坏坏的字眼来表达。第二条是,还在用裸体加红酒来调情吗?破洞的黑丝袜才够味。擦!我瞬间如遭雷打。原来这样才是时尚、才是都市、才是现代。怪不得当初应聘时,老徐问我结婚否,问我有没有男朋友。照这么看人家可能不全是窥探隐私,而是工作需要。这样的内容,你没有量变到质变的性经验,你他妈想得出来?

我于选题上无所贡献,那么拉广告上还不出把力啊。人在一个团体里面生活,存在感还是要找一找的,还是想体现个人之力,证明自己于团队的用处。我虽然性经验差一点,但酒经验很丰富,我爸就是村里有名的酒壶子,祖传的量,使劲喝呗,只要喝不死就往死里喝。只要我们手拿碟儿敲起来,那些先生老总还是很听话的。红酒加白酒,一杯又一杯,清香型和兼香型一瓶又一瓶。

我醉了多少次,出了门抱着法国梧桐呕泻如瀑布。那一笔笔广告费,能说没有我的半份功劳?《青春秘语》能顺利在高校的荷尔蒙青年里传阅,难道没有我的奉献?真有种真心喂了豺狼,青春被狗啃了的沮丧感。

屋里突然响起一阵熟悉的歌曲。一直地一直地往前走,疯狂的世界,迎着痛把眼中所有梦,都交给时间,想飞就用心地去飞,谁不经历狼狈。郑岚在歌声中四处找寻。是手机的乐曲。手机还在继续唱,我想我会忽略失望的灰,拥抱遗憾的美,我的梦说别停留等待。哦,我终于想起,这是华为自带的乐曲,张靓颖的《我的梦》,在唱到就让光芒折射泪湿的瞳孔,映出心中最想拥有的彩虹时,郑岚终于找到了手机。在电视柜的下面。我猜测是他们两口子吵架,被姓姚的给摔到下面去的。

喂。还好对方一直没有挂断。郑岚还能接听到。

嗯,没有,他非说我跟程伯勇有关系,我说什么都不信,他说除非我找到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我能怎么办呢?现在颜妮在我这里。郑岚说时朝我看了一眼。我想手机那头应该也是我认识的人。

好的好的,谢谢。郑岚说着又朝电视柜上面看了一眼,我也顺着她的眼光看了过去,是一只钟,十二点二十。不知不觉都到了中午。我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没有一个电话和信息。当年我抛弃波澜不兴的小镇生活,走向繁华热闹的都市,如今也没能在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中翻出多大浪来。只有越来越边缘的无助弱小感。来武汉这么些年,大小相亲二十多回,也没能解决自己的个人问题,也才知道男女二人若有感觉,生理上的需要可以用一夜情来解决,快闪,吃饱就走,但想把双脚跨进婚姻的殿堂,得将出身、家底、存款、职业统统拿到天平上来掂量。现实如一具骷髅,不需要血肉肌肤。以前别人把我们这类人比作蝼蚁,我还挺不爱听,觉得对我们这种漂泊在都市的底层人不尊重。如今我却越来越认同,没有比这更贴切的比喻了。那些在土里忙碌的蝼蛄和蚂蚁,活着跟死去有什么两样,谁在意呢?所以,郑岚在绝境中给我打电话,我还是很感动的,无论雷打多大,雨下多猛,我都要来尽一份心。这让我有种被需要的价值。

郑岚把她的住址说了两遍后就挂了电话。然后对我说,是潘美娟。她说她一会儿就来。顺便给我们带饭。

哦,潘美娟,与故人重逢,还是值得期待的,我也很想知道分别六年后,潘美娟现在的

状况,有人说岁月是把杀猪刀,有人说岁月何曾败美人,我很想知道潘美人是如何诠释岁月的。

这四个人里面,我是最早离开杂志社的。不是我主动辞职,而是被辞。我至今也不知道我为何突然被炒了鱿鱼。虽然我的选题不够生猛,尺度不够大,但我每周还是在绞尽脑汁一点一点越过我的道德底线,以自己都觉得可耻的贩卖女性性器官来做策划文案。

《爱他她》没有出版局的刊号,这个也是老程的一块心病,一直在酒桌和牌桌上转着圈地为之努力争取,我们也没闲着,还不是跟着他一道驴拉磨旋转着,喝酒、唱歌、被人搂着跳舞还顺带要被强摸几下。

地下出版物的生存只能迎合买家口味,把内容做成暗黑料理,脱掉底裤,靠刺激下半身来赚钱。我们四个编辑在稿件上都不署真名字,一期一会,一个名字用过后就再换另一个,每次除了想选题,想名字也是伤脑筋。毕竟我们都是好人家的女儿,清白之身,那种出卖灵魂和肉体的文字怎能署上真名玷污门庭呢?老程对于我们的艺名也有要求,不能搞清风明月、夜半鸣蝉的诗情画意,要剑走偏锋,黑虎掏心的那种,字数不限。我们应该都领会了精神,就是搞怪和无厘头嘛,不能正儿八经。我起过中北路的花痴、咖啡加猫屎、今晚吃鸡吧;郑岚起过我就是潘金莲、袒胸夫人、红杏等强强;潘美娟起过钱尼玛香香、富婆的金叉叉、卡哇伊铜臭爷;莉莉起过牛逼格拉斯、玛丽莲梦遗、毁人肾宝。每次出刊看到上面五雷轰顶的名/文,我们各自都会用微笑交流。

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潘美娟曾在QQ上跟我发信,说,今晚吃鸡后面一定要加吧才够味。我摸头不知脑,打了一个问号。她回复说,你品嘛。我这才回过味来。我说,你个女流氓。她说,你更甚。

我们杂志页码下的广告也是与众不同,别人都是刊登交友征婚,了不起弄个富婆求孕,我们跟公共厕所的门背后一样,上面各种迷药、催情、援交甚至是枪药的信息。我有次吓得大跌眼镜,悄悄问两个发行的帅哥,这是不是真的?他们讳莫如深,嘻嘻一笑,说,你有需要你就打一个电话试试。我哪里用得着呢,所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也不知道那些迷药和枪药是真还是假。

杂志一月两次出刊,跟《知音》《爱婚家》一样,分上半月和下半月,也跟它们抢市场。说实话也挺忙。忙完稿件,还得去老程博客和微博上点赞、评论,评论还得言之有物,这比在网上扒拉稿件轻松不了多少。我自认在杂志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到头来,我却落得个被遣散的下场。娘个蛋。

开除意味被否认,能力没得到认可,会产生消极的自我怀疑。虽然时隔多年,但每每想来还是会有一些心理余震。难以在职场上有足夠的自信。

那会儿我已经在杂志社干了半年多了,那一天没有一点征兆,下了班。老徐单对我一个人说,颜妮,你来一下。我就跟她到了楼下她的办公室。我有点忐忑,因为我们一般都不怎么跟老徐接触,除了通知说跟“哥哥”们的饭局应酬外。所以她突然叫我,我不知道会是什么事。是不是有“哥哥”看上我,要她来递个话?上次潘美娟就是,老徐还探过她的口风,被潘美娟拒绝了。潘美娟说那个男的有狐臭,断不能忍受。我等待属于我的命运。我都迅速盘算好了,狐臭不狐臭的无所谓,我都签字同意。我承认经过这段时间的耳濡目染,耳提面命,我从农村带来的那点传统保守思想已经被现代都市之热风瓦解殆尽了,我也有点恬不知耻,不知道丑卖几多钱一斤了。哪知道老徐喝了一口茶,给我递了一个牛皮纸信封,说,颜妮,这是我替你在财务支取的这半个月的工资,你拿着,明天就不要来上班了。

我脑子顿时一嗡,一半清醒一半蒙圈,本能地拿过钱但不知道为什么。我问,什么意思?

老徐没说话,只微微笑了笑。别人微微一笑很倾城,她那微微一笑很反胃。我差点呕了。我迅速反应过来,我被炒鱿鱼了。

就像男朋友提分手一样,这个时候我得镇定,得坚强,得表现出一副你甩我我早就想甩你的态度。话不多说,抬腿走人。我走出大门,走出小区,走出中北路,才让自己流下眼泪。中北路拐角处一个报刊亭,一块铁架子上夹满了各种刊物,其中就有《爱他她》,一个穿

着三角胸罩的女人,丰乳肥臀,涂着猪油似的口红,脸仰着似欲壑难填的样子。呸!

坐在公交车上,头晕目眩,这种打击在心里郁结成一团肿胀,令人坐立不安。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哪里得罪了人。我后悔因自尊没有去问一下,是何原因要开除我,是不遵守纪律迟到早退,还是因为选题跟不上节奏,是因为我没礼貌上班见到人不愿打招呼,还是因为我背地里发了牢骚被人打了小报告。唉,我真该问一问的,到底是对方之故,还是我之故,应该要弄清楚的,可以吃一堑长一智,这样真是“死”得不明不白。

我记得在开除我之前的一个月,老程跟老徐在杂志社大吵过两次架。具体场面我没亲眼瞧见,我只知道有两次杂志社里的气氛特别不对,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团乌云,心悬在嗓子眼的样子。我因为租住的马房山到这儿一条路上灯特别多,很堵,所以每次都是卡着点到的单位。那两次我进编辑部,刚要跟她们打招呼,郑岚就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对我“嘘”。我低声问,咋了?她轻声说,程总跟徐总吵架了,你注意点。

他们两口子吵架,我能注意点什么呢。郑岚的意思是让我别整出任何动静,免得隔壁老程有气没处撒,拿我当炮灰。所以我撇撇嘴,时迁偷鸡似的踅摸到自己的座位,屏住呼吸拖动椅子。整个办公室不敢高声语,恐惊程大人。

而且我还记得那一个月里,老徐到我们编辑部上来了两次,第一次是午休的时候,我们都在阳台上咵天,她上来后就坐在我的位子上。老徐是总管,她上来了,我们自然不能怠慢,要以接待老程的规格来接待她。我们都从阳台上回来,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没地坐,莉莉就让出半个屁股的空位给我,反正她瘦。

在这里干了这么长时间,还习惯吧?老徐问。

习惯,习惯。我们回答。不过是场面上的客套,谁会傻不拉几地说不习惯呢。

老徐笑了笑。然后她将我们四人依次环视了一周。郑主任与她面对面,我跟莉莉斜对着她,潘美娟在她旁边。潘美娟当时低头拨手机,并没有看老徐。老徐好像也没太在意,问,潘美娟,你那个男朋友谈得怎么样了?

潘美娟这才抬起头,跟老徐对视了一下,说,分了。潘美娟这么一说,我们也才知道她爱情的结局。之前看她那么纠结,以为她是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如今分了,也没看她怎么意志消沉一蹶不振,每天照样浓妆淡抹,中午一餐的炒花饭或是炒米粉依然堆得满满的,胃口好得很。哎,真是小瞧她了。

然后老徐又轉向问我,颜妮,谈男朋友没有?

没有。我老老实实回答。

莉莉在后面搞怪,说,她谈了,谈了两三个,我们都说她是多用插板。

她们哈哈大笑。我揪了莉莉一把,说,放屁。你把你的故事安在我身上,你才是多用插板呢,黄皮寡瘦的,小心带不起,短路。

她们再次哈哈大笑。老徐说,颜妮不老实,我看这几期杂志,你做的几篇都很好,完全放开了。程总私下里跟我说了几次,说你进步很大。

这表扬来得太突兀,令我很是羞涩。我不太习惯别人称赞我,何况这样的“放得开”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越放得开越说明我已经越不要脸了。所以盛赞之下我万般不自在,扭捏得很。

老徐自然是笑而不语,一副静水深流的模样。然后她抬起屁股说了声好了不打扰你们午休就走了。

直听到“笃笃笃”高跟鞋踩楼梯板的声音消失后,我们才互做鬼脸散开。但老徐这么一来一走,耽搁的时间虽然不长,却把我们之前的气氛给破坏了。各自都像有了心事似的,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默不作声。还是潘美娟从手机上扒拉了一阵后抬头对我说,颜妮,你别听老徐的,我告诉你,一切不涨工资的表扬就是老板对员工的耍流氓。

哈哈。我们又都笑了起来。潘美娟有时候说话还是很俏皮的。

郑岚跟莉莉都给潘美娟的金句点赞,说对对对,也为我抱不平,说,老程老徐都是老狐狸,若是真认可员工的成绩,就不应该是几句表扬,真金白银拿出来啊,咱们在这里挖空心

思想金点子,想创意,难道是为了得表扬?一家夫妻店,几句干表扬能顶屁用。只能愈发证明其虚伪。咱们是为了啥打工的,不就是为了钱吗?

潘美娟说,对,等老程再在微博上或是博客上写了文章,我要穿几件马甲去敲下边鼓,金钱万能时代,别跟年轻人谈崇高和理想,钱就是道德,就是仁慈。

莉莉说,是的,像咱们这样一弄十几个ID跟他评论转发,都应该要一条条算经济账,参考别的水军,一条五毛钱呢。

潘美娟说,要是以后老程老徐把我惹毛了,老子就去他文章里一条一条揭露他的真面目。哈哈,让他现出原形。还大型市场杂志老总,知名文化学者。狗屁,不过编了一个地摊刊物,就急于把自己装扮成时代名流了。啊呸!

这也是亏得了老徐上来一趟,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潘美娟还有这样一番心里话,但在杂志社的地盘里,她公然评价老程属于犯了禁忌。我们一个个都朝门外张望,生怕隔墙有耳被听了去,惹出一场是非来,大家都不好过。在我的眼里,老程一向对潘美娟还是青眼相待的,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欢。老程的一张脸成天跟棺材板一样板着,但看见潘美娟时脸色会略有松动,偶尔还会嘴角上扬。

老徐第二次上我们编辑部,是在我被开除的前一个星期,那次不是午休时间,是下午工作时间。她进来那会儿我刚好不在,去卫生间了。我从卫生间返回的时候,她已经五大三粗地堵在了门口。我一早来上班的时候,郑岚跟我说,老徐跟老程吵过架,老程还把一个玻璃烟灰缸砸得稀巴烂。所以我们一整天也过得很是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又触动大佬们敏感的神经。所以我在她后面也不敢请她给我让一让,让我先过去。

徐总好。同事们都纷纷招呼她。

她的头发新烫过,今天可能没理顺,奓了,像是练就了绝世武功走火入魔了。

她依然淡淡微笑,看不出此次前来的任何风向与态度。无事不登三宝殿,工作时间前来应该不是为拉家常吧。

我看见同事们都在轻按鼠标,我想她们一定是在把一些消极页面关掉,比方电影比方淘宝,然后把WORD文档高高挂起。毕竟她是老板,老板哪里能接受员工在工作时间片刻偷闲呢。我想起我的电脑,上厕所前我正在淘宝上搜索一些情趣用品,想从里面找寻一些用户的真实体验,然后拟定一个关于女性情趣用品的选题。我是打算上完厕所就回来整理的,我没有料到老徐会突然上来。

老徐可能是看我座位空着,便很自然坐到我的座位上。

徐总来了。她一坐下一扭头发现了我,我只得跟她打招呼。

哟,我坐了你的座位。你来坐。她起身相让。

她坐都已经坐下了,哪里会让她再让我呢。

我说,您坐吧坐吧,没事。我便顺势跟潘美娟挤在了一块。她的座位离我的电脑近一点,方便我随时掌握电脑动态。

老徐上来是特地问我昨晚酒局的情况。昨天是老程与武汉一家专治男性难言之隐的医院领导应酬,谈广告合作,刚好莉莉请了一天假,潘美娟说她感冒了在吃头孢不能喝酒,能去的只有我跟郑岚,所以下了班就坐老程的车直接去了五月花大酒店。照理这样的应酬老徐是要雷打不动参加的,因为她本身是管经营的,我们在车上也问了老程,老程说老徐的儿子从英国回来了,她要去接机,赶不赢,就不参加了。一想也是,广告这事儿,也不是吃一餐饭就能促成的,而是要长期的媚眼乱飞,才能勾搭成奸。

晚上我和郑岚冲锋在前,不能在战局一开始,就把后边的将帅到前面让其攻趴下。卒子是干什么的,卒子就是进攻的,就是保护将帅的,待卒子差不多了,这时候将帅才能出面,以深藏不露的实力干翻对手,让其臣服,这才是一场属于我们胜利的酒战。

郑岚本身酒量一般,加上又还留了一点余地,整个前期厮杀的重任就落在我的肩上,我只能往前喝。那个治阳痿早泄的院长说,只要把他喝高兴了,他给杂志投三十万。老程一个劲笑,郑岚呢似乎也很兴奋,主动给他倒了一

量杯,她自己也倒了一量杯。老程说,这是我们杂志编辑部主任。郑岚喝干了,那一次她超常发挥了,后面她退缩了,可她却给我打了个样板。我每次按她那个样板喝。我是什么呢,老程说,这是我们编辑部骨干编辑,颜编。那一顿喝得我在卫生间吐了两三次,胃里如过火焰山一般。吐完就着水龙头的自来水漱口,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我担心我会死掉。我也深思,我这般拼命到底是为什么?为每个月那三千块钱吗?

喝完了酒又去K歌,老男人们喜欢喝完酒去闹一闹。我腾云驾雾跟着。唱歌就免不了跳舞,跳舞就免不了被摸,摸胸又摸屁股,一双手像苍蝇,赶走了又来。老程瘫坐在沙发上,看见我们被摸,浑不做声,我们那时自觉弱小,没有人为我们出头,也就只能默默忍受。后来老程跟我跳了一支,又跟郑岚跳了一支,郑岚估计也喝到了微醺处,跳舞时脑袋靠在了老程的肩膀上。我实在支撑不住,酒全上了头,还没散场,就跟老程告了假,打的回来了。

老徐上来问我老程的去向,我只得如实回答,我提前走了,不知。老徐又问郑岚,郑岚说他们K歌到十二点就散了,然后她跟老程各回各家。这么看来老程昨晚夜没归宿。我也是昨个才知道老徐跟老程都是二婚,老徐的儿子不是老程的儿子。老程年过半百膝下无子。

老徐的手肘在我办公桌上蹭来蹭去,我怕她不小心点到鼠标,把屏幕弄亮,暴露我的秘密。手里捏一把汗。也是情急之下脑子缺根弦,我本是想把鼠标挪远一点的,没想到轻轻一扒惊动了屏幕驱动,然后满屏都是仿真的硅胶器具,配以快感、高潮、延时、伸缩、性爱黑科技等字眼,那些字眼安静点也好,还都一闪一跳的。我整个身体如发高烧,赶紧关闭网页,却偏偏还关不了,关不了不说,右下角突然还闪出一个视频,一個女的袒胸露乳,红唇半咬,头发像是被泼了水似的,骑在个什么东西上,整个身子一耸一耸的。我像扑火似的,赶紧把光标从上面挪下来去灭这个,可是这个小视频也灭不掉。

我的后背一时汗如雨下。手已经颤得连鼠标都握不住了。潘美娟又没良心,婊子养的在我身后压抑着叽叽笑。

还是老徐机灵,她帮我摁了主机。电脑一黑,世界也总算清净了。但老徐看着我的表情和眼光,我忘不了,那种鄙夷的、审视的、质疑的、轻蔑的,觉得我就是荡妇无疑。而我还不能解释,只能让她默默污化我。

然后她走了。

潘美娟还在那里阴笑,说,颜编的尺度越来越大,口味越来越重。

我除了无地自容,也有一丝愤怒,这是什么狗屁杂志,难道武汉的屌丝青年全部的生活就是这点床上的事了。我成天如坐粪坑,到底所求为何。所以一个星期后老徐开除我,我当时并没有失态之举,我内心也在求去,

郑岚客厅那扇大窗户,视野倒是开阔,连马路上的动态都能窥探一二。大概半个小时后,一辆大众甲壳虫在设计院的岗亭处取卡之后,缓缓驶进院内,转弯停到了那排湿漉漉的樟树下面。车停稳后,一只镶满了水钻的银色鱼嘴鞋踏在地上,接着一位长腿细腰羊毛卷女子从车里下来,转身关上车门,那一瞬间,我就辨认出是潘美娟。她穿着一条无领无袖的碎花长裙,像是从某个海岸线度假回来的,手里提着一只LV的水桶包,通身一股见识了大风大浪的气质。

她在后备厢里取出三份KFC的全家桶。然后我们看着她往这个单元门里绕过来。不多会儿就听到大门被敲响。郑岚开门相迎。霎时满屋子炸鸡香和香水香。是迪奥真我。姚科也嗅出了贵客的味儿,而且贵客还是美女,面上表现出了些松缓的态度,有欢迎的成分。反正跟我进这个屋子时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气氛也不一样。男人,嘿嘿。我心里默默一笑。

潘美娟与郑岚寒暄过后,才跟我寒暄。我们先是拥抱,彼此称呼亲爱的,到底朝夕相处过半年多时光,虽然没有交过心,但也交过情。毕竟子曰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你还是那么漂亮,一见就心生欢喜。我奉承她,但也是实事求是。

谢谢亲爱的。她欣然接受并坦坦荡荡。她倚在我旁边的方桌上,在我们这些随意朴素穿戴的群众里,有鹤立鸡群之感。她抬一抬手

撩拨一下头发,胶质感的指甲和卡地亚镶钻手镯一闪一闪的,令这片方寸之地也跟着bling bling。

她拆开KFC的袋子,把全家桶从袋子里拿了出来,每个袋子里还有两杯奶茶。潘美娟招呼我们吃东西。我们仨女的忙着开KFC的盖子,姚科迟钝了大半天,这会儿似乎也活泛了一些,知道把椅子往旁边挪了一个空,好让潘美娟站过去。郑岚从厨房拿出一个空盘捡了一盘子炸鸡用碗扣上,再加两杯奶茶,然后从我身旁经过,推开了冰箱后面那扇门,我的视线也跟着看了过去,一个小小的房间堆满了杂物,一张大约一米二的床紧紧靠墙,床前也没有多少余地,想掉个屁股都难。一位老人侧卧在床上,两鬓斑白,应该是郑岚的妈妈,一个小孩躺在老人的臂弯里,手里还拿着手机,婆孙俩都睡着了。她把KFC放在了床头一个小凳子上。

我悄悄问郑岚,你爸爸呢?

郑岚说,我爸爸在媛媛两岁那年,得了癌症。我脸上动了一下,表示震惊,也表示鲁莽,不该多此一问,勾起她的伤心事。她似不计较,说,为了治疗,我们把中南路的房子卖掉了,结果钱花光了,人还是走了。

唉。我心里沉重叹息。一个绝症就是一个家庭的浩劫。我的姨妈也是死于癌症,磨人又磨钱,我太清楚人财两空对一个家庭的灾难了。我也想起六年前,郑岚在《爱他她》编辑部靠着弧形的阳台栏杆,跟我们说,她在中南路和街道口的房子时的情景了。虽是平常的口气,但却是低调的牛<\\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8年当代\2018年当代\2#\链接\×.eps>。当时我们看她就如地上一根葱忽而变成泰山顶上一青松了。

记得她中南路的房子好像是六十多平米,街道口的是五十多平米。我又悄悄问郑岚,你街道口的那套房子呢?

郑岚偷偷看了一眼姚科,说,那套房子在我妈的名下。她再一次压低声音说,他就是觉得我们把中南路的大房子卖了来救我爸,心里一直不痛快,现在就想让我妈把街道口那套房子过户给我,我跟我妈都不同意。

你们嘀咕什么?潘美娟问,我们也赶紧住了嘴。我说,说你坏话呢。

呵呵。她笑了笑。

为了不吵醒老人和孩子,我们在外面压低声音吃吃喝喝,也说说笑笑。我起先很担心姚科会有心理障碍,觉得这是老婆前同事带来的食物,饿死不吃周粟,但看他摘下眼镜,一块鸡翅接一块鸡腿,一口奶茶接一口奶茶,便知道是我多虑了,这世上不是每个人对一碗饭都有态度的。

潘美娟纤纤玉指,环佩叮当,一手捏着薯条一手捏着番茄酱小包装,时不时还吮吸一下手指,吮指一事,若是别人我会觉得缺少家教,可潘美娟这样我就觉得很风情。看她这样吮指,我倒想起了一件事。

有次午休,潘美娟买饭顺便带了一支冰激凌上来,张果老倒骑驴似的跨在阳台那张红皮椅子上。我们都规规矩矩坐着吃饭,只她一个人在那儿吃冰激凌,严格说,叫舔,用舌头一点一点把冰激凌舔进嘴里。这时老程来了,手里拿着一摞小样,一看就是要跟郑岚交代关于杂志编审意见的。他看到潘美娟这副模样,整个人就定住了,像小孩看嘴一样。潘美娟还在那儿享受又陶醉地忘情舔,我们几个有点坐不住了。都是成年人,谁还没看过几部爱情动作片,加上咱们又是做这种杂志的,知道这种画面的视觉冲击程度。我和莉莉负责提醒潘美娟,郑岚负责提醒老程。我们三人一齐咽炎发作,“咳咳咳”,才挽救了一场人类尴尬。

老程离开时还问潘美娟,在哪里买的冰激凌?潘美娟说肯德基甜品站。老程说,麦当劳甜品站的冰激凌也好吃。我们都惊掉下巴,从来一张脸垮得像墓碑的老程竟然跟小丫头片子交流冷饮之味。当然待老程走后我们狠狠批评了潘美娟,说,你穿个超短裙不说,还坐没个坐相,好好的冰激凌不好好吃,舔个什么。

潘美娟急急辯解说,吃冰激凌不都这样舔的吗?我舔怎么了?我舔怎么了?

我说,你舔怎么了?你舔怎么了?你舔出了制服诱惑,你知道不知道?

然后我们集体喷饭,当然潘美娟是喷冰激凌,喷得嘴巴像中了毒似的。她笑得从椅子上滑了下去,然后拿着快融化的那一坨一口一口地吃,说,这样吃,感觉像吃屎。我们再一次笑得东倒西歪。

想到这儿我兀自笑了一下,没想到潘美娟

也笑。我问,你笑什么?

她说,吃着炸鸡,我想起以前你在杂志社起的笔名,倒对了现在这个景。

去。我踢了她一脚。

什么笔名?郑岚问。

潘美娟说,大吉大利。

郑岚说,这有梗吗?一点都不好笑。

我们一齐朝郑岚看了看,并不理会她,然后我们彼此又交流了一个微笑,像是有无限默契似的。

很显然,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潘美娟都比我们有出息,窗外树底下停着一辆三十多万的车,她一身的穿戴都是名牌,自然的潇洒也很有风采,身材依然苗条,容貌依然如花,估计下巴做过,之前在杂志社时她下巴是圆润的,如今下巴变尖了,是正流行的网红脸。要说我内心里没有一丝羡慕的涟漪那是假的。毕竟曾经在一个坑里待过,如今人家阔了,而我却还在贫困线上挣扎,一个五十元的的士费也能感到被宰割的疼痛。

我举起奶茶主动跟潘美娟碰了碰,说,来,致不甘平凡的你。

什么意思?你?什么叫我不甘平凡?她一下把脸给沉了。弄得我愕然,挺平常的一句话竟不知在哪里得罪冒犯了她。我朝郑岚看了看,她似乎跟我一样不得其解。我想可能是她故意在开玩笑吧。想抖个什么包袱出来。我静候她的妙语。但她没有任何下文,没有打算救场,就这么生硬地将我和气氛搁置在一种尴尬的境地。

潘美娟的这个反应倒让我忽然想起一桩事。在我离开杂志社两个月后,莉莉也被开除了。说是莉莉与搞发行的一个小伙子谈恋爱,俩人在茶水间躲着亲嘴,被女会计撞见了。莉莉许是心情郁闷,跟我打过一个电话。她觉得老徐开她跟这个事有很大关系。她在电话里,把那个一月只上四五次班的老女会计骂了个千山鸟飞绝,一气之下还跟我爆了几个猛料,说那个骚婊子是老徐的妹妹,也就是老程的姨妹子,还说老程跟这个姨妹子有一腿,姐妹共侍一夫。我听了自然是吃惊,然后觉得她牛<\\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8年当代\2018年当代\2#\链接\×.eps>,同样是一个办公室的,都是长两只眼睛,我啥啥都不知道,人家事事门清,什么都能看出道道来。我觉得我真是白干了几个月。看我兴奋,看我对她如此五体投地,她又跟我扔了一雷,她说潘美娟跟老程也有瓜葛。

这个料委实生猛,我被震到了。我说,不会吧。潘美娟怎么会看上他。

莉莉说,不是潘美娟看上他,是老程看上潘美娟。俩人还开了房,至于老程得逞没得逞我不知道,因为被老徐姐妹俩给抓了现行。据说给老徐报信的还是潘美娟本人。

我吃一大惊,以我那会儿的智商哪里能理解这顿操作呢,我问,为什么啊?潘美娟看着不是挺机灵的吗,为何自己害自己,这种丑事咋能还主动让人捉奸呢。

莉莉在电话那头冷笑了一下,说,你真是又傻又天真,人家这动作才是上策,你只想着名声,名声算什么?人家盘算的是钱,是钞票,真金白银。一段视频,几张照片让老徐的妹妹支出了十五万。

多少?我震得手机差点从耳边掉了下来。

十五万啊。莉莉似乎也有点气愤,说,咱们累死累活当牛做马的,每个周一想几个选题,毛细血管都想破,还得穿十几个马甲一天到晚上这个博那个博,去给他点赞评论转发,一个月才三千,人家轻轻松松挣十五万,可以在武汉付个首付了。像咱们这种实心眼的,一辈子就只能租住在城中村。

整个杂志社就几个编辑行云流水,其他的人都是根深蒂固。果然,跟发行的小伙子恋爱没白谈,知道的就是比我们多。但我还是不大相信她的话,觉得她是被我崇拜得有点上头,开始胡编乱造了。毕竟她被开除了,心里有怨气,便想着诋毁贬损上司。跟我当初一个心理。

自从通过那一个电话后我跟莉莉也就没有过联系。不过萍水相逢,匆匆而过,树倒猢狲散,散了就是散了,并不需要交流散后的音讯。包括今天,不是郑岚左乳上的牙印需要我们这些人来证明,我们也不会再次聚集。

我一直都不相信这个事。我认为就是一捕风捉影的事儿,被杂志社发行的小伙子们和莉莉额外添了油加了醋,但冲着刚才潘美娟因我这句话犯的冷热病倒让我觉得莉莉的话倒并非空穴来风。我的一句满含褒义的话在她

那里变成了别有用心的贬损和讥讽。一个人的忌讳点愤怒点就说明了一个人内心潜藏的魔鬼。

算了算了。郑岚开始打圆场,将吸管插进奶茶杯里,说,别敬什么不甘平凡了,咱们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

我感谢郑岚的厚道,轻啜了一口,潘美娟也饮了一口,估计她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说,如果以暂时的漂泊能换来超越平凡的生活,谁都愿意,但不可能的。田震歇斯底里的歌声也抵抗不了现实的壁垒,就跟网上说的一样,再牛<\\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8年当代\2018年当代\2#\链接\×.eps>的肖邦也弹奏不出我的忧伤。她笑了笑,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颗红心,应该是敬不甘平凡的我们。

我已不愿在不甘平凡四个字上打搅了,怕又扯出多余的棉絮来。赶紧笑笑收场。但从她的歌词、网络语和广告词组合的几句话,我也听出了她的满身伤痕。这世上高有高的难处,低有低的苦楚。我们编辑部四个女生,都不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都是在家乡故土上怀揣着城市梦来到省城的,在这样一片举目无亲的土地上扎下根来,都不容易。就像郑岚这么苦心巴肝地把我们召来,连打雷扯闪,狂风暴雨都顾不上,她急需她的爱人相信她的清白,在陌生的都市土地上建立一个家庭多么不容易,她得维护家庭领土的完整,她得拼命保住,她上有老下有小,她不漂亮也没有太高的才情,她也没有亲人,如果身边有得力的亲人,也就不会有我和潘美娟站在这个屋子里的机会了。她的全部未来都在她的老公身上,一棵枯树也是她的整个森林。

我期待潘美娟能为郑岚力挽狂澜。

吃吃喝喝中,我们仨已经将这个事情的症结说给潘美娟听了。潘美娟没说话没发问,只是一直在嗯嗯嗯,表示在倾听。在她舔完最后一手指番茄酱,眼睛望四处打量时,姚科赶紧从窗台上把纸巾盒递给了她,她说了声谢谢。她抽出两片纸把手指擦了擦又擦擦嘴,然后捏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潘美娟说,这个你让我们来证明郑岚跟程伯勇有没有一腿,我们无法证明,毕竟我们没有日日夜夜跟着郑岚,偷啊,无论是偷人还是偷物,自古讲求的是铁证,你没证据,没有捉奸在床,仅凭在外租了个把月的房子,左乳上有牙印,就板板钉钉地说她跟人有奸情,这是臆断,不成立的。

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潘美娟也没能在这件事上讲出新意。这事就算是包青天来也只能这样讲。但姚科不服。姚科拿起桌上的薄刀,大拇指的指甲在刀刃上刮来刮去,看上去像是无意识的动作,但谁知道呢,也许真的是做出样来打压我们呢。

潘美娟朝姚科看了看,很认真地问,姚科,你跟你老婆吵架就喜欢动刀是吗?你要是真觉得你老婆玷污了你,你不用讲什么证据的,你现在就过去砍了她,然后我再带你去砍程伯勇,行不行?我知道程伯勇住哪。或者咱们现在先去砍程伯勇,再回来砍郑岚也可以。

姚科朝潘美娟看了看,然后停止了刮指甲,然后把刀放回了桌上。看来美女对于男人的杀伤力不亚于一门克虏伯大炮。我跟郑岚要这样讲,姓姚的准得奓毛,虽然他不一定真的拿刀去捅人,但暴跳之下,指不定会酿出什么事,更激化矛盾。但潘美娟说一下,姚科就软了下来,如强弩之末,只剩下些表面的刚硬,实无穿鲁缟之力。我心里一面鄙视姚科,一面嫉妒潘美娟,还一面对这个只看脸的时代感到些灰心。

潘美娟的嘴角也扬起一抹嘲讽又得意的笑。她说,五年前,杂志社倒闭了。不久,老程住了院,我去医院看望过老程,说是割痔疮,但我从查房的医护人员记录本上瞄到,老程做的是双侧睾丸切除手术。当时我就很惊雷。两年前,老程又中了一次风,话都讲不清楚。中风之后,老程跟老徐彻底散伙了,老徐现在跟她儿子在英国。然后她又对着姚科说,所以,你现在就算是有十足的证据说你老婆跟老程有一腿,你去杀老程,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何况,你老婆跟老程到底有没有一腿,咱们都不知道,这事也许本来就是子虚乌有。

这话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没想到老程竟是这般下场。郑岚坐在一张红色塑料凳上,头一直低着,不停地剥着手指尖上的死皮,有的指头都渗出了血丝。大抵不钻到一个人的心里永远不知道这人心里在想什么。就像此刻,

我不知郑岚的心里在思索什么,什么思索会让她手指尖渗出了血还不知道疼痛。十指连着心啊。不知为何,我隐隐地觉得郑岚跟程伯勇八成有过一段露水情。

我问潘美娟,你怎么跟老程还有联系?对他的事情这么清楚?这是我的疑惑。结合莉莉之前的爆料,我觉得潘美娟应该是跟老程彻底翻脸的结局,怎么还能一直互通有无呢?

潘美娟呵呵一笑,说,你这是什么逻辑?我为什么不能跟老程有联系?杂志社没有了,又不代表老程没有了。散场不散交情。你真是搞笑。

我搞笑,是挺搞笑的。我在心里也笑了自己。她又不知道我有她的“情报”,没有这个基石,刚才我的发问自然幼稚可笑,没有逻辑。我说,那你跟老程交情挺深的。

潘美娟再一次杏眼圆睁,似乎很生气的样子,双手交叉在胸前,说,喂,颜妮,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发现你挺阴阳怪气的,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话不对,一会儿什么不甘平凡的我,一会儿又是我跟老程交情深,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表达什么,你想说什么就说呗,不用如此隐晦深藏,这样很酸很刻薄你知道吗?

天地良心,我的那句“你跟老程交情挺深的”完全是随口一说,不带任何意思。她说散场不散交情,我不过顺着她的话做了一下陈述而已。在她那里竟然能听出七弯八绕,那么多的弦外音来,我真是墙都不服,就服她。无故被冤枉,被曲解,我当然也恼火了。自那句“不甘平凡”后,我对莉莉当年的料有了新的看法,如此对她内心里也就有了一丝丝不平与恨意,当年在杂志社,我们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到头来却是为她做了一件嫁衣裳。她那讹走的十五万里,难道没有我喝得要烂胃的酒?没有我与道德底线搏斗的创意?没有我忍垢含耻的被揩油。她掘得的人生第一桶金里难道没有我的血汗?但我还是忍住了愤怒。尼采说过,迟钝有时即为美德,尤其与人交往时,即便看透了對方的某种行为或者想法的动机,也需要装出一副迟钝的样子。此乃社交之诀窍,亦是对人的怜恤。加之这是在郑岚的屋里,若我们弄得争争吵吵成何体统。我选择退让,道歉,释去她的敏感与多疑。我说,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复杂,你真是高看我了,我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子,我一句你跟老程交情挺深,这也不是什么拐话,只是我个人很狭隘,觉得离开一个单位,就跟夫妻离婚一样,离了就结束了。当然,其实联系也没有什么不对,做不成情人还可以做朋友嘛。是吧。

然后我发现潘美娟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玩味,充满了审视与质疑,她似越来越怀疑我解释和道歉的诚意。然后我迅速闭了嘴。言多必失。我也突然意识到,屌丝逆袭之路可能满身皆伤痕,你即使给一把糖,她也会觉得你给的是盐。我还是沉默好了。毕竟重点是解决郑岚两口子的问题,不是她跟老程怎么还有交情的问题。

潘美娟还算识大体,没有再纠缠,也选择了告一段落。她从包里拿出几张名片递给我们。名片的质感非常好。编辑过半年多的杂志,对于纸张的贵贱有个基本了解。潘美娟的名片纸张是很好的,但上面的介绍并不多,印着烈火情探文创公司,烈火两字显然是被精心设计过的,艺术感强烈。再就是联系方式。潘美娟说,我现在在做自媒体,已经做了三四年了,程伯勇是顾问。所以我们一直有联系。我这个自媒体最开始是写文章,主要是老程写,就一些社会关注度高的事件做评论,蹭热点,你们也都知道的。前两年小视频火了,我们现在也开始转向做小视频,拍些男女情感纠葛之类的事情,算是纪实类。我们有广告收入,所以自然对拍摄者也有报酬。然后她左右顾盼对郑岚和姚科说,你们夫妻这档子事如果愿意被我们拍摄的话,我们给五千元的费用,可以用化名,也可以面部打码,尽可能保护你们的权利。如果你们同意,我们可以签合同,我合同已经带来了。

我们大概都没有料到潘美娟此来还有这一番目的。我当然不便插话了。都沉默着,逼仄的屋子里一时有些尴尬。因下雨所带来的降温,随雨歇逐渐回升,我感到了燥热。窗外的樟树上也传来一阵阵知了的叫声。郑岚肥胖,她的脑门已经下汗了。潘美娟拿着纸巾当扇子在摇晃。姚科则抽烟。

我摸出手机在抖音上搜索烈火情探字样,没想真的有,几十个,我一一点开,头四个都不是,但第五个是,因为头像就是潘美娟名片上那张带设计感的LOGO。我看了一下,点赞数上千万,粉丝有近四百万。在“互联网+流量至上”的时代,这个数字已经很有商业气息了。看了一下这些小视频,他们应该做的时间还不长,虽然视频看着有一百多个,但具体也就十几桩事,一个故事从头到尾讲完得要用上六七个视频,这些事大多都是出轨、情杀、捉奸、殴打小三、绿帽子、接盘侠等,通过购物车看得出投广告的是一个妇女私处洗液品牌,满屏腥臊并御。每个视频都有很多评论。无论时代怎么巨变,总有一群人非常热衷观看这类偷情逐腥,又东窗事发的事件,若是由此引发血案,那更来劲。

终于郑岚开口了,她说,我可以看看合同吗?

潘美娟说当然可以。从包里拿出两份合同,一份递给郑岚,一份递给姚科,他们接过后,便开始攻读条款。里屋老人和孩子好像也醒了,孩子估计是看到了KFC,兴奋大叫,汉堡包,汉堡包。

郑岚在外面应着,媛媛,你跟外婆一起吃。

我起身告辞,这里头已经没我什么事了,還不走,就有蹭晚饭的嫌疑了。郑岚似乎略有一丝歉疚,但也并未挽留,她为我打开门,还提醒我带好雨伞。她立在门口目送我,脸上再次表现出过意不去的表情。我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踟蹰在门口那一刻我想对她说,五千块并不是此事的了结,姚科对你的态度,很有可能是因为你中南路那套大房子没有了,身价跌了,而这一套房子目前还不属于你的财产,与他无关,如今你和你妈还有孩子都指望着他来生活,他心有不甘,拿着牙印说事呢。若你爸走了,但房子在,哪怕你右乳上也有牙印,他也不会放个屁。但这样的场景如何能推心置腹呢?我只对她挥了挥手,说,你进屋吧,免得蚊子进去了。

从99号设计院出来,走在街上,我像是打了一场败仗,步履沉重,精神不振。上午暴雨,下午竟又出了太阳,巡司河波光粼粼。刚来武汉的时候就听人说过南湖里面的巡司河,说从九十年代起,因为各种垃圾和生活污水都往里面排,巡司河臭气熏天,前五年,因为这里要开发楼盘,政府才开始痛下决心治理巡司河,如今巡司河总算有了新颜。水看上去是清的,还能在微风下荡起碧波,走近了也闻不到什么臭味。我沿着巡司河向前走,脑子里全是一堆牙印,大的、小的、深的、浅的、红的、紫的、腥的、臭的、阴暗的、明亮的,这些牙印搭配着一只乳房在我的心河里叠加淤塞,我不知道该如何治理……

责任编辑 石一枫

猜你喜欢
老程莉莉
老程走了
谁在悄悄帮助莉莉呢?
老实人
老实人
老实人
不倒自行车
Look from the Anglo—American jury system of jury system in our coun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