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行者的奉献

2021-03-12 05:25刘荣哲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2期
关键词:村民旅游

刘荣哲

1

重渡沟村,位于洛阳市西南100多公里的栾川县深山之中。20世纪90年代中期,中国社会的发展突飞猛进,翻天覆地,而春风不度重渡沟,这里依然保持着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贫穷与落后。“开荒山尖尖,种地天边边。”山多地瘦,人均耕地不到2分。一年种一季玉米,一亩地打不下四五百斤。村民们住着20世纪四五十年代建的土坯房,靠卖竹子赚点钱,年人均收入不足400元。失学儿童多、光棍多、生活欠账多、赌博多、喝酒闹事多、搞封建迷信多。有一户就有六个光棍:一个鳏夫加上他五个娶不起媳妇的儿子。

时间在这里停滞了。贫穷中,这里平静得如一潭死水。终于,这潭死水在1996年,被一个叫马海明的副镇长打破了。

2

1996年,时任潭头镇副镇长的马海明,参加了洛阳市组织的一次赴南方学习考察活动。考察组一路考察了成都、重庆、武汉、杭州、上海等大城市,参观了乐山大佛、峨眉山、丰都鬼城、黄鹤楼、西湖等著名景区。大城市的现代化气派,美丽山水中如潮的人流,风景名胜区如水的旅游收入,让马海明大开眼界。他反复思考:我们重渡沟,有苍翠蓊郁的莽莽大山,有四季奔流的瀑布溪水,有茂密旺盛的山树修竹,有赛过江南的静谧田园,还有九龙山、净安寺、将军岭、三官庙仰韶文化遗址、石门龙文化遗址、潭头“河南大学”遗址等历史文化,如果开发旅游……

发展旅游,让重渡沟人富起来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搞这项工作,需要大量的资金,需要人才,需要经验。咱们一没资金,二都是门外汉啊!”镇领导班子就有反对意见。

但此时的马海明,已完全迷醉在自己的梦想中。他不断邀请有关领导和专家来重渡沟进行考察。领导和专家的认可,坚定了他开发旅游的决心。

1996年8月16日下午,潭头镇旅游开发公司宣布成立。马海明被任命为经理。但是,这个贫穷的乡镇,没有能力给他提供办公室、工作人员和经费,甚至连公章都没有。后来他回忆说:“比皮包公司还皮包公司”。

箭在弦,不得不发。

3

可能他想到了,可能他没想到,他要点燃的,是一堆湿柴——不仅没有燃起熊熊之火,而且冒出呛人的黑烟。

村里有棵千年裟椤树,高大而蓬勃,后来马海明称它为菩提树。菩提,佛教用语,用以指人忽如睡醒,顿悟真理。

马海明每逢对旅游资源有了新发现、新想法,每逢陪同领导、专家或新闻单位记者考察后,总是要迫不及待地在这里召集会议,神采飞扬地发表演说:“要是把这里开发成旅游景区,将来你们家家住楼房,户户开宾馆,人人都能当老板,你们都能开上小汽车,坐在自己家里数票子。”

而村民们却不理解。

“啥叫旅游?凭咱这地方死鬼样,会中?我活了六七十岁没经历过。”

“让城里人吃咱老百姓家这饭,住咱这房子,买咱这山货?越说越玄哩!咱重渡沟的臭虱子都成双眼皮了!人家高楼大厦,电梯上下,啥没住过?鸡鸭鱼肉,上顿盘,下顿碟,不比咱这糊涂面条、糁子汤好吃好喝得多?马镇长你也是井底蛤蟆没见过大天地。”

“我看是做梦吃星星——想得不低!”

马海明热情越高,村民们抵触情绪越强。见他不断带人来考察,村民们不是热情相待,而是怪腔怪调。

“马海明是大煽板,大骗子,隔两天诓来一杆子人,净捣得人家城里人来跑闲腿了。”

对冷嘲热讽和怪腔怪调,马海明没有在乎过。他坚信这堆柴一定会被点燃。

“城里人來看咱重渡,见了人家,会说你说一句,不会说你闭住嘴,人家不会把你当成哑巴!我发现总有些人好说些砍不尖镟不圆的话,自己污辱自己,自己小看自己。实际上咱们重渡也是实实在在的好啊!来过这儿的领导们都这么评论,咱们这水这竹在河南可是独一无二呀!咱们这里才是名副其实的山清水秀,翠竹葱茏啊!往后,咱重渡沟搞的是旅游经济,重渡沟人今后吃的是旅游饭!”

他讲如何保护山林,讲如何保护古代建筑,讲如何开发各种竹编工艺和土特产,讲如何把重渡沟建成大型旅游服务中心……他口若悬河、嘴冒白沫地讲,村民们有半途离开的,有打瞌睡的,有嘻嘻哈哈说笑打闹的。直接的结果,是让村民们达成了共识:马海明是个大喷壶,嘴子客。并给他起了一个外号:马大煽。

有人拍着胸脯断言:“马大煽真能把重渡沟开发成,我头朝下走!”

1997年,因为要搞第二轮农村联产承包,土地要进行调整。马海明跑到重渡村,想召集组长们开会,要在土地调整前把旅游建设用地确定下。组长们纷纷躲着他。一个叫李恒的组长没躲开,被他拉住。马海明拉着李恒,边走边讲。指着西沟关沟门上边靠南坡的8亩地说:“这块地要全部留下,准备将来盖一个能容纳150人的宾馆。”指着大河湾说:“这里准备建一个约20亩面积的人工湖,湖中要有岛、有亭,湖面上要放些竹排。湖边再搭些长廊,游客可坐下观赏湖面风光。这里的名字就叫翠竹湖。”

忍无可忍的李恒哈哈大笑:“哎呀,你真是马大煽呀!两片子嘴真长得是地场。”

马海明笑着说:“你们说我煽,我就煽,我还觉着煽得不够。我非把重渡沟煽它个天翻地覆不可!”

随着后来旅游计划的实施,触及了个别村民的个人利益,再加上有的工作人员群众工作做得不到位,抵触情绪变成了抵触行动。个别人更是对马海明由厌转恨。一天,马海明在新建的景区检票口,看到有人用黑电池芯写的几个大字:“马海明滚蛋!”

4

马海明殚精竭虑地为重渡沟的脱贫谋划,费尽周折地邀请领导专家来考察,冒着风险翻山越岭设计旅游线路,苦口婆心地化解百姓冰封的思想,得到的却是这样的报答。

但是,还是让我们理解当时的村民们吧!

他们并不是甘心情愿地过穷日子,而是世世代代贫穷,使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希望都退化了。就像一个病得严重的人,怕风、怕水、怕挪动一样,他们脆弱的心理经不起折腾。他们是朴实的、务实的,他们讨厌不切实际的幻想,抵触华而不实的希望。很少有人走出过大山,他们也没有见过别样的生活,别样的世界,别样的人生。

但我们怎样理解马海明呢。

马海明是穷苦出身,连初中都没上全,靠自己文艺文化工作方面的突出才能,一步一步被重用被提拔。开发重渡沟,上无领导的指令,下无百姓的要求,干不干对他的工作生活没有任何影响。有闲工夫,在办公室舒舒服服泡杯茶,看看自己喜欢的文学书,搞点文艺创作,难道不是一种快意生活?

马海明为什么要违着民心,逆着民意,挨着讥讽,受着嘲笑,顶着责骂,坚定不移地让这些反对他的人们脱贫致富?他究竟有着怎样的一颗心?

我记起这样一件事。有一年,在一个学习班上,有个学员向老师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他快要被老虎吃掉了,却不让人去救,遇上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老师斩钉截铁地说:那也得救!

在分析马海明种种令人不解的言行的时候,我反复思考“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这几个字。

“为了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一旦化为一个人的责任和使命,他就义无反顾,勇敢顽强,无怨无悔了。

反对的力量就像是巨风,而马海明就像是风帆高涨的船。风越大,他行驶得越快,劈波斩浪,一往无前。

5

1998年4月15日,景区的公路开工修建,重渡沟旅游开发建设的第一炮打响了。

但是,这是怎样的开工!必需的材料费、交通运输费、民工工钱,占地、房屋损坏、住宅搬迁、树木砍伐赔偿,还有公司正常业务支出,林林总总,合起来就是一笔巨款。而那时,他们手中只有费尽周折争取来的区区35000元!

嘴上的反对可以不理,行为的抵抗可以做工作,但没有钱可是寸步难行。马海明打了个比方:“如同把一个年轻的严重缺血的患者抬上了手术床,急需进行输血,但却没有血。”

马海明带领他的部下,向这个部门恳请点帮助,向那个部门请求点贷款;向这个单位讨要点炸药,向那个企业乞求点柴油。无论公私,能求的人都求到了,能借到钱的地方都跑到了。嘴皮磨破了,腿跑直了。

1998年腊月,被讨债者逼得走投无路的马海明,硬着头皮找到了在潭头农村合作基金会工作的侄子。见到马海明难过的样子,侄子答应贷给两万块。但又说:“公司贷款,你得用个人财产抵押担保。”见马海明犹豫,“正因为你是俺叔,我才敢答应你,但手续你得必须办扎实!你要是不抵押担保,这款就不放了。”马海明只好用自己家的房产做了抵押。

1999年,为了景点开业,马海明找潭头营业所主任张继武借钱。张继武一口回绝,因为上级三令五申不得为开发旅游贷款。缠了一上午,张继武也没松口,下午马海明又去缠。搞得张继武终于妥协。“你们可以私人名义,时间不能超过仨月。”

回去跟职工们一说,有的说:“干公家的事,让个人贷款,个人承担风险,这算哪一套?若是还不起怎么办?真是没事寻事,放着安然不安然。”有的说,手章在老婆手里,自己同意老婆也不同意。马海明说:“公司将来能不能创造效益还款,我不能给你们百分之百的保票。不过凭我的直观感觉,我觉得旅游大有希望。既然咱们在一个潭里耍水,每人身上肯定都得湿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按个人贷款最高额,每人贷了5000元,总共才贷得35000元。

三个月贷款期很快到了,还款根本无望。又拖了几个月,张继武把马海明叫到营业所,体谅地说:“我也真知道你们困难,眼下钱是还不了了。那就把契约再换换吧,但你要当每户的担保人。”不能不说,人家是一番好意,也是无奈之举。当时的马海明想的是:事到临头,管他前头是沟是崖,都得跳!于是当上公司其他职工贷款的担保人。

1999年的这个腊月,要债者踏破了他家的门槛。有的说:“你不还钱,我就带全家人到你家里来过年。”有位包工头就盯在马海明家不走,他也确实有难处,民工还盯在他家向他要钱呢。马海明只好让妻子拿出自家的500块钱递上,费尽口舌,才算了事。而这钱,却是准备还家里建房欠人的钱。当时,他们一家连过年的年货都没置办。

6

2000年五一节,国家第一个旅游黄金周来到了。当时正值大旱,北方许多景区严重缺水,而重渡沟依然青山葱郁,泉水奔涌,飞瀑成群,各种旅游设施也基本到位。自此,重渡沟一举成名,游客暴增,农家宾舍供不应求。

转眼来到2020年,二十年过去了。我拿到一份材料,摘抄如下:

重渡沟村共有8个村民组,368户1620口人,有328家从事农家宾馆经营,占总户数的90%以上,另外大力开发了各种土特产品和工艺品。年人均纯旅游收入超过5万元,户均纯旅游收入超过20万元,户均固定资产投入超过240万元。被誉为“中国农家宾馆第一村”。

重渡沟,翻了一个大筋斗,意气风发地走在了时代的前列。

马海明的奋斗目标、马海明的梦想完全实现了!

然而,距他离开人世,已有19个年头了。

7

有什么评价,能比用泪水表达的情感更有价值、更有意义呢?

重渡沟的乡亲们,两次为马海明泪如泉涌。

第一次是在2000年8月18日,马海明接到调任栾川县旅游工作委员会副主任的通知,他到重渡沟向村民们告别。

“马镇长,一想起去年去你家要账,我就觉得对不起你。回来后我想,马镇长图个啥?马镇长才是正儿八经的共产党干部!”

“马镇长,你真是大煽!不过你是碓杵捣磨扇——实打实地煽。没有你煽,就没有重渡沟老百姓的今天啊。”

“对不起你!原来我不服,现在我真服了!经你的手,把重渡的穷气赶跑了,给咱们开了一个实实在在世世代代的生财之路啊!”

欢送会上,村民们的泪水抑制不住。这泪水,是感恩、是悔恨、是不舍,还是还有其他?马海明的泪水也抑制不住。他的泪水,是留恋、是感激、是牵挂,还是还有其他?

而更多的泪水,奔涌在2011年的5月。5月7日,马海明在栾川抱犊寨景区开发建设中,遭车祸不幸去世,终年58岁。在他的家乡潭头镇,在重渡沟,泪飞化作倾盆雨。乡亲们用滚滚的泪水,来表达对这位先知先行者,这位无私奋斗的人,这位襟怀光明的人,这位改寫了家乡历史的人的哀悼和思念。潭头镇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重渡沟百名村民奔波40多里山路去参加,与18000多名悼念者一道送别马海明。之后,重渡沟村1400多位乡亲,自发捐款在寸土寸金的景区金鸡河畔腾出2.3亩地,为马海明建起了纪念园,立起了纪念碑,塑了铜像,年年祭奠。

马海明使重渡沟重生,重渡沟使马海明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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