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禾
我感到有一束光在眼皮上晃,睁开眼,向南那面大窗的两块窗帘中间果然有一条巴掌宽的缝隙,阳光就是从那儿照进来的。我明明记得,昨晚睡前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拉上后还确认过一遍。本想拉上窗帘再睡会儿,可一到窗前,睡意及那点愠怒就消散了——透过两块窗帘的间隙,一派令人惊异的秋野景象坦呈在我眼前:
泛红的远山之腰,缭绕着一层青白的晨雾。草坡从山脚一肆延绵而来,一条河闪烁着光斑蜿蜒而过。一块低坳处有一圈木桩,木桩间拉着铁丝,忽然落下一层乌鸦,足有上百只,盘旋着飘落,着地时又猛然反弹,跃到空中,再飘落,隐约能看到它们头顶闪耀着墨绿的暗光。浩浩荡荡过来一群马,洁净的皮毛在晨光中闪耀,小马跟着大马,左奔右突。不见牧马人。令人吃惊的是,马经过时,鸦群竟岿然不动,仅三五只象征性地拍了拍翅膀。
这令人惊异的一幕,忽然让我有种说不清的懊丧,叫醒朱青梅看秋野奇观的念头瞬间消退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光束落在朱青梅腰身上,仿佛一把明晃晃的剑正在将她劈开——而我,她共同生活了八九年之久的丈夫,却悄然在一旁看着。我倏然一惊。
要拉窗帘时,我才注意到窗台上竟然还落着几只死苍蝇。我仔细打扫了每个角落,尤其窗台,没扫干净?还是夜里又死了几只?昨天下午入住时,我就吃了一惊,窗台上厚厚一层,像抖落的蒿子花。我吃惊的不是死苍蝇,而是死亡竟可如此集中。“你觉得,还要住这里吗?”就是那时,朱青梅突然冷淡地问我,她神色凝重地僵在床边。
“已经预订了。”我看看她,尽量让语气平缓些。
“都说了是淡季,想不通为什么还要提前预定。”
“这里不都是农家旅馆?你觉得别家会更好吗?再说,我们第一次来,提前预订有什么问题吗?”朱青梅那别扭的冷淡激怒了我。我并不觉得苍蝇有什么问题,它们只不过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来草原旅行,应该理解这一点。我当然不想吵起来,转念又走过去,一手搭在朱青梅肩上安慰她:“我先打扫一下,要实在不喜欢,咱们换一家。”
最近这阵子,在许多事情上,朱青梅过于谨小慎微,几乎没有爽快的时候。这次出来,还没到承德就因车上空气不好闹脾气,到了承德又嫌饭菜不合口味,饭也不行,面也不行。
“那为什么还要出来?”
“是啊,那为什么还要出来?”
我意识到自己确实也有点急躁,但她常常针锋相对。那是在承德一家小饭馆门口,第二天去避暑山庄,才缓和了些。无论如何,我知道还是要尽量耐心些,我们已两年多没有长途旅行,我也忙,她也忙,出来一趟不容易。
回到床上,我才意识到忘了拉上窗帘,但懒得再折腾,便靠床头坐着。
朱青梅依然侧躺着:微卷的栗色长发,带细长菊花瓣形图案的蓝色长袖衫,柔和却不乏棱角的脸庞,手指很长的手。这一切,在白色床单和薄被中,透着一种温婉的古典气息。在这凝视中,心间似乎涌起了一点潮乎乎的暖意,我竟然有点感动。这大概就是爱吧。我舒了一口气,仿佛突然找到了刚才没叫醒朱青梅的本意,一种更好的本意。
朱青梅醒了,转过身看了我一两秒钟,脸上仿佛要挤出点微笑,但最终没有。没有微笑时,她的脸有点严肃。“天气不错。”我说。她向窗户看了看,一手拢了拢头发,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嗯。”过了一两秒钟,又补充说:“正好。”我将这理解为一种努力。
朱青梅梳洗时,我用手机又查了查附近景点。西行十余里有個跑马场,基本不用考虑,骑马危险;跑马场往西七八里有个花海泡子,但太远了;往南过河,七八里外有个银沙滩,可以骑沙滩车,照片中,银沙滩在草木苍莽的原野中洁白如盐,朱青梅应该会喜欢。去吃早饭时,我问她意见。朱青梅定在路边,躲着一只惨兮兮的瘦狗,等它跑开才说:“总觉得沙滩车也不安全。不如就在附近走走。你觉得呢?”
我们结婚第二年,去张家口玩,一个同行的朋友由于开得太快,转弯时从沙滩车上摔下来,眼镜划破了脸颊。可那句“你觉得呢”,还是太生硬了。
我知道,她依然沉浸在昨夜的恼怒中。昨天晚饭时,她看着只有正反两面的菜单再三犹豫,旅馆老板拿着小本子就等在桌边,甚至走开一圈又回来,她还拿不定主意。我看不下去了,干脆说:“别磨蹭了。”她马上将菜单给我,不再说话。晚饭吃得很沉默,但朱青梅大概和我感受差不多:看不出哪里不卫生,味道不错,分量也厚道。
今天的早饭是小米粥,硕大的馒头,豆腐乳和腌萝卜条,还有牛奶、鸡蛋,一人十块钱,很实惠。我看了看朱青梅,她在喝牛奶,比昨天放松多了。
饭后,朱青梅在小卖铺买了些零食和饮料,薯片、提拉米苏、啤酒等,以及一包牛肉干——这是买完其他东西后另买的,大概转身的一刻才发现,她知道我喜欢吃牛肉干。她又买了一顶草编的牛仔凉帽,特意给我,在避暑山庄那天,我的脖子晒掉了一层皮。
除了我们两人,四周真的没有其他游客。昨晚点菜时,那个红脸膛的店主就说现在是个夹缝里的淡季,再过三两天,霜叶一红,人又会多起来。一个穿着宽大蓝西服的老头,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往东去,马蹄嗒嗒地敲响路上的石子。后面跟来一只大黄狗,那老头勒住马,回头冲它厉声呵道:“老萨,死回去!”又在空中响亮地抽了一鞭子。那狗缩着脑袋跑开了。
我们也往东边去,走得不快,一会儿并排,一会儿前后拉开点距离。石子路再往东,就成了草滩,其间蜿蜒着一条荒路。骑马的老头已到河流转弯处,那里似乎有座石桥。老头和他的马时快时慢,在河边逡巡,仿佛丢了东西。阳光强烈,那一人一马成了黑色的剪影,在刺眼的烁烁光斑中移动,有种特别的孤独感。
我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想招呼朱青梅来看,这才发现她落在后面十几米处,背向我,看着西北方向。那里是一片平缓的草坡,从有着大片白桦林的山丘上一气滑下来,直到被成片的红瓦房和瓦房后的玉米地——我们下榻的旅馆就坐落在那儿——阻断。草坡平整得像一块晾在那儿的黄褐色地毯,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捆捆干草。
我走过去,从背包里掏出一瓶橙汁递给朱青梅。她接过去,并没打开,继续看着远方,过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般说:“好美啊,真希望能生活在这里。”我正琢磨怎么回应,她叹了口气又说,“但怎么可能呢。”
“要是喜欢,我们可以多待几天。”
“只是感慨一下。”她说,说着转身向东前行,“真想能一直这样,想出来走走时就随意走走,无忧无虑,没有什么事情来打扰。”
“那就真是一种理想的生活了。”我说。但我清楚,那只是一种多愁善感,生活怎么可能这样,难道生活在这儿的人都无忧无虑吗?
朱青梅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但几秒钟后还是说:“是啊。”随后又加了一句,“恐怕现在连生活的理想都没了,还谈什么理想的生活。”
“唉,”我知道她什么意思,想叹口气算了,却不料这些话就像等在嘴边,嘴一张,便自然流淌出来,“可能对许多人来讲,生活都是一种负累吧。不是在生活,而是被生活拖着走。人人都想跳出来,可有几个人能真正跳脱呢。”
“是吗?你也是这样吗?”朱青梅停下来,回头瞥我一眼又转身前行。
她的眼神让我感到,似乎瞬息之间掠过了一场审判。我有点紧张,一时不知怎么应对。沉默几秒钟后,我说:“我也是啊。这些年,几乎所有精力都花在工作上,挣钱,挣钱,维持生活,但那是一种表面的生活,租房、吃饭、穿衣,各种琐事。这样的生活太实在,实在得没有一丝孔隙,让人透不过气来。”这是事实,但我又补充说,“好在这不是全部,”我斟酌着词句,“幸亏是我们俩一起撑着。”
我说得有点动情,边走边低头说,抬眼时才发现朱青梅又一次停下看我,但已在收回目光了。我瞥见了她眼角的余光,那余光似乎柔和了一些。我走上前去,与她并肩而行,并轻轻抓住她的一只手。那手有点凉。
我们不知不觉走下一面缓坡,已到坡底,不远处似乎闪动着一片波光,不知是河湾还是一小片湖。到对面坡顶,我们又看到了那个石桥,就在前方不远处。石桥下是开阔的河道,河水只聚集在靠东一侧,波光粼粼,另一側的河湾处有一群羊,旁边坐着个女人。
过了石桥,是一面近三十度的缓坡下,我们开始上行。到坡顶,一个蓝幽幽的大湖出现在视野里,远处的热浪中还浮动着几片红色的屋顶。大湖往东,是一片荒草平川,川道两边是延伸下来的参差不齐的山岭,仿佛一头头干渴的白象,象鼻伸在荒草中吸水——刚才过桥时,我们发现,河道中那些马头般的荒草墩下面并不是乱石,而是幽水。
“像不像一头头大象?”朱青梅突然问我。
“是很像,”我有点兴奋,兴奋于我们间还存在的那种默契,便顺口又说,“让人想到海明威的小说,《白象似的群山》。”
“嗯,听上去挺美。讲什么的?”
“讲,”没想到朱青梅会追问,我一下不知道怎么说了,她平时对小说并不感兴趣,“讲两个情侣一起旅行,和咱们这情况有点儿像。”
“也是出来怄气?”
“你看过?”
“没看过。你说和咱们有点儿像,那不就是怄气吗?”
“我是说,那句话让我,”我说,“我是说,我们看到的山,让我想到了海明威那篇小说的题目,白象。”
“怄气的部分也像吧?”朱青梅说,“看来大家都觉得生活是负累,都想逃离,想摆脱,所以出来旅行也不消停。”话虽这样,但语气已不严肃了。
“你也是吗?”
“我说的是某些人。”
坡底的荒草和矮树丛中,竟然流淌着一条两三米宽的河,不深,却斜斜地阻断了被人畜踩踏出来的路。这是我们在山岭时没看到的。好在有两根已经褪掉皮的树干,并排架在那里,碗口粗细,看上去还算安全。小河那边是大湖的湖岸。我拉着朱青梅的手,微侧着身子,小心翼翼过了木桥,再前行二十来米,上一段砂石陡坡,就在湖岸上了。
逗留一会儿后,我们到了大湖南边的草坡上。草坡中段,边缘陡然下降,形成了一面三四米高的崖壁。这时,我们发现东边忽然来了一群马,大约二十几匹,懒懒散散地走来。我和朱青梅都惊讶得愣在那儿了。几乎眨眼之间,马群就在一匹枣红色头马带领下,到了我们所在的草坡。我从没想过自己会置身于马群之中,并且它们中的每一匹都那么优美,干净的皮毛上闪着光。
“太不可思议了。”我喃喃自语道。朱青梅拿出相机拍照,由于阳光太强,她又撑开那把红色大伞,躲在伞下拍。我完全没注意到,马群是什么时候向我们围拢过来的——依然在那匹枣红色头马的带领下。“马,马,快啊松明,一匹马过来了,”听到声音转过来,才发现朱青梅一边胡乱地挥动着大伞后退,一边惊慌喊叫,“快,那匹马冲过来了!”
我冲过去挡在她前面,一边扬手踢脚,一边呵斥那匹头马:“去,去,走开,”又对朱青梅说,“没事的,马不会咬人。”实际上并不清楚马会不会咬人。
那枣红色的头马对这些完全置若罔闻,依然在试探性地凑近,像是要嗅一嗅我们身上的陌生气息。即使在慌乱中,我依然注意到,它的几乎每一寸皮毛和每一丝毛发都亮得闪光,茂盛而蓬松的刘海上沾满了蒺藜,让它看上去像个憨实的大男孩,但圆圆的眼珠中——我猛然发现——则映着我们身后的那片湖。我瞬间一身冷汗,赶紧回头一瞥,发现我们距离湖岸只有四五米了。
“走开,死马!走开!”我慌忙地大喊着。但那马依然在向我们靠近,鼻尖几乎要触到我的衣襟。就在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朱青梅在我身旁撑着一把红色的大伞。
“快,把伞收起来!快!”我喊了一声,又顺手夺过伞,收起来,顺势向那匹马挥打过去。马往后躲闪一下,终于不再凑上来了,有点扫兴地看看我们,低头吃一口草。我的心脏还在猛烈跳动。其他马匹都在草坡上吃草,似乎完全没注意发生了什么。
“这些家伙对我们根本没兴趣。”我故作轻松地说。意识到这些马没什么恶意,让我突然为刚才的惊慌感到可笑。
“难道马也怕红色?”朱青梅依然抓着我的衣服。
“也可能是迷恋。”
“像西班牙斗牛?”
我们惊魂未定,那匹枣红色的头马已经扭头向西边的湖岸去了。其余的马也三三两两跟了过去。朱青梅拉拉我的手,我们又向东走了一段。再回首时,那些马一匹接一匹,正扑通扑通跳进湖中,先是饮水,然后猛烈地抖动着身体戏水,湖中传来此起彼伏的踩水声。而那匹头马已在湖畔的草坡上了,此刻正回望着它的马群,悠闲坦率,从容不迫。
“它们那才是无忧无虑的生活。”
“你不是说不可能吗?”
“马是可能的。”
“羊也是可能的。”
“是的。它们都可以无忧无虑,坦然地生活在大地上。”
“但它们也知道有马市,有羊市。”
我被噎在那儿了,没想到朱青梅会这样说。朱青梅的话像个陷阱,其中细微的芒刺,扎到了我。我知道,刚才那一瞬间信以为真的东西不过是一个幻象,它不必关乎生活的真相,而只是一种逃避。朱青梅却粉碎了它,那么严肃。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依然望着那匹枣红色的头马,仿佛刚才说话的不是她。我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朱青梅说:“我们也走吧。”她那么敏锐,是不会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的,我想。果然,她更紧地挽起了我的胳膊,像是在抚慰我刚才所受的挫败。
荒草间的小路上,零零散散地落着一堆堆马粪,有的已经风干,有的似乎刚散完最后一丝热气。我忽然觉得有马粪的地方不会有危险,这似乎瞬间成了我的某种信念,让人感到安心。远山上光闪闪的白石,队列般整齐的林莽,散漫云团,所有荒蛮此时都不再令人不安。
拐过一个弯,两棵飒飒作响的白桦树吸引了我们。树干仅有小碗口那么粗,长在茂盛的发白的荒草和灌木中,树冠中黄黄绿绿的叶片上,翻滚着碎银般的阳光。风忽大忽小,树冠的晃动随之时而猛烈时而停歇。树对面有一块还算平整的岩石,约两三平米,被风吹得干干净净。我看了下手机,已近十二点,便提议去那块岩石上休息,吃点东西再走。
放下背包,我将搭在脖子上的牛仔帽帽绳紧了紧,拿出一盒提拉米苏、一瓶橙汁和一听啤酒。朱青梅也将披在头上的蓝色披肩挽紧,又撑开那把大红伞,罩在我们头顶。大伞的荫凉正好可以将我们和我们的食物笼罩其中。
从这有限的荫凉下看出去,那两棵白桦树和它们所在的世界那么耀眼,几乎让人睁不开眼。那耀眼之光就像某种激情,让我激动,乃至忽然有一种飞蛾扑火的冲动。心跳加快,我感到自己会扑过去,拥抱它们,或者匍匐在它们脚下。
我并没有说什么,朱青梅却撕开一袋提拉米苏递过来,说:“傻瓜,别这么激动了,吃点东西吧。”我又一次意识到,她是那么懂我。
“确实,”我伸出去的手有点颤,“确实激动。”吃了一口提拉米苏,我继续感慨,“大自然真的是可以和人的心灵产生共鸣。你看那翻滚的树冠,其实就是另一种灵魂的激动。”
“大概,万物都有某种神性,或者神秘性吧。”
“这不神秘,因为是我们确确实实感受到的。”
“我是说因为有那种神性,或者神秘性,所以万物会以某种方式产生共鸣。”
“是啊,万物均有灵。”
“我们感受到,只是其中一种方式。”
“思考也是一种。”
“或许还有其他的。”
“你刚才,”我忽然想到刚才那匹枣红马,“看到那匹马害怕什么?说明什么?”
“不知道。”朱青梅突然冷淡了些,“就是怕。”
“我知道的。只是随口一说。”
朱青梅喝了一口橙汁,又吃了个提拉米苏,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你知道吗?”转头看了我一眼,“我最近老做同一个奇怪的梦。”
“同一个梦?”我转头看她,她又望向远处。
“差不多吧,有时候一样,有时候不完全一样,”她顿了一下,“但都差不多。”
“什么梦?”
“就是,”她突然哽咽了一下,“那个孩子。我最近,经常梦到他。”
“哪个孩子?”我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梦到他,”她仿佛没听到我的话,“去了我老家,拉着我奶奶的手,远远地指着我,也不说话,就那么指着。”
我吃了一惊,朱青梅的奶奶正月刚过世,更让人吃惊的是,她奶奶以这种方式来到她的梦中。现在,我当然不会不知道朱青梅说的那个孩子是谁了。七八年前,我們稀里糊涂就有了那个孩子,最后又稀里糊涂将他流掉。那时,他已经快三个月大。我还记得,从手术室出来时,朱青梅双手抱着小腹,面色苍白,强忍着痛。
“还有一次,”朱青梅继续说,“我梦到他在我们家阳台上,一个人在那儿画画。我走过去跟他说话,他,他理都不理我。我伸手去摸他,可是,”她哭了起来,“我刚抬起手……他就不见了,就像,就像水中的涟漪一样……不见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能清晰地看到朱青梅描述的情景。
朱青梅哭着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泪珠一颗赶着一颗从眼眶中滑落。我也不禁一阵心酸。我竭力不让心中的那种伤感汹涌起来。我恍然感到,自那次流产后朱青梅变了不少,而她所变的部分,正是经常让我恼怒的地方:过分的谨慎,过多的怀疑,过量的担忧。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迟钝了,我理应想到那件事为她带来多少伤害,理应对她所遭遇的感同身受,然而并没有,我只看到了自己难以忍受的地方。
“前几天,我又梦到他了。”朱青梅止住哭声,又自言自语般说起来,“我梦到他,在一片荒凉的山野上,一个人走着,就像一只,”又一次抽泣起来,立即泣不成声,但那些话还是顽固地冲破抽泣,断断续续跳出来,仿佛他,仿佛那个男孩要急不可耐地让我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就像一只小……小羊,山野上雾……很大。我,我看到他了,但我看不清楚,我看不清楚,我只能……只能看到一个……影子……”
我还记得,后来偶尔再提到那孩子,朱青梅都说是个男孩。我从不怀疑,这无关一个孩子的性别,而是我觉得,在某种深层次的方面女人知道得更多。我能想象到她梦中的情形,灰蒙蒙的大雾封锁了整个山野,又湿又冷,到处是可怕的荒草滩,谁也不知道它们下面是什么,而动不动出现的沟壑轻易就能阻断前路。他是要去哪里,那个可怜的孩子?尽管大雾弥漫,但他必然能看见她,甚至也能看见我。
或许他根本不想看到我,所以从来不到我的梦中来。那是一个冬天,寒冷又贫瘠,是我坚定地提议将他流掉。所以,他记恨于我吗?也所以,他的灵魂就孤独地飘荡在灰蒙蒙的寒冷冬天,那个冬天?像一只迷失在大雾中的小羊,孤独无助?我深知,不是流产的事件,而是她梦中的灵魂,因为是灵魂,所以让人无法释怀。
“我,我走过去,”泪水依然从朱青梅的眼眶中涌出,“我走过去……走近他,我感到,我感到太难过了……我心里就像……就像有把刀在……我想喊他,但那时候……那时候我才,我才意识到,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又一次哭出了声,“你知道吗?我甚至都……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是我……我们……没给他名字。我们没有……”
愧疚及朱青梅正在说出的情景,让我也忽然难过不已,我调集所有精力来勉强承受这个时刻。但一听到朱青梅说“我们没有”,我尽力支撑的那一切瞬间坍塌了。随之,我感到喉咙舒畅了一点,那是因为流泪了,本来死死堵在喉咙间的芒刺,都被泪水软化了。朱青梅停下来,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背。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将还没流出的泪水挤回泪腺。
一阵沉默。在这沉默中,朱青梅依然抚着我的背。
情绪平稳些之后,我又问她,感到轻松了不少:“你看到他的样子了吗,这一次?”
“没有。我走过去,伸手摸他,他也伸出手,但他够不到我。我尽力伸手,也够不到他。他踮起脚尖,还是够不到。”
再次沉默。只有秋风在对面的白桦树上翻滚。这些年,这些事,这些反复的梦,我们已多次用沉默来接纳,现在依然需要。沉默着,借沉默的深沉与庄严,虚心接受它们的教育。
“所以,这次要来草原?”我说。
“其实想了很久了。”
“你觉得,那意味着什么?我是说,在那个梦中,当你伸出手他也伸出手时,却都够不着。那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朱青梅想了一会儿又说,“也可能,可能是我这段时间太焦躁了吧。”
“你说得对,万物间都会产生神秘的共鸣。”
“他不怪我们的。他是爱我们,所以一次一次要来。”
“当年,”朱青梅的话再次让我感到心酸,我又哽咽了一下,“或许不该。”
“唉,”朱青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就是,”又顿了一下,“我就是想说出来,而你不是太忙,就是没有耐心听,一直没有机会说。以前完全不是这样。有时候,我就想,我们的生活怎么变成了这样。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生活是这样,还为什么要继续。”
“可能工作太忙,不知不觉就影响了整个人。”我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但我真的完全没意识到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会不听你说话?”
“可怕的就是这样,连意识都没意识到。”朱青梅放下搭在我背上的手,坐直,喝了一口橙汁,“许多人都是这样,走着走着就丢了。丢了都不知道。”
“如果,”我看着朱青梅,“如果那样……你知道,我肯定不愿那样。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要不然,我就不会跟你说这些了。”
这话让我吃了一惊,我看着朱青梅,愠怒涌上心头。她的话多么严丝合缝,多么宽容,严厉的宽恕。我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不知朱青梅是否感受到了我心中所想,但我清楚,这就是她愿意说出这一切的一部分,我要听些什么,就必须忍受它们所连带的其他部分。
“你知道吗?”朱青梅忽然又說,“有一阵子,我甚至都想,我们分开算了。”
我呆在了那里。仿佛突然发现自己坐在一片大火中,没想到我们的关系竟危险到了如此地步。过了一会儿,我才说:“你是说……离婚?”
“有段时间,你对我完全没有耐心,一件小事也会和我吵起来。我生病了,想让你给我倒杯开水,你都在忙。你在外面,对别的人可以耐心,就是对我不耐烦。我就想,你是不是厌倦了我们俩一起生活,你是不是有别的想法。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既然只能感受到伤害,为什么还要继续在一起,不如干脆分开。”
我知道朱青梅在说什么,可那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啊。但过了一会儿,我还是说:“我也意识到自己缺乏耐心。这……唉……”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看朱青梅,还是把那些话咽进了肚子里。“这”或许会带出一些更实质的内容,但那会如一片混沌,在我们之间形成泥潭。我知道这混沌是我血液中的一部分,像原罪,我咽下没说出的那些话,正如确认原罪,如此才能掩藏那些芒刺,忍痛,让已说出的部分表现出一种良好愿望。
朱青梅也没再说话,只是又一次将头靠在我肩上,眼睛望着远方。她似乎放松了不少,只是脸上还挂着伤心之后的那层疲惫。我缓缓伸手,再次搂住她的肩膀。
再起身后,我们爬上了一条山岭。越往高处走,荒草越矮小,疏疏落落地在风中瑟缩。不时会有山岩裸露在外,秋风吹过,刮起阵阵微尘。山岭是天然分界,靠西的坡面是荒草和矮树,而刚过岭脊,就开始出现一簇簇白桦林,越往坡底,林木越茂密。山岭上的白桦树几乎落完了叶子,地上厚厚一层,在阳光下缤纷斑斓,踩上去簌簌作响。
徘徊了一会儿,我们开始顺着东面的草坡下行。两座山岭间的凹沟中,有一条隐约的林间小路,曲曲折折,旁边还有一两堆风干的马粪。半山腰突然出现了一片微倾的草甸,几株高大的白桦树尤其令人心动。一树五彩的叶子,色泽纯净而饱满。最让人惊讶的是,树下的落叶间竟然还有一些尚未枯败的野花,格桑花、线叶菊、胡枝子,都在烁烁光斑中摇曳。
一切都明净而轻柔,让人感到不真实。我搂着朱青梅,搂得更紧了一些。我凑过脸去,想亲吻她,但她躲开了。她有点儿紧张,仿佛白桦树后面会突然蹿出一个人。我相信朱青梅不会忘记,我们曾在另一座山上,在晚风中久久亲吻,那种沉醉的激情让我们颤抖不已。但现在她躲开了。这多少有点儿扫兴。
朱青梅走到一棵Y形的白桦树下,喊我给她拍照:“亲爱的,这棵白桦树太美了。”
她在那棵白桦树后面,在Y形的枝杈间露出上半身,蓝色的高领长袖衫以及同样色调的披肩,像明艳的蓝色风信子。她没有笑,而是笃定地看着我,像在审视。我从手机中又一次看到,朱青梅白净的面庞,如我熟知的那样,柔和却不乏棱角,充满光感。我突然意识到,她的笃定确实形成了某种庄严,那种或许值得我永远珍惜的东西,但那种不可侵犯、不可触碰的东西,又偶尔让人有如芒刺在背。对,就是不可触碰,那种禁忌。
“亲爱的,”朱青梅说,“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清香,幽幽的,细细的。”
“有吗?”我吸着鼻子闻了闻。实际上刚到这儿,我就闻到了白桦树散发的一股幽幽的清苦味儿,一种仿佛会令人迷幻的微微苦涩。
“很淡,有点儿像松树的香味,但没有松树香,也没那么浓。”
“是不是有点儿微苦,又有点儿清香?”
“嗯,确实有点儿微苦。”
“嗯,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
“亲爱的,你看,那株花,蓝得像火焰一样!”
朱青梅又转向另一棵白桦树,背对着我,弯腰,俯下身。那棵树下确实有一丛还没枯萎的矢车菊,硕大而幽蓝的花朵在阳光下随风轻漾。朱青梅弯着腰,似乎微微闭着眼,她大概希望嗅出一种恰到好处的甜蜜气息。
安静极了。我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冲动,想悄然扑过去,从后面抱住朱青梅,将她压倒在那丛矢车菊上。将它们毁坏。冲破那禁忌。但这时,头顶倏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鸟鸣,惊惧又短促,如某种幻觉,但又真真切切。我吃了一惊,愣在那里。朱青梅愣了一下,赶紧返身回来,紧紧挽住我的胳膊,问我是什么声音。
“可能是乌鸦,”我一手捂着朱青梅的手,快速环顾四周。但越是环顾就越是心慌,毕竟这儿是荒野丛林,而四周什么都没发现。就在这时,我忽然看到沟底一片树丛中好像有几匹马,有白的,也有花的,这才略略放下点儿心。
“看到了吗?那儿有几匹马。”
朱青梅看了看,没说什么,不知她有没有看到。我没等她回答,一说完话就拉着她开始下坡了,脚下一刻不停。我感到一种紧迫的不安,仿佛身后会突然蹿出一头熊。好在很快到了沟底,沟渠中还有潺潺溪流,但我们并没有停下脚步。我一直在注意,但直至沟口,也没看到一匹马。那些马钻入了另一片密林,还是刚才所见只是一种幻觉?我们在沟口歇了口气,回望身后的白桦林,大约只能看到七八十米,更远处就是一片静谧得可怕的林莽了。
川道中间有两棵白桦树,孤零零地站在裸露的荒地上,像是在等我们。我们几乎不假思索就向那儿走去,想在树下休息会儿,吃点东西再走——或许,等吃完东西也该回旅馆了。
那两棵树很高大,树冠随风响动,周围好几堆马粪,都已风干。裂起的树皮和节疤上,黏满了白色的细绒毛和长长的鬃毛。朱青梅凑过去看了一会儿,说:“都是白色的,这是白马的专属营地吗?”
“白马会找地方啊,”我说,“你看这里,风多好啊。”这时我看到左前方的半山岭上,有一个瘦小的石堆,好像谁堆在那儿的玛尼堆。没有风马旗。
“你知道吗?”朱青梅突然有点兴奋地看着我,“昨天晚上,我看到了一个奇观。”
“什么奇观?”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大约一两点时,我听到窗外有动静,就到窗前去看。先是吓了一跳,一团白雾一样的东西,再看,原来是一匹低着头的白马。就在窗外,像个影子一样,天空中星光点点。我拉开一点窗帘时,它注意到了我,竟然将头凑近窗户,就像认识我一样。我拿过手机,打开手电筒,想看清楚,但它默默走开了。”
“一两点?”我没想到朱青梅失眠到那么晚,昨晚我们不到十点就睡下了。
“有點失眠,”朱青梅显然不愿再提那些不愉快,但白马夜临的奇观她似乎很想告诉我,“也真是奇怪,那马走后,我再回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还好只是一匹马。”
“可不是吗,哪像某些人,一上床就呼呼大睡,一点儿不在乎别人是不是睡得着。”
“我是说,听到动静,你叫醒我。”
“我倒是想叫,又想,打扰了人家的美梦怎么办。”
我知道,朱青梅是真想把这个奇观讲出来和我分享。我能想象,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放弃叫醒我的念头,而宁可冒着被惊吓的危险。我甚至能想象她看到星空下那团模糊白影时的惊惧,没确认那是白马前,她宁可没有白马,宁可什么都看不到,她之所以起床去看,只是为了确认那些希望没有的东西。
我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微微一沉,但随即就明白了,那是我从朱青梅那里感受到了令人难受的不信任。尤其让我耿耿于怀的是,这种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信任的裂隙是双倍的,并且那种裂隙所形成的距离,我根本无法估量。
“我其实也没睡着。”我当然睡着了。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突然开这么个玩笑。
“怎么可能?”朱青梅马上有点儿紧张起来,看着我,似乎要从我眼中看出真假。
“当然是开玩笑。”我说,“我要是没睡着,怎么会不去看看。”
“想想也是。”朱青梅说,“只是有点儿遗憾,你没看到。”
“我能想象出那情形。你在窗内,白马在窗外,你们对对方来说都是突然降临,但也许在某一瞬间,你们都会觉得,看到的是自己的投影,一种陌生的影子。”
“没错,或许那白马真是我灵魂的投射。”
“所以说,湖畔的红马是在你身上看到了一匹白马?”
“可能吧,可能它认识我。但我确实看到了。不是幻觉,也不是梦。”
“当然。我不是说你看到的是幻觉。”我不是不理解朱青梅的意思,但还是又强调了一遍,“我是说,在某种意义上……你理解的。”
“谁知道呢。也许我前世就是一匹马。”
“你看,”我想换个话题,便指向对面山岭,“那边山岭上,你看,是不是有个玛尼堆?”那其实就是个玛尼堆,只是不知道朱青梅有没有看到。我想去那儿看看。我知道,如果朱青梅看到那个玛尼堆,也会上去看看。
“啊,”朱青梅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有点欣喜,“真的,真是一个玛尼堆!”
我们又一次动身,向那个玛尼堆走去。山岭远看平缓,待走近却突然陡峭起来,但也并非不可攀登。玛尼堆在山岭约三分之一高处,矗立在山脊一侧的一个小低坳中。不知是什么人捡了些碎石块,大大小小地堆成一个锥体,又在顶上小心翼翼地叠搁了几块扁平的石头。
朱青梅有点儿兴奋,像是偶遇了一处圣迹,捡了好多块形状、颜色各异的石块,拿不过来,干脆用衣襟兜过来,倒在石锥下面,再一块一块堆叠上去。堆完后,她让我给她拍照,然后盘腿坐在玛尼堆旁边,双手在胸前合十,静静地望着远方。我掏出手机,在她前方的低处蹲下来。取景框中,朱青梅和玛尼堆静穆地耸立在山脊上,风翻动着她的蓝披肩和露出来的头发,像翻飞的风马旗,身后是远树和白云。
她在说什么,我没听清,就追问了一句。朱青梅喊道:“我是说,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才堆成这么一座小小的玛尼堆。”
我这才猛然意识到,玛尼堆原来不是某一个人堆成的,而是集合了众人之力。或者说,集合了众人的虔诚。我走向朱青梅,顺口说:“堆这座玛尼堆的人,大概是同一类人吧。”
“他们都相信愿力的。”
“这种相信会构成他们的本质吗?”
“我觉得,”朱青梅说,“相信本身才重要吧。至于本质,你说,怎样才算本质呢?是说人与人之间相同的东西吗?”
“应该是构成他们特质的东西,构成他们独特性的东西。”但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掉入了自己挖的语言陷阱,人们的独特性和拥有某种相似性并不构成必然关系。
“每个人都有独特性,”朱青梅果然马上说,“但独特性就是独特性,愿力就是愿力。”
“那为什么要堆玛尼堆呢?”
“那就是愿力,是相信。”
“相信什么呢?相信众人的力量有助于个人愿望的实现吗,或是其他的什么?刚才你说的,这么一个小小的玛尼堆要许多人才能堆成。”
“不一定非要实现什么吧,”她顿了一下,“但你那么说也行。愿力是可以相助的。”
“你说得对。只是,”我确实觉得朱青梅说得对,重要的是相信或愿力,而不是本质,本质似乎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我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
“亲爱的,”朱青梅打断了我的话,指指远方,“你看,那儿好像是个城市?”
远处确实浮现着一些高楼的顶部,有东西在烁烁闪光。荒野中看见城市让人多少有点莫名的兴奋。我们再次沿山岭上行。我还在琢磨刚才的话,我意识到我要强调的是人之间那种一致的独特性吗?但那又是什么?并且确实,似乎愿力才是有意义的。这是对朱青梅的又一次确认,但这确认让我感到一丝失落。
快到山顶时,看到一个茂盛的草甸,远远就能看到荒草翻卷着匍匐在地,边缘处,荒草垂挂下来,长发一般。那种野性的芜杂,让人有了一种仿佛只要到那儿就可以放虎归山的错觉。我们继续向前,阳光暗淡起来,风也在紧起来。
草甸足有五六个篮球场那么大,好几面都是或陡或缓的草坡,南面最陡,看上去足有四十度。南面草坡下冲数百米,又是一层微倾的草甸,大约二三十米宽,边缘又是一面坡,通往川道。这里来过不少人,宽大的车辙比比皆是,草坡上也轧满了车辙。
“看这些车辙,有钱人真会玩儿。”我感到有些东西撩拨着我的心。
“你看那边,那些乌云。”朱青梅像没听到我的话,指着城市方向说。
确实有一大团乌云,看上去就在那座城市上方,太阳在乌云的干扰下,忽隐忽现,已十分惨淡。但我想,应该还不会下雨。
“会不会下大雨?”朱青梅问我,接着又说,“我们回吧。”
“不至于,远着呢。”
“那边黑沉沉一片,已经在下了。我们快回吧。”
这时,远处的天空闪起了电。我有点意犹未尽,但还是和朱青梅一起沿着草坡上的车辙下行。没走几步,风忽然大起来,乌云聚集,头顶开始电闪。我们加快步伐,好几次差点滑倒。我紧抓着朱青梅的手,集中精力在前面开路,她在后面步步紧跟。还没到半山腰的草甸,已经乌云蔽日,雷电交加,猛烈的山风好几次要掀掉我的帽子。
一到半山腰的草甸,我们又跑起来。这层草甸边上的草坡平缓了些,荒草像浓密的马鬃,在风中波动。闪电和雷鸣就在我们头顶,阵阵点亮、炸响。雨滴很快也开始落下来。远处的川道旁有一辆冒着黑烟的拖拉机,满载干草艰难前行。我边跑边安慰朱青梅说:“没事,那里还有牧民。”
十来分钟后,终于到了山下的川道旁,但我们的心并没有放下。这段川道开阔而平坦,一棵树都没有,而闪电还在不断劈下来。我们能看到,电光劈在远处的草坡上,甚至直接劈在川道中,这让人不寒而栗。雨滴在变大,啪嗒啪嗒砸在我们头上,只是还没有密集起来。我们沿着川道边一条隐约小路奔跑,它看上去通往刚才那辆拖拉机的方向。
跑了十多分钟,我们突然发现,那条路拐弯了,它依然沿着川道,可川道拐进了一个喇叭形的沟口。从我们所在的地方看去,根本无从判断这个拐弯有多大,也无法知道拐进去的沟口是什么情形。我和朱青梅对视一眼,清楚自己面临什么。川道对岸是一面倾斜的草坡,比川道高出不少,那里隐约有条路,看上去离我们不远。我快速做出一个决定,抓紧朱青梅的手,向那面草坡跑去:“我们去那边,上草坡,那是我们来时的路。”
而十几分钟后,我的心再次因惊惧而猛跳起来。刚才那平坦的川道消失在了荒草间,丛丛荒草长在一个个马头般的凸起上,马头之间是浅水和淤泥。我这才意识到,这不是荒弃的川道,而是一个短暂休眠的河道,并且,上游不远处就是那片幽深的堰塞湖。这意味着:一旦暴雨骤降,湖水奔涌而下,瞬间就会灌满河道,那时我们将像两片草叶。可我们已经到了河道中央,进退两难。不能再犹豫了,我抓起朱青梅的手,硬著头皮,找准那些荒草马头,奔跑,跳跃,继续向前。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跑上对面的草坡。
朱青梅一脚陷入了泥潭,惊慌喊起来。我使劲儿拉她,拉不出来,又返身弯腰,抱着她的腿,先拔出脚,再抓出鞋子。等朱青梅穿好鞋,我一边转身一边对她说:“看准这些荒草墩,我们踩着跳过去。不远了。”
“我们不要再冒险了!回去吧!”
我回头,发现朱青梅严肃地站在那儿。她的语气中满是埋怨,但她怎么能以为这是冒险呢?我心里瞬间腾起一股怒火:“这怎么是冒险?回去?现在能回哪里去?”
“可这里是沼泽啊,到处是淤泥,”朱青梅也暴躁起来,“陷进去怎么办?!”
“你回头看看,”我指了指已被我们甩在身后的川道,那里正在劈下一道凌厉的闪电,“我们已经走了三分之二了,现在还能回得去吗?!”
“可这么走,我们会陷进去的!”
“不会的,”我意识到这样纠缠下去无济于事,便尽量控制自己,想说服她,“看准,我们踩着这些草墩,不会陷进去的。有我在。你放松点儿。不远了。很快就能出去。”
“我真的很怕。我们退回去吧。”
“退,”隐忍的无效让我又一次暴怒起来,“你看到那些闪电了吗?我们还能退回去吗?!暴雨下下来,我们会被冲走!我们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尽快离开河道,”我语气又平缓了些,“不远了,上了前面的草坡就安全了。快走吧!”
“我不敢,我们会陷进去的!”朱青梅在发抖。
这时,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接着,一阵惊雷,雨点更加密集起来。我们刚刚跑下来的那面草坡,已被灰色的雨幕包围,一片苍茫。风打散从空中砸下来的雨滴,在不远处的荒草上形成一道白色的水沫带,让人恍然以为大水已经涌下来。本能一遍遍命令我快速离开。
“别害怕,”我几乎用尽了耐心,再一次劝慰朱青梅,“我们看准草墩,踩好,不会陷下去的。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雨下大就麻烦了。”
“我怕……”
“怕,怕,你怕什么?!我说了没事没事,为什么不相信我?!”我突然吼起来。
“都这样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那你,”我本想说那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要走了,并且我的身体似乎已经接到了指令,但某种东西又立刻消解了这一闪的念头。
这时又一道闪电劈下来,雨滴更加密集。风继续将雨滴打碎,朱青梅衣服湿透,身后荒草上的那层灰白的雨沫带在变宽,那么像正在奔涌过来的水浪。这又一次提醒了我。我突然向前,一把抓过朱青梅的手,拽着她向前跃去。朱青梅似乎被吓住了,一开始有点迟疑和退缩,但很快又跟着我跑起来。
就在转身的一瞬,我瞥见河道中央的灰色水沫带中,浮动着一个灰暗的影子。我大吃一惊,快速回首去看,可什么都没有。但那灰影已开始在我脑海中反复闪现,以至于即使我集中全部注意力奔跑,还是不小心一脚陷入淤泥中,朱青梅惊慌着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我拉上来。朱青梅拉我时,我又一次在她身后寻觅,依然什么都没看见。但那瞬间的印象依然在快速回闪,那回闪使我确信,看到的是一个湿漉漉的男孩的灰影。
荒草马头间的距离没有糟糕到不可跨越的程度,跑着跑着,我们似乎突然就置身于那面草坡上了,川道已在身后。我们终于可以略微放慢脚步,歇口气。四周一切都在灰暗的雨幕中。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宽阔河道的这半边几乎都是一堆堆马头般的荒草墩。我感到一阵阵后怕:暴雨一旦落下,这半边河道将首先被灌满。雷声依然在轰隆隆滚来,我抓着朱青梅的手再次跑起来,只是已在来时的路上,惊慌消失了大半。
大雨最终并没有落下,我们刚过那片大湖,雨势即骤然衰退。雨滴还在落下,但几片岩灰色的云层像是被什么摧毁,已现出三四条深邃的裂缝,透出近乎鲜蓝的明光。除到处湿漉漉的,路上多了些积水与泥泞,我们路过的草坡、溪水、白桦树、大湖,以及荒草中的马粪——一面草坡上此时又出现了十几匹马——一切都和来时那么相像。
空气略微有点凉,但十分清新,雨驱散了连日来隐在空中的沉闷。我感到一身轻松,平静水面般那种坦率的轻松,并感到一种新的信心,仿佛雨中奔跑涤荡了浑身的尘垢,仿佛又可以重新敞开心扉。这感觉如此真切。
到旅馆后,冲完热水澡我们就上了床,紧紧拥抱在一起。我轻声说:“今天,是上天眷顾了我们。”说话时,我依然能感到那阵后怕在翻滚,像还未远去的隐隐雷声,并且脑海中再次闪现白色水沫中那个湿漉漉的灰影——模糊不清,但我深知将永远无法忘怀。朱青梅没说话,只是将我抱得更紧了些,她的身体有点儿温凉,但温凉正在变得溫热。
赤金色的夕光透过窗户射进来,落在床对面的深褐色木桌椅上,那里散乱地堆放着我们湿答答的衣服、背包、相机、牛仔帽、蓝披肩以及那把红色大伞。我知道,这明净夕光,此刻也在外面照耀着我们走过的荒草坡、草坡上的马群、堰塞湖、白桦林以及未被灌满的河道,照耀着一切,带着某种神秘而严厉的怜悯。
责任编辑 张 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