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睁开眼,屋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没有方向,也没有任何声响,周围静得可以听到时间的流动,嘀嗒嘀嗒,像锤子砸在心尖上,硬生生地疼。
青春有些恐慌,她掙扎着坐起来,伸出手摸摸床边,冰凉,没有一点儿热乎气,身上的棉被有一股浓重的烟草味儿,她屏住呼吸,想要靠着鼻子的力量隔断这气味儿,哪怕只是暂时消失一会儿也好。她终于可以确定只有一个人了。她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试图回到刚才的情境里,大脑却好像短路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无奈地舔舔嘴唇,有咸咸的味道,再舔,还是咸咸的味道,青春意识到这该是泪珠的咸味儿。
青春的嘴角有些上扬,黑暗中她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在眼睑处摩挲着,干干的,有多久她不知道流泪是什么滋味了,醒着的时候青春都是笑的,各种笑让青春的脸部表情变得僵硬,像打了玻尿酸,看多了就会觉得那笑其实比哭更难看,可有人喜欢看,到她这里来的男人大多是奔着她的笑来的,青春笑起来很可爱,两颗洁白的小虎牙争先恐后地卖弄着风骚。
青春重新闭上眼睛,有些疼。
“青春,青春……”开满金黄色油菜花的地头,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笑盈盈地站在青春面前,明亮的阳光洒在女孩身上,仿佛沐浴着金色的光环。天空很高很蓝,像抹了厚厚的油彩,云朵棉花团似的簇拥在一起,洁白透亮,风轻轻吹动着花瓣,便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飘过来,一眼望不到头的油菜花舒展开来,画面美得有些不真实。
青春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女孩却像被施了魔法,快速地向后退,越退越远,最后消失在青春的视线里,那片金色的花海在狂风中翻滚、坠落。
青春再一次睁开眼睛,这一次她清醒了,是个梦,这样的梦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也不止一次地让青春失望和不安。此刻她正躺在马超的大床上,床板有些硬,睡久了青春的腰就有些酸痛。她不止一次要求马超换个床垫,每次马超压在她身上的时候咯得骨头节都是疼的,马超腿短皮厚身子重,一边忙不迭地折腾青春,一边气喘吁吁地答应着,事后就是不认账。
“这床怎么啦,能睡就行了,要求高去五星级宾馆啊,咱得有那资本才行啊。”马超抽着廉价的香烟,淡淡地说,刚才的那股劲用完了,好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拍不起来。
就他那抠门样,想从他身上榨点儿钱简直比登天还难,青春很清楚,此后便不再提。
马超是她的第几个男人?青春也想有确定的数字,她曾经扳着手指头算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算不清楚,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青春并不想算清楚,算清楚了怎么样,她又能找回什么?
马超住的地方在城市边缘一排低矮的水泥平房里,周围高大的建筑物把这个地方挤压得像甲壳虫,它们是被现代化都市遗忘的部落。在这里居住的大多是外地来的打工仔,因为房租便宜,出入也方便,不远处就是地铁站的出口,当然是终点站。
这里属于三不管地带,不像城里那些小区管制严格,进去一次像查户口似的,恨不得把人家祖宗八代都挖出来,还得忍受门卫保安轻蔑的眼神。那些保安有什么了不起?充其量是个混饭吃的工作,还真以为自己就是有钱人了,凭什么看不起人?青春在心里鄙视他们无数遍,也不得不依例接受询问。青春最烦别人问她家里的事情,她没有家,从那对儿给了她肉身的男女宣布离婚的那天起,青春就没有家了。
马超是开货车的,经常十天半个月不在家,他不在家的时候青春是自由的。自由是因为马超并不想为青春做无谓的投资,在他看来,能给青春提供一个不用花钱的地方住已经是最仁慈的事了,她就该对他感恩戴德,其他的免谈,说到底俩人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青春要靠自己度过马超不在家的日子,其实即使马超在家他也不会负担青春的生活,他会说我的钱是用来寄回老家养老婆孩子的,不是给你这样的女人挥霍的。他最多出车回来的时候带一些在半路上买的廉价的土特产或者木头梳子、发卡之类的小饰物,这已经是他最大的手笔了。
青春是跟着奶奶长大的,那个她原本叫妈妈的女人在她五岁的时候和小镇上一个做生意的外地男人跑了,此后再没有音讯,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从那以后青春不愿意叫那个女人妈妈,哪怕听到她的名字也不行,她觉得这个称呼对她来说是一种侮辱,是残忍的。她对妈妈所有的记忆都是黑暗的,她甚至想不起妈妈的样子,家里没有一张妈妈的照片。青春的爸爸好像并不难过,不久便带了一个女人回家,还让青春叫她妈妈,青春当然不肯,死活都不叫,那女人倒不生气,轻言细语地宽慰着生气的爸爸,“孩子小,就别难为她了,慢慢熟悉了就好啦。”青春抬头看她的时候,一双锋利的三角眼露出狡黠的目光,面若桃花,心如蛇蝎,这样的女人一看就不善,像极了葫芦娃里那个兴风作浪的蛇精,青春吓得哇哇大哭。青春的哭声里带着更多挑衅的意味,从那个时候起她就穿上了沉重的铠甲,已经开始知道保护自己。爸爸没有过多责备她的任性,反而经常买些好吃的好玩儿的小东西讨好她,这就是她的目的,她做到了。
其实青春的爸爸好像从来不缺女人,此后他又带回过几个女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哪一个都不能长久地住下来,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那些女人都会不辞而别、远走高飞,根本不用青春担心后妈的问题,因为没有哪个女人会成为她的后妈。爸爸越来越偏激,这似乎更像是一种报复,以不停地变换身边的女人来报复妈妈曾经给他的伤害,这是一个男人难以启齿的悲哀,青春不怪他。然而这样的生活并没有维持太久,十岁的时候,一场意外让爸爸再也没有醒过来,他终于可以放下了,可青春背负的更加沉重了,她像脱了缰绳的野马,一旦有喘息的机会,就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我没有爸爸妈妈,我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青春这样回答每一个问起她家庭的人,也习惯了每个人意料之中的唏嘘和同情。这都不算什么,对青春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十岁的青春和七十岁的奶奶成了相依为命的人,一辈子胆小怕事的奶奶因为爸爸的死变得精神恍惚,好的时候她拉着青春的手眼泪啪溻地说青春是个苦命的孩子,那么小就没了爹娘,可怜啊。忽地又会揪着青春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哭喊,是你那个不要脸的娘害得我没有儿子送终,狐狸精,你去找她啊……青春没有想过去找妈妈,她辗转听说过一些妈妈的事情,只要她想,她完全可以找到那个女人,请求留在她身边,但青春从心里憎恨她,那个女人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从她走的那一刻起她们就没有了关系。
青春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干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这件事直接导致了最严重的后果,让青春的奶奶一病不起,不久就咽了气。初三女生青春怀孕了,这像一个重量级炸弹在乡村的中学校园里轰然炸开,很快就传到村子里。
“和她妈一个德性,骨子里就是贱。”“那么小的年纪就偷人,以后谁还敢要,她这辈子算是毁了。”村里的女人指指点点,没有人关心搞大她肚子的人是谁,她们只看到青春日渐隆起的肚子,这就是铁证。
病重的奶奶央求一个远房姑姑带青春去了医院,那个阴暗、潮湿的小诊所里,还是孩子的青春躺在冰冷的床上,任由一群人在她身上摆布,连一块遮羞布都没有。她没有流泪,尽管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咬破了嘴唇,她挺过来了。她没有说出男孩的名字,也不恨他,在那个开满金黄色油菜花的山坡上,青春经历了她的第一次,懵懂的初恋总是惨烈的,青春一直这样认为。
青春翻了个身,看着漆黑的窗外,没有一丝亮光。她想摸出手机看看几点了,睡觉的时候青春会把它放在枕头下面,头枕在上面她觉得安全。可是摸索了很久也没有,算了,天总会亮的,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等着吧。
那年,她背着行囊站在村子唯一一条通向外面的公路上,一辆又一辆车从她面前开过,飞扬的尘土遮住了她瘦小的身体。她不停地招手,没有人停下来。天快黑的时候,终于有辆货车愿意带她一程,青春感激地上了他的车。那个司机就是马超,青春跟着他上路了,她没问马超要去哪里,马超也没问青春。后来青春就跟着马超到了这里,他把她安置在他租住的这个小房子里,给她买了生活用品,起先他跟别人说青春是他的表妹,想来城里找个工作。
跟着马超这么多年,最让青春舒心的是马超从没问过青春以前的事情,两个人好像从一开始就达成一种默契,谁也不去打探谁的生活,这种契约式的关系倒让两个人更近了,他们更像是亲密无间的搭档。马超向别人介绍她的时候总是说这是我表妹,时间长了,别人也都品出了这“表”的意味,只是没有人会揭穿,都是在外面打拼的人,谁也不会去较这个真。
青春也不是闲着没事干,马超通过各种关系给她找了几份工作,在饭馆里做过服务员,在大街上发过宣传单,只要能挣钱的事儿青春都想做。青春第一次走进天桥下的那个小餐馆时,怯怯地躲在马超身后,老板姓金,大伙儿都叫他“老金”。老金五十多岁,和马超一样身矮体宽,脸上堆积的肥肉把细长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线,一张嘴就露出满口的黄牙,像多少年没刷过牙,牙缝里塞满了食物残渣,一说话唾沫星子能喷到对方脸上。
马超把青春拉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张脱了油漆的条状木凳上喝茶,也不用茶盅,直接端着小茶壶往嘴里倒,一枚宽大的金戒指套在他肥厚的无名指上,闪着光。暴发户,青春在心里厌恶了无数遍,却也不敢表露出来。他用那双细长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青春,直到把青春看得无处可藏转身欲走的时候,他才缓缓地说:“马超你小子还有这么水灵的表妹,几世修来的啊。行,就让她在这里先干着吧,也好给我充充门面。”青春正要反驳,马超狠狠地捏了一下儿她的手,青春只好作罢。后来马超说能在这里找份工作就已经不易了,你没有资本没有学历,就只能靠这张脸蛋了。说这话时,马超的眼神里流露出坏坏的表情,好像在说青春你生来就是个花瓶,要靠脸蛋吃饭的。
那天马超破天荒地带着青春在城里玩了一圈儿,免费的小公园、热闹的步行街、灯红酒绿的都市商业圈、摩天大楼……从没离开过村子的青春第一次感受到了外面的空气,原来生活这么美好,并不是她从小看到的那样。她的心在那个欲望升腾的夜晚悄悄融化了,她以为从此她可以幸福地生活了,再也不用看着村里人的脸色过日子,更不用为了那几亩薄田把自己累得像头驴,一双白皙的脚硬生生地踩着各种牲畜的粪便,在田地里踩埂囤肥,一年干到头拿不到几千块钱了。晚上马超还慷慨地带她去了麦当劳,青春平生第一次吃了洋餐。回到租住的小屋已经是深夜,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幸福中的青春半推半就中上了马超的床,成了马超的女人。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青春听到马超狠狠地骂了句:“还以为是个黄花大闺女,原来早就破了,白花了我百十块钱又是吃又是玩的。”青春原本美好的念想瞬间崩塌,躲在被子里没有吭声,眼泪打湿了被面,她一直以为的好人超哥只不过是在利用她而已,也就从那一刻起,青春知道了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一切都要靠自己。
青春在老金的“聚友餐馆”开始了她的第一份工作。老金虽然面相粗陋,人倒也不坏,对青春还算和善,马超是聚友餐馆的常客,每次出车回来都要到这里喝几杯,菜多少好坏无所谓,只要有酒就够了。马超和老金是同乡,俩人很聊得来,客人少的时候老金就陪着马超喝酒吹牛聊女人。聊起女人的时候两个人就用家乡话,叽里呱啦地谁也听不懂,但从他们隐晦、奸笑甚至猥琐的表情就会觉得狼狈为奸、一丘之貉等等词语用在他们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青春经常在角落里看着两个人碰杯划拳呼三喝四。每当这时候青春就会觉得马超离她很远很远,远到她好像不认识这个人,她从来就没走进他的世界,她必须为自己打算,马超是靠不住的。
来餐馆吃饭的人大多是周围的打工仔,他们没有钱,没有时间,却有大把的无奈、愤慨和愁绪,他们没有高雅脱俗的追求,最喜欢的就是来这样的餐馆,两三个简单的小菜,一壶老酒,几个人围在一起天南地北胡侃一番,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居住的小屋倒头大睡,第二天一早又准时出现在各个工地上,从不迟到,一天百十块的工钱,他们耽误不起。他们好像什么都不缺,却又什么都没有,这就是他们最真实的生活。青春来餐馆后,吃饭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他们吃饭喝酒之外又多了一项新的娱乐项目——调侃青春。
青春真的像一股清流融入聚友餐馆,老金喜在眼里,他知道这些客人都是奔着青春来的,这些财神爷他可得罪不起,此后但凡接客、迎來送往的事情便都交给了青春。青春也没让老金失望,她眼皮活,说话随和,又能吃苦,很快便和这些人打成了一片。
青春,你笑起来真好看。
青春,来给哥儿几个倒杯酒。
青春,今天有啥好吃的随便炒几个,哥就相信你。青春哥哥长哥哥短地应着,像花蝴蝶似的周旋在十几张餐桌旁。青春来的第一个月生意出奇的好,老金破天荒地多发给青春一百块钱,说是奖金,还特意免了马超一顿酒钱,说马超给他找了个好帮手,犒劳马超的。青春挣到了她人生的第一笔钱,自然开心,那天也陪着老金他们喝了不少酒,最后喝得断了片,什么都不记得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肿的。青春用凉水抹了把脸,急匆匆地去了餐馆,从那之后老金对青春便有了说不出的怜惜,很多时候都会对她特别照顾,青春在餐馆也更加卖力了。
如果日子一直就这么过下去,无波无澜,青春倒也愿意,可生活中有几件事是能如意的?你越是想这样它就偏偏那样,往往让你无所适从、措手不及,不得不骂爹骂娘骂老天爷。那天青春从餐馆收工回到租住的小屋时已经很晚了,推开门的一刹那她被一个大大的行李包惊住了,这是她从村里带出来的,是她的全部家当,她曾发誓再也不回那个生了她却没有给过她温暖的地方。那天她背着行李去山上和爸爸奶奶告别,她跪在冷寂的坟前很久很久,似乎要把所有的挂念都留下来,轻轻松松开始新的生活,把所有的不幸和屈辱都打包带走。她就是背着这个包跟马超到了这里,她以为自己要重新开始了,再也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背着它四处漂泊。可现在她的全部家当再次被打包,被一个局外人当作垃圾一样扔出来,青春生气了。
马超正坐在床头使劲地抽着烟,浓浓的烟雾把他笼罩起来,像一把无形的大伞,马超以为这样就可以掩盖他的不安和愧疚。
她和孩子要来住几天,明天一早就到。
谁?谁要来?青春的心揪得紧紧的,一阵阵疼。
我媳妇,要从老家来。
你媳妇?你有媳妇?那我算什么?
你什么都不算。你的事我没问过,我的事你也别管,咱们就是搭伙过日子,灶台拆了,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各找各妈?青春再也无法控制,她冲过去狠狠地踹了马超两脚,拉起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
漆黑的夜里青春一個人走着,她没有流泪,她知道眼泪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她也不需要眼泪,如果流泪可以改变一切,她就不会落得如此惨境。青春拖着行李不知道该去哪里,她也无处可去,这个城市除了马超她没有可以投奔的人,可现在马超把她赶出来了,他要和他的老婆孩子享受天伦之乐。后来她想到了聚友餐馆,就在那个小餐馆,几个拼凑的条凳上,青春度过了让她屈辱的那个晚上。此后几天青春白天在餐馆里干活,晚上就睡在那里,老金说只要不影响第二天做生意,青春可以在这里住几天,青春知道这是马超求的情,不然老金是不会让她住在这里的,不管怎样青春总算有个住的地方。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已近夜半,青春把餐馆收拾停当,取出被褥,这时候的青春才觉得自己像个人了。躺在坚硬的木板上,青春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她好像该怨恨马超的,可此时的她却无比的沉静,这份沉静超越了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情感,这多少有些可怕。几天后马超的老婆孩子走了,马超兴冲冲跑到餐馆接青春回去,他甚至低三下四地保证说以后再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了。
“你老婆呢?下次再来我还得滚出来?”青春不再相信马超的话,也不想跟他纠缠下去。那天马超苦苦哀求,冲进厨房拿把菜刀欲以断指表决心。青春知道他不会,最后还是跟他回去了,毕竟在餐馆长期住着也不是办法,青春还没有能力在这里立足,很多事情还得靠马超。
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平静,不同的是青春再没有稳定的感觉,她好像一叶浮萍,随时都有可能被洪水淹没,青春开始为将来打算,她必须自食其力。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和餐馆的客人周旋,不放过任何一个挣钱的机会,她打过零工,发过宣传单,替周围的小旅馆到车站抢过客人。她不再把马超看成唯一的救命稻草,她随时可以抽身而去,这一点马超看得很清楚,两个人谁都没有点破,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反而让他们心里都坦然了,轻松了。
两年后青春辞掉聚友餐馆的工作,去了一家美发厅当学徒。她把决定告诉马超的时候马超有些震惊,他似乎感觉到青春再也不是那个刚从山沟里走出来的涉世未深的小丫头,她长大了,有心计了。
“当学徒工资很少,你怎么养活自己?”言外之意马超并不想负担青春学徒期间的生活。
“这两年攒了一些钱,工资虽然少,但不用交学费,还是可以应付的。”青春不想过多的解释,她能体谅马超的担忧,也知道马超过得并不容易,离乡背井在这里打工,挣来的工资要赡养卧病在床的老爹老娘,还要负担两个孩子的生活费。偶尔马超会向青春发牢骚,说他出来十几年,每天起早贪黑地干,却养活不了一大家子,家里的开销像个无底洞,让他一刻也不敢松懈。马超的老婆是个地道的农村妇女,除了生养孩子其他事一概不管不问,没钱了就找马超要,从不问马超赚钱的辛苦,好像马超就该为他们娘儿几个当牛做马。青春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也体会不了马超肩上的那份责任,但她知道马超人不坏,这就够了。
“等我出师了,就自己开间理发店,咱这片打工的人多,现在城里理发多贵啊,一个头十几块钱,有点儿档次的美发厅更不舍得去了,我就开在这儿,专给他们理发,收费便宜,生意一定好。”青春对未来充满了憧憬,马超没再说什么,紧紧地抱住青春,他知道这女孩已经越走越远,很快就不再属于他了。
青春在美发厅做起了学徒,她学得格外认真,洗染烫剪,很快就上了手。半年后,青春要出师了,美发厅老板再三挽留,想让她长久地干下去,青春婉言拒绝了,她有自己的想法,不想再依附于谁。
那些天马超陪着她看遍了出租屋附近的所有门面,谈价格、做比较,最后终于选定了一个只有十来个平方的小店铺,老板投资别的生意急着转手,在青春的努力下很顺利地接了过来。简单装修一番,“青春理发屋”就算开业了。开业那天,青春免费给附近的打工仔理发,很多人闻讯而来,忙得青春喝水的时间都没有,直到夜里十点多才关门。老金在聚友餐馆特意置办了一桌饭菜为青春祝贺,几个要好的朋友都为青春高兴,喝了很多酒,到最后马超抱着青春呜呜大哭,青春费了很大劲才把他弄回家,青春知道他心里有很多苦,她不怨他。
青春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张纸条,这些天青春无数次摩挲着,纸条已经变得柔软、粗糙。上面有串数字,这些数字青春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但她每次都要拿出来默念无数遍,只有这样青春才会觉得这些数字是真实的,是可以通向她心里那个人的。
半年前她在采购理发用品的批发市场遇见村里一个小时候的玩伴,他乡遇故知,两个人都很开心,坐在批发市场前的广场上聊了很久,临分手的时候他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翻出一个纸条递给青春。他告诉青春,这两年有一个中年女人常常到村里来打听青春的消息,还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纸上,让村里人有了青春的消息就给她打电话,“是你妈妈吧?”朋友试探着问。
“不知道,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什么亲人了。”青春已经猜出她是谁,只是她不想承认。
“听说那女人……如果是的话,就给她打个电话吧。”朋友欲言又止,青春也沒有追问,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接受这份感情。
理发店开业后,青春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店里的生意上,这是她的心血,是这些年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白天干活,晚上干脆就住在店里。她很少再去找马超,倒是马超每次出车回来都会到青春的店里,不相熟的都以为马超是青春的男人,青春也很少解释。那天老金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青春正在给客人理发,她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颤抖的手差点儿划破客人的头皮,老金说马超出车祸了,人可能没了。老金说得很含蓄,但青春还是听出了最坏的结果,马超没了。
青春感到天旋地转,怎么也不能相信活生生一个人说没就没了。马超出车走的时候还说这次路途远,要十几天,不过那地方风景很美,回来时多拍几张照片给青春看,他知道青春一直都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是他们现在都还没有能力。他说等有钱了一定带青春去把世界上所有的美景看遍,青春只是笑笑,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奢望。
几天后,青春见到了那个同样伤心欲绝的女人——马超的老婆,她从老家赶过来处理马超的后事。女人在出租屋里哭得肝肠寸断,一群人陪着她掉眼泪。这个时候她是有权痛哭的,而青春只能一个人哭泣,马超不属于她,她甚至连哭的资格都没有。她怔怔地看了那女人很久,最后还是默默地离开了。后来老金说马超是在半路上停下车拍照片的时候被一辆超速的汽车撞上的,他的手机里保存了很多照片,画面都很漂亮。老金心痛地骂着马超这小子真是活腻了,这么多年都稳稳当当的,发什么神经拍那些没用的照片,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青春没有说什么,她的手机里同样保存着那些漂亮的照片,是马超发给他的,这是他留给青春唯一的念想。马超不在了,青春的心空了,她觉得这个地方好陌生,再也没有能让她留下来的理由。她默默地掏出那张纸条,很长时间她都不敢轻易触碰它,可现在她需要一个安慰,马超的死让青春更加孤独,也让她看到了生命的无常和脆弱。
窗帘透进黎明的白光,虽然室内还弥漫着夜色,但曙光已经浮现。青春找出手机,划开屏幕,再一次把马超发给她的照片看了一遍,每一张都很美,美得不真实,青春把每一张都看得仔仔细细,放大、拉近,看完一张删除一张,手机空了,青春心里也干净了。最后她在手机上拨下了那串已经烂熟于心的数字,听着“滴滴”的回铃声,青春觉得世界变得明亮起来。
明天青春将不在,她的身份证上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李雨欣,除了马超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青春是她后来给自己取的名字,那个万木青翠的春天,她的家散了。
撒哈拉:本名侯宪英,1978年出生。供职于大屯煤电公司。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在《阳光》《大风》《洪泽湖》《沙地》《中国煤炭报》《都市晨报》《彭城晚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有散文集《随遇而安》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