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江的常与变

2021-03-24 11:02徐勇
福建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凶手人性现实

徐勇

就历时性脉络看,李师江一直有突破已有创作风格的尝试和意图,这可能是每一个风格成熟的作家都会遇到的问题。这种转型,在每一个作家那里,自然也有成功失败的分别,李师江似乎也不例外。但从其长篇小说《神妈》(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年)和中篇小说集《六个凶手》(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来看,李师江的突围有突破瓶颈的征兆,预示着李师江未来无限可期的前景。

一、《神妈》的情感结构与虚实关系

讨论《神妈》的转型,首先需要提出的是变与不变的关系命题。从李师江的作品来看,他的小说中隐含着一个情感结构,即恋母情结。他总是倾向于在女大男小的模式中,敷衍两性情爱关系,女性的主动成为他惯用的手法。比如说《寂寞难耐》中谢秋霞的早熟和对主人公中学生“我”的“勾引”,再比如说《神妈》中马丁的前女友李峥嵘,比他大两岁。这一情结,反映在《非比寻常》和《神妈》中,就是類似的情节设置上。在这两部小说中,李师江都让年轻的男性主人公遇到风韵依存的女性上司,而且两人都发生了精神和肉体上难以忘怀的深度关系。这种关系的发生,当然与女上司的主动暗示有关,但从这主动暗示里,不难看出李师江的恋母情结或者说姐弟恋情结(或者说熟女情结)。两性关系中,年纪较大的女性,既成熟体贴人,又能给对方以情感上的可靠和可依赖的感觉。这可能是李师江所想表达的。因为在这之前,两部小说的男主人公们各自都经历了一场爱情的挫折,都是在一种被迫的情况下同女朋友分手的。而这分手的理由,比如说《神妈》中,则是源自于照顾精神出现问题的妈妈,脱不开身而导致:马丁无法做出不顾妈妈的情况下继续同女友交往。

这一情感结构,李师江自己可能意识不到,因此也就难以挣脱。但作为成长起来的男性主人公,却有着挣脱母亲怀抱的潜在欲望。这样一种迷恋和挣脱的冲突,表现在《神妈》中,形成并决定了主人公马丁的命运轨迹及走向:因为清纯、纯粹,女上司看中了他,但同样是因为始终长不大,离不开母亲,女性上司最终又抛弃了他。他无法挣脱成熟女性的魅力,正是源于精神上的依赖心理,而这也使得他不断遭到成熟女性的抛弃。

这是一种无法逃脱的困境,使得小说显示出这样一种荒诞处境和困难抉择:做一个人,还是做一条狗,这是一个问题。这样一种处境,在小说开头由一个瘦子(也是疯子)三句石破天惊的话道出:“其实这个世界是由女人主宰的。”“不能主宰的人生就必须忘却自我,你瞎折腾没用。”“权力的欲望落在蚂蚁身上,它也能建立一个王国,纵使大象也是臣民。”从这神启式的话中,让主人公生出一种困惑:“到底是当人好还是当狗好?”整部小说就在两者建立的框架内展开。詹姆斯·伍德提出“不负责任的自我”“不可靠的喜剧”和“世俗的喜剧”的说法,正好表明了《神妈》的结构:“我们的内心世界深不见底”,只有疯子或上帝才能掌握真理,凡人如我辈只是生活在“不可知”和“朦胧”之中;我们并不比小说主人公“一个人物自知的多”(詹姆斯·伍德:《不负责任的自我:论笑与小说》)。这是小说的开头,小说的结尾则是主人公马丁自愿变成了一条蜷缩在“神妈”身边的“吉娃娃”狗。小说这样写道:

狗狗边舔着饼干边点头,舒适地待在林爱凤的怀里,像从狂风暴雨中回到一个安静的避风港。它甚至闭上眼睛。瞬间他觉得当一只狗挺好,可以避开人间纷纷扰扰的世界,只要有一口狗粮,其他的真的可有可无。(《神妈》第346页)

疯子的话当然不需要逻辑,它通过神启式的宣示,直抵世界的本质:“权力”和“控制”。而作为主人公的马丁,却必须生活在日常生活的逻辑中。但这一逻辑,却一再证明是那么的让人无所适从、让人感到疲惫。小说显示出来的其实一个反黑格尔式的主题,世界本是权力和控制,现实世界的生活,就是一种堕落和污染,现实生活的疲惫,显示出回到被权力控制的状态的美好,反抗其实是无效的。做一只狗其实挺好!

这种结构,决定了小说的情节设置多少显得有些夸张,小说情节在一种喜剧式的夸张的笔法下展开。比如林爱凤的自杀、林爱凤的强势和控制欲,等等,都在这种略显夸张的语调下显示出其现实的真理性:权力和控制无处不在。这一小说,有着最真实可感的细节,同时也有着最荒诞的形而上指向,两者的耦合,构成了这部小说的喜剧性。而这,也决定了其不彻底性,成为其重要特征。或许正是因为不彻底,马丁和马燕的人生始终都是被设计。诸多的不彻底,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人生的真谛。从这个角度看,这部小说其实是关于真理与真谛的悖论的书写。

在《神妈》中,这一荒诞处境,是在一种类似于协议中预先设定的。小说开头,马丁被瘦子石破天惊的话深深震动,表明“很想向他请教一下”,但卖菜的大姐却告知说:“他每天都在菜市场穿过,说着谁也不懂的话,傍晚的时候会过来捡剩菜叶吃”,“他除了是个疯子,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小说以这样的情境开头,其实是与读者签订了一个“协议”:这是一部带有荒诞色彩的小说,不要对接下来的细节感到奇怪。但接下来,小说的情节却又是那样的熟悉和那样的写实,这又让人回到和见到了通常所见的那个李师江。似曾相识的情节,和那个熟悉的李师江,但终究,这已然不是以前的李师江。

二、荒诞与现实

通过前面的分析不难发现,小说《神妈》显示出来的其实是可能与不可能的辩证结合。小说的全部秘密就在于这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的辩证结合上,即所谓轻与重的关系。《神妈》有向昆德拉靠拢的倾向,倾向于思考“存在的可能性”问题。但与昆德拉不同。存在的可能性问题在《神妈》中是以荒诞的外壳或框架表现出来的,而在昆德拉那里,荒诞却是生活的本质存在和属性,即是说,荒诞是不需要额外赋予的。荒诞就是生活本身。我们需要的是从荒诞中活出自我,或者说表现出自己的主动性和独创性。独创性就是昆德拉的“存在的可能性”。李师江也曾试图表现这种“存在的可能性”,比如说表现生活中看似突变的溢出,如《妈妈》中对小女孩的收养,《廊桥遗梦之民工版》中钱仁发对按摩的想象。但在李师江那里,存在的可能性背后是对生活的沉重性的体认,荒诞性被包裹在生活的逻辑体认之中。李师江的小说有一个持续的主题,即探讨可能与不可能的关系命题:生活中有多少种可能性。虽然说他喜欢写男下属与女上司之间的情爱关系,但这只是“可能”关系中的一种。对这一关系命题的表现,在《廊桥遗梦之民工版》中表现出特有的诗意来。这一小说,可能是李师江的小说中最具诗意的一部,但也是最让人心酸的一部。

一直以来,作家们都喜欢探讨小说的艺术性和文学性。卡尔维诺、昆德拉、帕慕克和詹姆斯·伍德等都有自己的体会,其中包括可能与不可能(现实与存在)的关系命题。没有可能性作为前期和基础,不可能性就只能是空中楼阁,而一旦过分执着于可能性,不可能性只是作为点缀或结尾处的升华,这样的不可能性也只能是点缀。因此,处理好两者之间的关系,就成为文学上持久的诉讼。《告别圆舞曲》有点过于突出“不可能性”,因此有轻飘之嫌,它显示出来的是逻辑上的可能性,而无现实的可能性。因此,其关键在于,如何从逻辑的可能性转变为现实的可能性。在《神妈》中,两者是隔绝的,只是在小说开头设置了一个框架,结尾处来了个突变,完成向框架的靠拢与呼应。这种处理,虽不让人意外,也让人感到现实的荒诞,但总觉得余韵不足,反不如《廊桥遗梦之民工版》,其主人公钱仁发一直都是在向表弟刘福利虚构按摩的场景和享受,一旦刘福利意外失踪(死亡),结尾处,虚构变成现实,真正付钱给发廊女彩虹按摩,但这时,不是他要去按摩,而是给虚构中的其实也是死去的刘福利请客。这从开始的虚构,到小说结尾处的付诸现实,而这现实的不可能实现之间,两者间的双向转换,造成了这一小说独有的沉重与轻盈的辩证关系,因而也给小说以独有的无穷的韵味。沉重与轻盈之间,既彼此分明又转换自然。

李师江的小说中,《医院》是极有症候性的一篇。这部小说的隐喻象征意义很强,这种隐喻象征性色彩,使得整部小说虽看似荒诞、夸张,但总体上能保持细节之间的平衡和张力关系,而不至于滑入失衡。小说中有些细节虽看似不合现实的逻辑,但具有内在的逻辑的可能性。这是一部以逻辑的可能性推动细节/情节设置的小说。小说整体上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但也正是这种意料内外,使得小说整体上给人的冲击不大,这种冲击有限,某种程度上根源于隐喻象征的强大,预设之下,作者可供发挥的空间其实有限。而不像《廊桥遗梦之民工版》,其在真实可感的框架内,感到微微的反讽,及其现实的沉重、荒诞乃至悲剧性情境。《医院》从一开始就让人感到不真实,其结果不真实也就在意料之中。詹姆斯·伍德提倡“不负责任的自我”,就是那种亦真亦假、真假难辨、态度含混的叙事姿态,它既不是可靠的,也不是不可靠的。相反,《医院》从一开始就不是“不可靠”的,而且叙述者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们,这是不可靠的。这就是詹姆斯·伍德所说的“可靠的不可靠叙事”,他所推崇的是那种“不可靠的不可靠叙事”(詹姆斯·伍德:《不负责任的自我:论笑与小说》)。

詹姆斯·伍德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不过,即是说,小说读起来不必过于清晰明了或者说理性清醒,这既不是理论分析,也不是古典时代。古典时代显示出来的,或者说彰显的,是那种“纠错的喜剧”:“纠错的喜剧是嘲笑别人”,“急于看穿人性的弱点,本质上是小说兴起前的产物”,它“暗示了透明”(詹姆斯·伍德:《不负责任的自我:论笑与小说》),是态度分明,现实与荒诞的界限明晰。在他看来,理想的文学,应该是现实与荒诞的界限模糊,因为事实上很多时候,现实与荒诞之间是很难两分的。《神妈》这一小说,某种程度上很好地完成了这种界限的拆除工作。比如说“神妈”林爱凤的跳楼自杀行为,小说既没有解释,她本人也不以为意,只是偶然的行动,充满了偶然性,只是突然“很想体验陨落的感觉”而已。这说明,她并不总是做得了自己的主。这就很符合现实的逻辑,很多事很难讲得清来龙去脉,没有道理可言的。而恰恰是这种对自己的内心的“陨落的感觉”的抵抗,林爱凤才变得强势起来。她的荒诞行为都可以看成是对自己不自知的反抗。

应该说,这部小说,在描写林爱凤上,是非常成功的,退休大妈的生活,十分符合当下的情境。但对马丁和马燕的塑造上,则可能用力不足。突出林爱凤,就可能使得林爱凤的儿女马燕、马丁成为陪衬,即使小说是以马丁为视角人物,也是如此。马丁的人生太过现实了,缺少荒诞的意涵及可能性。小说对马燕的表现则显得好些。虽然着墨不多,但能给人以现实和荒诞并存的感觉。整体上看,结构略显失衡,可能是《神妈》这部小说的遗憾之处吧。

或许正是因为此,李师江才开始转向侦探凶杀题材。这是一种新的可能性的探索,而不是人为赋予的荒诞。侦探凶杀题材向我们显示出生活中充满着各种“意外后果”的出现:我们自以为理解世界,但其实我们始终生活在惯性之中。

三、题材类型与人性探索

就题材而论,悬疑侦探类显示出来的是日常生活之外的“非比寻常”,用作者的自述就是“以悬疑小说来展现广阔的社会,展现社会的变动与变革造成的人性的激荡”(《六个凶手》第318页)。悬疑带来的,不是荒诞的现实,而是现实的另一面。这是现实与荒诞的另一种结合,是不需要靠叙事手段就能完成的两者间的对接。因为,悬疑和事件本身就是现实与荒诞的接合部,是日常与非日常的“边沿”和“门槛”,所有人性中美好的和深邃的,都在这一刻曝光和显影。这一“门槛”所蕴含的瞬间,用社会学的术语就是“例外状态”,主人公的行动会产生违反常规的“意外后果”。这是“意向状态”的无意识流露,其体现出来的就是人性的多面性。

但懸疑侦探类型的小说,又常常容易偏离这一门槛,即走向为猎奇而猎奇,从而落入类型小说的行列:猎奇并不带来对人和对世界的进一步认识,这是悬疑侦探类小说遭诟病和评价不高的重要原因。突变对很多作者而言,只是解决难题的手段,这时的突变就成了巧合和意外,失去了逻辑上的可分析性。“突变”如果是情节发展的合理延续,是意外与不意外的结合,“突变”就具有人性分析的意义,就具有“存在的可能性”命题内涵。关于这点,可以从“突变”在小说中的叙事功能入手分析。如果“突变”只是溢出状态,很快就被纳入日常轨道,这样的“突变”就只是提供了新的可能的手段。但如果“突变”带来的是接下来的一系列突变,乃至于突变变成常态,这样的突变就失去了人性分析的意义了:人物只是被一系列突变推着走,而失去了其主动性。李师江显然属于前者。侦探小说采取的是顺藤摸瓜的结构,一个事件牵扯起另一事件,一个人牵扯起另一个人,于是环环相扣,事件与事件之间具有了联系,人物与人物之间有了关联。在这里,不可能性与可能性之间也有了逻辑上的联系。因此,关键是能不能在可能性和不可能性之间建立起联系。李师江的做法是在人性上下功夫,而不是在突变和意外中下功夫。意外是人性的逻辑下的结果,而不是相反。“刑侦这种职业,貌似在破案,其实是在看人,把人的本性看清楚,案件就能瓜熟蒂落。”(《六个凶手》第245页)

即是说,在李师江那里,人性分析是与日常生活的连续性联系在一起的:人性分析并不指涉非常态,虽然他的小说中充满了非常态的人生。李师江通过刑事案件借以探讨的是日常生活的连续性在个人生活中的地位问题:当一个人的日常生活被“意外状态”所破坏并可能就此滑向“非”常态时,他们的反应是什么?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的选择或反应,是对遭到破坏的日常生活的奋力修复。只有当这种修复的努力不可挽回地遭到破坏,他们才会选择铤而走险,比如说《中国结》中的诸岱山、《六个凶手》中的林健和《元凶》中的林森等等。李师江想告诉我们的是,虽然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有着庸俗和令人厌倦的一面,但每个人都有维持生活平静下去的渴望,这也是吉登斯所告诉我们的日常生活的连续的重要性。《中国结》写女主人公兰一梅回家路上被强奸事件。兰一梅希望日常生活延续下去,想给人一种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的幻觉,因此她没有报案,且在强奸第二天晚上“鬼使神差地”重回强奸现场。但这种幻觉被强奸犯错误的认识所打断:他把兰一梅失去反抗能力的“顺从”和兰一梅对弱者的同情(“我对你这么好”)理解为对自己的感情,以至于第二天晚上仍旧潜伏在案发地,于是就有了第二次强奸和案犯的被抓。这里显示出来的矛盾和悖论就在于,主人公想维持一种日常生活的连续性,其结果却显示出日常生活的连续性一再被打破。“人性的激荡”就在这种矛盾中展现出来。

这篇小说的一切核心都在自然运转的日常生活的态度上。兰一梅最开始不报警,到强奸犯出狱后同强奸犯结婚,都为了显示出她的生活一如既往,这当然是她自己可以营造或制造的幻觉。诸岱山则相反,兰一梅自被强奸以来的种种行为,他认为均构成对他的日常生活的极大冲击。他无法理解兰一梅在同一个地点被同一个人先后两次(也是两天)强奸的事实,这一事实,使得别人眼中的他的形象遭到了破坏,他的具有连续性的日常生活无法正常延续下去了。其最后做出的过激行为所显示出来的就是对这种体面人生的变态式维护上:他做出将强奸犯浇筑进水泥的疯狂举动,这都源于前妻竟然同出狱后的强奸犯结婚。诸岱山潜意识里也希望像兰一梅在第一次被强奸后所幻想的那样: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可以一如既往。但这种一如既往最终被强奸犯所打破,强奸犯的存在构成了日常生活连续性的不连续的因素,因而也构成了人性的不可被理解的部分,因此杀死强奸犯就成为遮蔽、否认和可以回避这种阴暗的不可被理解的人性的意味。但恰恰是这种杀人行为,再一次表明人类其实是正常和异常的辩证统一,任何回避或压制,都只是饮鸩止渴。小说当然可以从“强奸与反抗”的关系角度介入,但真正构成矛盾的则是这样一种状况:反抗与否其实仍是想给具有现实逻辑的日常生活一种合乎情理的解释,现实日常世界需要的是一个解释,解释之下,人们各安其位,一如既往地继续生活下来。李师江所说的“人性的激荡”所呈现出来的正是对这种解释生活的反抗。

这显示出一点,即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中,显示着人性的本相,一旦遭到破坏,人性的表象也就被打破。或者说,人性由具有连续性的安全的日常生活所包裹和塑造,一旦这种连续性遭到破坏,人性的另一面就会显示出来。这说明,人性其实是由日常和非日常所构成的。我们大多数人都有想维持日常的需求,都有表明其体面人性的愿望。

李师江的《六个凶手》(小说集)中的诸篇显示出来的正是人性的饮鸩止渴本相及其悖论:以恶止恶,其所显示出来的是人性的恶的本相。人类竭力掩盖自己的恶的本相,所显示出来的正是人类本身所蕴含或携带的恶。《元凶》探讨的是人性中的恐惧问题。林森被自己的司机误撞住进医院,隐秘和谜团渐渐浮出水面。在李师江看来,强大的人,其实都是色厉内荏,比如林森和于龙川,反而是那些外表柔弱的人,比如说哑巴于丽川,内心却是相当的强大而平静。这也是一个悖论,越恐惧,越要显得强大,因而越会做出许多异乎寻常的事情,而越想显得强大,其实是更加暴露了恐惧。恐惧既是手段又成为结果。恐惧所提出的其实就是个人同外在世界的关系问题。这也是人性的一部分,两者间的失衡,是导致恐惧产生的根源。

《六个凶手》也是讲平静生活被破坏后的故事,林健和郭晓燕本是一对恋人,但因为一场轮奸案,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关系和人生轨道,他们纷纷改名——郭晓燕改名为吴燕,林健也改名刘德寿——并辞去原来的工作(林健辞去教职干起了杀猪的行当,郭晓燕辞去税务局的工作调到文化局的财务处上班)。他们都想忘掉过去,重新生活,但被破坏的生活终究还是被破坏了。在吴燕和江四鸣的结婚当天,周亮——江四鸣的兄弟——的一句话“老二,过来帮我一把”唤起了吴燕过往生活和不堪经历的记忆,生活重又以鲜血淋漓的面目呈现在吴燕面前:原来新婚丈夫竟是曾经的轮奸犯。为把这种耻辱彻底抹去,就有了接下来的连环杀人案——弱不禁风的林健现在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杀人犯。小说中吴燕说的一句话“平静比什么都重要,即便只是一种假象”(《六个凶手》第289页)让人感慨唏嘘。但被打破的平静,终究不可能再平静,小说所呈现的就是这种被打破后的平静的修复过程。报复杀人对当事人而言,无疑就是这种修复手段,其中的逻辑关系让人深思。

因此,在李师江那里,离奇的故事背后,他并不追求离奇的结局。他的刑侦小说甚至是追求反结局的。比如说《元兇》和《六个凶手》。《元凶》中,诸岱山在地震中被砸成植物人,就是想永远延宕案件侦破的展开。《六个凶手》中,当李安全有可能最终揭开连环杀人案的原委及其可能的幕后凶手时,他选择了放弃。这一放弃是人性的闪光的体现。当我们以人性的角度去看待凶案的时候,我们其实会陷入迷惘和无助。暴力对深陷其中的当事人而言,并不是目的而只是手段。李师江并不是为暴力而写暴力,可以说,正是在这一点上,显示出李师江的纯文学的野心。《六个凶手》的结尾,作者李师江(而不是小说主人公李师江)其实是告诉我们,审判别人的,其实也应该受到审判;受害者可能是施害者,而施害者同样也可能是受害者;在这个无限复杂的世界里,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我们都有罪,我们无法去惩罚或审判别人。由此不难看出,李师江写刑侦所要达到的目的,与其说是找到凶手然后加以审判(事件的离奇和矛盾的解决),而毋宁说是探索“存在的可能性”。李师江通过刑侦题材和离奇故事,想表达或表明的,不仅仅是“人性的激荡”,更是对世界人生的洞察和理解。

这也意味着,李师江的小说,不论是《非比寻常》《神妈》,还是《六个凶手》(小说集),都是在这个意义上,显示其相通之处。他的小说一再表明,荒诞而现实,诗意而残酷,戏谑而同情,其实是可以彼此相通的。这可以说就是李师江小说的常与变及其叙事中的无限“可能性”命题。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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