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添
一、一“层”秋雨缘何比一“阵”秋雨来得正好
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一文中有这样一个独到的见解:“‘可不是吗?一层秋雨一层凉了!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从字面意义来看,郁达夫之所以认为念错的“层”比原本的“阵”字要来得正好,原因在于音韵不同的二字在句中出现时会影响到句子内部的平仄起伏。什么是作者所谓的正好呢?他并未明说。但可能是这一“正好”符合了作者对古典诗歌韵律美的审美要求?的确,用北京方言(根据郁达夫生平及文本语境,此处的北方指的是北平)念出来的“一层秋雨一层凉(仄平平仄仄平平)”确实比“一阵秋雨一阵凉(仄仄平仄仄仄平)”更接近于标准的诗词格律。
而纵观郁达夫的生平,我们便能知晓这一猜测绝非虚妄。1896年,郁达夫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他深受传统教育的熏陶,自幼博览古典诗词,年仅15岁时即已开始创作旧体诗,并向报刊投稿。古代诗词典籍《沧浪诗话》和《白香词谱》都曾给予他无限灵感。无论是阮籍、嵇康的意境深远,或是白居易、刘禹锡的浅切畅达,又或是王士祯、袁枚的含蓄蕴藉,他皆有所效法。他甚至还将清代诗人费冲则作为其短篇小说《采石矶》的主人公,并以此自况。由此可见,古典文学含蓄蕴藉的审美趣味早已潜移默化地汇入郁达夫的创作之中。
但其實作者对于古典文学含蓄蕴藉的审美需求绝非仅局限在其自身表述的对于韵的偏好上。因为在脱离了北方人念错的语境之外,作者仍旧选用了“层”作为雨的量词,如第七段出现的“一层雨过”,我们便能知晓,作者绝非只是注意了该词的音韵,其实也有意无意地关注了“层”这一个体量词与“阵”“场”“片”等个体量词所产生的“义”的差异。
因为个体量词是汉语名量词中的一个子类,常用于个体名词的描述。而由于个体名词往往都有与自己特定相配的一个或多个个体量词,所以个体量词常能够在基本的语义外被赋予独特的形象义甚至修辞义。如一“池”湖水的“池”,“柱”烟云的“柱”等。而在不同个体量词所揭示的形象义与修辞义的区别中,我们也能一窥作者选用该个体量词的审美偏好。比如,上文提到的“层”就比“阵”“场”“片”更显雨的绵密而细弱,与郁达夫本人崇尚凋零枯瘦的审美心理相近。
基于此,我们也可作如下思考。
二、一“个”人是否可以简化为一人
在《故都的秋》一文中,作者三次选用“个”这一个体量词,用意每每不同。
首先是第二段的“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此处,如若我们去除“个”字,本也不会影响文章原本的语义。但反复读来,分明少了几分情致。试探究如下:去除“个”字后的语句,几乎每两个字可形成一个连贯的音节,由于缺少“个”的延宕,整句读来节奏鲜明,语调不自觉地便有些许轻快,似乎处于其间是自由而非混沌。而加上“个”字后,由于一“个”人读来不够畅快,阅读者便会格外关注“个”字对于整句的阻碍,从而发现“个”字内蕴中“单独的”之意味,再结合“苏州上海杭州”“厦门香港广州”这两组词接续使用所带来的摩肩接踵之感,读者自然就能深刻体会到作者单独一人于庞大城市市民群体当中的孤寂。但这样的孤寂之感,又因一字变化的不为人瞩目,暗含了作者于古典文学中承继而来的“哀而不伤”的审美趣味。当然,第十四段的“一个(寿命)三分之一的零头”也有类似效果。如减省掉“一个”,“三分之一”就很难与“零头”相配,也会显得过于浩大。
除此之外,出现在第十二段的“一个(关于)‘秋士的成语”也值得关注,因为此处完全可写作“一则/条(关于)‘秋士的成语”,但“则”较“个”在读音上稍显峭拔,“条”也不如“个”字纤弱,因而均不符合郁达夫所追求的古典文学的纤细幽婉之美。郁达夫的挚友刘海粟曾以“内秀外深”来评价他的创作,由此可见一斑。
三、一“椽”破屋及其他形象化表述妙处何在
第三段中,郁达夫的一“椽”破屋可谓匠心妙笔,颇具“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几许神韵。作者着一“椽”字,便将读者全部的视线引向破屋之檩上的木条,无论是关于木条之木色的联想,或是对于—伶仃木条支撑下的破屋摇摇欲坠的担心,都令人自然沉浸于作者所创设的“十分的秋意”中。而“间”由于更多强调的是屋子的空间感,则很难产生“椽”的此种效果。
当然,这样形象化的表述绝非仅此一例,从全文来看,大致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作者对于陇郁感伤的美学追求。如第三段中的“一丝一丝”的日光若是修改成“一缕一缕”,“日光”似乎就变得强烈而温暖了许多;同在该段出现的几“根”秋草如果表述为几“束”秋草,秋天里景物的寥落之感就尽失了。由此可见,作者或有意为之或无意显现的对于物哀的偏爱与欣赏。
另一类则体现出作者积极浪漫的美学探索。如第三段的“一碗浓茶”、第四段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第七段的“一阵凉风”以及第十一段的“它(枣子树)一株株地长大起来”,都具象化地从器皿口大而圆的形状、植物细长枝的形态、风停留的时长以及树的根茎部位对物像加以描绘。细究效果后我们会发现,“碗”的圆润中和了破屋“十分的秋意”所带来的凛冽感,“条”的健壮调和了丝纹的细弱,“阵”的快速缓解了雨带给人的悲凉之意,而“株”则因表义为树的“根茎”,能够恰到好处地用成长中的生命力化解秋的全然肃杀。凡此种种,皆与作者积极而浪漫的主观感受有关。
之所以产生这样看似矛盾的情况,实际上与郁达夫受到西方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有关。
西方19世纪浪漫主义文学的产生与发展与18世纪英国感伤主义文学有着不可忽视的关系。感伤主义提倡自由地抒发个体的精神与情感,表达对社会现实的不满。而在此当中,卢梭又是对郁达夫产生了直接影响的作家。他们共有的情绪变化多端的个人性格特质,往往以多愁善感的笔触表现出来。除此之外,郁达夫还推崇屠格涅夫的感伤的抒情笔调,更沉醉于德国施托姆《茵梦湖》的感伤抒情描写。而这些都是他在美学追求中偏于忧郁感伤的理由。
在积极浪漫的美学探索中,我们不可忽视古典文学温柔敦厚的诗教理念、优游从容的闲逸思想、名士气度的狂狷精神对郁达夫所产生的影响,但与此同时也应关注到浪漫主义文学思潮中“回归自然”这一重要特征在其作品中留下的痕迹。自幼生活在孤独与困顿中的郁达夫,面对家乡的自然山水往往有着无限的眷恋与热爱,也因此而感到治愈。正如他自己所言:“躺着,懒着,注目望江上的帆船和隔江的烟树青山,我总有大半日的白日之梦好做。”由此,我们便能了解为何在作者凛冽秋意的描绘之外似乎又暗含着如许的人情与暖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