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三里河

2021-03-12 05:24祁又一
长江文艺 2021年2期
关键词:阿梅维维

祁又一

1

许多时候,人们越是努力生活,越会远离生活;越是努力奋斗,越无法取得成果。这就好像误入歧途的拉力赛车手,路书错了,玩命踩油门的结果就是离终点越来越远。一无所有时渴望拥有一切,拥有一切之后才意识到根本一无所有,许多人隐约觉得不对劲,怀疑生活的真实性,就像一位奔驰在撒哈拉沙漠中央的赛车手开始怀疑路书。

我们从小到大所受教育,和缘分的规则相反,这在事实上制造了大量错误的路书。比如,你发誓在考试中取得好成绩,只要比别人做更多的卷子就行,所谓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嘛,但事实是,如此简单直接的因果关系只存在于表面一层。生活要复杂得多,比如缘分,你对某项人事物爱得发狂,拼尽全力想要与之产生联系,如此埋头苦干终将一无所得;诡谲的是,当你一无所求甚至一无所有时,那曾经朝思暮想的瑰宝却来了,就像一段若隐若现的旋律忽然出现。

有人不相信缘分,认为所有发生的事都是偶然,偶然中存在必然的概率而已;也有人相信缘分天注定,这辈子不论坏事做尽也好、吃斋念佛也好,该见到的人总会见到,该吃的亏、该享的福、该得的病、该去的地方一个也不会少。在这两类极端认识之间,是心态平和的常规人类,所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就好像“巨蟹座的人比较顾家”这类可有可无的说法,信也好不信也好,人生只有一次,你只能创造尚未发生的事,不能改变尚未发生的事。鲍勃迪伦曾经说过一个金句:“不要试图找到你自己,去创造你自己。”

在这个层面上,只要你够勇敢,什么命不命的——上帝创作世界,你创作自己。

2

如果上帝曾经由艺术家扮演,我想,1994年一定是这位艺术家上帝手感最好的时候,因为昆汀在这一年拍了《低俗小说》。就算上帝他老人家不是专门为了昆汀,至少也是为了吕克贝松,要不他怎么能拍出《这个杀手不太冷》?同样奉献了创作巅峰的还有《肖申克的救赎》和《变相怪杰》,这一年简直星光璀璨:《夜访吸血鬼》、《狮子王》、《燃情岁月》、《生死时速》……这些电影在各自的类型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佳作;而所有这些艺术瑰宝,都在那年的奥斯卡颁奖礼上输给了实至名归的《阿甘正传》。华语影坛方面,姜文拍了《阳光灿烂的日子》,张艺谋拍了《活着》,陈凯歌的《霸王别姬》年初在北美上映,周星驰的《大话西游》、李安的《饮食男女》和王家卫的《东邪西毒》也都在这一年创作。音乐方面,科特柯本的神秘自杀成为悬案,崔健出版第三张唱片《红旗下的蛋》,郑钧推出他的第一张专辑《赤裸裸》,魔岩三杰横空出世,老狼和高晓松的《同桌的你》引领一代校园民谣风潮——你看,那会儿还没有互联网,一个中国人在旧时代需要的娱乐产品,这一年全齐了。

1994年全世界人民和平友爱,经济欣欣向荣,除了年底的车臣,没什么让人发愁的地方……但是所有这些都与当时的我无关,1994年我刚刚转学到复兴路小学一年,是个正在为考取市重点中学而努力奋斗的12岁少年。马晓强的情况跟我差不多,我们都是复兴路的外来户。

复兴路小学位于地铁南礼士路站和木樨地站之间,毗邻长安街的全国总工会大楼,被一堆党政机关的家属院环绕,如一机部汽车局,造火箭的航天部811厂和17所都在附近,南边是顺着八一湖流下来的西护城河,河对岸有著名的道观白云观,再往西一点是公安大学。我所在的六年级四班有个不太惹眼的姑娘叫陆然,据传她爸爸是公安大学的特务,所以她家里人从未在家长会上出现过。后来及至该毕业了,她爸爸总算屈尊来了一回,是个精瘦的男子,整个毕业典礼期间都戴着墨镜,连跟班主任毛某聊天时也没有摘下来。从这个侧面可以看出,本班43名少先队员的人员构成相当复杂,除公安大学子弟包含了教育和刑侦两大行业之外,包括但不限于一机部的工人子弟、航天部的工程师子弟、全国总工会的机关子弟、二炮宿舍的军人子弟、以及军烈属楼的红三代——就是那种你不知道他家是干吗的,只知道中央开会的时候,他爷爷必然面无表情地坐在主席台正中偏左或者偏右一点,是播音员需要念的头几个名字之一。像我们班长穆丹,她就从她爷爷那边继承过来一个近乎神圣的姓氏。没人知道她爸妈是干什么的,我估计连她自己可能都说不清楚,除了闺蜜张娜之外,全班没人亲眼见过穆丹的爹妈。我们只知道,平时来开家长会的是穆丹的远房姨妈,这位姨妈是穆丹众多监护人之一,她们与一位安徽小保姆一起住在学校南边的红楼里。红楼是复兴路小学周边唯一有士兵执勤的家属楼,如今住满风烛残年的军烈属,其烟雨缥缈之势,就像南方哥特小说中的鬼宅一般,除非穆丹盛情相邀,我们谁也不靠近红楼半步。

在复兴路小学,神奇的事情总会发生。比如我们班学习委员胡维维,她是个皮肤黝黑的男孩子气的姑娘,一笑就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此人与我同岁(废话),却在我转学来的前一年做出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她在四年级临近结束时,绕过校领导直接向区教委状告班主任毛老师,说她体罚学生,此举差一点就把毛老师扳倒了。要不是穆丹出面力保,领头写了有全班同学签名的证明信,毛老师这个区级优秀班主任很可能提前退休。

“我不信,哪儿有学习委员状告自己班主任的,他们不都是一伙儿的嘛!”

我和好兄弟马晓强一人一根冰棍,沿着真武庙二条的自由市场往地铁站走。

“因为胡维维也想当班长啊。”

“那我也不信,谁都可能告毛老师的状,我还想呢!”

“信不信随你,你一个外来户,这些事少知道点儿也好。”

“说得好像你不是外来户似的!”

马晓强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得对,咱们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我跟马晓强成为好哥们儿几乎是必然的。首先,我们俩都属于乘地铁上下学的外来户,不是复兴路这个地域范围内的人;其次,在所有这七八位外来户同学中,我们俩学习成绩最好,又都要在复兴门站换乘二号线,有时候放学说了再见,第二天一早又碰上了。不过,他不是我转学过来以后交的第一批朋友。我加入6-4班这个团结友爱的集体后,第一个成为好朋友的同学叫朱英石,他很罩着我,有他在,打乒乓球的时候可以加塞。我们做了差不多一周好朋友以后,他让我嫁给他,还让我亲他一口,这样我们就做不了朋友了。后来童星说可以让我成为他和王文博的朋友。王文博来自路西的一机部大院,是班里掰手腕冠軍,人长得粗壮,童星则是个白净面皮,两人一文一武统治6-4班男性主流人群。另外童星还有个魅力,他零花钱特别多,拥有全校男生梦寐以求的一辆迷你四驱车——此车乃大日本帝国田宫厂所产双星正品,龙头凤尾软胎等所有配件全齐,最夸张的是,此车除了日常使用的黑超霸马达之外,还有一款橙色发动机备用!这是童星他爹去日本出差给他带回来的,没人见过呀!这款发动机平时当配件放着看,不到决战时刻,是不需要换上的。谁跟童星关系好,他就允许谁看他的漫画书,偶尔还能请他们的小团体成员吃学校门口的烤鸟爪子,那真是泼天的富贵。王文博和童星,这两个人简直跟《机器猫》里面的胖虎和康夫一模一样,他们说愿意带我玩,我就跟他们一起去真武庙二条的游戏机厅打游戏,这种情形,简直不堪回首,倒不是说他们让我掏钱给他们买游戏币——我没什么钱,童星也不缺我那点儿零花钱,主要是那个座次分明的气氛,像我这种北三环中路来的远离政治中心的乡下孩子,我服过谁啊?后来我就不跟他们那圈男孩子玩了,尤其是王文博和童星,见着他俩就躲着走。这种态度可能让他们很不满意。之后有一天,我忘了是因为什么事,王文博利用午休时间带领一帮男同学把我按在教室地上,一开始还是逗着玩,后来扒掉了我的裤子,朱英石也参与其中。我哭了,班长穆丹带领一帮女生将我救下,并且将此事报告了毛老师。毛老师还能怎样,大事化小呗。这件事之后我见着朱英石也躲着走,如此一来,班里没有几个男生能成为我的朋友了,我孤立了。但是万万没有想到,马晓强和张亮居然接纳了我,他们在班里的情况超越政治语境,大概类似于人类精神导师或者科学家群体。这两人很奇怪,不需要像别的男孩那样寻求王文博的武力保护,但就是没人敢招惹他俩,大概因为他们太聪明了学习成绩太好,以至于身上带着一股事关人类精神文明信仰的光芒?相较于王文博领导的男生暴力团,这两人跟穆丹领导的“挺毛派”和胡维维领导的“倒毛派”都能和平相处。张亮跟穆丹是发小儿,都属于附近方圆3公里范围内的老住户,他爸和胡维维的妈又都是全国总工会的同事,本应属于权力斗争中心,但是相较于政治,张亮对数学更感兴趣,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已经赢得过某一年迎春杯的一等奖,后来六年级没上,被A中的少年班提前录取了。马晓强是四年级转学进来的,比我早了一年,此人数学成绩仅次于张亮,大老远从崇文区托人找关系转学到复兴路小学的目的只有一个——考入A中。

在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被扒了裤子,再难做人之后,有一天放学,马晓强和张亮忽然在学校门口叫住我,问我平时听什么音乐?我说我最近在听林志颖。

马晓强拿过我的随身听,打开来看了一眼,向张亮展示:不是林志颖,是郑智化。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冷笑,马晓强像政审一样问我:“还有呢?”

我说在以前的小学,我和同学表演过迈克尔杰克逊的霹雳舞,但是我没有他的磁带。

“还有呢?”

“没什么了。”

“听不听罗大佑?”

“偶尔也听,听不太懂。”

“你都听到郑智化了,自己什么思想不知道呵,再装就没意思了。”

马晓强显然不能满意。

“还有就是小虎队了,你们这边演这个吗?”我当街表演起来,嘴里哼着旋律开始比划,把“你的心我的心转个同心圆”演了一遍。马晓强和张亮都笑了,马晓强对张亮说:“你看,我就说他是个大傻子吧。”

我听他这么说也笑了,正要离开,马晓强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磁带扔给我,他说:“把你的小虎队扔一边去,这才叫音乐!”

我就是这么遇到了《黑豹1》和摇滚乐。从此以后跟着他俩混,有不懂的数学题就向他们请教,放学后一起去真武庙二条玩车。张亮和马晓强凑钱置办了一辆超级巨星,我在他们的指导下也买了一台自己的车,有时候王文博和童星也带着四驱车来比赛,他们不再欺负我了。

3

真武庙二条更像个自由市场,东口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大楼,西口是全国总工会,在簋街兴盛前,此处是京城名噪一时的饮食街。赛车专卖店离二条西口不远,夹在音像店和服装店中间,货架上所呈货物基本看不见中文,不是日文就是英文,那许多螺母螺丝小零件没有一个带中文说明,与小学生的日常环境迥然不同。每一个春夏秋冬的黄昏,店门口的赛车跑道周围人头攒动,不用问,《四驱小子》这套漫画都是看过的。在迷你四驱车的世界里,存在阶级深渊,这个游戏的入场门票是一台20元的国产双钻,好一点的也可以买60元的日本产田宫双星,这两个品牌价格差了三倍,但是跑起来没有太大分别——因为,除了底盘和车壳,所有零部件几乎都要换掉,讲究一点的连轮毂都要换——零部件方面也有原厂山寨之分,不怕丢人的话,你当然可以花20块回家把车拼好,拿来跑一圈证明它确实能动,但是,如果想要成为此地的玩家,或者说想要跟那些高中生一决高下的话,那就要有一点财力基础。比如说,马达至少换一个50元左右的黑超霸,十元一套的软胎也是必备的,就算你用的是山寨车身和最便宜的龙头凤尾,甚至齿轮也凑合用标配的,加上两节没开封的南孚电池,一台起步能跑的车是100块左右。在100元的基础之上,那就是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比的是脑子了!并不是谁拥有橙色马达就厉害,比如张亮那辆超级巨星,就曾经赢过童星那辆价值不菲的豪车——这是最牛逼的,只要关键部件的硬实力在,谁调校得好谁厉害。甭管四驱改二驱也好,加重底盘或者在底盘上钻孔也好,车身一定要稳,这样过桥起飞之后才能平平安安落回跑道正中,为了这个稳字,所有配件调校一点点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快有什么用?越快的车越容易直上青云。我方(张亮、马晓强、我)那辆超级巨星造价虽然只有120元左右,跑起来却如疯狂老鼠,第一轮跑下来,童星没赢,便在众人怂恿下打开零件包,如脑外科手术专家给弟子上课一般,当众换上了他的橙色马达。按理讲,真本事拿出来了,横竖不该输的,而且前三圈确实都是童星遥遥领先,不知怎么回事,到第四圈过桥的时候,他那辆名噪一时的宝车居然就飞了。我想,关于迷你四驱车界的残酷性,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当时没有小豪小烈的动画片,没有《头文字D》,更没有互联网,唯一一本日文杂志放在店面里大家公阅,从店老板到我们这些小学生都是对着图上的资料猜着弄。当时的可选车型几乎只有五款,分别是:超级巨星、燃烧太阳、冲刺流星、大炮特使、舞蹈天使……最潇洒的,显然是买两套正版田宫双星的赛车,以大炮特使为宜,一个绑左脚一个绑右脚,当旱冰鞋去月坛滚轴潇洒走一回,可谓飞火流星……总而言之吧,这里是我们的俱乐部、斗兽场、夜总会!

张亮去A中少年班深造前,超级巨星留给我俩了,说是到了少年班竞争将更为激烈,以后就不玩四驱车了。张亮走后,班里数学界一哥的位置当仁不让成了马晓强的,这样一来,搞得他常有些恹恹的,每每对着张亮留下的那台超级巨星发愣,我知道,马晓强最好的朋友是张亮不是我,他希望尽早考到A中去,这样就可以继续和张亮做朋友了。大体说来,我们班43个人有七八个名额上A中,这在西城区来说已经很高端了,但是,这些名额大多属于那些懂事听话关系硬的市级三好生,也有像穆丹这种一定会被学校“特别推荐”的,真正落到统考成绩上的名額,最多两到三个,不可能更多。本来张亮、马晓强、胡维维是4班的传统三强,他们当中至少有两人能进A中。现在张亮走了,马晓强成了6-4班的王者,胡维维紧随其后,第三名变成包括我和另外几个同学群雄逐鹿。从考试成绩讲,马晓强考入A中几乎板上钉钉,正常发挥就好;我呢,能考上A中最好,不能的话,上个区重点B中就算对得起爸妈了。本来都计划得挺好,马晓强和胡维维郎才女貌,两人携手迈进A中,与张亮、穆丹等人胜利会师,我等草民踏踏实实玩四驱车就得了。结果临近统考前,转学进来两位广东籍同学,他们说什么我们能听懂八成,我们说什么他们能听懂一半,这两人纯粹就是来考试的,摸底测验几乎回回都是满分。这样一来,平衡被打破,马晓强和胡维维处境便有些尴尬,显得有了一些明里暗里的竞争关系。总之,从广东仔转学进来之后,马晓强就不跟我玩四驱车了。

4

直到长大成人参加工作之后,我还会做关于考试的噩梦,梦中的试卷总是特别难,当我还在为选择题殚精竭虑之际,同桌却闲庭信步一般地做完论述题了。每每这样的梦将醒未醒之际,我都要动用理性安慰自己:想想你几岁了,你连大学毕业都已经很多年了,再也没有考试了,这是梦,不要怕,一会儿你就醒了。有一回在梦中,我坐在教室里看同学们刷刷答题,心里很急,便抱了把吉他走上讲台,说我前些日子在创作音乐,因此疏于功课,大家一边考试我给大家唱唱新歌助兴,以此换一个期末成绩行不行?毕竟是梦里,监考老师居然同意了。我弹着吉他张嘴唱了一首歌,是绿洲的,又唱了一首是涅槃的,再唱了一首是Radiohead的,如此唱了几首连自己都怀疑自己了,原创在哪里?这就好像背了篇别人的作文,过不了关呀!一着急,醒了。

这篇小说的主题是缘分,下面我要讲的事情当时发生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如何,事后想起才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属于我的三重门——不管小升初也好、中考也好、高考也好,人生中每一次过独木桥的重要考试期间,都在我身上发生了莫名其妙的事件。

众所周知,小升初统考由教委统一发放考卷,考完后考卷封存,上交教委统一阅卷。关于考场的分配,各个学校政策不同,大多考生会被安排去别的学校考试,我们那届不知为何,就在自己班里考的,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那届的监考老师并非外校调配而来,根本就是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复兴路小学自己的老师。

第一天语文考完,毛老师来到考场,从监考老师那里接过考卷,坐在讲台前面当堂看了起来。如今想来,这应该是不合规的,但此事确实发生了。我们像盯着辛德勒名单一样盯着毛老师在讲台上翻卷子,整间教室鸦雀无声,没有人离开,都尽可能慢而轻地收拾文具。毛老师翻着卷子,忽然拍桌子大喝一声:“胡维维,你站起来!”

所有人都是一惊,大气不敢出一声,胡维维前所未有的顺从,桌椅板凳一阵响。

“你把《春夜喜雨》背一遍!”

胡维维傻了,这毕竟是决定命运的小升初统考呵。

“背呵!”

“《春夜喜雨》唐杜甫,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试卷上的送分题,四分,胡维维没背错。

“说了多少次让你们好好检查!”

胡维维面色凝重,没等毛老师同意,自己坐下了。

换成别人,毛老师早就生气了,她看看卷子又看看胡维维,叹氣道:“所有人都直接回家,好好准备明天的数学考试——胡维维留下。”

我们像是逃过一劫的小太监似的鱼贯而出,教室门是穆丹负责关上的,教室里只有毛老师、胡维维,以及6-4班全体的语文考试试卷。

5

看看小学毕业照,看看那些尚未脱离童年的男孩女孩,我都替毛老师觉得累。她体型比较卡通,是个如泰迪熊一般矮胖的老太太,肉嘟嘟的脸蛋中间,挤着个小鼻子小嘴小豆眼,生起气来,就像京剧丑角扮相的九品芝麻官。如果毛老师能以一个超然而客观的角度照镜子,那么,她将是个欢乐的人,每天早晨都被自己逗笑。

即便她是个久经沙场谨小慎微的老太太,也无法在6-4班掌控全局,实际掌控全局的是穆丹。如果有什么人可以佐证“女神”这个词,应该就是穆丹了吧,否则如何解释她的早慧呢?如何解释她的向上管理能力,从十来岁开始便懂得对所有同学甚至包括毛老师本人奖罚分明呢?她是那种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早熟的女孩,相当出众,高挑好看,每年文艺汇演都跳独舞,但我们班第一个来月经的不是她,是胡维维。

胡维维也好看,也聪明,也出众,保守估计,小学一年级穆丹被毛老师钦点为班长的那一刻起,两人的宿敌身份就注定了。胡维维的妈是张亮他爹的上司,全国总工会的副秘书长,是我们班里仅次于穆丹的官宦人家。这种学生毛老师惹不起,进入班委会肯定是妥妥的,学习好就当学习委员、爱好文艺就当文艺委员、什么都不会还可以当纪律委员……

马晓强:“你知道当初为什么胡维维举报毛老师吗?”

我:“不是你告诉我的,说毛老师让胡维维罚站来着。”

马晓强:“那么,为什么要胡维维罚站呢?”

我:“我怎么知道,我那会儿还没来。”

马晓强:“因为那年三好生评选,胡维维票数不一定会比穆丹低,毛老师动员胡维维把荣誉让给穆丹,胡维维不同意,所以故意在全班面前刁难她,让她罚站,拉低她的票数。”

这些事都是张亮以前告诉马晓强的,马晓强如今转告于我。他这样一讲,我恍然大悟。在我们那届之前,小升初都看统考成绩,考得最好的去A中、次一等的去B中、其他人大波轰去C中,简单直接,但是到我们毕业那年,教委忽然改了政策,要提倡素质教育淡化统考,于是,我们那届改成所谓就近分配+市级三好生保送+推荐制。这一改,市级三好生成了最大加分项,而评选市级三好生的基本条件是曾经连续三年区级三好生,等于毛老师的“劝导”间接造成胡维维没拿到市级三好生。之前说过,毛老师百般呵护穆丹,胡维维也一样惹不起呀。如果真因为她当年偏袒穆丹,让胡维维错失进入A中的机会,毛老师平稳退休的愿望十之八九要泡汤。尤其是来历不明的大实力广东仔插班进来之后,名额又少了一个,胡维维必须确保在统考中反超马晓强才可能拿到一个去A中的推荐名额。胡维维自己的压力大,毛老师的压力也不小,这时,是穆丹优雅地向胡维维示好,说之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两人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好姐妹,这事情是我亲眼所见,发生在第二学期临近统考前。

有两件事可以证明她们关系的忽然转变:一个是六年级最后的那个新年联欢会,同学之间交换了手工课做的贺卡,每人一张,我的给了马晓强,马晓强的给了胡维维,胡维维的却给了穆丹,我不知道穆丹的给谁了,反正没给我。还有一件事就更明显了,胡维维在穆丹的撮合下,去毛老师家吃了个饭。这顿饭我在场,时间地点是穆丹通知的,与会者有我、广东仔、包括穆丹和胡维维在内的几个班委,没有马晓强。一开始我以为只是该毕业了,毛老师喜欢我们,想跟我们私下道别。结果去了她家才知道,这是要作秀,具体方法是毛老师给我们每个人布菜时,由她老伴在旁边拍照留念,尤其是给胡维维布菜时,更是摆了好几个姿势换了几个角度。可以想见,如果制作毛老师的个人先进事迹黑板报的话,这些照片可以是本班和谐友爱的最佳证明,也是她不留污点光荣退休的护身符。

6

语文统考结束那天,我们像一群小太监似的鱼贯而出,留下胡维维和她的命运在一起。许多学生家长围在学校门口,我和马晓强绕过人群,往地铁站走。

“胡维维一定把《春夜喜雨》写成别的了,比如《春望》,”我心有余悸地说:“这种送分题丢了4分,你女朋友等于和A中说再见了。”

“你别胡说八道,也可能……”

“也可能什么?灯下黑呵!越熟悉的内容越容易写错,那话怎么说来着——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马晓强忽然问我:“你说,要是咱俩都上B中,怎么样?”

“干嘛呀,你要让她?”我笑了,我说:“那你让吧,最后你和胡维维在B中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去A中找张亮——我爸妈要是知道我能考上A中,还不知道会怎么奖励我,估计想要什么就给买什么。你说我买一套自己的赛道怎么样,这样我就可以在家调试车了,到时候来玩啊?”

“我觉得这回作文没写好,可能会扣掉一两分。”

我安慰他,说没人作文能得满分,只要数学正常发挥,好好检查,别跟胡维维似的犯低级错误就行了。我俩都沉默了,此时胡维维的压力可想而知,她明天也要考数学的呀。

“要是广东仔不插班进来就好了。”

这是废话,广东仔在这种时候能插班进来,他那广东爹妈的势力还不定多大。

“当然了,你要是来B中跟我作伴,我求之不得,”我故作轻松地问马晓强,“后来张亮跟你联系过吗?”

“没有,你们联系过吗?”

“更没有了!他是你哥们儿呀。”

我们走在黄昏里,马晓强忽然问我:“你说,是只有现在没劲呢,还是以后咱们长大了一直这么没劲?”

我被马晓强这话说愣住了,是呵,我俩每天乘地铁横穿半个城市来复兴路小学做卷子,到底为了什么呢,上了A中能怎样,上不了A中又怎样,每天上下学时,我们这些小学生挤在洪水般的叔叔阿姨们中间随波逐流,像是一罐泡椒凤爪里夹杂的葱花。都已经是人生的第一个本命年了,却没有抽过烟,也没有时间看動画片,唯一的乐趣就是趁放学路过真武庙二条的时候玩会儿四驱车。我们这是干嘛呢,凭什么呀。

我提高嗓门,喊道:“什么有劲没劲的,明天考完数学,老子就放飞自我了,天天玩!”

马晓强宽容地笑了。我们手拉手走到四驱车店门口,那天赛道旁围满了人,显然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我央求马晓强:“就看五分钟,看看怎么回事咱们就走!”

我俩从人缝中挤进去,发现店老板也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在那辆上下翻飞的新车上,随着那怪物每一次落地惊呼。几个月没来玩,迷你四驱车界发明了新战术,简单说就是出现了这款名叫巨无霸的怪物。此车前置发动机,头重脚轻,与之前追求四轮同时落地的稳健风格不同,每每腾空之后就像是栽跟头一样坠回跑道,邪门,但是快。店老板看到我俩来了,让我们把超级巨星拿出来跑,我们说今天不行,今天刚考完语文,明天考完数学才能来战,店老板大喜,说明天这个时候等着我俩,要让我们见识一下前置发动机的新时代如何打垮旧时代。我和马晓强从老板手里接过那辆新车,研究了一下,对新时代有了基本判断,此车去掉了后轮传动装置减轻重量,四驱改两驱,因为发动机在前,制空时车头往下坠,靠不确定性减少制空时间,在不稳定中追求稳定,的确是全新的战术。

最后的统考成绩,胡维维和广东仔并列第一总分198,两人都只有语文丢了两分;穆丹爆冷196拿到全班第三。马晓强数学居然没拿到满分,总分195被挤出前三,这是之前无数次摸底测验从来没出现过的情况,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吧,我们一起去了B中。

全班上下心照不宣的疑问是:那首《春夜喜雨》真的没问题吗?真没问题,为什么毛老师叫她站起来当堂背诵?又为什么要把她留下来?这都是永远的谜团了。后来我问过马晓强,问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对此有怀疑,马晓强说他当然有怀疑,考试成绩出来之后,他爸妈也去学校找过老师,希望能给马晓强争取一个推荐去A中的名额,话里话外也提到了《春夜喜雨》这个事件。毛老师那边当然否认,说当时就是觉得胡维维字体不工整,想检验一下她背诵到底有没有错。逻辑上都说得通,道理上也说得通,只有个人感受上说不通。

7

有一件事情我没敢告诉任何人,包括马晓强,因为我自己也不确认这事情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时隔多年的如今是这样,当年亦复如是。小学毕业以后,穆丹邀请我去她家玩过一次,单独的,就我们俩,那是我唯一一次走进红楼里面。

除了门口有人站岗,红楼里面并没有什么特殊,就是很普通的那种上世纪50年代修建的苏式干部宿舍,跟我外公家一样,墙壁非常厚,有些地方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木板和草料。穆丹家窗明几净,家具是老的,家用电器都是新的。穆丹的姨妈没料到她会带同学回来,见到我很客气,还端了水果进来给我们吃,话不多,叮嘱穆丹照顾好客人,有事喊她,然后就出去了。后来也没再进来过。

我当时很紧张,在出生以来的第一个本命年内,居然被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甚至还是班长)单独邀请到闺房来做客,这在我是完全没有准备的。穆丹的闺房生活气息并不浓郁,可以说有一种兵营宿舍般的冷清,墙上没贴明星海报,床上也没有毛绒玩具,仿佛她和她姨妈都只是在这里暂住而已。从头到尾,我都窘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经过一段尴尬的沉默,她拿出一盘录像带,说是张娜借给她的香港新片,在大陆还没公映过,问我要不要看?我们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做,就坐着看录像。那部片子讲的什么我早忘了,连片名都想不起来,当时我的思绪完全是混乱的,觉得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要不然会让穆丹失望吧?一般如日本漫画所示,作为男孩子,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主动一点?所以,究竟应该先抓住她的手好呢,还是直接去搂她的肩膀呢?我那时候第二性征还没发育,对女同学不存在觊觎,是个生理上很安全的少先队员。

“以后咱们要去不同的学校了,你会来A中找我玩吗?”

“行呵,你也可以来B中找我。”

“去B中找你们的话,我可以叫上胡维维一起,现在我们是好朋友了。”

“我知道。”

“马晓强还好吧?”

“他没事,我觉得他不是发挥失常,他故意让胡维维。”

穆丹笑了,她说:“不可能吧。”

我说:“谁知道呢,我瞎猜的。”

后来我们看到一个穿花裤衩子的小孩在湿漉漉的街上狂跑,穆丹忽然开始哈哈大笑,她当时正在吃芒果,身体往前探着,以防汁水滴在身上,她说:“你看那小孩儿是不是特像你,就你刚来咱们班那会儿,你瞧那小孩儿跑步那姿势,和你一模一样!”

正好芒果的汁水流下来,她探着身子用手背去擦,擦下巴的同时兴高采烈地嘲笑我,她嘴里含着芒果,呜噜呜噜地说:“说,你承不承认自己是一傻逼?”

“你才傻逼呢,我招你了?”

“损你两句怕什么的,你不会又要哭鼻子吧?其实我觉得你还行,没有看上去那么傻,尤其是你笑起来,龇牙咧嘴的挺好看。”

她让我给她递块毛巾,我递了,她拿毛巾把嘴上手上的芒果汁都擦干净,然后往我这边挪了挪,紧挨着我,我更紧张了,知道这会儿应该吻她了,这可如何是好!我努力回想电视里的接吻镜头,这段时间的一秒钟比一个世纪还长,她看着我,吐了吐舌头笑了,露出一小点玻璃一样的牙齿。

她说:“你脸红了。”

这样我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滚热,其实她的脸也发红,红得跟天安门的墙皮似的。我把嘴唇探过去,可是我的脖子很僵硬,我猜我当时的样子应该像个吃食的鸭子,估计下嘴唇比上嘴唇率先抵达穆丹。最后更像是她吻了我,其实也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接吻,我们只是嘴唇碰了碰而已,不过我认为这已经很过分,很令人满足了。

那天电影看完,和穆丹的姨妈道了再见,我就出来了,穆丹并没有送我下楼,很开朗很客气的说欢迎再来玩,然后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离我而去,永久性的,像魂魄似的眼瞅着它飘走。天已经黑了,回身望去,红楼愈发阴森恐怖。如今想来此事依旧莫名其妙,如果那天发生的事情是真的,穆丹真的邀请我去了她家看了香港录像带,那就是我的初吻,可穆丹图什么呢?没有道理呀。

8

在一个被人称为叔叔的年纪回首往事,我觉得,人生最难过的阶段不是参加工作、赚钱养家、上有老下有小……最难过的是中学生时代,因为那时候读书读得很辛苦,更因为没有选择权。不知道现在的中学生有没有轻松一点?我的中学生时期每天就是做卷子、讲卷子、改卷子,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每天晚自习前摸底测验,全班五十余位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都试图通过自身努力考取市重点高中,最起码也要留在本校。没有人怀疑路书,甚至从未想象过还有别的可能性,大家都伏在课桌上按图索骥,做卷子讲卷子改卷子,成为老师家长甚至自己所期许的那种有出息的人。我们班主任反复强调过,人生就是一个苦海紧接着另一个苦海,你从这一次的考试中艰难跋涉幸存下来,马上还会有下一个等着你。那么,这人生的苦海什么时候到头儿呢?

“上大学那天,”数学老师数学题讲到一半,稍稍低头,从眼镜片上端讥讽地扫视我们,他说:“等到你们上大学那天,不管是谈恋爱还是看漫画,谁还有空管你们!到时候你们就是成年人了,抽烟喝酒爱干嘛干嘛,大学没有摸底测验!”

没有摸底测试!初三4班一片哗然,我心存敬畏地揣摩着这句话背后的生活图景,简直就是天堂呀。数学老师的言语带着同情,仿佛正在面对世界上最可怜的一批人类——对不起我说得太极端了,不是仿佛,我们根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一群人。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连家用电脑都不普及,几乎没人懂得手淫如何操作,梦遗一次就算被神吻了额头了。青春期以后,我们经常无缘无故地勃起——有时候是上课间操时,有时候是走路时,有时候正在地铁里默诵课文;有时看着窗外的杨柳,就勃起了;有时候上课讲到猪肉绦虫的危害,老师讲猪肉绦虫是无性繁殖的,就勃起了;最可叹的还是考试时勃起,你这边正满头大汗运笔如飞,底下勃起了,你心思一动,脑中开始自动播放沙滩泳装图集,等回过神来考试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我在初中时就知道中国的男女平等有问题,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女孩子先天比男孩子早熟,而且也没有性的压力,听话在学生时代真是很占便宜的;有些小時候看似听话的好学生,还没到高三呢智商就不够用了,哭着喊着非说自己高考没发挥好,什么没发挥好啊,根本就是这么个水平,就算不在高中露馅儿也是在大学露馅儿,再不然参加工作走上人生社会的大舞台以后露馅。严酷的筛选越早开始对早熟的女孩越有利。就拿我那届复兴路小学的毕业生来说吧,最后上A中的除了插班进来的广东仔全是女孩子,教育资源倾斜严重。

我和马晓强到了初中还是同班同学,按考试排名定的学位号,他是男生01我是男生02,整个初中三年我俩形影不离,经常一起乘地铁上下学。初二的时候,我们分别从父母那里领了学费,每周六去位于复兴门的市重点A中上数学奥校,数学奥校只有各中学的尖子生才有资格上,来来回回就那么三五十人,门口签到老师对我们睁只眼闭只眼,所以我俩经常逃课去真武庙二条玩迷你四驱车。几年过去,四驱车界的竞争与日俱增,新配件、新车型越卖越贵,为了跟上时代,我们的零花钱几乎全花在了给超级巨星升级换代上,还是不够,还是捉襟见肘。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发现真武庙二条五毛钱一个的游戏币,在百盛购物中心楼顶2元一个币的高级游戏机厅也可以使用,于是,便做起了倒买倒卖的营生,先是自己用,后来将游戏币卖给同龄人,收获了人生第一桶金。这个生意获利丰厚,我负责物色买家,马晓强负责谈价格,卖1元一个币即可获得100%利润,有时候碰到钱多的小朋友1.5元也卖过。直到有一天,我们在真武庙二条昏暗的小游戏机厅佯装打了半小时《拳皇96》,揣着沉甸甸的游戏币准备离去时,被店老板拦住盘问,要求我们原地跳十下,不跳不准走,我和马晓强跳了三五下便前功尽弃,游戏币如海盗兜里的宝藏一般纷纷跌落。那一天的屈辱至今难忘,我们被强行赔付现金五十余元,从此再未踏入真武庙二条的游戏机厅。我们的创业失败了,但是,暂时的失败难不倒我们。经过第一学期的一系列尝试后,我和马晓强决定,将父母给的数学奥校报名费留作私用。负责签到的老师经过一学期的相处已经认识了我们,想当然的以为我们第二学期续交了学费,从未阻拦我们去奥校学习,所以,我俩刻苦攻读数学难题之余握有一笔殷实的资产,持续保持着在真武庙二条西口四驱车店的江湖地位。

胡维维也在这个周六的数学奥校,如果我们没有逃课,放学时就会在A中门口见到她。她总是会在那儿徘徊,和马晓强一起骑自行车回家。从A中出发的话,胡维维和马晓强是一个方向。穆丹不在周六的数学奥校上课,据胡维维说,穆丹和高中部一位发型酷似郭富城的师兄好上了,让我别太伤心。我当时想,如果这算传说中的失恋,好像也不难受呵。

9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相信一见钟情,我相信,一见钟情是很深刻的缘分。并不是说,谁常伴左右,谁就是与你缘分深刻的人,有些擦肩而过的人或许是你上一世的父母兄弟,这都说不好。中考第一天的时候我见到了她,就知道我与她之前认识,有过非常深刻的因缘,只不过我们由于某种原因忘记了对方,如今再见到,脑子里什么回忆都没有,只有一股强烈的情绪升起。

这事情发生在中考的第一天。

中考前我失眠了一整晚,那天早晨,我在复兴门地铁站换乘时放过去两辆车,就为了等马晓强一起去学校。他见到我吃了一惊,说你的脸色怎么回事,吃坏肚子了?我说没有,可能太兴奋了吧,昨天晚上几乎没睡。

马晓强嘲笑我,问我有没有手淫。我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将要发生,所以才专门等马晓强一起去考场,我需要他陪着我。那一整天我脸色潮红,肾上腺素飙升,一边做卷子一边小弟弟直挺挺地立着,以至于当天下午考政治的时候,我居然把复习资料忘在了书桌里,这在正式考试中是绝不允许的,严格一点可以算作弊。我不到40分钟就交了政治卷,其他人倾向于审慎地复查几遍,而我认为政治不是数学,复查没意义,还不如早点儿回家准备下一门功课。当时,监考老师来我的座位前收走试卷,看着我收拾东西离开,政治复习题从桌斗里滑落出来,像跌倒的摄影机一般“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我和监考老师都傻了。我向他们解释,说开考前我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已经发卷了,这才忘记复习资料在桌斗里。

“我不可能作弊,如果我打算作弊,也不可能提前交卷对不对?”

两位监考老师频繁地交换眼神,他们低声商议了几秒钟,让我先回去准备后面的考试,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走出教室的时候,所有人的情绪都在我身上,后背被同学们盯得滚烫。

那天下午阳光灿烂,街面上一个人也没有,去地铁站的路上,我给自己买了根平时舍不得吃的冰棍;我几乎没在下午3:30-4:00这个时间段在街上走过,甚至嘴里还含着最奢侈昂贵的梦龙冰激凌,感觉就像提前放暑假一样。下班高峰尚未到来,地铁里没什么人,我找了个靠车厢门口的位置坐下,拿出中考专用的英语单词开始背。

她站在我斜前方10米处,在另外一个车门口,手里也捧着一样的英语单词书。所谓一见钟情,是那种非常显而易见的、不容置疑的一见钟情。当一见钟情的对象来到时,那种感觉劈头盖脸地砸向你,那感觉犹如时空错乱,好像上帝制造的这个世界忽然露出了一个bug,让你在她身上洞悉了真相。你看着她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低头看地,躲开其他旅客的身体,偶尔整理一下耳边的发丝,那一瞬间,你的全身仿佛通电,像是刚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浑身一激灵;从后脑仁开始犯晕,双耳钟磬齐鸣,两只手半举着,像狗熊掰玉米似的摇摇晃晃凑过去,舌头打结,痴痴傻傻地盯着她看,并且在心里已经无数遍地向她呐喊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上辈子绝对见过你!我这辈子也想跟你在一起!”而其他人看你像个怪物,因为你只是张着嘴却没有在事实上发出声音,连她都被你的不礼貌吓得一惊;但这种迟疑只是暂时的,她不到半秒钟就会明白你跟其他人不一样,不是那些尸位素餐的不劳而获者,不是奇怪的丑八怪,不是那些骑墙的世人而是你,无论你胖瘦美丑,你的到来对她来说都无异于天使降临,就像她对你的意义一样。你们的感受是相同的,看对方比自己强,深深地懊恼自己为什么不是个更好的人以便配得上对方;不用语言,甚至连肢体语言都不需要,你们知道彼此心灵相通。

像我這种每天在固定时间坐某一班地铁在固定站点下车的学生,谁和谁同路都清楚,即便不是一个学校的,两三年下来也都认识了,这个女孩我没见过,我想她应该不在自己中学考试,所以才跟我坐同一班地铁。我看见她就傻了,等回过神来已经尾随她下了车,而下车的站台正是我本来就该下车的那站——她居然还和我住得很近!

我其实有点儿怕她发觉我在爱慕她,与她的美丽脱俗相比,我这个人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可是,当她看到我如痴如醉地望着她时,居然也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满脸通红,然后——我敢肯定她眼睛湿了,就像我一样!我欣喜异常,知道她也有像我一样的感受——见到彼此熟悉不陌生,犹如老友重逢。她从地铁站出来,像逃跑般着急往前走,然后又回头看我是不是还在后面;我走到放自行车的地方,取车,眼睛盯着她,她假装在等红灯站在路口,手里的英语书都快被捻碎了;我知道她有话要对我说,我的紧张上升为害怕,我也有话要对她说!

我骑着自行车向她驶去,我们四目相望,话到嘴边却不敢出声,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脑中如电光石火般急速旋转,到关键时刻一错身,居然低头骑过去了。我相信她在后面小声地喊了我一声,当然声音很小,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准。我逃跑似的骑出去一个路口,想到明天还要考英语后天还要考数学,而我现在居然碰上她了,这可怎么办?我呼吸困难,脑袋放在自行车把上督促自己冷静,太阳穴肿胀,脑细胞横冲直撞,终于我想明白了:我应该找她要个联系方式,或者至少知道她是哪个中学的,这样中考结束以后我能找到她。正所谓不负如来不负卿,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然而,再回到地铁站门口已经找不见她了。

那天我回到家,打开书本开始背单词,用了很久也镇定不下来,就打电话给马晓强。

我说:“麻烦了,我觉得,我今天摊上大事了。”

马晓强说:“你这个人吧,咸吃萝卜淡操心,今天要是有事儿,当时就给你按在考场了,能放你回家?”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书桌里的政治复习资料,我说:“我要讲的不是那个。”

“不是这个是哪个?你呀,就踏踏實实把明天的英语考好就得了,单词背到Z了吗就闹情绪!”

“你听我说,我今天不是提前交卷了吗?”

“对啊。”

“三点多我就坐上地铁了,地铁里有座位。”

“有座位怎么了,等考完这几天,咱俩可以在二号线绕着北京坐一圈。”

“有座位,我就坐了会儿,复习了会儿单词。”

“挺好呵。”

“然后我看见有个女孩儿,跟咱们同龄,也在复习初三英语。”

“谁啊?”

“不认识,从来没见过。”

“怎么可能没见过呢,上学下学就那么几个人。”

“是呵,所以我想,她不像咱们乘地铁上下学,可能只是中考的考场被安排到三里河这边了。”

“嗯,make sense,所以呢?”

“我没敢跟她说话。”

“你没敢跟她说话?”

“是的,我觉得天旋地转。”

“天旋地转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马晓强,说我可能遇到真爱了,然后向他解释了我在地铁里遇到她时的感受,世界可能不是真的,我们可能不止活这一生,我看见她好像什么都想起来了,但是让我用语言描述说我又说不清,反正生和死是一码事,就像男女黑白都互相掺杂。我之前肯定认识她,她之前也肯定认识我,我们以前深深地爱着对方但是这一生我们忘记了,是的,我们都还是15岁的少男少女,在人类社会里我们不配谈论爱情,但是我的感受告诉我那就是爱情,不然,我怎么解释自己狗熊掰棒子一样的动作?我又怎么解释此时此刻的心慌?我再也遇不到她了怎么办,难道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已经见到世界的不真实了,你怎么让我继续相信情绪都是短暂的,爱情无非是脑分泌几分钟的荡漾,只要老老实实做卷子考上市重点中学比如A中等等……

“所以你想怎么办呢?”马晓强在电话那头打断我。

“我不知道,我没想明白……”

“你看,毛老师那种话痨才拿嘴思考,咱们能不能理智一点,动动脑子,嗯?”

“……你说得对。”

“你中考可不能考砸呵,还记得穆丹是怎么跟A中高中部那个帅哥好上的?你要是也上了A中,这种事就不会发生,对不对?”

“你别拿我说事儿,我根本考不上A中,想上A中的是你。”

“总之,考试还有两天,明天后天你或许还能在地铁里遇上她,就算遇不到,你至少知道她跟你在同一站下地铁,你们住得不远,对吧?”

“……对,你说得对。”

“最后一门语文是你的强项,尽早交卷,然后去地铁站口等她就是了,她总有考完回家的时候不是吗!”

“对呵!你说得对!她考完总得回家的!”

“逻辑严密吧?”

这个计划万无一失,我心跳终于正常了,挂掉马晓强的电话后,心无旁骛地背单词到深夜。

 10

第二天到了考场,监考老师告知我,说他们商量过了,相信我只是一时之失,只要我后面按考场规则考试,昨天的事他们就不上报了。我表示感谢,心里觉得味同嚼蜡。那天的考试很难,我直到收卷最后一秒钟也没能全部复查完,考卷交上去,有的同学趴在书桌上哭了,我迅速收拾文具,马晓强正在跟同学对答案,我跟他交换了个眼神,便拎上书包奔出教室。

我气喘吁吁,心脏像台濒临散架的马达。一路狂奔到地铁站,没等检票员查看清楚月票便跳进月台,在车门关上前把半个身子塞进去,环顾四周,站到之前遇到她的那个角落,像个愁苦的老父亲般四处寻觅她的身影。她没在我这趟车上,这没关系,我可以在出站口等她,实际上我也是这么做的。我在出站口温习生僻字,带着既期待又紧张的神色审视每一个走出地铁的女中学生。有那么几次,我以为我看到她了,但没有,直到天黑得再也看不到页码,地铁门口的煎饼摊和报刊亭都收摊了,我没有等到她,只好带着绝望的心情收拾了复习题回家。父母还是老样子,先是为我回来晚了发怒,继而被我面如死灰的脸色震慑,问我是不是没有考好?我说我只是在地铁里睡着了,有什么大道理改天再说,这会儿不要影响我复习。

这天晚上马晓强打来电话,问我怎么样,有没有再遇到梦中情人。

我纠正他,不是梦中情人,你称呼她“地铁西施”我都更能接受。与她相比,我们才像是活在梦中,还不是美梦,只是一团挼搓着各种成年人欲望的乱糟糟的东西,对15岁的我来说,牛顿三定律的证明过程,真的比牛肉三明治的制作过程重要吗?如果不是,我在这儿干嘛呢,我们每天趴在书桌上像个奴隶似的在卷子上爬,咱们都在干嘛呢?

马晓强听我喷了一会儿存在的虚无,他说:“没考好也不要自暴自弃,还没到哭着手淫的时候!”

“我考得挺好!这会儿也不需要手淫!”

“行了,你别激动,咱们昨天不是都计划好了吗,明天考完最后一门,你在地铁站多等会儿就是了,她不可能天天提前交卷对吧。”

“我觉得很伤心。”

“明天考完,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等她——无非是多坐几站地铁嘛,胡维维问起来我也好回答,就说能让齐天忘掉穆丹的女孩,那真的是沉鱼落雁……”

“不!你别来!”

“我只是提出一个倡议,没说非要去目睹你的什么命中注定——你再给我详细讲讲,就是你昨天说的关于狗熊掰棒子那段儿,世界特别不真实什么的……”

“我昨天不是都讲过了嘛!”

“再讲一遍,挺好听的,我回味一下。”

于是,我再次向马晓强讲述我那天遇到地铁西施之后的感受,那种电闪雷鸣,那种瞬间觉察到的世界的不真实,她的美丽就是世界不真实的明证等等,在命运的一见钟情面前,咱们小学班长穆丹简直不在了,全世界所有雌性灵长类动物都不在了。讲到动情处,我哭了,觉得很委屈,为什么上帝要在中考第一天让我遇到她,为什么我这两天还要强忍着情绪准备中考,这不是故意难为人嘛!马晓强没想到我会哭,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我骂他,说你小子倒是说话呀,你打电话来又不说话,你不说话怎么安慰我,你不安慰我,我明天怎么迎接语文考试,我很担心自己的作文写成给地铁西施的情书,我才15岁,中考作文写成情书,会被阅卷老师按思想作风有问题评成C类的!

忽然,电话那头有个女人的声音爆發出狂笑,她说:“我怎么没给你录下来呵,真应该让穆丹也听听,太恶心了你!”

“对不起哥们儿,胡维维来找我要复习资料,”马晓强尴尬了,他按掉了免提,举着话筒问我:“你没事儿吧?”

我感到颇受伤害,挂掉了电话,后来马晓强又打过来,我直接把屋里的电话线拔了。一想到胡维维将如何向穆丹绘声绘色地描述我对另外一个女孩的单相思,我就不好了,我居然在电话里哭了!——她们会怎么说她?

“你知道吗,齐天居然喜欢上一个地铁里来历不明的女孩,连她在哪个中学家住哪里父母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天啊,他肯定是疯了!”

“他居然哭了,你跟郭富城好上以后,我就觉得他不对劲……”

11

最后一天考语文,那卷子我做得相当凶险,论述题只写了正确答案最核心的部分,而不是按老师多年培养的那种“事无巨细”的答题方式;作文要求1000-1500字,我洋洋洒洒写到1100字果断停笔,甚至都没有检查错别字就交卷了。长大以后跟人打牌,听到“富贵险中求”这句话,我第一意识就想起当年15岁中考时的语文卷子,不过我求的不是富贵,是命中注定的因缘,这是我万无一失的见到她的最后机会,这个风险虽大我却必须承担。

我全校第一个交了卷子,也就是说,我第一个完成了中考,在一片哗然中走出学校。所有这些哗然的同学里,只有马晓强知道我的心事,然而,心事被人知道也好,不被人知道也好,在那汹涌澎湃的生命的震颤面前,算得了什么呢……向地铁站一路狂奔的路上我又哭了,不是比喻性的哭,是真的一边狂奔一边抹眼泪,路人都诧异地看着我给我让路——去他妈的应试教育、去他妈的前途和考试技巧、去他妈的父母长辈的殷切希望、去他妈的生理卫生常识、去他妈的中学生早恋!一切都结束了,我现在要见到她!

地铁里几乎没人,我在车厢里坐着,把脸埋在手里悄悄流泪。这么多年来,我几乎每天都要在地铁上度过两小时的时光,这些时间我大多在背单词,有时候也背唐诗,我所见过的北京地铁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空旷,如果你问我,上一次坐着背单词是什么时候?我会仔细地想一会儿,然后告诉你:不记得了,几乎没有过。从我还没有书包高的时候开始,地铁就是个人满为患的地方,像我和马晓强这样的小朋友,每天在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里,在成年人的腰间互换一个眼神,我们下车以后就成为朋友了。一开始,我们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吊环;现在我15岁,刚刚考完中考最后一门,已经可以像个成年人那样身体舒展地握着吊环;如果稍稍踮起脚尖,甚至可以够到更上面的横杆。我坐在奇异的空荡荡的地铁车厢里,看着对面座位的母子二人,觉得生命真残酷,如果他母亲自己还没长大,根本无法保护他怎么办?如果他的父母就像此时此刻的我们每一个人一样,活得浑浑噩噩,随便将一个新生命带到生活面前,意识不到自己的造次,不知道他们所谓的努力生活,可能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从今天往后,我再也不需要像个洪流中的小虾米那样夹在人缝里去上学,就为了能上一个“区重点初中”而横穿整个城市——如果我知道后来大学生变得多不值钱,我估计我会笑的。幸好我不知道。

“你……没事吧?”这是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抬头,满脸泪痕地仰望着她。她就站在我跟前,看见我猛一抬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鼓足勇气似的小声说:“我没打扰你吧……你是不是不舒服?还是说……”

我完全被震惊了,她太美了,而且在跟我说话,她在担心我!她就站在我眼前,我连眼泪都忘了擦,就那么痴痴傻傻地盯着她,半张着嘴,根本没想起来我应该跟她说点儿什么。她显然比我还紧张,手放在胸前给自己鼓劲似的,她终于说了真正担心的:“你不会是语文考砸了吧……”这恐怕是我们能想象出来的最坏的结果,就像撒旦的名字连说出口都是可怕的,说完她赶紧又补了一句,“没关系,我考得也不好。”

那一刻,我觉得上帝终归还是公平的,他或许给了我许多恶心,让我最好的朋友背叛我,让我最好的朋友的女朋友笑话我,让我小学班长跟郭富城跑了——但现在,我知道他让我忍受所有这些委屈是为什么了,他要在这一刻补偿我——不,不是补偿,他在这一刻奖赏了我,那年我15岁,考完了全部中考,从此以后不用再坐地铁上下学,后面至少有两个月我会是自由的,想干嘛就干嘛,上帝还让我如愿以偿遇上了她。上帝对我太好了,是的,15岁的我在那一刻与上帝和解了。

“你也提前交卷了?”我问她。

“是呵。”她说。

语言在那种时刻不重要,我们就是互相看着笑,终于在一片苦海紧接着另一片苦海的沼泽地中遇到了彼此,那么干净、单纯、无邪念的高兴。到站了,地铁车门打开,我们该下车了,我心里盘算着,她会愿意让我骑车带着她吗?我兜里有30块钱零花钱,我们可以买点儿小零食,今天天气那么好,我可以骑车送她回家,她会搂住我的腰吗?

车门打开了,她走到门口却发现我没有跟上来,“走啊,”她说,奇怪我还坐着干嘛呢?我脸色通红,憋了半天说不出话,车门要关上了,她已经自己先跳下车,对我说:“走啊,你不是也在这站下车吗?”

我勃起了,是的,我的小弟弟支起了小帐篷,我站不起来。

我说:“你先走吧……”

车门关上了。她诧异地看着我,眼睛里都是不解和失望,我羞愧得深深低下头,等我再抬头时,车已经启动了,我最后一眼看见她,是她气愤地转身走了。我多坐出去两站才勉强站起来,坐反方向的车回来,希望她或许能在站台上等我,然后是或许她能在存车处等我,然后是或许她能在她家那个方向等我,我那个下午什么也没干,就是在所有可能的方向上骑车来回狂奔。要不是天黑以后马晓强来找我,我爸妈就去报警了——他们听说我提前那么多就交了语文卷,都觉得我肯定疯了,一定是因为没考好才不愿意回家。马晓强没跟他们解释实情,只说压力太大了,中考结束大家都有点不正常。

12

最后再讲讲高考吧,我没参加过高考。

我没参加高考的原因如今想来都觉得离奇。有一天,B中高中部学校广播,说有个全国性质的机器人比赛将在上海举行,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去教务处报名。我是物理课代表,因为没人报名,物理老师便将我叫到物理教研室去,苦口婆心地劝我,说万一赢了大奖可以保送,还说组委会报销来回的硬座车票。我推辞说没戏,高三学生的时间按分钟计算,父母怎么可能允许我去上海呢?物理老师平时对我不错,他拍胸脯保证会亲自打电话给我家长做说服工作,这不仅仅是个人荣誉,也是集体荣誉问题,更何况比赛时间是寒假,理论上不影响我准备高考。我没独自出门旅行过,于是,以半开玩笑的心情同意了,因为是全国比赛,爸妈觉得脸上有光,居然也同意我参加。

该比赛由教育部直属领导,未来想办成世界级的重要赛事,第一届比赛嘛,想搞得有噱头一点,几个国内著名的理工科大学给了保送名额,奖励给冠军。至于我为什么能打败全中国的同龄人,成为第一届全国中学生机器人大赛的冠军,说来更加侥幸——马晓强中考如愿以偿去了A中,那时候我们已经不怎么玩迷你四驱车了,超级巨星留在我手里,我用它赢了机器人大赛。

那届机器人大赛的项目之一是走迷宫,就是说,每支队伍要交出一台机器人,在没有人为操控的情况下走一个带上坡、下坡、断桥的准3D迷宫,无论你用GPS导航也好、人工智能算法也好、一个轮子也好八个轮子也好,只要你的机器人用最短时间走出迷宫就算赢。我的设计方案很简单:一台以迷你四驱车改造的没头苍蝇,实际跑起来,像个尾巴上拴了鞭炮的疯狂老鼠。这只疯狂老鼠的底座,其实就是我们那台冠军迷你四驱车“超级巨星”,不同之处是,我降了速度提升了扭力,把车辆行进方向严重偏向右侧,等于,这只疯狂老鼠会不顾一切地向右前方猛冲。至于如此简单的一个机器为什么能赢,就是个数学问题了,只说结论的话可以这么讲:走出这类准3D迷宫的最快方式,是摸着一边的墙壁走到底,不论左右。

那次去上海比赛,母亲怕我胡闹,安排了一位家在上海的长辈全程接待。下火车由长辈的司机接走,直接送到该长辈的办公室宿舍里,到比赛日再由司机送去比赛场地,自由活动时间只限于在宿舍附近逛逛便利店。比赛当天,鬼使神差的,比赛证和学生证全部被我忘在浦东的住处。只好由司机往返浦东两小时取了一趟,赶在我和超级巨星上场前送了过来,这倒是符合我“逢大考必有异象”的传统,只是让人家浦东浦西折腾这一大圈颇惭愧。因为我的超级巨星赢得太简陋,评委们对结果产生争议,有评委认为机械构造如此没有技术含量的一辆玩具四驱车,根本没资格称为“机器人”;也有评委认为,规则和比赛设计的缺陷,不能由比赛选手承担责任;也有大学招生办的老师为此挠头,他们是来特招机械及物理人才的,按规则特招我这么一位迷你四驱车玩家,似乎有点儿说不过去。比赛组委会负责接待的老师特意叮嘱我,让我晚上一定记得接电话,因为比赛结果比较暧昧,具体算不算我赢还不好说,尤其这个比赛结果将涉及到保送问题。

“明天颁奖,你今晚务必等着接电话,估计招生办的老师会找你面谈,做最后的决定。”

我说好的。

结果,事情相当有戏剧性。我留的联系电话,是长辈办公室的电话,回了宿舍才发现,放电话的办公室锁着门。我问司机师傅该怎么办,司机师傅面露难色,当时我那位长辈去上海郊区盯生产,办公室钥匙在他身上,为此跑一趟,回来估计要午夜了。想到今天比赛前我已经麻烦过人家,实在不好意思再让他替我跑一趟上海郊区。所以那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外听里面的电话每隔半小时响一次直到十点,觉得相当诡谲,是只有我这样,还是人人都“逢大事发生必一波三折”?虽然后来我如愿拿到了机器人走迷宫比赛的冠军,但是在上海浦东的宿舍床上辗转反侧的滋味,至今难忘,我想那就是命运吧。

因为比赛是寒假举行的,我整个高三第二学期只需要完成毕业统考和一个所谓“特招生资格考试”即可,这两个考试都很容易,也没有名次竞争压力,所以对我来说,假期从高三后半就开始了。

所有同学都在埋头苦读之际,我成了公序良俗外的浪荡儿,闲来无事在学校走廊里溜达,从各个班后门窗户看过去,仿照教导主任大声地咳嗽一声,看那些趴着睡觉的同学赶紧坐正;去学校图书馆看书;去将要报到的大学参观;也去过A中找马晓强张亮等人吃午饭。我用比赛奖金买了套PS2游戏机,大部分时间,每天早晨一睁眼就开始打游戏,中间吃三次饭上几次厕所,晚上打得眼睛酸了之后刷个牙睡觉,要是我妈胆敢进屋来要求我换点儿别的娱乐方式,我会以一个神经质的姿态对她吼道:“都考完了还不许我玩儿吗?!”如此一吼,我妈便无话可说,按照多年来约定俗成的说法,我既然已经被保送进了大学,就等于脱离苦海了。反正那个春夏之交我类似神经病,相当不正常,每时每刻报复性娱乐,头发应该没剪过,澡大概洗过两次,有一回我觉得头皮痒痒就挠了挠,发现自己长长的指甲里边全是头皮屑——在这里说这么恶心的事情实在很不好意思,不过这是事实,那之后我肯定是洗了澡的。到夏天正式到来的时节,我已经通关了几款非常浪费时间的游戏,手上起了老茧,整个人也有点儿虚,而且最重要的是,一想到9月才开始上大学我就颓了——不论是对游戏还是对室内生活,兄弟已经彻底厌倦了。那年的夏天出奇长,天老是蓝的,云老是白的,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四顾茫然,时间都成了某种黏乎乎的液体。我剪了头发洗了澡,逼着自己每天坐在电脑前面写一千字的日记,晚上躺到床上以后还要看会儿英语催眠,总之一句话,我不想再虚度光阴了。

大概就是那段时间里,我在报上偶然看到了一条招聘广告,说是某某文化公司,目前招聘编辑、写手,无学历要求,待遇优厚,文字功底要好,不规定上班时间,按劳取酬。我打电话过去,面红心跳着谎称自己是大学生,对方对我的自我介绍很不耐烦,直截了当地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干?我愣了一下说:“当然是越快越好了。”

于是我记了地址,当天下午就过去了。某某文化公司在南城一个新兴居住区里,办公地点是某居民楼当中的两套三居室,樓上楼下的两套,这两层楼梯间的门都大开着,不时有人在此之间怀抱文件跑上跑下。我走进三居室,看到门厅里四处坐着埋头苦干的人,每人前面两个盒子和一堆稿件。黄经理的办公室是三居室里最小的屋子,办公室里有非常虚张声势的老板桌和几个书柜(就是那种看上去亮亮的但实际上非常廉价的家具),黄经理本人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穿着同样廉价的西服,操着外地口音坐在老板桌后面一本正经地和我说了大概的工作内容和奖罚措施。我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基本上,这个公司就是一条龙的垃圾书生产车间:有专门的人把市面上的书(比如励志书、字典、旅游书什么的)录入成电子稿,然后有专人把电子稿打印成便于修改的大页纸稿,然后由我们这些“有文字功底的人”把这些报纸版面大小的纸稿改得面目全非,然后再由另一批录入员把修改后的纸稿录入成电子稿,然后再出成纸稿由专人校对,然后送印厂印刷出版。稿件不许带走,所以只能来公司干。没有底薪,稿件按质量分成两个级别,a级千字9块钱,b级7块钱,要是连b级都达不到就重新做——“大概就是这样,”这个黄经理看着我说,“你要是愿意干现在就可以开始。”

“可是我刚来,恐怕还不知道该怎么弄,流程啊什么的……”

“这好办——小刘!”

进来的小刘是个女的,看着比这个黄经理大上几岁。

“这是新来的,安排在你们组,你带带。”

我站起来和黄经理握手道谢,跟着这个刘姐走出黄经理办公室,她让我坐在门厅的圆桌前,然后和同桌其他五六个人说:“这是新来的……你姓什么?”

我站起来说姓齐。

“这是新来的小齐,小王呵,怎么做你教教他。”

这样我就开始干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工作了。这个小王大概给我讲了讲工作流程、厕所的位置、中午吃份饭需要缴纳的金额,给了我一个装文件用的纸盒子、一根圆珠笔和一堆没改过的稿件,然后就埋头干他的活儿去了。那天下午我一头雾水地改了大概三千字的稿子,之间问了小王四五次问题,问到第六次的时候把他问怒了,就把我拉到另一个房间里,安排我在一个新的位置坐下,指着旁边的女孩说:“这是阿梅,她也刚来一个多星期,你们都是新人,共同语言多,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就多问问她。”然后把几个小时前小刘和他说的话原样和这个阿梅说了一遍。我跟阿梅就是这么认识的。

13

阿梅沒再把我往下面推,倒不是因为下面已经无人可推了,而是因为她的性格不大可能做这种事——至少我觉得是这样,基本上,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那种旧社会大家族里家教良好的苦命娃,相貌端正品行得体但是嫁了个地主老财当二奶的那种,或者也像简奥斯汀笔下隐忍委屈的乡间小姐。她对我的问题有问必答,看得出是个对人诚挚的人,可惜不善言词,甚至有些从骨子里带出来的逆来顺受。仔细看看才能发现阿梅算是个美人,说话的时候从来不看人,低着眼睛,睫毛黑而且长,像是性情温驯的长颈鹿。

那年夏天我18岁,已经开始锻炼自己抽烟,去该文化公司工作之前我抽10元一包的中南海,到那里工作之后才改成5元一包的白沙。当时我傻了,以为天下的钱都这么不好挣,你想想,干一下午挣来的工钱才够买四包烟,原来社会是这么不好混的,怪不得我妈控制我的零花钱。那年夏天我踌躇满志,认为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个干大事的人,诚所谓“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我这出身比不了穆丹胡维维,也没有像马晓强张亮那么聪明的脑子,既然社会上这么苦,那么这点儿苦我就一定得吃下,毕竟是第一份赚薪水的工作嘛。好在当时我刚刚脱离应试教育的魔鬼训练,一天伏案工作8小时不怎么难扛,至少比冲刺高考轻松多了。

于是我就在那儿干上了,每天8点多钟从家出发,9点左右到公司,晚上5点多钟回家。我们那个工作基本上各干各的,之间合作的机会几乎没有,所以大家彼此几乎不说话,进了办公室,和各位打个招呼,然后拿了昨天剩下的工作坐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写写画画,到吃饭时间盒饭送来,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去吃,下午要是累了提前走也没人说什么——甚至于你压根不来也不会有人发觉。不过阿梅就不一样了,她如果不来的话至少对我的影响就大了,我在公司里能笑呵呵地说上几句话的人几乎只有她一个。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主动挑起什么话题的时候总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这样的机会很少,一般都是工作之余由我讲些笑话,阿梅在旁边被我逗得趴在桌子上笑,她一旦笑起来就两耳通红,而且总喜欢把脸埋到桌子下面去,好像生怕笑得过分了失了礼数似的。

她工作起来也挺认真,但是和我的认真不一样。我把这个工作当作一个考验,毕竟这是我“步入社会”的第一次尝试嘛,要是干不好或者坚持不下来,那岂不是太不像个男子汉了;阿梅则不同,她属于任劳任怨型,埋头做好别人交代的每件事,不管这事本身有什么意义,只要是必须由她完成,她就踏踏实实完成。印象中阿梅的稿件只有一次被评成b,那天阿梅几乎没怎么笑过,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我不知道,反正她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整天都神情恍惚。大概在某些方面,阿梅有我不了解的脆弱和偏执。

她很少说自己的事,混得时间长了才告诉我,她去年刚刚来到北京,在附近的师范大学读中文,家乡是广西,来这边工作属于勤工俭学。我告诉她我家就在北京,骗她说我也是大学一年级,和她同岁,出来打工的目的也是赚生活费。我不希望她把我当作一同打工的小弟弟看待,想拉近和她的关系。

那个几乎每天阳光灿烂蓝天白云的悠长假期,终于在8月底渐渐接近了尾声。我们按照预定计划共同完成了一套大部头的垃圾书,开学的日子也渐渐临近了,于是就一起去财务那里结了账。我领到了一笔对当时的我来说相当可观的收入。从那片小区走出来,我尽量镇定地问阿梅要不要去哪儿玩玩?——“一起工作这么长时间了,找个地方去乐乐吧。”

阿梅低了一下头,然后看了我2秒钟,两耳通红地笑了笑说:“去哪儿?”

我说:“去北京游乐园吧,离得也不远。”

阿梅说:“我不知道怎么坐车呵。”

这个完全不成问题,昨天晚上我已经偷偷研究过地图了。虽然我很少来这边,但是却装得对这一带的交通很熟。我们走了一会儿,然后坐上了去往北京游乐园的公共汽车。上车以后我看见有将近一半的人带着雨伞,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后来到了游乐园门口,一个真正的晴天霹雳轰隆隆响起,阿梅看着我,眼神好像在说“怎么办?”

我有点儿尴尬地解嘲说:“还好,咱们至少还没有买票。”

我们赶紧跑到游乐园附近的一个小餐馆,等着雨停,按说夏天午后应该下雷阵雨才对,可是这天不知怎么搞的,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迟迟不肯偃旗息鼓。窗外一片狂风暴雨之势,大颗大颗的雨点打在水洼里,柏油马路简直变成了一锅滚沸的汤,餐馆里不停闯进来避雨的人,路上骑车的人几乎没有了,偶尔有穿着雨衣奋力拼搏着从窗前经过。我们差不多4点半坐进去,要了茶水和点心等雨停,阿梅不是那种外向的姑娘,偏巧我也不怎么会找话题讨姑娘欢心,两个人就只好坐着等。一直到6点多吃完了晚饭,我看这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就提议找个地方去逛商场算了,阿梅想了一会儿,说是呵,就算现在雨停了游乐园也没法玩了。

餐馆的服务员穿着雨衣帮我们叫了出租车,我们跑出去,打车到附近的购物中心。我们也没什么买得起的东西,在商场里东转转西转转,我在zippo柜台看了几款火机,本来没想买,阿梅忽然说:“我买一个送你好吗?”

我说:“别逗了,我买点儿什么送你才像话啊!”

阿梅笑着说:“你今天请我吃饭了嘛,还陪我聊了半天,再说刚发了工资,这钱我拿着暂时也没什么用。”

我当然不能让阿梅替我付账,再说我用普通的两块钱的火机就挺好。后来我们到商场顶层的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美国大片,乒乒乓乓的战争场面,英雄、美女、小丑、大魔頭、美满的大结局一个都不缺的那种。从商场出来雨已经停了,我们在雨后的街道走了一会儿,空气有点儿凉,湿润新鲜。那年我刚满18岁,这个我认识没多久的叫阿梅的小姐姐19岁,我们不算熟,但是我知道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我有种直觉,我跟她以前也认识,不然为什么我单独和她走在一起即便沉默不语也惬意呢。

“你相信缘分吗?”

“缘分?”

“就是说,当我们特别努力想要得到什么的时候,就什么都得不到,”我想起中考第一天遇到的那个女孩,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我说:“当我们觉得无所谓了,你想得到的东西换了个样子从天而降……”

“你是说,上帝关上门,就会打开窗?”

“差不多那个意思吧,你相信这事吗?”

阿梅摇摇头,她说:“爸妈花钱供我来北京读师范,因为师范专业只收一半学费。大学毕业以后,我要争取留在北京教书,以后可以接他们跟我一起生活。”

“要是你毕业了,命运没按照你的计划进行呢?”

“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就算找不到北京的学校教书,找个大城市总是没问题的。我现在需要多赚零花钱,减少他们的压力。”

“我的意思是,万一你父母有什么变化呢,没准儿他们不想离开家乡?”

“那不可能,他们就指望我了。”

“但是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好,没准儿几年以后你毕业了,还想考研呢?或者你父母老了,走不动了……”

“那我也要把我该做的事情做好,他们供我读书很辛苦,我要尽孝。”阿梅打断我,她冷冰冰地说:“你不懂这些的。”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里,我问她冷不冷?

她摇摇头说不冷,过了一会儿说你呢?

我实言相告:“有点儿,呵呵。”

阿梅笑了笑,然后我们又闷头走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来阿梅是住学校的,就问:“你们那儿晚上几点熄灯?”

阿梅看了眼表,说:“假期不熄灯,不过11点宿舍楼就锁了。”

我一看表,都晚上10点多了,左右看看确定了方位,就陪着阿梅往最近的地铁站走。走着走着阿梅忽然叹了口气,我说:“怎么了?”

阿梅勉强笑了一下说没什么,不过那表情可不像是真的没什么。

后来进了地铁站,买了票下去等车。我们各自回去的方向不同,等了一会儿,她那边的车来了,我问:“要不要我送你?”

阿梅摇摇头说:“不用了,谢谢呵,陪我玩到这么晚。”

“什么话嘛,应该谢谢你陪我玩儿了这么久才对嘛,”我酝酿了一会儿,说:“阿梅,给我留个电话好吗?过两天要是你方便的话还能找你玩。”

阿梅看了我足有5秒钟,然后说:“你和我一起不觉得无聊?我还以为……你觉得和我一起特别无聊呢。”

我一下就惊了,我说:“别扯了,我怎么会觉得无聊呢?我还怕你觉得我无聊呢!”

毫不夸张地说,当时的阿梅整个人忽然之间舒展了,眼睛里几乎有了泪光,她笑着说:“而且还下雨了……”

“下雨了又怎么了!?”

“没事,我这人,唉……”

阿梅从包里翻出纸笔,写上她的电话号码以后,又在上面画了个小人,说那是我。

“你看,像不像你?”

我接过这张手绘的名片,笑了,我说:“那我明天就给你打电话,明天有事吗?”

阿梅笑着说:“我这两天都没事,你什么时候来找我都成。”

我说:“哎,那要不,我跟你坦白个事儿吧,其实我比你小,我高中刚毕业。”

这时候车门打开了,阿梅上了地铁,回身对我说:“我早猜出来了……说真的,挺谢谢你的,明天见。”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感到精力旺盛,打游戏、看书、坐在电脑前面重新开始写每天一千字的日记。到了差不多临近傍晚,我觉得可以给阿梅打电话了,就四处找那个记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却怎么也找不到昨晚穿的那条牛仔裤。我妈把那牛仔裤洗了,洗的时候忘记掏兜,那张画着本人漫画肖像的名片已经成了一团纸浆。我打电话去黄经理那儿问有没有阿梅的记录,他反问我说:“你来的时候登记过吗?我们这儿一向来去自由的嘛!”

后来到了9月份开学,我还跑去阿梅学校的教务处查学生记录来着——99级中文系,女生,最多一二百人。可是,这些女生当中没有一个人的名字带“梅”字,我只知道她叫阿梅,我再也没见过她。

14

去年秋天,我被公司派去硅谷出差,为期三周。有人在我的微博下面留言,说他是张亮,此时正在西海岸。我们加了微信,相约几天后在我暂住的酒店附近见面。看着他给我发过来的近照,觉得他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十岁。那天我迟到了,在约定的咖啡厅巡视一圈之后,确定那个坐在窗前,望着萧瑟的太平洋沉思的学生党是此处唯一的华人男性。我走上去试探着问他是不是张亮,他居然说是,这令我相当吃惊,他看上去比照片更年轻,说是二十出头的大学生也不过分。我向他伸出右手,他直接将我抱进怀里。我们重新点了咖啡,在波涛汹涌的太平洋的注视下谈最近这三十来年的人生。张亮从A中少年班毕业后进了清华数学科学系,然后到美国东海岸某高校读研、读博、留校教书,人近中年却从未离开校园,日常生活的小镇与学校犬牙交错难分彼此,离最近的大城市波士顿开车要三个多小时,这在实际上造成他和太太很少进城,过着单纯质朴的学者生涯。我则像大多数同龄人那样,大学毕业以后上班,买房结婚生子,辞职创业然后创业失败,最近这十年在一家新能源汽车企业做产品开发,跟所有同学都断了联系。据张亮说,马晓强在国内读的研究生,工作一段时间后去了某军工企业做法律顾问,如今已经和胡维维结婚生子,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胡维维是谁。这次会面很愉快,我们可聊的内容不多,每一句却都像是点亮脑回路链接的金手指,张亮将我拉进“复兴路小学4班”的微信群,就这样,某部分早已被我遗忘的生命随着记忆回来了。

回国之后的同学聚会胡维维没来,是马晓强自己来的,据说他俩当中有一个人必须监督孩子写作业,所以无法同时出席。穆丹美丽依旧,相貌上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生孩子,丈夫是亲戚介绍认识的,做房地产。那天聚会的餐厅就是她家的产业,穆丹以此为由买了单。聚会期间,我们以击鼓传花的形式每人讲一件小学期间印象最深的事,我是插班生,他们讲的许多旧事我根本没经历过,到宴会进行到中段时,有一位相貌和姓名我都没有任何印象的女同学忽然说:“你们知道吗,毛老师死了。”

没人表示惋惜,甚至没人用“去世”这个包含些许敬意的词。我想起六年级毛老师叫我们去她家吃饭的事,当时毛老师的儿子在自己房间里打《魂斗罗》,他年纪比我们大,或许是高中生,我想跟这位“师兄”攀谈两句,但是他完全不搭理我,后来的午饭也没有参与。可以想见,他鄙视与母亲相关的一切事物,避之唯恐不及,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因为母亲的逝去而化解怨恨?再之后有人向穆丹咨询房价,穆丹帮大家分析了全国房价的未来走势,并表示可以帮同学们拿到内部折扣。大约晚上九点不到,马晓强说要回家加班,我便跟他一起告辞出来。马晓强问我住在哪里,我报了住处,马晓强看看导航,问我想不想拐弯回复兴路小学转转。

我说:“你不是要加班吗?”

马晓强说:“你还是那么幼稚,说什么都信,青春期过了没有?还手淫吗?”

我们都笑了。

这天晚上,我坐在马晓强的车上,重新审视曾经熟悉的长安街沿线,电报大楼人去楼空,百盛购物中心辉煌不再。马晓强告诉我,胡维维之所以不来参加同学聚会,完全是为了躲他,两人已经离婚三年,孩子由胡维维和现任丈夫共同抚养。

“你离婚了吗?”马晓强问我。

我说还没有。

“你怎么还没离啊?”

没办法,我说,主要是为了孩子着想。

“我和胡维维离婚比较及时,闺女当时还不到两岁,在她的概念里,爸妈本来就不需要在一起生活,”马晓强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他说:“也可能当代社会根本就不需要婚姻。”

我问他为什么要和胡维维离婚,马晓强反问我,说你怎么不问问我们俩为什么要结婚呢?

我说:“你俩结婚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马晓强摇摇头,他说:“这世界,哪里有什么事情是应该的……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是异地,她跟家里一位世交的儿子好过几年,暑假我回来看她脸色不对,心里明白怎么回事,关系就淡了。我研究生毕业在南方工作了几年,后来调回北京,就是现在这个国有军工企业,算是有一点保密色彩吧,恰好跟胡维维她爸有一点交集,有工作上的事打过交道。有一年,胡维维感情不顺,我经常陪着她,一不小心就怀孕了。我们俩当时都三十多岁了,我劝她跟我结婚,把孩子生下来,她挺勉强的,尤其是她爸爸很生气,觉得她和那个世交的儿子有婚约在先,话里话外敲打我,认为是我插进来打乱了胡維维的人生计划。胡维维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大,待产期间我们经常吵架,后来孩子生出来她有产后抑郁,吵架就更频繁了,有时候还动手打我,我爸妈都是小市民,老实人,见到胡维维的爸妈像见领导一样。有一次,因为一点小事我被胡维维挠破了脸,一气之下回我爸妈家住了两天,我爸妈居然打电话向胡家道歉。”

我揶揄他:“谁让你是男的呢,大丈夫能屈能伸,就当是为了孩子,韩信胯下之辱什么的……”

“咱们这关系就不用讲片儿汤话了吧!你是不认识我了,还是不认识胡维维了?反正我能忍的都忍了,不能忍的,只能说我水平有限。在她家,我就是个二等公民,他们接触的圈子跟咱们老百姓不一样,有一年胡维维她爹过生日,我和保姆全场负责抱孩子,至少三分之二的客人不知道我是谁。当时我就明白了,我毕竟是个外来户,一个局外人,这种日子你想过吗?”

从复兴路上绕一个弯,我惊奇地注视着那些曾经熟悉的街道,车子离复兴路小学越来越近,马晓强减慢车速。复兴路小学原址大门紧锁,门口换了一块牌子,现在已经变成小初连读的私立学校。我俩把车停在主路上,扒着门缝往里看,都觉得操场比印象中小,篮球架子也矮了,教学楼在夜色中如一位被缩小了的巨人。一股糕点的甜味从大铁门的缝隙中飘出来,混杂着被雨水泡过的落叶气息,仿佛能听到当年的我们在操场上追跑打闹,仔细听,才知道是红楼方向传来了联欢晚会的观众笑声。放眼望去,红楼还是一片阴沉,榕树和杨树歪歪扭扭地探出院墙,看不出是哪家开着电视。马晓强问我,想在这儿站着还是四处走走?我说走走吧,两人便迈步向一机部宿舍方向行进,一边走一边讨论王文博他们为什么要扒我的裤子,正常说来,不是应该打一顿吗?马晓强说他根本不记得我被扒裤子这件事。我问他多长时间见一次孩子?

“干吗,你也考虑离个婚?”

“了解一下。”

“平均每周一次吧,出差或者工作忙可能就隔周带一天孩子。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又像过节又像随堂小考,既是权利也是义务,既是享受也是考验。”

我表示理解,我家那位也是女儿。

“每次到了法定带娃日,我就像新婚不久的小媳妇迎接母后来新家视察。家里要收拾干净,零食要准备妥当,为了避免女儿觉得无聊,最好给她约一两位年龄相当的小朋友——你要是有时间,下回我带闺女去你家玩,小朋友们有伴就比较好管理。”

我说好。

“前几天我没约到小朋友,想着跟闺女玩玩拼图,讲讲故事书混一天,结果那个拼图她不喜欢,玩了也就15分钟便扔下了。没办法,我黔驴技穷,只好同意她看动画片,她挑了迪士尼1950年普通话版本的《灰姑娘》看,我在旁边玩拼图,听着听着台词就被带进去了,比现在的电影好看,你没看过?那个年代的童话故事比现在黑暗,辛迪瑞拉被继母三人组欺凌的部分是时长、戏份最重的一幕,看着那个戏,会觉得辛迪瑞拉太可怜了,命运怎么能如此折磨一个积极正面的人呢?与第一幕的苦情戏相比,后面的舞会和试穿水晶鞋就像旋风一掠而过,然后就是‘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现在的灰姑娘故事不这么讲了,可能观众想看些更梦幻的东西吧,但是,若没有前面的苦难,后面的喜悦也就廉价了,不是吗?在那个老版本的《灰姑娘》里,辛迪瑞拉简直没有缺点,喜欢帮助家里的小老鼠,小老鼠也喜欢她,在最后时刻帮她做了晚礼服,这样她就能赶上参加舞会,结果她那两个坏姐姐在继母唆使下撕坏了她的晚礼服,等于撕毁了她最后的希望,一向完美的她崩溃了,哭道:‘I lost my faith——你说怎么翻译合适?”

我说:“Faith翻成信心不合适吧,信仰?”

马晓强说:“我觉得她想说的是信念,辛迪瑞拉在那个时刻失去信念了,直到神仙教母从天而降。”

“信念……你怎么定义信念?”

“信念一开始和信仰很像,都是那些让你信以为真并且身体力行的东西,你以为那是你自己相信的,其实都是别人灌输给你的;信念和信仰不同的地方是,信仰有一种硬邦邦的……口号性,信念则是你自己的宗教,你可以悄悄相信它,拿它当行为手册而不必要求其他人。有一天,当你的裙子被坏姐姐们撕碎,一切都毁了,你像辛迪瑞拉一样掩面哭泣,而且绝不会有什么神仙教母从天而降——就像我在胡维维手机里看到,她给那个世交儿子发微信,说什么‘我现在才明白,过日子要门当户对,还是你对我最好,我看完那个就笑了,一点不觉得难过,不就是离婚滚蛋净身出户吗,反正我也是孑然一身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呢?”

“哈哈哈!换个性别,你简直就是受尽委屈的小媳妇呀!是不是很多嫁入豪门的女演员,跟你的遭遇差不多呢?”

“我不知道,反正决定离婚还是需要点儿信念的。你看,咱俩都是这一片的外来户,好好工作争取入党,考入A中、对喜欢我的女孩好,就是我之前相信的东西,然后怎样呢,我跟着所有确定无疑的东西走到了一无所有,那话怎么说来着?I lost my faith——人为什么会绝望?因为你秉持的‘faith是别人告诉你的,再有道理那也是别人的,你就只能走自己的路,撞自己的南墙,撞完之后站起来,找到你自己的信念。”

我們坐回车里,绕路去公安大学、白云观转了一圈,时值深夜,这些地方都关着门。从白云路沿复兴路右转向东,走上一小段有个不起眼的小路口,再右转进去,在全国总工会东门左转,就是真武庙二条了。马晓强驾车慢慢挪动,我俩睁大眼睛四下张望,自由市场消失无踪,这里变成了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社区道路,两侧连绿地都没有,一辆接着一辆停满私家车。

我看着窗外的风景,感叹道:“没想到咱们都变成普通人了。”

马晓强被逗乐了,他说:“哟,你还想过要成为不普通的人呢?”

“别装了,咱们小时候不都被这么教育吗?长大了要当英雄,当科学家,就是扫大街也要向时传祥学习。”我说,“我女儿倒是说想成为普通人,我还挺欣慰的。”

“时代真是进步了。”

“是呵,不过复兴路小学已经没了,以后我女儿最多也就见见你的女儿,穆丹的孩子见不到了吧?”

“穆丹说她没生孩子。”

“我是说如果——我们的孩子也会像我们那样吗?为了不被世界甩下,跟着上一代人的期望在苦海连着苦海的世界里遨游?”

“哼,这世界就是一片苦海,根本没有上岸的那天。”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想到马晓强说的那些愤世嫉俗的话,失眠了。我们这些当年身怀绝技的少男少女,长大以后无一例外的平常无奇,无论富甲一方的房地产商也好,学富五车的数学教授也好,人人都握着自己那份路书一路狂奔,就像当年我们玩的迷你四驱车,跑得太快反而飞出赛道。换个角度想想,赛道又是什么呢,如果一个人信念够强,不再拿赛道当一回事,那些过桥时直上云霄的赛车是不是就变成飞车了呢?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曾经吻过穆丹,下次聚会,赶没人的时候应该问问她。

责任编辑  楚   风

猜你喜欢
阿梅维维
“果然”有意思
总是“大不了”的维维
小熊维维的信
谭维维推出《观照》专辑四部曲之《春生》
谭维维:做一个摇滚青年
因为我是他老婆
阿梅的幸福
阿 梅
渴望发财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