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世界

2021-03-15 07:06马晓燕
阳光 2021年3期
关键词:菜园子二叔厕所

母亲的世界除了父亲、我们三姊妹和三个孙儿辈,再就是那几块菜园子。至于这个花花世界每天上演的形形色色的事件,母亲一概不关心。和母亲谈起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母亲也从不发表任何意见。母亲看电视也很有意思,父亲调至哪个台,母亲就看哪个台,电视里到底放的什么节目,母亲是一片茫然。

我有时想,母亲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我觉得自己想这个问题是件挺神秘的事,因此,我从未问过母亲,我不想用我这世俗的心去扰乱母亲的世界。

在父亲住院近一年的时间里,独自在家的母亲再也没打开过电视。那日,我问母亲干嘛不打开电视看看?母亲说,电视有什么好看的,里面演的一些乱七八糟的节目,吵得头都疼,我可不喜欢看。难怪以前父亲总是当着我们的面数落母亲,说母亲只要一看电视,准保一会儿就睡着了,那呼噜声打得还特别响,比电视里的声音还要大。

母亲的世界很单纯,单纯到让我羡慕。母亲从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更不在意周圍人的嘴巴。姐姐每次回家总是喜欢说谁家又买新车了、谁家又买新房了、谁家的孩子在外挣到大钱了什么的。母亲很平静,嘴里有时会自语几句“人勤天下无难事”“自己有才是有”之类的老话,这些老话是我打小时就听母亲常念叨的。姐姐时常在母亲这种话语中结束她的谈论。

我们成家立业后,母亲的世界就剩下山坡上那几块并不肥沃的菜园子。那几块菜园子牢牢地俘获了母亲的心,这令父亲很是生气。父亲时常抱怨母亲,母亲却依然顾我。

母亲每天天不亮就起了床,第一件事就是提着尿桶下楼往自家修建的简易茅坑倒。虽然家里住的是楼房,有卫生间,但几十年来母亲却武断地将卫生间的便池用一块塑料板给盖上了,不让我们用,这让我们着实懊恼了些日子。一开始,我们很是不习惯,怎奈母亲不为我们的言语所动。时间长了,不仅我们习惯了,就连女儿和侄儿也习惯了,一说上厕所,扯起卫生纸就往楼下简易厕所跑。

去年夏天的一个午后,我去简易厕所,结果看到厕所边的菜地里一条褐色的蛇正在游动,我吓得魂飞魄散,浑身起鸡皮疙瘩,飞奔着“妈呀!妈呀!蛇,蛇……”往回狂跑。生病的父亲在楼上听到我鬼哭狼嚎的恐怖叫声,拿着棍子蹒跚着下楼往厕所走,蛇早已没了踪影。我向父亲描绘了蛇的颜色和大小,父亲听完后说那是乌梢蛇,没有毒,还可入药呢。此后的大半年光景,我仍是心有余悸。后来再去简易厕所,母亲都主动陪我去,而且每次还帮我拂去厕所上方的蜘蛛网,这反倒让我找回了儿时在农村如厕、母亲耐心地守候在旁的温馨感觉,心里挺感动的。

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菜园子的活计。很多时候,菜园子的瓜果蔬菜好好地生长着,根本就不需要母亲的殷勤。但母亲一天不去几趟菜园子就显得六神无主、心里没着没落的,父亲拦也拦不住。菜园子不需要母亲,可母亲需要菜园子。母亲在菜园子里不是拔拔草、松松土,就是在地里的边边坎坎东捣鼓捣鼓、西捣鼓捣鼓。总之,不到饭点,母亲是绝对不会回家的。这么多年,母亲几乎不煮饭,都是我父亲进厨房。父亲时常说母亲作为一个家庭主妇,却连一个拿手菜也不会,将来他若不在了,儿孙们回来可如何是好。母亲则微笑着回应父亲,说那我们就一辈子都吃你做的饭。父母每次说这话时的神情,我都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种浓浓深情。

很多时候,我们回家看望父母,不是直接上楼,而是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楼下那个大水缸上,然后直接去地里找母亲。我们站在最上边的那块菜地里,扯着嗓子喊一声:“妈,妈,我们回来了!”母亲在下边的地里“哦,哦”地应声回着。随后便看见戴着一顶破草帽、背着一个背筐或是拿着一把锄头的母亲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这是母亲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经典镜头。这个镜头甚至一度出现在我的梦里。

母亲的世界很单纯,单纯到母亲几十年从未对人说过狠话,更没伤害过任何人。

个子瘦小的母亲,性格内向且温和,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急不躁,心神安静,有条有理的。母亲这样的性格,在农村难免要受欺负吃亏,但母亲从不计较,依然对人温言细语。

母亲是三十六年前随父亲农转非来到矿区的,在此之前,我们一直生活在那个点煤油灯的小山村。那些年,家里很贫穷,我们一年到头也穿不上一身新衣服、一双新鞋。身上穿的几乎都是父亲单位同事淘汰下来的旧衣服,我们却美得不行;碗里吃的都能照出人影儿。我的小学时光,除了冬天能穿上鞋,其余时间都是赤着脚,赤着脚上学、赤着脚放牛、赤着脚捡狗粪,甚至赤着脚走亲戚,我姐姐和我一样。但是家里来了讨口要饭的,哪怕是舀瓢井水、抓把豆子、拿几个红薯,母亲也不会让人家空着手离开。这些年,只要看到拾荒的,我总是尽力给予一些,这是母亲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土地已包产到户,对于我们这样缺少男劳力(父亲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离开家乡到宝鼎矿区参加三线建设)、三个孩子尚小、母亲又患有风湿病的家庭,插秧打谷、犁田耕地、施肥播种等田间地头的农活儿,成为家里的一桩难事。一到农忙季节,母亲、姐姐和我免不了要厚着脸皮去请村里的壮劳力来帮忙,有时还要去邻村请人。往往要去请好几次,主要是人家也得忙自个儿家的活儿,得等人家闲下来才能过来帮忙。每当这时,我们也免不了听些风凉话、挨些白眼,村里一些孩子也时常欺负我们。我成年后,时常想,也许正是因为从小经历的这些,养成了我爱打抱不平、要强不服输、凡事自己做且一定要做好的独立性格。

母亲说我自小就有志气,别看我黄皮寡瘦的,可有胆量了,一天到晚天不怕地不怕的,能与比我大的男孩子打斗,能拉着欺负我的同学到老师那儿理论。母亲说我一个人在晚上还敢穿过李家湾那片坟地,村里好些成年人说起那片坟圈子都胆怯,我却敢。我现在反倒胆子小了,好些事都怕。母亲还说我很能干,说我八九岁时就同大人一样下田插秧、上山割麦,至于放牛、打猪草这些活计,于我就是小事一桩。其实,母亲说的这些我都记得。那时,我同家里请来的人一道去田里插秧,虽然秧苗插得歪歪扭扭的,横竖都不成行,却得到了村里人和我二叔的称赞。

能得到我二叔的赞扬,比得到老师的表扬还令人开心。我二叔是个脾气暴躁的厉害角色,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堂弟逃学,二叔把堂弟吊到堂屋的房梁上痛打。父亲在外工作,交待二叔若我们不听话,该收拾就收拾,我们三姊妹见到二叔就打怵,时常躲着他。能得到村里人和二叔的夸奖,我小小的心里是喜气的、得意的,有种荣誉感。

三十六年了,母亲从未走出过市区。一则是由于母亲严重晕车,记得有一年春节,我们带母亲去花舞人间游玩,事先还让母亲吃了晕车药,但还没到市区,母亲就说胸闷,胃里翻江倒海,我看母亲脸都变了色,神情甚是痛苦,把早间吃的东西都吐了。我们走走停停,也没了赏花看景的兴致。再则,母亲觉得出去玩就得让我们花钱,外面东西什么都贵,还到处都是人山人海的,没什么意思。母亲总结出一条:千好万好都不如自个儿家里好,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母亲的世界很单纯,但母亲却在父亲生病后,背着父亲哭了好多次。当然,母亲哭也是背着我们的,母亲是不想让我们既操心父亲还担心她。我们却时常从母亲红肿的眼睛和无精打采的神情看出了端倪,我们并未说破,因为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很忧伤。

父亲得的是不治之症,我们都瞒着父亲,为的是不让父亲绝望,为的是不让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还要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那于父亲实在是太残酷了,我们竭尽全力医治父亲的病,只希望父亲能多活些日子。

父親生病后,经常对我们说,他只要得的不是要命的病,就不要紧,国家现在发展得这么好,政策这么好,对退休老人照顾得这么好,他要好好地活着,多看看国家的发展变化。我们看到父亲那样乐观,想到父亲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怎不让人悲痛欲绝啊!

那天中午,家里只有我和母亲,母亲端着饭碗,还未动筷,就放声大哭起来,母亲哭得很伤心,把我吓慌了,母亲边抽泣着边对我说:“我舍不得你爸啊!你爸这辈子太苦了,小时候送给别人当养子,吃尽了苦,后来参加三线建设,受的苦不比农村少,好不容易等你们能自食其力、成家立业,日子过好了,孙儿孙女也长大了,该他享福了,他却得了这种病……”那天,我们娘儿俩伤心地大哭了一场。

我这才知道,其实,母亲的世界并不简单,母亲的世界充满了爱,母亲对父亲、对子女的爱,远甚于对自己、对菜园子的爱。

马晓燕:供职于攀枝花煤业集团公司。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阳光》《巴蜀史志》《西南作家》《蜀本》《攀枝花文学》《中国煤炭报》《精神文明报》《晓霞月报》《影响》等报刊,作品入选多种文集,多次获各类文学征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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