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竖井沟写女人

2021-03-15 07:06毛守仁
阳光 2021年3期
关键词:竖井知青文学

钢梁铁架,升起来,进入眼帘,再不顾车子巅簸,稳当当站在黄土山头。那副威武,在风中,透出骨子里的劲道。我们九个人站在卡车后槽,尽管天色沉下脸来,我心里却在颤动。从此,跳出了农村,脱离了那田地,进入到工人队列。迎面的几何体让我有一种认同、亲切感。这是打量煤矿的第一眼,也是煤矿看我的第一眼。

那是1970年代的第一个秋天,吕梁山头的柿子正泛红。

天空落下雨来,我们像雨点儿一样飘进宿舍,这儿有几十排随沟而建的宿舍。知道了它叫竖井沟。那昂首天外的就是这对儿竖井的主井。天轮转着,钢缆牵扯着不让它走远,这叫副井。主副井合称竖井。

吃第一顿饭,听到了竖井与竖井沟的呼吸。它的肺管那么粗,直来直去,出气那么鲁,壮烈得像火车行驶。炉子盘桓在食堂地当央,用矿车连接而成,炉膛像火车头打开炉盖,火焰噗噗翻腾着,声势一阵强似一阵。火车就这样气势恢宏地在吕梁山行进。

后来,我把这虎雄猎猎的气势写进一个身材窈窕、肌肤白嫩的女孩子眼里。她是矿区少见的大学生。

每天,娇小的姑娘从竖井沟边走过,长长的辫子打在腿根,随着她的步点一下一下奔跳。那姑娘的娇娆便有了节奏,让竖井沟的男人们眼睛发直,再没其他地方可看,她的白皙进入男人们的眼睛,一圈儿一圈儿放大着。这个姑娘被工人们视为天仙一般。后来在土建工地也见到了,她戴着副眼镜,身体单薄如纸糊的,真如民歌里唱的一把锥子扎透了。工作服又大又厚,似乎她的身子都架不起,那把铁锨拿在手里,根本无法挑动多少岩石。听说她是北京矿院分配到这儿的大学生,她似乎与这专业不相称。这个女生后来似乎嫁给本处的一个干部。大约细小的肩头挑不动担子了,但本处的女人们说,急什么嫁人,别看他现在背着个文件包,将来怎么样还难说呢,嫁人了,后悔可就来不及了。本处的人知道根底,他是造反派被结合进班子的,以后会不会继续当干部,难预测。而本处的女工都比较强悍,比较泼辣,没有这么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所以都担心她的下一步。

竖井沟表面指它与竖井占着同一道沟而得名,工人们喊的那么得劲,慢慢从那劲气中感到另外一层隐意,那就是男人得意的样子。或者换个说法,是男人赤裸的样子。说实话,这沟里就是光屁股出门,也不会有碍观瞻,因为一条沟里都是男人,連个红衣服都看不到。

所以一沟男人的沟,前边加了一个竖起来的井。或者接正规的叫法,男宿舍。

宿舍是按着东北人家的布局设计的,眼下,沟里雨声哗哗,降温了,宿舍却不冷,睡的并非床,而是炕,东北式的大通炕,更标准的模式是走火墙烧炕,我们工程处是建井的。建的是焦煤矿。焦煤的主要用途是炼钢,前边讲述大食堂里取暖的炉子火车头一般的气势,就是体现着焦煤的爆发力强势。我们屋里烧火也用焦煤,火同样的旺,只要捅破煤泥,火焰就奋不顾身往外扑,当成它要炼钢。于是屋子也暖,炕也变暖,火对火,没处躲。火炕根本不能挨,只好在炕上又加铺床板,你们在床板上折腾吧。可我们都不把自己当成手执如意金箍棒的孙悟空。因为太像火焰山上烧了屁股毛了。当时,孙悟空还有铁扇公主的肚子可以钻进去,而单身宿舍就里外都是同性人,哪里钻去?

我就是在这火烧火燎的境地中,看完了《三国演义》《聊斋志异》《西厢记》等等,有从知青点带来的,也有陆续买的,这儿没有书店,却可以从本地工人手里淘到。新书有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不管跟什么风,有什么毛病,反正夹在里边的唐诗的风采,永不失分,足够消化、记忆。我喜欢的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也属于百看不厌,《金蔷薇》,美得不忍撒手,特别是《雾蒙蒙的黎明》,半夜里下船的青年军官为了给战友捎信,进入到单身女子的住处,女子穿着睡衣为他煮茶炊,那种唯妙情绪与黎明催人起程的汽笛混合在一起,难以放下。还有高尔基,原来没什么多了不起,这一段读他的“流浪汉”短篇,这才觉出高处来,《二十六个与一个》,也是他的高家庄。那二十六台“活机器”苦力,爱上一个少女塔尼娅,一点儿小小的关心,一种小小的骄傲,成为他们生活的活力,生活的色彩,他们在看见的这条大道上走着,一边想着这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儿最终像一道流星划过去了。地窨子里的男人从心底发出一声像面包一样着实的声音:我们必须有爱。这种带着斯拉夫口音的话,从心尖上发出,在胸腔里回荡。

这二十六个男人生活在地窨子似的空间,我们陆续来的知青何止二十六个,我们几百个人,却没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相伴,下到二百多米深的井下,我们心底出现过什么声音吗?

慢慢也发现一个,是的,见到了,有一个,在食堂?在医院?在竖井口的球场上?其时,竖井沟发生一件事,跌跌撞撞的,令人目不暇接。竖井沟里,庸常的生活中,有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背影出现在几十双眼睛中,这些眼睛都经历过风花雪月。你追上去,他也追上去,都要看个究竟,她一回头,却大失风采,那是一张布满蚕屎的脸,有点儿被自然虐撕的感觉。

看过一本本书,写下一篇篇文字、日记,第一篇竟写的是月色。写在一个硬皮笔记本上。我们宿舍住了五个知青,那间屋子没有任何隐私。互相赤裸裸,可是我的文字是我心底的秘密,不愿让人看,于是藏在被褥底下,但知青们的劣性与好奇心发作开了,他们每期必偷看,看完还要津津乐道。这有点儿类似后来的博客,不过,那是个人的隐私,而博客是公开的个人房间。当知青时,我曾经爱上过一个姑娘,是同学,长得娇小。爱上她的理由简单,就是因为听说她也写日记,我心里波动时,想着,会写日记的姑娘心思一定细腻、丰富。于是给她写了封情书,情书没到她手里,却在知青中间传开了。当时为了保密,还署了笔名,却没有瞒过知青们的眼睛。也许一些女孩子喜欢它的华丽,所以传阅。反正这封信我珍贵,抄在这个写日记的硬皮笔记本里,只是选了个偏僻地儿抄。

大家在竖井沟有时间没多少事,当然,没几个人去看书,除了下棋打扑克,第一大乐趣是听房。我们一起来的一个知青,在竖井沟结了婚。这家伙黑食,去吃饭,手里一定拿着几个饼子,而且是同时咬,搂起来咬。娶了媳妇也是这么个囊造法,不咥空,每天下了班,第一件事还是下井,下了阴阳班上夜班,下了夜班上日班,动静又大,于是听他的房,看活春宫,就成了这道沟里的一项集体活动,窗户上常爬三四层人。这沟里的人乐此不疲。

慢慢时间久了,陆续有家属来探亲,工友们合并转移,临时腾一间屋子让临时家属临时住,有一个靠山坡的大屋子,这间宿舍大,有七八个人住,腾房子不便,索性便床头挂块布,住进去,你也这样,他也这样,住了五六个家属,各讨方便。

人毕竟是人,或者说男人毕竟是男人,有力气,不惜,有的就在半山坡上掏挖个土窑洞,胆小的,里边打个梁,支护技术自身有。有胆大的,窑洞挖出来,铲铲平就住进去了,知道立茬土不会塌。竖井沟里一层一层的净是这类自己挖的窑洞,情形类似半坡母系社会穴居。只是不被社会承认。因为没有户口本和粮食本,所以都称为临时家属。但也有了自己的不动产,公认的。不是公家承认,是竖井沟的公众。

还有绝对的临时家属,我们宿舍的一个知青在附近矿山住,有一天,上班来的路上,就碰见路边有两个人野合,那女子露着白花花半截腿,见有人来,她身上的男人自己收拾起来,露出那个女子的半截身子,女子也只得站起来,拉起裤子,不慌不忙地拍了男的一下,说了句,起来干甚?凉飕飕的。

竖井沟里女人少得可怜,那个黑蚕沙就是这稀少中的一个,他丈夫是井下电工,一道沟里都认识,一天,她与一个新工人睡觉被抓了。她是家属没单位,那个新工人就成了批判靶子。那阵,正盛行班前会班后会,自从开始批判活靶子,班前会一下子热闹起来,他是一次一次不过关,逼着他说细节,你们怎么睡在一起的?谁先起意的?那天,照例人山人海开会期间,这个蚕沙女收拾得利利落落来到会场,往人前一站,“不关他什么事,是我要寻他,碰见他撒尿,看得清清楚楚……”她大包大揽,这下,批判会就更热闹了。连着几天,到点她就来参加会,受到大家的热烈欢迎。

种种生活,不是照着报纸与书本上的样子展开,矿山的大字报与批判会天天照常开。

这种形势,虽然轰轰烈烈,却是全国一个模子拓出来的,无法进入。然而,在这种大革命的浪潮中,人性也还难以磨灭。

我在竖井沟,也慢慢熟悉,有时,拉二胡玩儿,偶有陌生人听到前来结识。一次,我到矿务局看演出,顺便翻阅宣传部墙上挂的小报,看了几行,心里失笑了,这种文字不够我写;开始给报社投稿,给省报,给煤炭报。《山西日报》的副刊部嫌稿子长,介绍我转给刊物。我才知道,文学作品应该给刊物,在与《汾水》打交道中,认识了令我此生受益非浅的李国涛先生。1980年代,全国各地刊物争着比胆儿大,闯禁区,郑义脱颖而出,小说在《文汇报》发整版。李国涛先生坚持自己的美学要求,要生活,要美,要感情,他把舵,也使我少走弯路。此时,我在《山西文学》的责编张石山为了我的一篇小说,从太原到吕梁矿区来,我们常常在一起玩儿的文学朋友聚拢来,坐在小板凳上喝酒,谈世界文学,谈思想解放,剖析启蒙运动。这使我们不故步自封在吕梁山区。其时,我认识了也是知青出身的郑光昭(郑义),那一天,他在高阳矿的双曲拱桥前写生,因为矿上没见过背大画夹的人,保卫科怀疑他有特务嫌疑,把他叫到办公室,这一误会,让我有机会结识了这位虎虎有生气的煤哥们儿,我们在矿山有了一个文学沙龙。郑义不仅诗大气、小说思路开阔,对油画及交响乐都有涉猎,用现在说法就叫格局大,这段交往对我产生了很大影响。1980年,山西文学杂志社在大同召开全省工业体裁座谈会,主编李国涛先生在会上对我写小说的选材与角度给予充分认可,认为我写女人、写家属、写情感,路子正、文学性强,有着鲜明的个性风格,在工业体裁作品群中独树一帜。《中国煤炭报》副刊部程豁主任在会上很有兴趣地给我转述了国涛主编的话,并详细介绍了全国煤矿文化宣传基金会的情况,约我参加相关笔会,我与煤炭行业的作家们更为直接地接触交流,随着眼界的扩展,我的小说世界也更加丰富,这个阶段,我连续在《汾水》(《山西文学》前身)、《青春》发表短篇,还在《山西文学》及《莽原》发表中篇小说。这两家刊物特地配发评论。当时这批小说大都写女性,《这些女人们》《雪白雪白的走廊》《下河滩的女人》《第十二夜》《九月菊》等等,写女人及男女人的情感。

我的朋友圈儿进一步扩大,尤其是结识了刘庆邦,那年我到北京改稿,庆邦那时在煤炭部的《他们特别能战斗》编辑部做编辑,当时,我的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在本单位没什么人知道。但几百里远的庆邦知道,我们都是相见恨晚,他约我到他坐班的地方细聊文学,从他对文学的理解聊到他的創造起步及发展。从这次结识后,我们常写信,聊天,我的散文与随笔的写作,就是他的督促下开始的。第一篇随笔《背画夹的人》,写郑义在矿区的一段经历。就发在《煤炭报》,还给了个小奖。也由此开始与煤矿文学的哥们交处不断,对“黑哥们儿”渐渐有了认同感。从此,不但小说创作始终有这块天地,风土人情,世俗义气,同时,喝酒道情,也渐渐长进,因为我们都知道黑天黑地里,耸立着竖井架,井架没根,它有腿,它蹬腿吃力的地方,或者叫井沟,或者叫甜水沟,或者叫什么沟,都是有人性处。

上月,偶尔在《晋中日报》的读者群里翻到了我的旧作,有位文学朋友把我1979年发表的短篇小说以及相关的评论,复制粘贴出,这是我自己都没有保存的资料,此时看到,别有一番感慨,四五十年前的心思与笔法,重见天日,就像我今年在半墨居意外碰到初恋情人,竟没来得及说话,事后,我还是记起自己的第一封情书,写得句句用力,生涩难免,不过,青春期萌动的话,属于动心之作。

毛守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曾为山西省作家协会理事、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供职于山西焦煤汾西矿业。在《人民文学》《当代》《清明》《阳光》《黄河》《飞天》《山西文学》《美文》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一百余万字。作品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选载并入选《全国短篇小说选》等选本。出版短篇小说集《下河滩的女人》《抬山》《远山无树》《黄土地风情录》,散文集《石在》《大河血性》,长篇小说《天穿》《北腔》等。《北腔》获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石在》获第六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曾获香港庄重文学奖优秀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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