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筱
没有比攀登高塔更能吸引朱耷的了,似乎在任何突兀耸立的建筑物面前,他都会涌起强烈的不可名状的攀登欲望。瘦弱得像一只蚂蚱的朱耷,有着一张后继乏人的脸,骨节过于肥大的四肢,年过三十之后,他的日常表情显得更加郁郁寡欢。然而,一旦接近高塔,或者说一旦获得攀登高塔的机会,不论它是水塔、瞭望塔、纪念塔,还是形形色色的木塔、砖塔等,他的双眼就会刹那间冒出两道可怖的光芒,浑身上下所有零部件顿时被激活了。没等多长时间,他便已经站在高塔的顶端,你无法搞懂他怎会有如此高超的攀缘技巧,更无法搞懂他是怎样飞禽似的蹿上去的。
站在高塔顶端的朱耷以彻底放松的姿势,目光霰弹般自高处射向四面八方。他迷醉于站在高塔顶端、处于人间巅峰的感觉,他固执地认定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创造就是筑塔,而最初想到筑塔的那个人绝对是个天才。此刻,一切已在脚下,万物向他臣服,包括原本主宰、侮弄、毁损着他的物事人等以及所有烦人的牵挂羁绊。阵阵凉风穿过他的身体,使他通体透明;鸟雀啄食他乱糟糟的头发,让他深羡它们的天马行空;他放开他那破锣般的嗓门,唱些毫无逻辑的调子。他像个疯子似的欣赏自己,在这个时候。而在人们的眼里,朱耷确实是个正在发病的疯子。
当然,朱耷最后还得从高塔上下来。与极其喜欢攀登高塔相反,他平生最惧怕的,正是一步一步朝下挪动的漫长而残酷的过程。什么时候再也用不着爬下来,永远与美妙的高塔顶端合二为一?他竭力抓着塔体蠕动着,四肢遏制不住地颤抖。他知道,只要稍一疏忽,自己就会跌得粉身碎骨。每当这时,他难免涌上以后不再登塔的念头,然而,等好不容易回到地面的他再次遇见一座高塔,或者重新仰视时,他全身的血液又会犯贱似的沸腾起来。他摆脱不了站在塔顶俯视万物的那份致命快感。对高塔的向往和对高塔的恐惧始终缠绕着他,这份无法调和的矛盾伴着某种预感随之袭来。
“你把这期月度报表重新填写一下。再这样下去,你大概离被精简已经不远了。”女上司向朱耷扔过来一叠卷了毛边的纸,同时喷过来一股难闻的胃酸味。一向趾高气扬、性情乖戾的女上司其实只是个科长。这个显然患有严重胃疾的女人据说酒量惊人,还具有不惜沆瀣一气的劲头,以至最终获取了局长的好感而得到提拔,当然她的肠胃已然被酒液烧灼得更加难以收拾了。
朱耷竭力屏住呼吸,攥着报表的双手因极度的压抑而微微痉挛。他像个劳役犯似的填写报表时,女上司一边用长指甲剔着牙缝、耳洞,一边拎起电话跟一个不知什么人聊天。不时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短促嬉笑传过来,朱耷觉得这声音比她的发狠发怒更恐怖。笑完她就打了个剧烈的胃嗝,朱耷连忙丢开笔捂住嘴,可他的这一动作遭到了女上司的一顿白眼。在朱耷面前,女上司一向肆无忌惮,又或者她本来就没把这个男部下当人看,她觉得她可以像捏面团一样捏揉他的命运。
女上司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的电话,被突然走进来的局长搅断了。局长那张面条脸一经出现,她就本能地丢开电话,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两手垂膝地等待他发话。可是局长没有说话,脑门上湿漉漉的,像是刚刚被人泼了一脸的水,挨上级批评了吗?局长站着,朝女上司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背着双手走出了这间计划经济办公室。女上司立即鼹鼠般跟了出去,一切配合默契。
办公室里只剩下朱耷一人,他推开报表,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向走廊窥望。走廊很深,好像没有尽头,两边无数的办公室里有人影闪动。他看见那对并肩行走的上司行为十分诡秘,一直走向大楼走廊那间神秘的小会议室,动作显得恐慌而无措。一贯敏于观察的朱耷知道,那是一个十分适合密谋的地方,他俩肯定遇上了什么大麻烦,此时是去订立攻守同盟的。朱耷所擅长的是他能暗中获取并分析出上司们的全部秘密,这些秘密无疑是他们的命根子。是的,我可以随时把你们搞得人仰马翻,别看我平时在你们面前低眉顺眼的。朱耷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就像他站在高塔頂端时的样子。可转念一想又感觉哪里不对,我只不过是为了多写点东西搜集素材而已,干吗非得跟谁过不去?
朱耷推开位于底楼的房门。一跨进低矮压抑的房间,他过分敏感的鼻子就嗅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青草腥味,这是一股内容复杂的气息,凭着这股气息他就知道那个男人又偷偷来过了。身板像一张薄纸的老婆此刻正弯着腰站在阳台边洗裤子,她的脸上散发出极度满足后的红晕。朱耷实在搞不懂徒有骨头的她竟会具有如此旺盛的精力,光靠他一人确实无法让她心服口服。朱耷冲过去不由分说地拎住了她的后衣领,双脚乱蹬的她提着一条满是肥皂泡沫的裤衩,裤衩下面还悬挂着一只蛇壳般漏洞百出的长筒丝袜。朱耷拼尽全力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全扔在床上,然后顺手抄起一条晾衣竿劈将过去。老婆号叫起来,不要命似的反扑,硬硬的脑壳目标准确地顶住了朱耷的腹部,很显然她对男人的弱处了如指掌。朱耷丢开晾衣竿退到墙边,他气喘吁吁地推着她,作最后的抵御,他知道这回他又输了。
电视里正播着一则进口胸垫广告,据称戴着这种胸垫可以奔跑、游泳却看不出任何破绽,接着电视里出现了广告女郎在泳池里忘乎所以地扑腾的镜头,虚假的一切同样是美好的。朱耷侧着脸揉搓受了点轻伤的大腿和下腹,他看见窗外对面的楼里,一个裸露出满身腱肉的男人正朝这里窥视,也许他刚才已饶有兴味地观看了夫妻相残的刺激画面,甚至欣赏了他的老婆与那个男人恣意妄为的现场直播。朱耷突然止不住空呕起来,痛苦得弓起身子,被强烈的压抑感折磨着,他早已不堪一击。
不要以为我没有撒手锏,其实你们彻底错了,只不过目前火候未至。想到这儿,朱耷痛苦绝望的脸上便又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他斗不过老婆,甚至不得不屈辱告饶;而同时他又觉得不能再忍,认定自己随时能使出最严厉的惩罚手段。互相矛盾的心理始终拉扯着,如同他喜欢又惧怕登塔。
朱耷又一次登上了高塔,他从未获得过攀登纪念塔的机会,这回终于如愿。由于纪念塔通常被筑成碑柱形或尖刀状,使他无法攀缘直上。可这一座刚建成的大型纪念塔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形状,适合于他技能的充分发挥:雕刻着群塑石像的塔基反复叠高,方便最初的站立和贴附;凿满塔体、排列凌乱的凹坑可能象征着疯狂残酷的弹坑,有利于他手脚的攀爬;而顶端处的巨大平台和一个挥舞着镰刀和枪杆的铜像,则给予他休憩的场地和必要的倚靠。他甚至可以和一个摆出英雄般姿势的铜像并肩而立,这太激动人心了。朱耷甩脱了鞋子,光着双脚“噌噌噌”攀了上去,如同见了亲人般热泪盈眶。
世间万物已在脚下,整个城市笼罩在黄昏混浊的尘埃之下。那些楼房和马路玩具一样,可以任由他拨弄拆解、重新组合,在拆解和组合的过程中也许能消弭种种悲剧和不如意。当然,此刻的朱耷无暇这么深刻,他只希望自己的身心能彻底沉入。
摸黑从纪念塔上下来,对朱耷来说绝对是一场人生劫难。一到必须往下爬的时候,他顿时感到魂不附体。他抓着塔顶的边沿,伸出一条腿努力寻找某个落脚点,本该到处是落脚凹坑的纪念塔此时已变得光溜溜的,地面于他竟也深不可测起来。凉飕飕的雨点却在这时自天而射,子弹般将他射成蜂窝状。他的双手已经攀不住塔顶边沿了。以后再也不敢登塔了,再也不登了……朱耷带着哭腔嗫嚅着,必须从塔上下来这一无法回避的事实,注定了登塔本身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朱耷从噩梦中醒来,在身边熟睡的老婆瘦削的臀部上拧了一下,戒备森严的她马上抬腿给了他一记重击。朱耷捂着疼痛的腰部,才相信自己确实已经安全了。
有关即将提拔一批中层干部的消息在单位里不胫而走,这种事情朱耷向来不感兴趣,唯一让他有些惴惴不安的,是在女上司与他之间有可能又出现一个副上司。朱耷唯一的愿望是能够获得一个清静安宁、心情舒畅的工作环境,那样他才能将工作干得非常出色,他无疑是具有一定的工作经验和业务水平的。
局长用手指骨节轻轻敲击着硬邦邦的桌面,他的面条脸拉得特别长,两只眼睛在朱耷的身上反复扫视。这几天有关提拔干部的消息略有些走样,已有传闻说朱耷即将担任那个副上司的角色,甚至取代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上司。对于这种难测祸福的消息,朱耷只觉得惶恐,自己成了传闻中的人物,这显然是可怕的。
“现在正是稳定压倒一切的关键时刻,你大概听说了吧?去年市场经济处的小霍居然写信举报,造谣谁谁谁贪污受贿什么的。他的阴谋非但没有得逞,反而被发配到企业里看传达室去了。”局长的公鸭嗓与他的面条脸非常匹配,朱耷感觉是在看一部配音糟糕的动画片,但他实在不明白局长为什么要给他讲这种没头没脑的话,这种话就好像你好不容易爬上了一座高塔,竟发现这塔原来并没有让人驻足的地儿。说完,局长狡黠地甩给他一叠稿子。朱耷突然感到全身冰凉,一种随时可能从塔上摔下来成为肉饼的恐惧油然而生。
“这只是我的一篇调研文章,有关怎样堵住廉政漏洞的,观点确实有些不成熟,可绝对没有与您作对的意思……”朱耷解释着。他发现局长已经山一样堵在自己跟前,双手揪着自己瘦弱的肩膀,面条脸上的那张大嘴恰好对准他的鼻子。朱耷听见自己的肩膀骨骼正在发出可怕的碎裂之声,那两排尖利的牙齿非常轻易地就能将他咬破一个洞。
朱耷踉跄着跌出办公室门外,扶住墙壁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镇定下来。他飞速地跑回自己的办公室坐下,小心地用锁打开抽屉。此时的女上司正在一份文件上圈圈画画,神色庄重得像是日理万机的部级领导。那本绝密的笔记安静地躺在抽屉深处,酷似一枚深埋地下威力无比的炸弹。一篇观点和事实都不怎么刺激的调研文章就使局长慌成这样了,那么这本详细记录领导种种诡秘行迹的笔记将会起到怎样无法估量的效果?
女上司烦躁地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抓过电话恶狠狠地拨了几个号码,可惜对方无人接听。她又重拨了一番,依然毫无结果,她气急败坏地撂了电话。
“你把这期月度报表给我连抄十遍!”女上司暴怒地吼叫起来,扔过来一叠沾有饭屑汤渍的陈旧纸张,顺便踢翻了一只热水瓶。朱耷竭力克制自己,此时他的手里正抓着那本足以让女上司、局长从天堂直跌进地狱的笔记。
朱耷下班回到家里,惊讶地发现老婆对他非常友好。她不但主动接过他的公文包,帮他脱去外套,还送给他一个十分妩媚的笑容,他发现她笑起来脸上其实是有两个漂亮酒窝的。
“快坐下来喝一杯,今天这瓶好酒还是老王亲自花钱买来的,最近他们单位每人发了一笔奖金,正愁没地儿花呢!”老婆将他按倒在饭桌前,强塞给他一双筷子,这时他才看清坐在自己面前、架着二郎腿龇着一嘴金牙的男人是谁。竟是半年前当上了某科室负责人的老婆原单位的同事,几个月前朱耷的侄子从外地过来上学,还是他帮的忙。不过,这男人居然独自跑到前女同事家里,还是在男主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也太不把人当一回事了!
“你吃点儿清蒸小黄鱼吧,鲜着呢。还有这莴笋,买来时明明是青白色的,炒熟之后可是翠多了。”男人显然一点也不尴尬,自顾自地介绍起菜肴来。朱耷“哗”地推翻了面前的酒杯和在他看来充满挑衅的菜肴。他极力控制想冲进厨房抓起一把菜刀朝这对男女扑将过去的怒火,继而转身朝门外走去。
朱耷独自走上了住宅楼的房顶,站在肮脏的水箱旁看向四周。只有七层高的屋顶确实低矮了些,他的视线被周围的高楼挡住,无法极目远眺。周围高楼的窗户在他看来就是一只只窥视着他的眼睛,他感觉自己正完全被他人所控制、驾驭着:此刻要是能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塔供我攀登就好了,即使下来时会摔死。朱耷抱住脑袋蹲在了地上,绝望使他五内俱焚。他搞不懂自己为何会落到如此田地,这些年几乎没有一件顺心事,就连愉快地攀登高塔也必须得承受下塔的折磨。他脱下刚才慌乱逃离时没换掉的一只拖鞋,朝水箱猛拍了几下,风声呜咽着又似在嘲笑他。你们等着,我会施展手脚大干一场,把所有欠下的都还给你们。
朱耷下了房顶重新回到家中,发現室内一片狼藉,衣柜橱门大敞,各类生活用品扔得满地都是,家里值钱的全都不见了。也许是那对不知羞耻的男女趁他不备,双双私奔了吧。他抓过老婆的一只旧枕头垫在屁股下,再抓过一瓶饮料。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公文包也被翻抄过了,那本笔记被胡乱地撕走了几页。朱耷赶紧把这意义非同小可的本子抓过来,急急抚平弄皱了的纸页,像婴儿似的抱紧。难道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企图制服单位领导的险恶动机,而准备恶人先动手?他不由得全身毛发直竖,我可压根儿没想跟谁过不去啊!而事实上,那被撕下的几页就扔在痰盂边,蜷缩成一团。
今天的报纸上有一则耐人寻味的社会新闻:一个疯子爬上了市区南端一座塔尖不存的宋代古塔,然后用坚硬的石头狠砸工艺精致的檐轮和塔身,造成无法挽救的文物损失。这个疯子还将塔上的砖石拆下来,朝前来阻止的警察投掷,导致两名警察伤了额骨和颧部。最后警方动用最新配备的高压水枪才将他制服,但高压水枪也使宋代古塔再次遭受了重创,原有七层的古塔少了两层。朱耷反复研读这则新闻,心里遗憾却又有些迷茫。一座没有塔尖的建筑物还叫塔吗?不登上塔尖能叫攀上顶峰吗?这不是苛刻。他丢开报纸朝办公桌对面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办公桌对面此时并没有女上司,她和本单位许多头面人物都被分别集中在几个小会议室里,接受组织谈话。来自市里的领导似乎突然对这个一向平庸得反常的单位感兴趣了,居然腾出大批人手。这些会议室原先经常被用作棋牌室、午睡间,而现在它们的门都神秘地紧闭着,里面嘀嘀咕咕甚至传出撒泼吵闹的声音。一个准备上厕所的副科长从里面出来,他的表情是半笑半哭的。
朱耷漫无目的地在走廊上走动,他当然不想刺探小会议室里的内容,他只是想在这沉闷得过分的空气中弄出点声响来,好调剂一下同事们的神经,因为他们一律无心工作,竖着耳朵在听会议室的动静。工作使他们的神经脆弱到了极点,本能地以为单位里任何丁点的人事变动都会殃及自身。这实在是太可笑了,我们上班并不是为了别人。假如每个人都能出色地完成自己的分内事,所有的担忧和恐慌都将是多余的。朱耷从走廊的这头走到另一头,又重新返回。走路其实也是一件非常诱人的事,虽然不比在俯瞰万物的高处目空一切,但至少不会有跌得粉身碎骨之虞。
组织谈话延续到了傍晚掌灯时分,仍然不见结果,该下班的都推着自行车走了。朱耷没有回家,在人流如潮的大街上,他独自一人慢慢行走,周围的喧嚣似乎与他无关,他想走到市区南端那处新闻发生地,去瞻仰一下塔的遗容就够了。天上开始电闪雷鸣,将整座城市一次次照得透亮,雨后的道路非常泥泞,他至少滑了五十次脚,才接近那座已濒临死亡的宋代古塔。朱耷像一个前来作遗体告别的人士,长时间默哀,极度矛盾的心理同时摄住了他:面对高塔,他始终涌着强烈的攀登欲,而高耸坚固应该是高塔唯一的属性,它的即将死去贬损了高塔本身。朱耷随手抓起一块塔砖,用力抛掷得老远。他既崇尚虚幻的心理满足,又具有非常庸俗的一面,他替自己感到羞愧,又为有幸目睹了一堆古塔的尸骨而欣慰。
第二天一早,朱耷就被一串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惊呆了。昨天的组织谈话延续到夜半时分才得出结果,过程之所以如此漫长,是因为其间不断发现了新的问题。难道别的同事还藏有别的笔记本?组织已决定免去包括局长、女科长在内的五六名领导的职务,其理由与朱耷手上那本笔记里所载的毫无二致。同时,组织还将任命包括朱耷在内的一批中层领导,朱耷的职务是他所在科的科长,也就是说他已替代了他的女上司。朱耷与所有突然得知这些消息的同事一样,呆呆地站着,继而面面相觑。局长室房门紧闭,据说是心脏病突发,已住进了医院;也有一说,他這样做的目的是逃避更严厉的处罚。而在办公室里,前女上司正抹着眼泪整理抽屉,浓烈的酒酸味充溢着整个房间,绝望的她当然已经酗过酒了。朱耷进去的时候,前女上司习惯性地准备拿眼瞪他,但马上意识到了什么,随即换了副委屈乞怜的表情。朱耷递给她一条毛巾。在她感激地接过毛巾的一瞬间,朱耷本以为自己会在内心狂笑不止,但他没有。潜意识里,他觉得局长和女上司的倒台,是因为自己成功地引爆了炸弹。难道我确实把那本至关重要的笔记献给了组织?或者说是组织采纳了我这本笔记里的内容?朱耷快速朝自己家中走去,他想知道那本笔记此时究竟在哪里,它的存在能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个告密的人。
朱耷一把将家门推开。家里有人,而且正乱成一团。参与这场凶猛互殴行动的居然是两女一男,一对男女正朝另一个女人乱啐乱踢,而明显吃亏的一方竟是自己的老婆。他们之间难道已出现了新的利益格局?朱耷不愿对此刨根挖底,可此番情景不正是自己曾经设想过的那个撒手锏吗?一见他破门而入,三个人怔了怔,随后那对男女趁机溜走了,满脸羞愧的老婆委屈巴巴地往他怀里钻。朱耷不禁一阵苦笑,他觉得今天遇到的一切太蹊跷了,这貌似称心的一切究竟是谁制造的?
朱耷撇开她,一头扎进卧室寻找那本他视作宝贝的笔记,他渴望再次见到它,然而他的寻找始终没有结果。他能够断定它在这个房间里,甚至就在某个抽屉中,但他又偏执地认为它已经奉献给了组织,体现了它应有的价值。外面老婆哭泣的声音小了下去,达到目的的那对男女也已经溜了,剩下的就只有他的女人猫一样的哀求。朱耷不打算安慰,也不打算原谅,但不原谅又能怎样?毕竟她也曾跟着自己吃过苦、遭过罪。就让一切恩怨随风飘散吧,如那本不知所踪的笔记本。
朱耷来到郊外,他依稀记得郊外有不少高塔,至今仍等着他前去攀登。黄昏中,朱耷像一只敏捷的走兽撒开四腿奔向他的猎物。城市已被彻底抛在了他的身后,展现在他面前的已是更利于极目远眺的大地。朱耷很快发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铁塔,这种铁塔他以前从未攀登过。他快活地扑上去,一眨眼工夫就已在铁塔顶端了,同时他对自己越来越娴熟的登塔技巧十分满意。
越往上爬,塔下的世界就显得越瑰丽,他的心情也就变得越舒畅。离塔尖还剩几步,他必须奋勇而上。他登上了塔尖,钢铁构成的塔尖坚固无比,似乎永远不倒。塔尖旁横亘着几条极粗的电线,微风中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像是曾经心爱的女人对他的呼唤。首次成功攀登此类铁塔的朱耷,准备痛快淋漓地享受一回,即便下塔时可能会遇到一些更大的麻烦。他像一个控制着自己世界的强者,一个非凡的成功者,很有风度地转过身,俯视脚下的一切。
他继续很有风度地转身。一阵风刮来,朱耷感到身体略有不稳,便下意识地伸手攀住了塔尖旁那根极粗的高压电线。一片火花急遽亮起,他眼前的一切刹那间凝固。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