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学文
题记:虞弘墓的发掘对我们研究了解公元以来中亚与世界的联系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此前已有许多相关的墓葬被发现。但虞弘墓是目前为止少有的经过科学发掘、有确切纪年、保留完整、能够为时代不明的相关遗存提供断代标准的考古实证,其历史文化意义非同凡响,引起国际学术界的高度重视。通过对虞弘墓葬的研究,我们可以更准确、具体地了解中亚连通中原的历史文化风貌及其交流活动情况,特别是粟特民族在丝绸之路及其沿线的活动、影响。他们是汉唐之际丝绸之路上最为活跃、最为重要的存在。
直到最后,虞弘也没有想到,在一千四百多年后自己成了名人。一生奔波四方,终于定居中土,身后葬在黄土高原上的大平原,默默无闻。几乎一夜之间,虞弘就成为国际性话题——事实上,虞弘本身就具有“国际性”。这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七月,正是灌浆的季节,一场大雨顺时而至。听着沙沙的雨声,王秋生禁不住连说好雨!又要有个好收成了。到了秋天,又要忙了。忙比愁好。雨水稀少的黄土地带,下雨真是高兴的事。王郭村,黄土高原上被称为太原的城市西南处,晋源镇旁边的村庄,住着五千多口人。不远处就是早已湮毁的晋阳古城。村北有著名的晋祠,里面有鱼沼飞梁,圣母殿,有周柏唐槐。王秋生就是这王郭村的人。他在这里娶妻生子,养儿育女,常常指着不远处晋祠里冒出围墙的古树说,看那树!
雨越下越大。王秋生拿起铁锹,来到门外正在修的路南面。他想挖一条水渠,把院子里的水引走,怕泡坏了自家的院墙。路南是平展展的玉米地。一锹下去,湿透了的土比平时沉了许多。真是好雨!他顾不上雨,接着挖。可地底仿佛板结了,硬得很。因为用力过猛,王秋生打了个趔趄,差点倒在泥水里。他往手心唾了口唾沫,换个地方挖,还是挖不动。铲去上面的泥土,露出一段白色的石头。不仅白,好像还很有讲究。王秋生还不知道自己正挖在一处稀世珍宝上。他大声呼叫,村民们闻声而至,七手八脚地把地表层上的泥土铲开,立刻惊呆了——一座汉白玉石屋的歇山檐顶,在雨水的浇灌中,那么安宁,那么肃穆,那么不动声色。
实际上,村民们对这样的发现有点见怪不怪。王郭村本来就有很多古墓经常被人们在平田整地、修房盖屋时发现。这是一片埋藏了太多历史记忆的土地。1999年7月,那个王秋生难以忘记的日子,文物部门开始了对他发现的这座古墓的发掘。夏雨连绵,不时又骄阳似火。王秋生的心,一会儿湿漉漉的,一会儿又热腾腾的。随着发掘的推进,人们终于发现了一座砖砌单室墓。里面安放的汉白玉石堂十分完整,几乎没有什么损坏。这石堂,外观呈三开间、歇山顶殿堂形制,正面、侧壁、内侧正壁及底座四周均有浮雕彩绘。此外还有汉白玉人物俑、砂石人物俑、汉白玉石柱与汉白玉莲花坐等。那些浮雕彩绘人物图像,竟然是贴金的。他们不仅骑马、骑骆驼,还骑着大象;他们不仅狩猎、出行,还宴饮、舞蹈;他们深目高鼻,服装奇异,还围火而祭。他们色彩缤纷,情态非凡,与我们熟悉的一切完全不同。而在这墓葬中,还有一男一女两具人骨,为夫妻合葬。这是谁?竟如此俭朴,又如此辉煌;如此低调,又如此张扬;如此默默地在地底生存,又将谔谔地在人间争辉……
专家对墓葬中的人骨进行了检测,发现他们与蒙古人种不同。又对雕绘中的人像进行了研究,发现他们与生活在伊朗高原、阿拉伯半岛等地的人种接近。随着发掘的推进,人们终于发现了墓志——能够说明墓主人身份、经历的文字证明。其墓志盖中清晰地写到:大隋故仪同虞公墓志。其志清晰可辨。这位在地底沉默了千余百年的墓主人姓虞,名弘,字莫潘,为鱼国尉纥驎城人。虞弘,这位神秘的鱼国人士,在隋开皇十二年,也就是公元592年五十九岁的时候逝于并州太原的家中,葬在“唐叔虞坟之东三里”的地方,正是王秋生所在的王郭村。
虞弘,魚国人。鱼国在哪里?虞弘是什么人?他为什么来到中土?
鱼国,中国的史籍中没有记载。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存在。学者们在浩瀚的历史印记中寻找蛛丝马迹,希望能够揭开其真实的面目。可以肯定的是,虞弘是中亚一带的人。他的文化背景不是中原,而是掺杂了波斯、印度以及中亚一带的多元共同体。其石堂雕绘有着浓郁的祆教因素,如祭火坛等。而胡腾舞、有翼神兽等均有明显的粟特文化特点。更重要的是,墓志中叙虞弘一脉“弈叶繁昌,派枝西域”,说明这是一个由西域地区迁徙进入中土的家族。虞弘的祖父为领民酋长,父亲为茹茹国之莫贺去汾。祖、父两代人均服务于不同的族群政权。这与粟特人的行踪非常一致。而虞弘,不仅穿梭于安息、月氏,亦任职北齐与隋。特别是曾任“检校萨保府”,显示与粟特的关系极为密切。种种迹象表明,虞弘应该是粟特人。
但鱼国在哪里?更多的人认为应该在中亚阿姆河、锡尔河流域被称为“河中”的某个地方。余太山对此进行了谨慎的“臆想”。他指出,希罗多德在其《历史》中提到了一个被称为“Massagetae”的族群,曾居住在锡尔河北岸,后迁至锡尔河以南。这些人“不播种任何种子,而以家畜与鱼类为活”。还有人认为,“Massagetae”就是“鱼”的意思,是一个被称为“鱼”的族群,他们以“鱼”为生。这应该就是虞弘的鱼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鱼国就是锡尔河边粟特人所建的一个城邦国家。只不过由于太小,人们很少关注。而虞弘,让自己的鱼国重新回归了世界。
粟特,一个神奇的族群。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许多谜没有揭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是隋唐及其之前丝绸之路上最为活跃、最为重要的贸易人群。在中国史书中,粟特被称为“昭武九姓”。据说他们曾经定居在“昭武”——今天甘肃的武威、张掖一带。后迁徙至中亚河中地区,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索格底亚那,是一个善于经商的民族。粟特人没有统一的政权,但有若干个相互独立却又相互联系的城邦国家。所谓“昭武”,谓其不忘故地,以故地为姓;所谓“九姓”,是史书上曾记录了九个粟特国家。尽管不同的史书所记有异,但大体一致。这些城邦国家,各以其地为姓。诸如康国,在撒马尔罕;米国,在片治肯特;此外如史国、何国、安国、石国、曹国、火寻国、戊地国等,各居所处,各有其城。实际上,“九”并不是一个确数,而应该是“多”的意思。除了以上所记之外,人们还逐渐发现了诸如毕国、穆国、拔汗国、那色波国、乌那曷国等均为粟特国家。而“曹”还分有西、东、中三国。那么,一个未见于中国史籍的粟特“鱼国”出现在我们面前,也是可能的。虞弘是鱼国之粟特人。其国应在锡尔河之南。这也许就是我们得到的真相。
但粟特最具影响的是康国,以古老的撒马尔罕城为中心。这是一个神奇的城市,充满了浪漫的情调与无穷的想象力。它地处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位于中亚,遥接中原,路达欧非,是连通东方与西方的枢纽。多少年来,这里车来人往,物品繁盛。蚕桑之艺、阡陌呼应,机抒之声、户牗相闻,珠玉林罗、巧匠云集。东方向这里汇聚,西方从这里展开。中原、草原;天竺、安息;地中海、拜占庭;向东、向西、向南、向北。成吨的铜钱在这里铸造,形形色色的人们向这里汇集,丝绸宝货在这里进进出出。她商贾如流,美女如云;她众声喧哗,万物生辉。
至少在公元前700年左右,撒马尔罕已经出现。踌躇满志的亚历山大大帝曾站在它的城墙外大发感慨:我所听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是玛拉干达比我想象中更为壮观!这个“玛拉干达”,就是撒马尔罕。热爱东方文化的亚历山大不仅征服了撒马尔罕,还在这里娶粟特公主克珊娜为妻。考古学家们在撒马尔罕的废墟中发现了亚历山大军队的谷仓——已被大火烧毁,里面还保存着一袋袋粟米。他们认为,这正是亚历山大所向披靡,在短短几年内就从地中海打到中亚的秘密——坚实而又富有营养,存放十年以上不坏的小米是他们的给养。著名的法国考古学家葛乐耐特别用《诗经》中的描写来证明,指出“最早的黄河文明就是在粟米文化上发展起来的”。这小米,从东方遥远的太行山脉辗转来到了诗意昂然的河中地带。我们知道,葛乐耐的判断是正确的。
中国是粟作植物的原生地。粟米首先在太行山区生长,并传入中亚。虽然我们很难准确地说明,这种催生多种文明的植物是在什么时候传入河中地区的。但据考古发现可以证明,河中地区盛产小米。在距撒马尔罕六十多公里的片治肯特——粟特人的另一处重要都市的废墟中,也发现了谷仓——一个宫殿遗址的一层、二层,均有三个穹顶的谷仓,以及有四个穹顶的可以堆放谷物的储存室。这些穹顶谷仓每间约70平米,可存放60吨左右的谷物。而这还仅仅是片治肯特的一处。是不是其它未发现的谷仓还有很多呢?法籍伊朗学者阿里·玛扎海里认为,粟作植物首先传至大夏,也就是粟特人定居的索格底亚那一带,然后才传入欧洲。无论如何,撒马尔罕,片治肯特,河中地区的土地,肥沃,多产,水草丰茂。这是大自然的恩赐。用葛乐耐的话来说,撒马尔罕古城亚历山大宫殿的土,干、红、细、密,跟秦始皇兵马俑的粉状黄土如此相似。而生长在这些土地上的谷子,也就是中原黄土地上的谷子。它们在不同的土地上养育着千千万万的子民。
撒马尔罕,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而连接东西。这里的人们对东方世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情感。据说,当玄奘长途跋涉来到飒秣建国——撒马尔罕的时候,竟然发现其内城的东门叫“中国门”。事实上,并不是那一时期的撒马尔罕城有中国门。在十三世纪初花剌子模摩诃末时期,撒马尔罕城的东北门也叫“中国门”。尽管我们没有详尽的资料来说明,究竟有多少时代出现了多少被称为“中国门”的撒马尔罕,但我们还是可以从古籍与考古发现中寻找到这种特别的表达。《新唐书》的西域传中就记载了粟特何国皇家亭子中四面墙壁上的画像。其中的北墙就画着大唐皇帝。考古发现的撒马尔罕“大使厅”壁画,绘有端午节武则天乘着龙舟泛舟投粽,唐太宗带着随从在上林苑驰马狩猎的情景。用那位洋溢着诗人气质的意大利考古学家康马泰的话来说,“对于伟大的‘天可汗——丝绸之路上粟特商队最有力的保护人与盟友,粟特人心怀感恩,在大使厅壁画上歌颂一番也是合情合理的。”而中原、中土,不论是汉或者唐,或者其它什么朝代,一直都是粟特人的目的地。至少从公元一世纪以来,粟特人就开始了他们在丝绸之路上的行走,出现在东汉的中国、帕提亚波斯和大秦罗马的欧洲。他们是这条伟大路线上最活跃的人群,为这条充满艰险、曲折难测的道路注入了生命的活力。他们成群结队,他们一日四季,他们爬山涉沙,他们从撒马尔罕出发,向东,向东,再向东。
而虞弘,与很多粟特人不同。他已在父祖辈的努力中成为生活在中土的成功人士。
尽管我们还不清楚鱼国的准确位置,但通过墓志对虞弘的行状有了许多了解。作为领民酋长,他的祖父是不是曾在中原地区活动,已经找不到确切的证据。我们不能简单地肯定或者否定。因为柔然也曾在山西一带来来往往。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也有很大的可能往来于中原。但虞弘的父亲曾在茹茹国任职,后任北魏朔州刺史确是其墓志中特别说明的。而朔州,已经走出了草原,是中原的门户。可以肯定,至少在其父亲时代,虞弘一家已经完成了从粟特地区往中原的迁徙。不过,这并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数代人接力的结果。虞弘在十三岁的时候就担任了莫贺弗,代表茹茹国出使波斯、吐谷浑,但他并没有机会从河中经丝绸之路一直走到中原。当他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已经是一位少年老成的茹茹国外交官。但是,更多的粟特商人,总是从撒马尔罕,或者粟特的其他地方出发,一步一步,走向中土。
英国知名的敦煌学家魏泓有一部非常奇特的书——《丝绸之路:十二种唐朝人生》。这部充满想象力的史学著作为我们描绘了公元十世纪前后,主要是唐时十二位普通人的丝路人生,力图从具体而微的层面为我们展示丝绸之路的某些细节与活力。其中的主人公基本上来自历史文献。也就是说,他们是曾经存在过的。书中描述了一位撒马尔罕商人诺槃陀的丝路之旅,使我们能够比较具体地感受到这些粟特商人的贸易状况与精神世界。像大部分粟特孩子一样,诺槃陀在幼年时就开始学习经商,还要学习经商所需要的各种语言——阿拉伯语、突厥语,以及汉语。稍长后便跟随他的叔叔前往长安——用粟特语来说,叫胡姆丹。从撒马尔罕到长安——粟特人的胡姆丹,有大约四千多公里的路程,要走差不多一年之久。
诺槃陀与他的叔叔在初春时节出发。他们经过了东曹国、石国,从怛逻斯河谷进入碎叶,来到著名的伊塞克湖。从伊塞克湖继续向东,至长安有多条路线。他们选择了似乎更顺畅的一条——沿着塔里木河西翻越天山。之后,他们进入沙漠地带。只有到了那些熟悉的绿洲才能休息。一路上,诺槃陀难忘的是那些高山、沙漠、戈壁,还有沼泽。但是,无论这条路多么艰险,从来没有阻挡了人类对远方、对未来的向往。诺槃陀与他的叔父们,就这样一代一代地在这被后人称为丝绸之路的长途中行走。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开创了人类交流融合的伟大时代,也不知道自己正在从事着被后人景仰的事业。他们面对寒风,头顶烈日,身背鼓鼓囊囊的钱袋,在骆驼的双峰上驮运着自己的物品,还有皮囊中的水。他们一步一步,行走。当终于看到了中原城市高大威武傲然耸立的城墙时,内心立即如释重负,一股长气从丹田缓缓抒出。他们看到了繁华的城市,以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到了乡间的田野里正在生长的庄稼——熟悉的谷子,以及豆类、蔬菜。随着道路向东延伸,绿色越来越张扬,越来越显出生的活力。这绿也滋润了諾槃陀与他的叔父们的心。他不自觉地弯下腰,抓起一把黄土揉碎。的确,这土很细腻,绵绵的,像婴儿的皮肤,还有一点湿润。他似乎嗅到了撒马尔罕的气息——土地、河流、村庄、城市与人。再有两个月,就可以到达此行的目的地——长安。啊,胡姆丹!一想到长安,诺槃陀立刻有一种到家的感觉,不禁泪流双颊。
二十年多来,诺槃陀一直在丝绸之路上行走。他代表了最普遍的丝绸之路上的粟特商人,以及他们的经历。不过,这些粟特商人们并不是仅仅把自己的脚步停留在长安。长安只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驿站。他们从来没有放弃任何一个可以获利的机会与地域。他们不仅从撒马尔罕等粟特城市往东,也同样往西,往南,往北——尼罗河、恒河,环地中海……凡是需要到达的土地,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也不仅仅满足于长安,而是不停地在向中原更遥远更辽阔的地域行走。利之所在,无远不至。哪里有获利的可能,那里就留下了粟特商人的身影。在北方,从今天的新疆,到今天的东北,到处都有粟特人的存在。而最重要的城市有长安、晋阳、洛阳。事实上,粟特人并不仅仅活跃于北方。他们同样会渡过黄河,跨过长江,行走在江南。沿长江南下,不断地寻找商业繁盛、市场发达的城市——扬州、南昌、苏州、广州,以及湖北之襄阳。从粟特与中土的关系来看,他们可能数代人都在从事这样的贸易活动,甚或数代人留居于中土之南北。
而我们的虞弘,就是其中之一。
从墓志来看,虞弘并没有在粟特地区,特别是鱼国活动过。他的祖、父应该在不同的时期活动于中原。而虞弘,似乎有更为复杂的经历,所任职务亦多有变。也许,他是粟特入华人士的混合体,体现出他们生活的诸多方面。
粟特人最擅长的是商业贸易。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像诺槃陀一样,从事长途贩运。还有更多的入华粟特人在自己定居的城市经商。这在文学作品中有极为充分的表现。刘禹锡在其《葡萄歌》中写到,“有客汾阴至,临堂瞪双目。自言我晋人,种此如珠玉。酿之成美酒,令人饮不足。为君持一斗,往取凉州牧。”山西中部,太原一带是最早种植从西域传入葡萄的地区,生产的葡萄酒尤为著名。刘禹锡的诗不仅表现出这种葡萄及其酒的珍贵,也反映了当时的好酒之风。白居易也写有“羌管吹楊柳,燕姬酌葡萄”的诗句。李白曾写长安酒肆中的西域女子,“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安得归。”在《少年行》中,他描写那些贵族子弟“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这些诗作生动地表现了在中原地带经营酒肆的胡人形象。他们应该是留居下来的坐贾胡人。
活跃在丝绸之路上的粟特人拥有多少财富?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我们没有这样的统计资料。但一些史籍中透露出的信息可以让我们领略一二。据说《旧唐史》曾记载了一位撒马尔罕商人康谦。这位康国粟特商人非常善于经营,在天宝年间的资产以亿万计。我们不知道这“亿万”是计算钱币的“两”,还是计算丝帛的“匹”,但无论如何,其数额是非常大的。而康谦,也不仅仅是一个商人。他曾先后担任过度支员外郎、安南都护,以及鸿胪寺主管鸿胪卿等重要职务。粟特人并不仅仅生活在中土社会的边缘地带。他们中的很多人凭借自己的才华、努力,进入了社会运转的权力体系之中,成了不同时期的政府官员。
在考古发现的墓志中,相关的记载难以尽数。《安师墓志》中记其曾祖曾任北齐武贲郎将;《康元敬墓志》记其父亲曾授龙骧将军;《康达墓志》言其祖父在北齐时任雁门郡上仪同。迁居襄阳岘南的康氏康绚一族,可谓世代为官。其曾祖父康因为前秦苻坚太子詹事;祖父康穆为秦、梁二州刺史;父亲康元抚与康绚相继为华山太守,等等。尽管华山太守等官职是名誉性质的,但仍然是被朝廷任命的。虞弘就担任过很多官职。不仅有草原茹茹国的职务,如莫贺弗;也有内地王室任命的职务,如北周仪同大将军、左丞相府,隋之仪同三司等;他还担任过专门负责外籍事务的职务——“迁领并、代、介三州乡团,检校萨保府”。萨保府是北魏以来中原政府在以粟特人为主的西域人士聚集之地设立的行政机构,负责管理外籍事务。乡团则是政府对粟特人聚落形成的武装力量的管理组织。由此来看,虞弘确实非同一般。他出生世家,颇具才干,受到不同时期当政者的重用。中土,为他们的人生提供了至为广阔的舞台。
粟特人行走在以河中为枢纽的世界各地,往来于不同的族群与政权之间。他们善于回旋,长于沟通,因势利导,能够熟练地使用不同的语言。他们的男孩子五岁开始要学习经商,稍长要学习语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语言,而是经商需要的各种各样的语言。虞弘的父亲就是一位从事“外交”事务的官员。他为柔然出使北魏,具有突出的语言能力与外交才华,后被北魏留用。而虞弘,亦是一位少年外交精英,曾出使波斯、吐谷浑等,与安息、月氏都有交往,所谓“翱翔数国”。其语言才华与外交能力自然非同一般。
“胡儿十岁能骑马。”长于骑牧的粟特人,非常适应以骑兵为胜的征战要求。他们中的很多人参加了军队,并出任武官。虞弘就兼领乡团——一种具有军事意义的官职。他还担任过持节仪同大将军、领左帐内镇押并部。人们熟知的安禄山、史思明均为粟特人,都担任过非常重要的军职。一度时期,安禄山曾一身兼任平卢、范阳、河东三镇的节度使,还担任过闲厩使、陇右群牧使等管理牧马的重要职务。汉唐时期的军马是最重要的战略资源,相当于今天火箭军中最先进的洲际弹道导弹。唐王室也曾招募了许多粟特人进入军队,有很多人出任皇宫禁卫。直至唐末五代,仍然有很多粟特人担任军职。在山西发现的《大晋何公墓志》就记载说,墓主何君政的五个儿子分别任北京押衙充火山军使、随驾兵马使充左突骑十将与副将、随驾右备征军指挥使、随驾左护圣第一军副兵马使等。何氏一家不仅出任军职,且多“随驾”,在皇帝身边担任禁卫。可见其重要。最典型的是唐高宗时期的安元寿,因作战勇猛,战功显赫,成为唐高宗的亲信,死后陪葬昭陵,先后加授忠武将军、右威卫将军等职。
入华粟特人各有擅长,各具所用,活跃在中土社会的不同领域。他们不远万里,长途跋涉,进入中土。他们留恋中土,定居于中土。许多人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葬于斯。中土,是他们实现价值的理想之地,是他们生命诗意的放飞之地,是他们生命的终结与延续之地。无论如何,进入中土之后,粟特人成为东方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并逐渐华化。尽管我们还不能说虞弘是一位被完全华化的粟特人,但在他的墓志,以及石堂雕绘中已经非常浓郁地显现出这种迹象。这些艺术呈现,为我们表现出另一个神采飞扬、姿态万千的世界。
虽然虞弘不是艺术家,我们还难以说清虞弘墓石堂的雕绘是什么人创作的,但我们可以大致分析出应该是熟悉粟特文化的艺术家,或者干脆就是粟特艺术家的手笔。事实上,虞弘墓石堂本身就是一组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精品,其艺术呈现与想象力非同凡俗,异象迭出。其中的雕像均有彩绘,还有许多无雕像的彩绘与线描。除了雕刻之精致细腻、刀工之力劲夸张外,整体图像的设计往往超越现实,充分地诗化。这些雕像打破了具体时空的限制,又显现出统一协调的布局;注重突出主要部位,又非常着意细部的渲染刻画;既刻意于某一画幅的完整和谐,又注重整体的衔接有序,相互映衬。除了粟特文化的呈现外,也表现出波斯文化的元素,更掺杂了突厥、埃及、中原文化的因子。头戴王冠,佩有弯月与太阳饰物的贵族正骑马出行;腰系联珠纹带,手捧多曲碗的主人正与妻子对饮;身骑骆驼的突厥武士手持长弓,正将长箭射向偷袭的雄狮;手持葡萄枝,挽臂舞蹈的人们正在酿制葡萄酒;人首鹰身的祭司正面对圣火祭坛祭祀,而圣火在他们中间熊熊燃烧,烟气升腾……这些雕绘极为生动地展现了以墓主人虞弘为中心的中亚生活——出行、狩猎、宴饮、劳作、乐舞。现实与神话、劳动与祭祀、日常与理想,人与神、人与自然,动与静……它们在艺术的创造中融为一体,构成了统一的,然而又是五彩斑斓的世界。
虞弘墓石堂雕绘也非常生动地表现了粟特生活中的艺术。其中有许多表现乐舞的内容。或吹奏长笛,或演奏箜篌、四弦琵琶、直颈尖头五弦,或击鼓,以及粟特男子在小圆毡上跳胡腾舞的场景。事实上,粟特人十分热爱艺术。艺术是他们非常重要的生活方式。这种特点在进入中原后不仅没有消减,反而产生了重要影响。元稹在诗中写道:“自从胡骑起烟尘,毛毳腥膻满咸洛。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胡风胡韵成为当时之风尚。
也许在众多的入华艺术家中,曹仲达最为著名。他是粟特曹国人,什么时候来到中原我们并不清楚。但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他“北齐最称工,能画梵像”。就是说,他在北齐時已产生了重要影响,其艺已经达到了“最称工”的境界。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则把曹仲达与吴道子并论,认为“其体稠叠,而衣服紧窄”。他的绘画风格表现在对人物衣饰的描绘浓墨重彩,能展现出层叠纹路,且讲究贴身,突出了人物体态的弯曲弧度,似人着衣装刚刚从水中出来。所以后人有“吴带当风,曹衣出水”之誉,被称为“曹家样”。“曹家样”,显然是自成一体的艺术样式。论者认为,这种画风是承接了中亚绘画艺术中窄袖贴身细均平行的流线型技法,以及希腊雕塑艺术中薄透贴身的风格。而曹仲达的绘画技法对内地的影响极为重大。
由粟特地区传入中原的艺术中,胡腾舞是最为人言的。尽管今天我们已经难以说清它的具体形态,但仍可从各种史料中略知一二。曾经负责发掘虞弘墓的张庆捷根据其石堂图像与各种文献,大致勾勒出了胡腾舞的样式。这种舞蹈大约在北魏时期由粟特地区传入中原,而以石国人最为擅长。舞者在一种小圆毡上腾挪跳跃,节奏极快,往往做出醉酒的姿态。所谓“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丝桐忽奏一曲终,呜呜画角城头发。”唐人李端的这首《胡腾儿》描写得十分生动传神。与胡腾舞齐名的胡旋舞同样由粟特地区传入,主要是女子表演。这种舞蹈适应女性身体柔软轻灵的特点,以快速旋转为主要特征,所谓“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铤右铤生旋风。”据说唐玄宗非常喜欢胡旋舞,而杨贵妃就是一位出色的胡旋舞艺术家。除此之外,从西域地区传入内地的舞蹈还有很多,如《枳枝》《剑舞》《凉州》《团圆舞》《甘州》等。这些舞蹈,飞旋腾挪,姿态斑斓,在中原大地上流播绽放。
墓志并没有说虞弘去世的原因是什么。无论如何,虞弘,这位今天来看极为重要的鱼国人士完成了他的人生,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遗产。由于虞弘墓葬有确切纪年,且经过科学发掘,其考古意义上的价值极为突出,对今天研究中亚历史有着弥足珍贵的意义,引起了世界范围的关注。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虞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做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我们知道的只是,他的墓志中写到,虞弘一族是高阳颛顼帝的后裔,所谓“高阳驭运”。他的远祖“徙赤县于蒲阪。奕叶繁昌,派枝西域”。他以“蒲阪”,也就是舜帝之都今山西永济为自己的故乡。后来族人茂盛,有一支迁到了西域,就是虞弘一族。尽管是“粟特”,但墓志强调自己是黄帝之后,近祖是舜帝。只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期迁往他乡。若干代后,至虞弘才又返回自己的宗祖之地。这种表述虽然并不一定确有其事,但至少可以看出,虞弘是希望人们认可他是炎黄之后的。他认为自己承续了炎黄血脉。事实上,在中原的西域人士有虞弘这种情结的并非少数,而是非常普遍。如来自粟特康国的康智,其墓志称“本炎帝之苗裔”。这就是说他是炎帝的后人。来自粟特米国的米文辩,其墓志言“米氏源流,裔分三水。因官食菜,胤起河东”,追其宗祖地为“河东”——今山西晋南地区,也就是尧舜之地。而那些并不是粟特族的西域人士也多有这样的表述。在太原发现的应该是焉耆人的龙润墓志就记载其先祖“凿空鼻始,爰自少昊之君”。据说少昊是黄帝的长子。如果龙润一族是少昊后人的话,也当然是黄帝之后。也许,在他们的一生终结之后,要靠追认先祖为炎黄一脉,才能为自己的人生划上圆满的句号。这样,他们就可以在中土的广袤大地上安息,告慰世人终于落土于宗祖血脉之地,并护佑自己的子子孙孙。
那一年,雨水充沛,阳光喜人。该下的时候下,该晒的时候晒,庄稼长得绿油油的,确是一个好年头。看着地里的庄稼拔苗、抽穗、灌浆,王秋生心里喜滋滋的。考古队在他家门前搭起了棚子,拉上了电线,对他发现的墓葬进行了差不多一年的发掘。他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知道他们在干一件大事。这些人,说是专家,可一个个泥里水里的,趴下跪下,要不就躺下。一会儿好像什么也弄不成,一会儿又高兴得大喊大叫。王秋生不知不觉地与他们有了许多亲近,仿佛在做一件共同的事。他请他们进院里喝水,抽烟,也和他们开玩笑。他渐渐知道墓主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外国人,在这一带当过什么大官,专门管那些来中国做生意的胡人。他们王家也有这样的人。从太原花塔村迁到灵石静升镇的王氏一族,就靠卖豆腐起家,把生意做到了国外。王家大院,大得很。那依山势从下至上的院子,一排一排,气派。不过,王秋生还是更关心他的收成。秋天的时候,谷子收割了。他碾了些新米给考古队的人吃。小米金黄金黄,鼓胀鼓胀。他捧着米,冲着太阳眯着眼看。小米闪着光,蓝的,紫的,金的,铁锈红的,真是好看。好土就能长好米!王秋生不由得说。
责任编辑 何子英 程舒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