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志敏,张文明
(华东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上海 200241)
发展是全人类共同面临的议题。自工业化以来,中心/边缘、早发/后发的二元对立发展格局日益明显。在世界经济格局中,早发展类型占据“先发制人”的优势地位,后发展类型则处于“后发制于人”的劣势处境[1]。如何打破此种发展格局,挣脱“马太效应”发展困境,发展模式的抉择成为一道必选题。发展模式主要包括外生发展与内生发展两种类型。外生发展因其存在主体迷失和主体依附缺陷而日益受到批评。随着对发展模式的全球性反思,内生发展作为一种对立概念于1970 年代被提出来,日益受到广泛关注。
城乡发展裂痕的不断扩大成为威胁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致命因素之一。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农村获得了空前的发展,但与此同时,我国农村也面临着农业内卷化、农村空心化、农民原子化的发展困境。受困的农村在发展上与城市差距显著,阻碍我国社会共同体的构建。在新时代下以内生发展为出发点、以乡村振兴为契机,推进农村全面发展已经成为一项重要的社会共识。2016 年中共中央、国务院文件《关于落实发展新理念加快农业现代化实现全面小康目标的若干意见》提出“增强农村发展内生动力”,2017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深入推进农业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加快培育农业农村发展新动能的若干意见》提出“激活农业农村内生发展动力”。2018 年7 月,习近平总书记对乡村振兴战略做出重要指示,强调“要尊重广大农民意愿,激发广大农民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激活乡村振兴内生动力,让广大农民在乡村振兴中有更多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以内生发展为思想内核的农村发展实践在世界各地获得持续推进,农村内生发展研究体系正逐渐形成。1970 年代伊始,农村内生发展研究在经验与理论中交织出一幅多彩而又纷繁的动态图景。遗憾的是,这幅动态图景目前呈现出何种态势,从中又可以提炼出哪些抽象认识,目前却是不得而知。而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在农村内生发展研究中将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首先是理清已有研究内含的发展脉络,为后继研究的进行奠定前提准备;其次是凝结现有观点形成理论命题,为经验研究的开展提供基础指导;最后是推动农村内生发展研究的理论进程,为理论体系的形成贡献部分观点。在实践层面上,对于我国乡村振兴战略的不断推进,农村内生发展的有效实现也将会带来有益启发。因而,本文接下来将从农村内生发展研究的理论转向、命题建构以及面临的挑战和可能进行具体阐述。
内生发展首先孕育于对世界现代化进程的反思。随着工业化进程中物质增殖速率的加快以及资本主义的兴起,先发国家抓住这一历史机遇在经济发展上取得空前成功。两次世界大战重创人类社会,如何通过生产技术的革新实现经济恢复与快速增长成为各个国家、地区首要的甚至是压倒一切的目标。尽管先发国家同样遭受战争的破坏,但借助在生产技术等方面存在的先发优势,仍然实现了经济的快速恢复与增长。先发国家在世界经济体系中仍然占据主导地位。生产技术的领先与经济上的成功使得先发国家成为后发国家竞相效仿的典范。在这种技术—经济中心主义的社会思潮下,经济的增长被等同于现代化进程。在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中,剩余价值的最大化是资本流动的唯一逻辑。尽管经济增长是先发国家和后发国家共同追求的目标,但这两种发展类型在主体关系上存在的结构性矛盾却不可避免。正如依附理论和世界体系理论所指出的,在世界经济体系中,先发国家和后发国家间存在着“中心—边缘”的结构性剥削关系,在技术革新和经济增长上后发国家依附于先发国家。因而,经济至上的导向导致后发国家对先发国家进行简单模仿而走上单向度发展并且注定失败的道路。内生发展则为后发国家从单向度发展中突围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
内生(的)(endogenous)一词源于植物学术语,意指“某种植物,如单叶植物不受外在条件的左右,从茎的内部生长出与母茎相同的新个体”[2]2。后来该词被借用到发展研究中,内生所表达的含义也相应地发生变化。1975 年,瑞典Dag Hammarskjüld 财团在联合国报告《我们现在怎么办(What Now)》中首次提出内生发展(en⁃dogenous development)。1977 年,该财团作为合著者出版著作《另一种发展:路径与策略(Anoth⁃er Development:Approaches and Strategies)》,针对单向度的现代化发展模式,提出五点主张:在发展目标方面,不只是物质财富的无限度增加,而是在物质、精神上满足合乎人性的基本需求,最终目标是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实现命运自决;在发展方式方面,各经济社会单位基于自身状况采取多种发展方式,尊重发展方式的多样性;自主发展;发展是环保的和可持续的;发展的实现离不开对经济社会结构的变革[3-4]。
受此启发,1976 年,日本学者鹤见和子首次倡导内生发展理论。将内生发展视为一种理论之所以在日本被提出,在于日本的现代化是在外部力量驱动下形成的,因而需要内生发展理论作为一种工具,在现代化过程中构建一种文化认同,也即确定这样一个事实:日本的现代化过程烙有日本文化的印记[5]。鹤见和子以发展过程中的主体性为理论基点,通过对现代化理论、依附理论以及世界体系理论的批判而对内生发展理论进行阐述,核心观点为地方居民主体性的发挥推动现代化进程的前进,因而认为后发国家的发展也可以是内生发展[6]。鹤见和子并不否认现代化本身,而是认为非西方社会可以寻找一条有别于西方社会的发展道路,后发国家摆脱对先发国家的简单模仿,“……立足于自身社会传统,改造外来模式,谋求与自身社会条件相适应的发展路线”[7]4。“内生型发展在目标方面全人类是一致的,但是实现目标的途径则是一个富于多样性的社会变化的过程。”[6]10-11不过,在更为广阔的背景中,以生产技术快速更新为基础的现代化进程也为内生发展观念的形成提供了历史渊源和思潮铺垫。西川润认为内生发展观念在历史演变中可划分为三次浪潮,第一浪潮形成于19世纪,工业革命的成功助推英国成为“世界工厂”,英国自由主义思潮的广泛传播在世界各地引发一系列的对抗思想,如法国的社会主义思想等等;第二次浪潮以第三世界民族解放运动的兴起为标志,通过自力更生摆脱殖民统治实现国家独立在世界范围内得到广泛的实践;第三次浪潮即为现如今提出的内生发展理论[3]。因而,对主体性的确定和捍卫是内生发展的理论内核。基于陈卫平的论述[3],现代化的内生发展理论的基本观点可以概述为以下几点:第一,在发展目标上,摒弃经济增长至上的发展观,以人的全面发展为最终目标;第二,在发展形式上,否定依附性的、被支配的发展,坚持国家的自主发展,尊重发展选择的多样性;第三,在发展动力上,不唯技术论,而是通过对本土知识、文化传统、资源等要素的整合利用推动发展;第四,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坚持走可持续的发展道路;第五,在发展主体的内部关系上,内生发展充分尊重地方的自主性和参与权。在先发国家占据主导地位的世界发展格局中,内生发展为后发国家探索“另一条道路”确定了具有主体性意义的合理性,这也为农村发展带来了巨大启发。
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心/边缘、主导/依附的结构性矛盾不仅仅存在于国家之间,在国家内部的区域发展中同样存在。工业化为城市在物质资料生产中赢得中心地位,城市化进程不断地将城市的发展主导地位加以巩固。工业—城市增长极成为国家经济在区域发展中的主要着力点,实践的积极反馈进一步强化增长极观点的战略指导地位[8]。生产要素在城市的集聚,国家发展战略的忽视以及流动资本的全球攫利,面对这些压力,农村的空心化、边缘化以及衰竭化问题日益严重,农村在文明进程中逐渐失语。作为社会组成部分的农村在现阶段的生产力约束下无法被城市化进程完全吸纳,致使城乡矛盾成为全球社会普遍面临的结构性困境。
缩小城乡差距,化解城乡矛盾,外生发展模式一度被认为是行之有效的方式。外生发展模式以自由资本主义为哲学基础,其核心观点认为外部力量的介入能够推动农村发展:“其发展特色是持续的现代化与工业化,并以追求经济增长为目标”[9]62,在运作上则是以市场经济逻辑为基础。在具体实践中外生发展模式主要表现为两种类型:资本介入与国家发展干预。外来资本因其逐利的本质将农村发展简单地设定在经济增长这一狭隘的视域内。为实现单一的物质增长目标,农村的资源被大肆掠夺,与此同时其他的“无关”议题如人居环境、文化与社会建设等则被选择性忽视甚至破坏。在强势的外来资本与弱势的农村地方居民关系结构中,农村的经济、社会及文化自主性遭到漠视,农村的地方特殊性及价值观在单一尺度中被肆意裁剪,“致使地方在农村发展过程中深陷主体迷失与作用异化困境”[10]76。更为致命的是,权力关系的失衡将地方逐渐物化成外来资本的赢利工具,农村随时面临着被抛弃的命运。为克服外来资本介入模式的缺陷,国家力量参与到农村地区的发展进程,尤其是在一些遭遇资本忽视的边远贫困农村地区筹备发展干预计划。但是,在外生发展理念的主导下,计划实施过程中干预者与被干预者仍处于权力地位不平等的关系结构中,农村发展被限定在主导者的价值体系中,农村居民的自主性未得到有效激发。这导致干预计划经常处于无法与农村发展的地方特征有效耦合的危险境地。为有效解决农村的发展困境,外生发展模式需要被打破。
迫切的现实困境将内生发展从对外生发展模式的不断反思中催生出来。农村内生发展的理论最早可追溯到西欧和日本的相关社会思潮。西欧国家最先进入工业化进程,因而较早遭遇农村发展困境。对外生发展模式的抵制及对自由主义化的政治经济趋势的批判,边缘地区通过内生的方式实现发展目标被视为一种可能[11]。日本自明治维新开始效仿西方发达社会并取得一定意义上的成功,但这种效仿的“成功”却引发了国内的一系列社会问题——经济的过度发展、环境的日益恶化最终影响到人的发展,日本学者对此种状况进行了种种反思性努力,这其中也包括鹤见和子。鹤见和子将其内生发展理论运用于农村区域发展问题上,认为农村应该基于地方的主体性、特殊性、自主性结合外来的知识、技术、制度等实现自身的发展[6]。相同的结构性矛盾将内生发展的观点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孕育出来,为农村发展困境的破解提供了新的可能。
内生发展通过强调“自下而上”的作用路径对外生发展的“由上而下”模式进行了突破,为农村发展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从外生发展到内生发展的转换意味着权力的转移[12],在内生的农村发展中,地方决定发展选项,控制发展的具体过程,享有发展带来的相关收益。但是由于对外生发展模式产生的“过度反应”,内生发展在早期阶段以一种怀疑的态度审查外部力量并对其进行抵制,陷入了另一种极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这使之招致一系列的批评。Pieters直言不讳地指出,在全球化时代,忽视外在力量而选择内生发展只会是适得其反[13]。Ray 也认为,在全球化背景下不借助于外在力量而完全依靠地方实践“纯粹”的内生发展是不切实际的,这种内生发展只能被视为一种“理想类型”[14]。Vanclay 则提议,“内生发展和外生发展应被视为理想类型的二重性融合于地方发展策略中,而不应被视为相互对立的两种类型”[15]60。在本体论上,内生发展具有社会和过程相关特征,关键内容涉及自然、人、社会、社会互动、空间以及时间这些概念,是发展主体基于自身的本体论假设发展相应的概念与方法论[16]。因而,这就决定了有必要以一种整体的视角审视地方与广泛的政治、经济、社会以及自然环境之间的动态联系以推动农村发展。2000 年,新内生发展概念的提出实现了这一步的跨越[14]。
新内生发展将“地方—超地方”的框架带入到农村发展研究中。相比而言,新内生发展不仅承认地方在农村发展中的主体性地位,尊重地方所特有的价值体系和文化传统,也将超地方因素视为农村发展可资利用的要素,认为农村的发展困境能够在整体视角中通过多元行动得到改善。正如Ray 所认为的,新内生发展的实践需要整合地方行动者、国家力量以及社会中坚力量(如非政府组织等)的共同作用力[14]。外生、内生以及新内生这三者之间的概念区别可参见表1①,这里不再赘述。将地方—超地方框架纳入农村内生发展,在概念上涵括以下四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地方因素确立以文化为基础的地方主体性,这是内生发展的理论内核。内生发展是以文化为基础的发展[17],文化为地方主体性的发挥提供了行动依据和发展逻辑,具体表现为地方个人、组织依据其文化与价值系统制定发展目标,控制发展过程并评估发展结果。目前农村发展深陷狭隘的经济增长中心论的桎梏,内生发展以文化为行动依据对此进行一种反思性突破。地方主体性构成内生发展的核心动力,为农村确立城市增长极模式以外的发展可能。二是超地方因素廓清内生发展行动范围。超地方因素与地方因素在权力关系上处于平等地位,但在功能上超地方因素对地方因素有促进与扩展作用。在工业—城市话语的压制下,地方因素在农村发展中长期处于“局外人”角色,农村内生发展需要借助超地方因素将地方因素激活。同时,在全球化时代,固守地方具有天然的缺陷,超地方因素将地方因素嵌入到系统发展行为中,将地方因素扩展为不可或缺的整体发展的组成部分。三是地方与超地方因素以一定的机制进行联结。在发展干预模式中联结方式为社会—公平机制,具体的联结实体有政府组织;在资本介入模式中联结方式为市场—效率机制,具体的联结实体为企业;在内生发展模式中联结方式为地方—共生机制,具体的联结实体为地方行动者,这其中包括社区居民、企业、社会团体等力量,地方行动者以社会资本为粘合剂将超地方因素整合进地方发展行为中,并与超地方因素形成共生关系。四是地方与超地方因素的特定组合将会形成多样的农村内生发展形式。因此,内生发展可以被定义为一种扎根于本土的过程,以提高当地民众的生活质量为宗旨;途径为基于当地的自然与文化资源,发掘内部潜力,利用外部经济、技术、智力资源提升内生发展力;重点在于对当地收入、资本积累、创业精神、能力建设、社会活动参与、制度与文化涉入、灵活的生产组织以及发掘地理优势的投入[18]。简言之,农村内生发展基于地方主体性,联结地方与超地方中的发展要素,推动农村的经济增长与结构转型,以最终促进农村居民的全面发展。
表1 外生、内生与新内生发展的概念区别
农村内生发展的核心观点可以表述为:地方主体性形成的发展过程能够产生满足地方居民多样需求的发展结果。在这其中,地方作为分析单位是构成农村内生发展的重要理论概念。地方在地域范围上是小于国家单位的,但是也不完全等同于行政区域的划分。地方作为农村内生发展的分析单位,被赋予一种共同体的理论意涵。对此,鹤见和子进行了充分的阐述,她在借鉴社区概念的基础上认为地方概念包括地点、共同纽带、相互作用这三个方面。所谓地点指的是人口的居住地,共同纽带则包括共同价值、共同目标、共同思想等,相互作用意味着居住在该地的人口之间所形成的交流、协作等互动关系,因而地方是特定地点通过共同纽带的维系在相互作用过程中创造各种可能性的场所[6]。Ray 也认为地方②是农村内生发展的构成要素[19],赋予其地方社区(community of place)的意指。Ray 着重强调在内生发展中地方所具有的文化维度,他认为“‘文化’的定义很广泛,涉及不同区域区分开来的特征(包括区分区域类型的一般特征,如‘农村’和‘城市’),因此,也是人们表达他们的归属感以及生活意义的方式”[14]141,进而提出地方文化认同。文化共享成为界定农村内生发展地方边界的重要依据,基于文化而形成的地方文化认同则有利于促成共同纽带的形成。同时,这意味着地方单位的范围需要被置于文化界定内审视。“内生发展从地方社区出发,而不是针对地方社区,为发展提供了一种解释,审视地方社会和利益相关者在推动发展中扮演的重要角色。”[20]174因而,在农村内生发展中,地方作为基本的分析单位具有概念上的灵活性,可根据具体的分析情境发生变化,既可以是一个村庄,或者村庄内的群体,也可以是更大范围的农业区域,核心依据在于分析单位是否具备被视作共同体的内在基础。在实际研究中,村庄(或者说农村社区)成为内生发展分析最为基本的单位。由欧盟启动的以农村社区为基础推动农村内生发展的LEADER 项目③即为一个典型。
主体性的发挥推动地方发展进程,该理论命题已被相关研究所阐释。地方主体性不仅包括地方居民(包括个人和群体)在发展过程中所具有的能动性,也包括地方知识、地方资源等。在针对农村的发展项目中,项目的顺利实施需要借助外来的科学知识、管理知识等,同时也不能脱离特定的地方知识。Adamski 等以在波兰农村某地实施的“波兰红牛”保护与开发项目为研究个案,揭示出农村内生发展是建立在地方知识被确认的逻辑基础上,他们发现推动农村发展,需要有专家和政府人员代表的科学、管理知识的介入,同时,建立在地方传统、集体实践和经验上的地方知识(具体为当地养殖波兰红牛的传统以及相关经验等)也不能被忽视甚或被视为现代化的障碍。在发展过程中,地方知识因其对地方实际情况的熟悉而有助于最大化地挖掘地方发展潜能,更为重要的是,能够承担一种将外部资源进行调整以适应地方特性的媒介角色,减少“一般”项目在地方执行过程中所可能产生的消极后果[21]。同时,在超地方协调框架内(法律、制度)地方知识例如法国红酒也可以被转化为在市场经济中地方所占有的知识财产[22]。相比于地方知识,在更为宽泛的层次上,地方文化被认为在农村内生发展过程中发挥重要角色。文化在内生发展中的作用体现为三个重要维度:一是工具性,即文化可以作为一项资源进行开发或者保护;二是表征性,地方特殊性通过文化得以表达;三是激励性,文化为地方行动提供动力源泉[23]。Ray 针对文化在后工业时代对农村发展所能产生的作用提出了文化经济(Culture Econo⁃my)的概念[24],认为文化经济包括四种模式:将文化商业化为地方产品或者服务,或者将地方认同整合进本土产品或者服务;将文化认同包装进地方发展规划;建构或者重新挖掘文化的地方认同;聚焦于一系列发展路径[25]。其文化经济概念借鉴了布迪厄的观点,从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的角度审视了地方文化在农村发展中的作用。在经济资本方面,地方文化可以作为农村发展可开发的重要资源,在利益相关者的实践行动中进行经济价值转化。在文化资本方面,地方文化作为在全球化时代麦当劳化过程中农村地方的一种标识,成为农村居民形成地方认同的重要依据,而这种地方文化认同对于个人的幸福感会带来积极的反馈[26]。Jenkins 在赞同文化经济概念的基础上,重点从社会资本的角度,结合行动者网络理论,认为欧盟的农业政策需要调整方向,应将地方的传统文化作为能够创造农村发展网络的资源,在这种网络中,农村的地方性成为一种资产,促进农村振兴,并将地方行动者与更为广泛的国家和国际市场的发展框架联系起来[23]。这意味着,传统文化向外可以进入市场进行开发,向内可以发挥社会资本的作用加强促进当地发展的关系网络。从社会资本本身来看,它对于农村社区的内生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因为社会资本提供了一个社区成员之间相互合作并与外部资源进行互动的网络,而当社区变得更加团结、信任程度越高,社会资本也因此得到加强[27]。不过,在使用社会资本的积极功能时,Shucksmith 提醒注意其中存在的结构性不平等以及由此而在村庄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社会排斥问题[28]。
地方知识、文化等是基于地方居民能动性的形成物,对于农村发展具有积极作用,形成前提在于地方居民主体性的发挥,参与则是其实现的重要途径。参与包括发展过程的透明、公开以及个人对公共和私人事务表达意见的能力,是实现可持续发展的重要要素[29]。参与可被当作一种目标,也可以是实现目标的手段,抑或是作为实现其他目标的副产品而出现[30],在农村内生发展中参与主要被作为一种手段。一方面,参与是表达地方居民需求和影响决策的重要手段[31],另一方面,参与是保证发展项目的顺利实施直至目标实现的推动力[32]。政治参与是参与的一个基本方面,不局限于此,也包括经济、文化、社会等方面,参与和农村发展具有完全重合的发生域。地方居民通过对发展过程的参与而满足自身的需求和需要,如何促进农村发展过程中地方居民的参与因而就成为一个重要议题。以意大利托斯卡纳的某个地方行动组织④为例,他们通过组织振兴论坛作为参与平台,在鼓励当地居民(包括公共部门和私人部门)自由参与的基础上,收集利益相关者对农村发展项目所表达的个人意见,进而以此为基础形成农村发展项目[32]。除参与平台之外,共同价值目标的觉醒,地方文化认同的存在能在精神动力层面上促进地方居民的共同参与行为。参与行为合力作用的形成也依赖于领导机制的存在。针对行仁庄的研究认为,该村社会经济发展具有内生性质,原因在于村落中的社区精英包括政治精英和经济精英发挥了主导作用[33]。一项基于中国与瑞典农村发展个案的研究表明,基于地方的条件和情境,以共同目标为导向,在村民充分表达自己的声音和建议的前提下,通过组织(村委会或者由利益相关者形成的组织)的协调、领导形成符合实际的发展计划,在相互合作中吸引、利用外部资源包括商业、政府部门去发展自身,这让日益衰弱的农村具有了振兴的可能[27]。在形成参与的有利条件,促进参与作用最大化之外,形成有效参与的又一因素则是农村居民的参与能力。这就可能需要在发展过程中对农村居民进行增权,尤其是对于边缘群体或者个人[28],具体方式包括针对地方的组织学习等[34]。当把视域放大到宏观的社会结构,有效参与的形成意味着在社会结构中存在自主行动空间。在中央和地方的权力关系中,由于在政策制定、资源分配等方面存在的矛盾,地方对发展过程的自主参与会因此受到结构性束缚[35-36]。因此,在农村发展过程中,农村居民的参与既是实现地方与超地方因素联结的渠道,也是地方与超地方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对于以地方主体性为理论基点的农村内生发展,一些研究尝试总结出它所呈现出的关键特征。本质上,内生发展包含两个方面,一个是地方全部技能的展现,其中包括意识的觉醒,另一个是地方拥有追求不同发展路径的权力[25]。在地方控制发展过程、重视文化价值以及平衡地方内部与外部资源之外,Millar 等人针对非洲的广大农村地区,特别强调开放的世界观在内生发展中也是一个关键点[37]。Tolón-Becerra 等指出内生发展具有利用内生潜力、发展社会资本、促进地方参与三个支柱[38]。Vanclay 将农村内生发展的关键要素总结为:目标是创造多元、弹性和可持续的地方经济;地方确定发展方案;地方控制发展进程;地方受益于发展成果;利用地方可用资源(自然的、人力的以及文化的);挖掘地方特色,并尊重当地的价值观;意识到农村正成为后生产主义之地,既是消费场所又是生产场所;提升农村的多功能性,例如生态保护、文化传承等[15]。Mühlinghaus 等认为内生发展具有五个特征:一是内生潜能,可以定义为在一定的时空内某地方所拥有的发展机会总和,具体包括自然资源、技艺以及能力等;二是地方经济,即在坚持地方经济开放的前提下,强调地方经济具有的自主性,以减少对外部因素的依赖,具体表现为区域内部的协作,从产品和服务的输入转变为优质产品的输出;三是可持续发展,即经济增长不是内生发展的唯一目标,还包括经济、生态、社会在内的多维度发展;四是参与,内生发展是基于地方需求而进行的自我决定发展过程,地方居民参与政治决策过程是一个基本方面;五是地方认同,地方认同能够在社区中形成凝聚力,促进地方居民参与社区事务,这又有助于形成群体认同感,加深地方居民的社区归属感,强化相互间的沟通与合作[39]。张文明等人在概括的基础上进行了简化,提出农村内生发展包含资源、参与、认同三个要素[10]。资源要素既包括地方的内部资源及其潜能(包括物质的与非物质的),也纳入外部资源,参与要素则是指地方居民作为利益相关者和核心力量参与发展的决策、实施过程,地方居民通过参与主导发展进程,认同要素意味着地方居民以及相关行动者对其所在地包括生活方式、文化价值、身份等方面形成的稳定情感,这成为农村内生发展重要的精神动力源泉。地方居民通过这三个要素将主体性作用于发展进程,提升生活质量和幸福感,促进社会结构的变革。从资源、参与、认同三个方面来看,农村内生发展在地方的关系结构中呈现出地方主导的特征,具体表现为:在资源结构中,地方资源构成物质转化过程成立的充要条件;在参与结构中,地方居民能够充分地对发展事项进行利益表达和抉择;在认同结构中,地方文化认同成为利益相关者价值取向的主要依据。这种结构特征既是地方主体性充分发挥的例行化结果,也是内生发展得以持续的前提条件。
至此可以明晰,地方主体性、地方文化、参与、认同等是构成农村内生发展理论观点的关键概念,基于前文论述,它们之间具有的逻辑关系可以通过一种较为粗略和简单的方式被勾勒出来,具体如图1 所示。在该图中,地方主体性是逻辑关系的起点,其中包括了个人(群体)能动性、地方文化、地方资源等具体方面。在参与过程中,地方因素和超地方因素(包括资金、技术、智力资源等)得以被联结。有效参与的形成需要参与平台、文化认同、领导机制以及参与增权等因素的存在和促进。参与通过对发展进程的控制和注入动力改变农村社区的资源、参与以及认同结构,进而推动农村内生发展的实现,最终达成人的全面发展这一价值目标。当然,这些关键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具有动态性质,例如,地方民众在协商参与中逐渐形成一种由地方居民主导发展进程的参与结构,而这种参与结构又为地方民众的有效参与提供了有利条件,因此构成一种循环往复的动态过程。
在经济学背景下,Vázquez-Barquero⑤为超越内生增长模型(endogenous growth model),基于过渡增长理论、依赖理论等理论针对内生发展提出四条理论命题:第一,内生发展过程是地方生产系统利用外部性的结果,这有助于增加收益和经济增长;第二,内生发展包括资本积累的过程,资本积累是从更为现代的活动抽取资源和利用生产过程产生的剩余的结果;第三,内生发展的特点是在地方行动者的控制下通过自主性挖掘现有的发展潜力;第四,内生发展是城市和区域为应对竞争挑战而进行的经济和社会变革,其中地方行动者采取策略行动以提升地方社会的福利[40]。这四条理论命题虽然是在不同的理论背景和目的中提出的,但是关于内生发展的理论认识包括第1、3、4 条理论命题与农村内生发展的相关研究表现一致。因而,在借鉴这些理论命题的基础上并基于前述相关阐述,可以尝试性地将农村内生发展的核心观点发展为相应的理论命题:一,农村内生发展的形成需要地方与超地方因素的共同作用,包括地方内部与外部资源的整合利用,利益相关者的协商参与,共同的文化认同等;二,内生发展的农村在发展进程中呈现出地方主导的关系结构;三,内生发展能够满足农村居民的多样需求,包括生活质量的提升,幸福感的增加等;四,内生发展确立农村(地方)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持续存在。
图1 农村内生发展关键概念逻辑关系示意图
面对全球化背景下农村的现代化困境,内生发展经历了从概念的提出、演化,到相关理论观点的提出、丰富的过程,反映出农村内生发展研究仍然处于理论发展阶段。目前,对于农村内生发展存在一些批评的声音,认为内生发展概念定义模糊,缺乏明确的理论根基,“内生发展不是由明确的理论基础构成的发展模型,而更应该被视为相对于经常观察到的发展模式和过程的一种理想化描述”[41]43,“其强有力的基础是对理想发展形式的价值判断”[41]50,更为激进的观点甚至认为,“内生发展在当前形势下是服务于政治功能而不是共同的社会或者经济目标”[11]2。对于这些来自经济学的质疑,Vázquez-Barquero 关于内生发展的研究即为很好的回应。从更为广泛的理论背景来看,这些指责也是有失偏颇的,目前农村内生发展研究从社会学等学科吸收了大量理论营养,其中包括布迪厄、吉登斯等人关于文化资本、全球化等方面的重要理论观点。在鹤见和子看来,内生发展理论不同于以帕森斯为代表的现代化理论,不是一种通用理论,而是一种从特定经验出发进行的理论尝试[6]。这反映出内生发展在日本学术渊源中的扎根理论性质。在欧洲研究情境中,农村内生发展的兴起源于对欧洲农村发展政策尤其是LEADER 项目的经验总结与反思。与此同时,关于农村内生发展的研究观点也被概括为一种理论对农村发展问题进行诠释,或对农村发展干预项目进行指导。例如,针对非洲的农村发展问题,一些研究制定出具体行动步骤或者说脚本以提升村庄的内生发展[37,42]。对于一种已被经验材料广泛验证的理论来说,指导实践活动是其价值和意义的体现,但对于目前被称之为理论视角较为适宜的内生发展来说[10,41],这无疑是操之过急。农村内生发展仍然处于理论形成阶段,对此Slee 甚至认为,“迄今为止(关于内生发展的)证据过于零散而无法提供任何概括性结论”[41]53。虽然本文尝试性地总结了农村内生发展的相关理论命题,但不能否认的是,农村内生发展在理论方面的可检验性和预测性仍是需要得到大量讨论的。在更深层次上,内生发展是对其他概念的简单“封装”抑或是能够作为一个基础概念支撑理论形成,目前仍是不甚明了。这意味着来自经济学的批评是需要得到认真对待的,也反映出农村内生发展研究目前所面临的理论困境。因而,作为发展中的理论观点,当前农村内生发展研究无法完全有效地回应迫切的农村发展问题。消极地看,这对于农村内生发展的理论完善可能会带来挫折。另外,在不同社会情境进行的农村内生发展研究由于缺乏有效的对话,滞缓了理论发展进程。例如,可能由于语言障碍的存在,在Ray 关于农村内生发展的一系列研究中几乎难以发现他对日本相关研究的引用。至今,关于农村内生发展的经验研究在方法上仍是以质性研究为主,这与该理论处于发展阶段有关,但也限制了农村内生发展的研究观点达到理论标准的进程。
对于身处现代化进程的农村,内生发展是一个强有力的观点[41]。为推动农村内生发展的理论进程以应对现实困境,今后的研究可能需要从以下几点做出努力。第一,在坚持农村内生发展的经验导向之外,同时也注重从不同学科背景中引入多样的理论观点,比如,有研究将行动者网络理论[23]、演化博弈理论[43]等理论带入到内生发展分析中,以此夯实农村内生发展的理论基础。此外,内生发展概念也仍然有必要得到深入的辨析。第二,来自不同社会背景下的农村内生发展研究需要加强对话与交流,农村生计研究由于国际性学术机构的推动和国际性学术会议的举办而得到长足的发展,农村内生发展研究可以借鉴于此促进不同观点的碰撞,推动理论进步。第三,多种研究方法并举以丰富农村内生发展的理论内涵。当前关于农村内生发展的测量工具较为缺乏,亟待取得重要突破,并且,对于农村内生发展的研究也有必要从理论归纳阶段适时转向理论演绎阶段,以形成完整的理论构建过程。现如今,随着人类社会发展进程的不断深入,城乡融合发展已日益成为一项重要的社会共识,对此,农村内生发展的理论使命不是制造城乡的对立,而在于确立多样生活方式的可能。
注释:
① 该表格为翻译版本,原文请参见:Bosworth,Annibal,Carroll等著,Empowering Local Action Through Neo-Endogenous Development:The Case of LEADER in England,载于 Sociologia Ruralis,2015 年第 3 期,第5 页。
② 在文献中对应的是territory 一词,该词具有领地、属地、地区、领域等意思,基于前文所介绍的,Ray 是在地方(local)和超地方(extra-local)的框架中分析农村内生发展,同时结合中国语境,因而本文将territory 翻译成地方。
③ LEADER 源于法语“Liaison Entre Actions de Déve⁃loppement de l'Économie Rurale”的缩写,意为“将农村经济与发展行动联系起来”,该项目持续进行三期,分别为 LEADER I(1991-1994)、LEAD⁃ER II(1995-2000)、LEADER+(2000-2006),2007年被整合进欧盟农村发展项目(Rural Develop⁃ment Programmes)(2007-2013)。
④ 地方行动组织(local action group)的成员包括社区居民、企业、社会团体及一定比例的政府官员,是LEADER 项目具体实施的承担者。在政府不直接介入的情况下,由地方行动组织进行项目申请,经由LEARDER 项目委员会审查和批准,以资助项目资金的方式推动地方行动组织实施特定的发展项目,激发农村社区的内生发展能力。
⑤ Vázquez-Barquero 是马德里自治大学的经济学教授,他认为内生发展的核心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原理以及控制资本积累和收入分配过程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