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保法
舅舅从乡下老家打来电话,说:外婆死了。
我们全家顿时沉浸在悲痛之中。妈妈和我,默默地整理行装;爸爸去车库,给他的宝马加油……我们全家准备马上去乡下奔丧。而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外婆那张慈祥的笑脸,就像电影一样,一直在我的眼前闪现——
外婆是在我出生那年,进城住我家的。其实,她也就是为了带我,才进城住我家的。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最早看到的三张笑脸,就是爸爸妈妈和外婆。说来好笑,外婆来我家时,除了带来一大包乡下土特产外,还专门带来了一把小提琴。外婆年轻时,是乡下小镇一所学校的音乐教师。她的许多学生,有的成了歌唱家,有的成了作曲家,有的成了小提琴家,有的成了交响乐团的指挥……妈妈现在能成为出版社音乐编审,恐怕也是外婆的功劳吧。现在,难道外婆又想培养我成为一个小提琴家?……果然,外婆住我家后,每天总有几次,她会拉响那把小提琴,给我听美妙的乐曲,就像是在为我举行专场音乐会。我哭闹时,外婆安抚我的最佳妙方也是那把小提琴。她拉了一曲又一曲,直到我破涕为笑。我五岁时,外婆开始教我拉琴;我上小学三年级,就已经是少年宫艺术团的小提琴手了……一年前,外婆突然想回乡下老家了。她说,她想念那里的山,想念那里的水,想念乡村的温暖和宁静,想念夜空的满天星星……没想到,一年后的今天,却传来外婆病逝的噩耗……
我一边想着外婆,一边坐上了爸爸的宝马。
爸爸要发动汽车了,我突然说:“爸爸您等一下,我忘了一样东西了,我要回家去取。”
爸爸说:“那你快点。”
我就下车,上楼,进家门……
然后,出家门,下楼,上车……不一样的是,我的怀里有了一把小提琴。
妈妈不解地咕哝:“这孩子,带着琴干啥?我们是去奔丧,这几天还练什么琴?……”
我不响,坐在妈妈身边,抱着小提琴,默默流泪。
宝马飞快地出城,田野,村落,河流,山坡……一闪而过;到达乡下老家,已是黑夜。
一块卸下的门板安放在客堂间,外婆就躺在门板上,面容跟生前一样慈祥。妈妈一走进客堂间,就扑倒在外婆身边,号啕痛哭;所有的亲友本来都在默默流泪,被妈妈这么一哭,也都失聲痛哭起来,一时间,整个客堂间哭声一片……
我又想起了外婆疼我的一幕幕……
外婆回乡下老家那天,把小提琴交到我手里,再三叮嘱:“你要好好拉琴呀,我每天都等着听你的琴声呢。”
我笑着说:“您在乡下,那么远,怎么能听到我拉琴?”
外婆说:“听得到的,美妙的音乐能传千里……”
真的是这样吗?外婆呀外婆,您回乡下的这一年里,真的能听到我拉琴吗?今天,我好想当面问问您呢,可您却离我而去……我看着躺在门板上的外婆,默默地打开琴盒取出小提琴。我要拉一曲音乐,让外婆再听听她最喜欢的声音。我知道,这种时候,这种场合,音乐是被禁止的。我担心我的举动,会被理解为对死去亲人的冒犯和不敬。我生怕亲友们会怒斥我,甚至把我赶出客堂间……但我忍不住呀,我总觉得,除了悲痛和哭泣,还应该有另外一种声音,一种神圣和诗意的声音……
琴声悠扬而起,是著名神秘园乐队的经典乐曲《神秘园之歌》——舒缓,凄美,祥和,宁静,充满思忆……
我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拉着琴……
爸爸和妈妈大吃一惊,惊恐地看着我;舅舅,舅妈,阿姨,姨夫,伯父,伯母,叔叔,婶婶,还有表哥,表姐……所有的亲友,全都大吃一惊,怒气冲冲地看着我。但他们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慢慢地由惊恐和愤怒变成了赞许,变成了庄重和抚慰,变成了温暖和安宁,变成了神圣和诗意……他们并没有怒斥我,更没有驱赶我,而是慢慢地走到我身边,低着头,流着泪,默默聆听……
我泪流满面地拉琴,悠扬的琴声,融合在悲痛的哭泣里,身旁是死亡,天上有星光……
那个夜晚,满天星光闪烁,周遭格外宁静。
我看见,外婆的魂灵,在音乐声中徐徐升起,变成了天上美丽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