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升在黄昏后

2021-03-15 07:06常十月
阳光 2021年3期
关键词:工友师傅

巷道一端的掌子面上,李三七正领着工友们起劲地干着,再有二十天就是元旦了,再拼上十几天,有可能超产个百八十吨,多拿上一两千块钱的超产奖。

李三七想到这儿,就美滋滋地笑了,作为一个从小山窝窝里出来的农村娃子,他还能想啥哩?就想一门心思地挣钱,因为家里太穷了,四周全是秃山,连草都长得面黄肌瘦病病怏怏的,村里除了老人孩子,全都出来打工挣钱了。

他是扛着两塑料袋核桃来投奔煤矿的亲戚赵富成的,亲戚不远不近,已经在煤矿上混了多年,也混得不上不下,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

亲戚本来不想管他的事儿,因为亲戚的爷爷与李三七的爷爷是姑表兄弟,到了他们这一代不仅不亲,甚至连个“表”字都想不起来提了。这样的亲戚似乎可有可无,又是来给自己添麻烦的,所以赵富成很不情愿操这份儿闲心。

可赵富成的媳妇杨巧兰却紧盯着小伙子不放,她发现李三七尽管农村出身,却眉目清秀文质彬彬,一米七八的个子,身体健朗,况且还是高中毕业,所以,她只盯了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

当然,杨巧兰喜欢他,不是出于那种“骚情”,她和赵富成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哪还有那股子勇猛和逸致呢!她心里有一个秘密,前些日子回沂水老家,自家三叔想让她给自己的二闺女介绍个对象,她一时却不知道如何应付他。原来,三叔的二妮子初中没毕业就进城打工了,先去了洗浴房,后来又上了理发店,再后来又去了按摩房,再再后来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为了显摆自己时髦和有钱,她每次回自己那个山清水秀民心古朴的小村子,都把自己捯饬得像个“洋鬼子”,不仅染指甲、穿异服、戴项链,还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说是“八哥黄”又像“鹦鹉绿”,过两天又变成了“白头翁”,村子里大人小孩儿围着她,都跟看西洋景似的,她会拿出大把吃的和用的玩儿的,毫不吝啬地给他们。所以,她在村里落下了两个好名声,一个是有钱,另一个就是办事体面。

尽管如此,村里大部分人还是不太喜欢她,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看她的神色都是一脸的褶皱和很不耐烦,他们把儿子闺女牢牢地关在家里,不允许跟她见面儿。但是,杨家二妮用她的“煽情”和“风采”还是影响了一批人,有几个“不务农事”的女孩和女人偷偷尾随她而去,当然,她们最后的归宿谁也不太清楚。

杨家二妮在外面混了十几年,听说后来又跑到广州待了一段时光,二十八岁那年,从广州回来,说什么也不愿出门了,天天闷在家里,不是发呆就是摆弄手机,什么农活儿也不干。

这可愁坏了杨三叔,三叔俩闺女一儿,儿子都结婚一年多了,可二闺女对象的事儿还一直悬着,没有着落。思来想去,老两口就想到了这个在煤矿当工会干部的大侄女。

杨巧兰认真询问了李三七的年龄,又问他结婚没有?三七的脸“唰”地红了,低头又摇头。杨巧兰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当即拍板,行,大兄弟,咱是亲戚,你大老远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哪有不帮忙的道理!你哥不给你找,嫂子给你找,她拿眼瞟了瞟赵富成,你只要听嫂子的话,保证不会让你吃亏的!

这话像扔进水缸里的一块大土坷垃,弄得赵富成和李三七一脸浑水地瞪大眼睛瞧她。杨巧兰也毛了,咋回事?自己说错话了吗?到底是哪句话让两个大男人大眼瞪小眼同时对自己如此这般?赵富成的眼睛弯成了一把铁钩子,听你的话,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你是他什么人?

杨巧兰的脸“腾”的一下儿红了,红到了脖子根。你个大老爷们懂啥来?说的什么话嘛!

李三七顺理成章地留在了矿上。尽管这煤矿规模不大,可它直属于矿务局,是国家大型企业,更主要的,它是一座新矿,刚投产不久,条件设施好。李三七在矿上培训了四周,发给了一个小红本本,接着就被安排到四采区当采煤工人。那天晚上,他把小本本放进被窝里,搂着它睡了一夜,结果把红皮儿都快揉搓掉了,他后悔得不行,自己花五毛钱买了瓶胶水,把它粘好压平,再用个信封装上,小心地放进自己的木头箱子里。

刚上班,他就发现了一件奇葩事儿,他们这个采区的人好像全是关系户,他们的七姑八姨六妗子几乎全在这个矿务局上班。那关系从上边局长到采区的普通工人,全都是亲戚扯亲戚,关系套关系,他李三七的“老表”关系地位只能属于中等偏下,连姐夫的姐夫的二姨夫当矿长的白痴童二雨都不如。

好赖他李三七是个高中生,据区长大老唐讲,这个采区三队的四五十个人中,就一个大专生、一个中专生,还有十几个技校生、两个高中生,剩下的是初中生,还有三个是小学毕业。当然这些人都托人找关系弄了大学文凭、大专文凭、中专文凭,最低的也弄了个技校文凭。李三七没钱,赵富成只好托自己的一个在矿务技校当主任的同学给他搞了个技校毕业证。

李三七本来是能上大学的,因为他数理化学得扎实,第一年只差六分没考上本科,本来想着再复读一年,可是姐夫在后山打石头时腰椎摔了个粉碎性骨折,不仅没挣着钱,家里为了给他看病还欠了一屁股债。这书实在没法读下去了。爹说,你就是上了大学,又能咋样?咱农村孩子不比城里,找工作难啊!村里的李同河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还不是照样去广州打工了,还不如他干钢筋工的兄弟挣得多呢。

李三七脑子灵光,喜欢钻研,而且踏实能干,为人又实在。大老唐对这个农村娃子很看好,不断给他加担子,想淬炼淬炼他,下一步准备提拔他当采区三队队长。于是,他去征求运搬主任赵富成的意见,也是想向赵富成卖个人情。

杨巧兰在一旁听见了,立马制止说,这事儿现在不行,再等等吧!那得等到什么時候?实话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大老唐有些讨厌杨巧兰的做派,嫌她装腔作势,光说漂亮话,不干人事儿。去年杨巧兰代表工会许诺给他报销修房子的费用,到现在还没影子。所以他尽管喜欢李三七,跟赵富成也拉得来,却不愿意跟杨巧兰多说一句话。

过了半个月,杨巧兰那边仍没信儿,大老唐有些烦,打电话给赵富成。赵富成那边愣了一会儿,才说,我老婆不同意,不行再等等。

大老唐放下电话,愤愤地骂:等你娘的?,再等,黄瓜菜都凉了。

李三七这两天时常发呆,干活儿也没了精神,大老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心想,这孩子老这么个状态,早晚要出事,我得找他拉呱拉呱。

这天李三七下夜班休息,正在宿舍睡大觉,公寓打扫卫生兼管理员的白老太太来敲他的门。敲了半天,他才懵懵懂懂起来,开门见是白老太,穿着裤头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往回跑。白老太太倒也放得开,回来,跑什么跑,有什么可害羞的。我老太太看这么多年公寓,什么没见过?光着腚开门的都有。李三七站住,背对着白老太太。你是不是叫什么来着,李——李三七,对不对?李三七后背不由得紧缩了一下,低着头说,我……我……你什么你?你是不是?有个电话找你,四采大老黑的,快点儿去,去晚了挂了,可跟我没关系。

说完,白老太太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李三七愣了一下儿神,飞速穿上裤子,拿着布褂儿噔噔往楼下跑。

晚上,李三七拎了两瓶二锅头,去找大老唐。大老唐说,说好的,我请你,你倒买起酒来了。师傅……我……话没说完,李三七的眼泪却下来了。瞧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搁说,一说还哭,快擦干泪,我就看不惯男人这样。大老爷们儿,流汗流血,就是不能流泪!

李三七擦干泪,抬起头望着大老唐那张严肃的毛胡子脸。大老唐也看他。看着看着,大老唐咧开嘴,笑了。一笑,那口黄牙又展露在李三七面前。

大老唐的牙黄是因为他吸烟,每天一包三块五毛钱的哈德门。尽管一个月挣八九千块的工资,他却从来不敢多花一分,老母亲七十多岁了,一直住在老家,好在妹妹嫁在邻村,隔三差五到家里去看看,帮娘洗洗涮涮,拾掇拾掇。他在煤矿上班,离家三百多里路,三个星期才能回去一趟,给母亲他不怕花钱,买点心买鸡蛋买面条,他一买就买二百块钱的。唐师傅有两个孩子,闺女正上大专,儿子是他下井满十年才允许要的,刚刚十三岁。四十岁才有“接班人”,有点儿宠,调皮捣蛋,上学也不用功,没少让唐师傅操心。别看他在家在单位脾气暴躁,嚷媳妇、嚷手下人,嚷得一愣一愣的,可在孩子的女老师面前,他老实得像个小学生,仿佛犯错的不是儿子,而是他自己。

今天他能主动请李三七吃饭,那可是破天荒的。平时大老唐都是自己带饭,不是白菜豆腐就是萝卜腊菜,外加一瓶简装辣椒酱。李三七曾问他,食堂里一天炒十几个菜,还有热汤热水热馒头。他总是一边嚼着干馒头一边说,食堂里的菜吃不惯,油乎乎腻歪歪的,不如媳妇做的有味道。明眼人哪个不晓得,唐师傅这是为了省钱,老婆没工作,在家照顾接送孩子,一家四张嘴都等着他供养,他只能从自己嘴里省点儿,哪还有其他法子呢?

一盘花生毛豆,一盘青椒炒肉丝,一盘家常豆腐,另加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尽管不是什么高档菜,可李三七明白,这些要花掉唐师傅全家人一天的开销。李三七瞪着这些菜看了半天,大老唐急了,小李,愣什么神,吃呀!李三七抬起头看看唐师傅,嗫嚅着说,师傅,这顿饭我……我请您。大老唐眉头凑到了一块儿,随即又展开来,你这孩子,说的啥话,师傅说请你,那就是我请你,怎么,师傅还请不起你?不……不是……李三七一时语塞,满脸窘迫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是不是觉得师傅困难,平时不舍得花钱,可我再穷,也比你小子有钱,你才多少,三千不到,得节省着花,攒够钱好娶媳妇。嘿嘿,大老唐干笑了两声,师傅平时是不舍得花钱,那也得分什么时候,该花的时候一定得花。

李三七的眼泪不由自主又落下来。嘿,你这孩子,一说就掉尿汁子,没出息!

他的嗓门儿蛮大,服务员过来说,大爷,您别发火,有话好好说。大老唐往四周瞅了瞅,发现周边桌子吃饭的人都在看他。他赶紧皮笑肉不笑地站起来跟大伙儿打招呼,对不起,对不起大伙儿,我刚才是在教育我家孩子来,嫌他不争气!

饭馆里恢复了平静。大老唐说,本来今天不喝酒,既然你买了,咱爷儿俩就喝一瓶,那瓶可得退回去,十好几块钱呢,过日子不能这么糟蹋。酒倒上,大老唐这才想起今天来吃饭的目的,小李,这干煤矿可千万不能走神儿,危险着呢!我看你这两天无精打采,保准心里有事儿,跟我说说,咋弄的?

唐师傅一问,李三七的眼泪又快掉下来了,可是他想,他无论如何也得忍住,否则,唐师傅又该骂他没出息了。

快说呀!磨磨蹭蹭的,急死我了,急得我这两天都没睡好觉!

李三七见大老唐急成那样,只得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全端了出来。

原来,就在大老唐找赵富成的当天晚上,杨巧兰打电话叫李三七去她家里吃饭,李三七也不好空手去,從矿服务门市部提溜了一箱“蒙牛”。

没等李三七走进门,七个碟子八个碗已摆满了一桌。杨巧兰那个热情、那个热心,只能用“热烈”形容了。她还让赵富成特意把家里藏了多年的一瓶茅台拿了出来。李三七受宠若惊,连忙说,我不不喝酒,您别……说着说着,那杯酒还是倒满了,足足有二两半。杨巧兰一边劝他喝酒一边给他夹菜,把他当成了“贵客”。

李三七觉得眼前这场景儿一点儿也不真实,他好像只在哪个电视剧里见过。能让杨巧兰这个工会副主席如此殷勤的人,全矿只有林矿长。林矿长才来这里三个多月,就听到好多人开始传播他的绯闻轶事。林矿长年轻俊朗,又是研究生毕业,做人有魅力,工作有能力,手中有权力,上升有潜力,这样的男人,别说女人,就是他李三七都羡慕。树大招邪风,高处不胜寒,成功的男人,哪个没有点儿花啦草啦风啦雨啦的小情调呢。

李三七是在一个下午听工友“野猫”拉杨巧兰与林矿长的事的。说杨巧兰能说会道,会保养,爱打扮,酒量也好,四十多岁的人一打扮跟三十的没什么区别。所以每回上边来人,林矿长就点杨巧兰的将,这一来二去,弄得黏黏糊糊,腻腻歪歪,不是真的也成真的了。

那次上表亲家里来,他一直都低着头没敢看杨巧兰。这次趁着酒劲儿,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位表嫂。杨巧兰长得还真年轻漂亮,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双腮白皙透红,头发乌黑发亮,称得上“美人坯子”。

李三七不知道“表哥”赵富成那样木讷的人怎么会找上一个这样的女人,他此时才明白赵富成在家中的地位如何!他还听整天想顶大老唐当区长的邹二胡子说,表哥这个官儿都不是明道上来的,说不定是杨巧兰“想办法”给他争取到的。

一想到这儿,李三七心里就莫名地痛,他既同情表哥又怨恨表哥,今天他看到表哥的表情老是不阴不阳的,又觉得他不值得自己同情。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他的心里,“表哥”这词早已蜕变成一个让他麻木和沮丧的称呼。

这酒还真有劲头儿,一杯刚下去不到一半儿,李三七就感觉有点儿晕乎。七岁时他就听本家在镇小学当主任的二大爷说过茅台,但他从来也没见过,更没喝过。今天喝了没几口,就觉得有些醉意了。他心想,自己是农村出身,也就這个穷命,享不了这个福。

杨巧兰的精明算计到了骨子里,对一般人来说,这么宏伟的一张幸福蓝图会让多少男人趋之若鹜?甚至高兴得睡不着觉。原本一脸错愕心事满满的李三七,听杨巧兰讲完,反倒变得波澜不惊。三个人一起沉默着,杨巧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三七,李三七觉得这样沉默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于是他低下头回答道:表嫂,对不起,我已经有媳妇了,在一个村里,是同学介绍的……

杨巧兰沉不住气了,“腾”的一下站起来,领结婚证没?那倒没有。她听了,长长吁了一口气。没领证,就不能算媳妇。赵富成使劲儿瞟了她一眼,她也回应了赵富成一眼,谁也不再言语。

这饭实在没有吃下去的理由和必要了,杨巧兰蔫蔫地说,我饱了,回屋休息了。说着趿拉着个拖鞋就往睡屋走,走到门口,又冷不丁回过头来了一句,如果不同意,我看你还是回家种地去吧。

李三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赵富成家出来的,深一脚浅一脚,踩得路上的黑水乱溅,他心中无比矛盾和愁苦,好不容易从山窝窝里走出来,好不容易当上了煤矿工人,一个月能领三千块钱工资,这可是村里人望尘莫及的事儿!村里现在确实很穷,穷得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十天半月还要停一回电,家家户户住的还是石头房子,一年也就进个三五回县城。大部分年轻人十几岁就背着包裹出来闯世界了,有的一年到头不回家,过年过节让人捎点儿钱回去,也只够过年吃喝穿用的,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前些时候跟妹妹通了个电话,说上级已经往村里派了扶贫工作组,李三七一直有个想法,那就是等自己混好了、有钱了、学了技术,就回家,带着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彻底改变村里的穷苦面貌。

李三七远远望着井口的那个闪光的灯塔,心里似乎一下亮堂了许多。他坐在轨道旁的一个废弃的大铁桶上,掏出一支烟点上,一边抽一边欣赏着矿上那一簇簇跳跃的灯光和咣当咣当的矿车声。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了,越来越离不开这种和谐而美妙的音符了,他不能离开这里,更不想离开,如果离开了这块黝黑的土地,一天听不到这种迎接光明的合唱,他感觉自己会活不下去的。

大老唐看着泪水涟涟的李三七,一句话也骂不出来了。他感觉自己的眼圈儿胀得有些酸痛,说话时不知咋地,嗓子眼儿也变细了。他点着烟,猛猛地吸着,两个人好一阵子静默。

大老唐突然问他,你是怎么想的?孩子,别管他们,这不是个事儿嘛!只要我老唐还在这儿干着,我说了算,谁也改不了我的令,矿长也得尊重我的意见。三队队长老范年龄大了,要到地面上工作,过些日子,我就宣布你当三队队长。不,明天,明天就宣布,我看谁敢撵你走,滚犊子,还反了他们了!

大老唐一席话讲完,李三七像个饱受委屈的孩子,一下子哽咽起来。老唐说,别,别出声,人家会笑话咱,慢慢说,慢慢说。李三七用手掌抹了一下眼睛,说,不瞒师傅,我上初中时家里就给定了一门“娃娃亲”,对方的爹是我父亲的老友,一起在山上打过石头,交情深厚,女孩叫秀芹,初中毕业,长得一般,可是肯吃苦,人品好,左邻右舍都夸她,所以我爹就同意了。

你同意不?也喜欢她?

我喜欢她,因为她常到我家里帮忙收庄稼,勤快、懂事理、体贴,家里人都喜欢她。那就好,你认定这辈子就跟她在一块儿了?我认定了,也认命了,别的女人再也入不到我心里了。

李三七低着头喝了一小口酒,然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呛得满脸通红。

大老唐“唉”了一声,有情有义,比咱工区里一些兔崽子强多了,几个小青年进矿才几天,就把老家的对象、女朋友给蹬了,什么东西,活生生忘恩负义的陈士美,我要是老包,我也得弄口铜铡把他们给铡了。行了,扯远了,不提他们了,说说你,往后咋打算的?

我也老大不小了,准备再过半年,挣些钱,先把婚结了,省得两家老人心挂两头的。

我看行,大老唐一仰头,半杯酒咕咚灌下去,然后低下头,看着李三七说,那个吧,结了婚,把媳妇接过来,看看有合适的工作没有,租个房子,不行找个小地儿盖上两间也行,离得近了,生活也方便。

谢谢师傅,我也是这个意思,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我现在是喜欢上了这份工作,能学习,能钻研,能革新,能进步,决定就干它一辈子了。大老唐一下高兴起来,猛地伸出宽大的右手,拍了一下李三七的臂膀,伸出大拇指,上下晃了晃,说,你有种。然后呵呵地笑了起来。

大老唐笑着笑着戛然止住,回头向周围看了看,见没有人太注意他,就顺势给李三七夹了块炒鸡蛋,说,我大老唐没看错人,你会成大才的。现在,想在煤矿干一辈子的人不多了,特别是那些年轻的,也就你敢说这样的话。

唉!唐师傅接着又重重地叹了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大学生们,都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似的,高高地待在机关里不下来,下来了狗屁不会,连个钻机和采煤机都捣鼓不好。更可笑的是,前年有一个从某大学毕业的学生分到咱采区,一次遇到点儿紧急情况,竟然给吓哭了,连个急救装置都打不开,你说国家培养这样的大学生有什么用?听说人家有关系,在这里干了三个月就走了,据说上了局煤检处当了副科长。唉!他这种洋学生也只能去当个官,否则,到下边能干嘛!这几年煤层厚点儿的矿都上综采了,咱们一采、二采也早上了,而且二采那大家伙还是个“洋玩意儿”,从德国运来的,德国鬼子只在这边教了半个月,末了来一句,很简单,很好用。就滚犊子了。有一次,“洋玩意儿”罢工不干活了,全局的大学生、研究生都找遍了,找谁都说不会修,给人家洋人打电话,人家说没空,最少得等三个月。他娘的,甭说三个月,就是三小时也等不起呀!咱这边说,只要快点儿来,给多报销“玛内”。那边说,“玛内”再多也没用,三个月就是三个月,得排队,按次序来。他娘的,洋鬼子就讲次序,连钱都不认。

李三七听得正起劲儿,大老唐却沉默了。唐师傅,后来呢?后来怎么解决的?怎么解决的,后来局里说谁能修好这台趴窝的“洋玩意儿”儿,现场奖励两万块钱。仍旧没人应招。没办法,局里向省煤炭局求援,省里说,你们是国内第一个引进这种高科技煤机的单位,所以专家们都不敢应招,怕修不好。局里总工程师王家宁只好亲自点将,把枣洼矿高级技工邱金生给调了过来。

邱金生是八九年技校初业生,平日里喜欢钻研捣弄各类机械,电机电器、半导体、电脑、机械装备基本上没有难得住他的,在咱这个矿务局号称“机电神手”。快五十岁的人了干活还拼得很,工作起来不要命,一夜都不带眨眼的。他带着个小徒弟捣弄了一夜,那洋家伙竟然完好如初,跑得更带劲了。这下儿,全局上下都知道有一个“邱神手”了,不得了,一个技校生能做出这么大的贡献,局里一下给他了十几项荣誉,还专门用他的名字命名了一个“邱金生工作室”。说实话,现在能干活能撑起咱这采煤工面子的,还都是你们这些高中生、技校生,下一步我跟领导申请,也让你到技校学习学习。

尽管杨巧兰一再催促,李三七就是不回话,等过了一个月,不声不响地就把新婚妻子孙秀芹领到了矿上。他带着秀芹先到赵富成家里拜见了表哥表嫂,赵富成仍是不热不凉,杨巧兰却没管住自己,从客厅跑到厨房,从厨房又蹶蹶地闯进卧房,摔摔打打,咆哮不止,像一头发了疯动了怒张开血盆大口要咬人的狮子。

好在秀芹聪明识体,一个劲儿劝慰一个劲儿道歉,说了一屋子的好听话,甚至连杨巧兰骂她都不生气。临走,赵富成执意让李三七把他俩带来的山核桃和红枣带走, 两个人说什么也不拿,就这样僵持了约半分钟,东西却被杨巧兰一把夺过去,拿什么拿,拿来了还再拿回去?老娘我费了这么大劲儿给他找工作,她倒是吃了个现成的,不行,不能就这样拉倒了,要不,还真便宜他们了。

总算完成了一件大事,李三七高兴地拉着秀芹的手去看唐师傅。路上,李三七很高兴,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儿,秀芹却是一脸的愁容。李三七说,马上就要见到师傅了,高兴着点儿,这可是师傅给我出的主意,让咱们俩先结婚,来个先斩后奏。这叫王八掉到灰堆里——窝火又憋气,到时候,让她杨巧兰干瞪眼也没啥法子。

我怕杨巧兰会报复你,不让你干了,或者给你小鞋穿,给你气受。

李三七看着秀芹愁得放不下的样子,一下子笑了起来。你这是愁的哪朝的事?她杨巧兰没那个能耐,我和工友们搞了几个小革新,矿上和技术科很重视,师傅要提我当队长呢!孙秀芹慢慢由愁变得惊喜,她一脸敬慕地望着李三七,你真厉害,也学会发明革新了。早知你这么能,这么有智慧,俺就不嫁你了,怕扯你后腿,说不定你在矿上能找个志同道合的。

李三七一听,声音提高到了六十分贝,这哪儿跟哪儿呀!什么这么智慧,什么志同道合,嫁给了我,你还别说,没想到进步得这么快,和我一样成了文化人了。秀芹一双透亮的眸子瞪着他,脸红红的,说,不害臊。然后大踏步向前走去。

大老唐夫妻倆见了秀芹,喜欢得不得了,老两口剁肉炖鱼、包水饺,请新结婚的小两口吃饭,师母一个劲儿给秀琴夹菜,唐师傅和三七酒杯碰得叮当响,那情形就跟儿子领来了新媳妇一样,兴高采烈其乐融融。李三七不见唐师傅的儿子唐小帅,就问师傅,老唐皱了皱眉头说,这臭小子,叫你师母给惯坏了,初中没上完,就不想上学了,说上学累得脑子疼,没意思。天天抱着个手机看。我生气摔了一个,这不,你师母又偷偷给他买了个新的,气死我了……

师母打断了师傅的话,你守着人家小两口,拉这干啥?说点儿别的不行?秀芹说,唐师傅,你和师母拿三七跟亲儿子一样,您有空得好好教教他。老唐正在吸烟,猛吸两口,烟雾马上将他满是皱纹的苦瓜脸埋了进去。听了秀芹的话,老唐竟然咧开大嘴笑出声来,呵呵,那可不,我就喜欢三七这孩子,做人实在可靠,能干踏实,喜欢动脑子,干一行爱一行,我喜欢。

对了,大老唐转身对老婆说,你和秀芹到里屋拉呱去,我和三七这里还有私房话要说。老婆用嘴角撇了撇老唐,嘟囔了一句,两个大老爷们儿还有私房话,真逗!说着拉了秀芹进里间去了。

老唐说,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可不许着急。在你回家结婚的那段日子,杨巧兰把你告了,告你造假文凭,欺骗组织,要让矿上撵你走,被我拦下了。我找矿长说,三七是我徒弟,我知道他的脾气,诚实能干,肯吃苦能钻研,他绝不会撒谎。结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你那个技校毕业证,只有高中初业证。三七说,赵富成是给我办了一个技校毕业证,可我觉得那样不好,我把那张毕业证给撕了。

我说呢,这就对了嘛,你小子有骨气。矿长说,既然你让留,那就留下,可矿长又说,当队长的事儿就别再提了,先到技校学习一年,矿上给你每月发一千二百块钱的生活费,毕业后再回来上班。

李三七去矿务局技校学习采煤技术。媳妇秀芹临时住在唐师傅家里,帮师母接些矿工们的衣裳到家里洗洗浆浆。李三七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自己这千把块钱只能够俩人吃饭。可老家那边有什么事儿不能不管,工友们有个结婚生孩子的也不能不拉扯。他跟唐师傅商量,咱这矿上得有二三百个单身矿工,一到夜里十二点下班,饭店食堂都关门了,连个打牙祭的地儿都找不到,空着肚子睡觉,肚子里叽里咕噜响还睡不着,胡思乱想熬到天明怪难受的。我想和秀芹开个小面馆,外加卖点儿烟酒日用品,一方面能解决工友们的实际需要,二来给秀芹找了个活儿干,还能挣些小钱补贴家用。

大老唐一想也对,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那千儿八百块钱连吃饭都不够。再说孙秀芹都来了快俩月了,小两口连个单独住的地方都没有。

大老唐说,这个你也别太着急,我和工友们替你想想办法,会有结果的。

过了没三天,唐师傅高兴地给李三七打电话,哎哟三七呀!你小子有福喽!没等三七问,大老唐就放开嗓门说开了,我那个掘进上的老兄弟老丁,丁宜本,你知道不?噢,你不认识,他跟我一起来的煤矿,前年身体不好,病退了,回城里二闺女那边去住了。他在矿东头有两间半房子,闲了两年了,我跟他一说,他说,那好呀!我正愁没人给我看房子呢!快搬进去住,我暂时不打算回去了,住十年二十年都没问题。明天,不,今天我就让妮子给你送钥匙去。

大老唐跟李三七和秀芹一说,把小两口感动掉泪了,说,这丁叔真是好人,大好人,咱得给人家租金。唐师傅说,你可别给他说租金,说了,他会跟你急眼!

李三七和秀芹终于安定下来,有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家。丁师傅屋里没剩下什么东西,除了一张床就是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他俩把房子里里外外精心拾掇了一番,又买了一桶白胶漆刷了刷,在房子的后墙临街开了一个小门,方便工友们进进出出,半间当卧室,两间当卖部和餐厅。

唐师傅又召集工友们找来两张桌子和十几个板凳,十月一日,小卖部正式开业,唐师傅给起名叫“工友饭馆”,每个工友凑了一百块钱当启动资金。

每天天不亮三七就带着秀芹到五里外的镇上去买菜,乡下的菜既好还便宜,在煤矿附近的小饭馆能吃上这样的饭菜可是不容易。工友们来到这里就跟在家里一样,想吃水饺、馄饨还是面条,就提前说一声,下了班,一准能吃上可口的饭食。后来,就连一采、二采和掘进的工友们也来这里吃,秀芹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让师母和几个闲着的矿属帮忙一起干,秀芹给她们发工资。

这一天,天还没亮透,秀芹就早早起了床,把自己收拾一番,然后喊李三七出门。李三七穿着三角裤头四仰八叉地睡得正香,嘴里流着口水还吧唧个没完。秀芹心想别喊他了,天天上学怪累的。于是自己挎上柳条筐子,拉开房门,前脚刚迈过门槛,就感觉有些不对劲儿,脚下软绵绵的像踩在了一团棉花上。她低下头一看,吓得“嗷”的一声磨头而回,一下儿扑进李三七的怀里,俺的娘哟,俺的娘,吓死俺了!你快去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李三七穿着裤头就跑到了门口,他发现,那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白鼠,屁股和后腿好像是被车轧了,要么被人踩了,皮肉模糊。李三七把它捧起来看了看,说,还热乎,好像还活着。唉!看样子这个小家伙跟咱有缘,伤得这么重,竟然能跑到咱们家来,咱得救它。

李三七让秀芹弄了碗盐水,自己小心翼翼地给小白鼠擦洗。擦洗干净后,他发现这个小白鼠长得挺漂亮,而且前腿下半截还是油亮的纯黑色。三七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黑爪”。李三七和秀芹像呵护婴儿一样护理着它,还带“黑爪”去了两趟宠物医院。

也就四五天的光景,“黑爪”就能自己活动了,四处走动找食吃。又过了四五天,黑爪彻底好了,在一个滴雨的夜晚,它竟然不辞而别。

因为工友们都喜欢来“工友饭馆”,周围几家饭店日渐冷落,于是有人就起了邪心,他们让几个小混混夜里砸了“工友饭馆”的门窗玻璃,往屋顶和小院里扔石头、瓶子和垃圾。起初秀芹不搭理他们,后来他们竟然变本加厉,工友们可不答应,嘁里咔嚓把几个小子臭揍了一顿。后来派出所调查,还要拘留两个工友,说他们出手太重,把一个叫“二皮”的颧骨打折了,得拘留,甚至还要判刑。大老唐亲自带着几个队长去找所长,拍着桌子把那个姓邓的所长好一顿数落。别人都不知道,邓所长是他原来工友邓守银的儿子,每年派出所的一万斤烤火煤,都是从煤矿三采拉出去的。

邓所长一见唐大爷,赶忙起来给大老唐让座,叫人沏水倒茶。大老唐既不坐也不喝茶,直截了当,人呢,我这就得带回去。邓所长一下为了难,吞吞吐吐地说,我让人送拘留所了。老唐一听,脖子上的青筋瞬间拧出来,你小子能耐了?哼!抓紧给我放人,你也不問问青红皂白谁是谁非?说抓就抓,说关就关,我看你是不想好好干了。唐师傅看了看手表,如果五点前不放人,我就给老邓打电话。

大老唐的话还真管用,两个工友四点半就回到了“工友饭馆”,大老唐亲自陪他俩喝了两盅,从此,“工友饭馆”平安无事。

转眼到了立秋,天气却不见凉爽,李三七和秀芹忙活完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俩人卷了凉席顺着木梯爬上那半间平房顶。李三七趴在凉席上,望着那黑咕隆咚的东方发呆。突然,秀芹冷不丁嘟囔了一句,怎么还不天亮?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李三七猛地叫了一声,亮了,亮了,启明星出来了。秀芹睡意朦胧地睁开眼睛,顿时惊讶无比,东方地平线上升起一颗烁亮的星星,就像老家麦场里那只五百瓦的大灯泡。李三七觉得这星星亮是亮,却也十分孤独,形单影只,他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刚来矿上的情形,心里顿时涌上来一股伤感与悲戚。他又想到了那只受伤的小白鼠,它是那么的孤苦可怜脆弱无助,若不是遇见他和妻子,也许就自生自灭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说小白鼠幸运,莫不如自己幸运,自己和妻子来到矿上,有幸遇上唐师傅和一帮亲如兄弟的工友,倾心相助世间情深,他李三七已经很知足很感恩了。

过了国庆节,李三七完成了技校学习,回到了矿上。唐师傅又召集一帮工友为李三七办了个欢迎宴,并当众宣布,矿上已任命李三七为第四队队长。

上过技校的李三七如虎添翼足底生风,带领四队刚入腊月就提前超额完成了全年任务,转入下年的目标安排。不仅如此,他还带领三个技术骨干完成了三项技术革新、两个专利和一项发明。年底,受到了矿上和局里的表彰。

春天来了,冰雪消融万物复生,李三七的儿子呱呱坠地。这可把大老唐两口子乐坏了,出来进去整天抱着背着,逢人就说,看看我这大孙子。

唐师傅住院了,憋得厉害,喘不过气来。医院说他的肺出了毛病,到底出了啥毛病谁也不知道。医生说超声、CT、核磁、甚至连穿刺、活检都做了,既没有发现确凿的病灶,也没捕捉到有用的证据信息。

我就说嘛,你看我身体棒棒的,一顿还能吃下三个大馒头,能有啥毛病?别听大夫瞎叨叨。唐师傅很自信,我自个儿的身体我知道,走,出院,这熊地方待长了,没病也长出病来。

大老唐决定的事儿,那是八匹骡子也拉不回来的,他说工区现在正忙,遇到浅煤层,夹矸多,产量老上不去,我没法躺在这里睡大觉了,这个情况,我也躺不下、睡不着呀!

于是,大老唐就出院了,一出院就下井了。本来矿领导都决定了,唐师傅都五十四了,下了三十多年井,一直在采煤第一线最基层,太辛苦了,就是检查完没什么事,也想让他到地面后勤单位去工作了,甚至连物色区长的事儿都作了初步安排。分管安全的副矿长黄双军想安排自己的老部下规划科副科长蒋兵当区长,可采煤出身的党委书记刘志忠不同意,他说,我了解蒋兵这个同志,他是学艺术的,原来在工会宣传科,后来上了生产技术科专管图纸,再后来才到的规划科,他没学过采煤,更没有井下采煤经验,担任采区一把手肯定不太合适。我认为,要尽量从基层单位选拔,从本采区优秀的干部当中选。他的建议得到了林矿长等大多数人的支持,经人事劳资部门到三采区调查座谈,提出了两个人选,一个是副区长沙于金,一个是一队队长范文强。沙于金四十多岁,老成稳重,老技校生,在一线采煤二十多年,安全意识强,素质过硬,在三采威信较高。范文强三十五六岁,大专毕业,学机械的,有技术,脑子灵活,是矿技术革新能手,获局级科技创新成果两项。

正当区长待定时,大老唐又出现在了井下,所以,推举新区长的事儿只得暂时搁置。

十一

大家伙儿一看老区长又下井了,都有些激动,干劲儿马上鼓了起来。这老唐一下井,也感觉自己身上有劲了,喘气好像也顺溜了。他跟李三七等人说,大夫说我有病,你们也跟着瞎起哄,你看我能有啥病?吃得饱,睡得香,晚上还能喝上二两小酒。李三七明白,大老唐说的都是实话。唯一没说的,让他避讳过去的,那就是烟,唐师傅现在是一棵烟也不敢抽了,只要闻见那味儿,他就咳嗽得厉害,憋得喘不过气来。

又过去一个多月,李三七发现唐师傅瘦了不少,走路时那只受过伤的右腿似乎都有些迈不开步儿。三七说,师傅,大夫让你一个月后去复查,你去没去?大老唐还是那脾气,去个屁!查还是那样,不查也没见怎么着。

有一天刚到井下,大老唐就咳嗽个不停,后来实在走不动了,便靠在大巷的水泥墙上,不一会儿竟吐出两口血来。二采副区长安怀山跟了上来,看到老唐这般模样,赶紧招呼人过来,抓起拐角处的一个蓝色电话,第一时间报告给了书记刘志忠。

大老唐又被送到了矿务局医院,刘志忠亲自给院长张传统打电话,要他安排专家,好好给唐师傅会会诊。

东方的启明星消失时,唐师傅已经安静地睡着了。自从这次入院,自从查出来是肺癌中晚期,他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唐師傅也算是彦城矿务局建局以来少有的几个在一线打拼的老人了,局长特批,可以由矿上送唐师傅到省里或北京、上海会诊治疗,局里给予全额报销。

可唐师傅说,现在矿上也不是多有钱,不要拿公家的钱乱往水中扔,我这病反正也就这样了,上边下边治疗都一个方案,就在这儿治吧。后来疼得实在受不了,在张院长和呼吸科陆主任的强烈要求下,他才去了一趟省城,可住了一个星期就回来了。

回来就嚷嚷,住大城市忒不方便了,那些看病的人堆成个蚂蚁蛋儿,一个大夫管那么多的病号,三天五天见不着他们一面,还真不如咱自己的医院,看病方便,服务又好,想见谁见谁,多好!

听了他这一席话,局医院的大夫护士们都乐了。小张护士说,唐师傅,你别哄人了,要都像你说的,谁还去省城医院,那还不都上咱们医院来看病了。大老唐拧了拧脖子,你还别不信,我可是用事实说话,用我的身体作了一回道具。主任说,您别着急,我们信你,你只要配合治疗,我们永远都信你。

大老唐露出一口大黄牙“呵呵”地笑了,就你明白,你就跟我肚子里的酒虫子一样,我喜欢喝什么酒你都知道。陆主任也笑了,只要你有这么个好心情,怎么说我都高兴,等你病好了,我陪你喝两盅。

一入秋,大老唐的身体每况愈下,现在一天已经睡不了俩钟头的觉了,而且都是坐着睡,一躺下就憋醒,有时后背疼得跟针扎似的,他老觉得皮里面崴进去了一根断针,时不时戳他一下,可又看不见摸不着。把个大老唐急躁得老想发脾气。饭也不吃了,觉也不睡了,人瘦成了干柴火棒子。唐师傅的老伴儿整天偷偷地流泪,儿子自从唐师傅病倒,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懂事多了,只要来,都会给唐师傅端水倒尿、捶背洗脚丫子。

这让大老唐很受感动,他说,我这一场病没白得,这场病让我知道了人世冷暖和兄弟友情,明白了夫妻父子真情,以前老是大大咧咧粗粗拉拉不在乎,现在想在乎,却晚了。更主要的是,看到儿子有这么大的变化,懂事理了,也就放心了,就是死也能瞑目了。人都说逆境出孝子,生于忧患,这回我是彻底明白了。

启明星从东方落下,又从西方升起,秋天的黄叶簌簌落下,完成了它生命的一个轮回。人的生命就如同一片落叶,衰老的落下去,新的又长起来,循环往复,永不穷竭。

中秋刚过,唐师傅就离开了他的矿井,离开了他的亲人,离开了李三七和孙秀芹,到西方太白金星高挂的地方去了。在李三七心中,师傅没有死,看看西边的那颗星星就知道,那就是唐师傅明亮的眼睛,一直望着东方,望着他为之挥洒汗水的矿井,望着李三七和他的工友们。

常十月:本名常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济宁市作家协会理事,邹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人民日报》《中国校园文学》《短篇小说》《山东文学》《阳光》《青年作家》《黄河文学》《百花园》《时代文学》《前卫文学》《绿洲》《短篇小说》《青岛文学》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一百余万字,二十余篇作品被《青年文摘》《最美文》《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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