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吉快跑

2021-03-12 05:24罗尔豪
长江文艺 2021年2期
关键词:小吉

罗尔豪

1

小吉找我谈分手时,我正在跟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女人讲欠债还钱的道理。

我站在筒子楼狭窄的通道上,手里拿着小喇叭,吴良拿着手机,做全过程无漏点录像。我们面前,是个三十多岁名叫李阳的女子,正掐着腰和我们吵架。她的声音高,而且尖利,就像母鸡受惊发出的声音。我把小喇叭放在嘴边,想想还是放下了,我和颜悦色地跟她讲“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可她说她就是没钱,没钱哟,她摊开手,挑衅地看着我们。我说,没钱你也得想办法,我们这是先礼后兵,如果你撑着不还,我们只有用其它法子了。说着,我有意识把袖子往上撸了撸,露出胳膊上的肌肉和纹身,那是一个鲨鱼图案,张着血盆大口。我的头发也是经过专门处理的,花八十元钱理个板寸,让我好心疼。没有办法,如果这笔欠债能收回来,我们就能拿到三千元提成,工资也不会被扣。可以说,这次行动是经过充分准备的。

事情很簡单,我放的一笔三万元贷款要不回来了,到这个程度,按照流程,就该是公司催收队的事。可我不能放弃,不单纯是职责的事,如果讨要不回来,我大半个月的工资就没影了。我和吴良商量一下,决定试试,总觉得一个女子不会为了三万元钱丢人现眼。可事实证明我们错了,错得简直超过我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我们要找的这个叫李阳的客户就在公司边上,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二千米,但她不知道,互联网的好处就是你在他(她)眼皮子底下使坏他(她)也不知道。但这次我走眼了,刚接上火,就知道遇上了硬茬。我满脸堆笑,姐姐长姐姐短,近乎祈求地说,看在我们跑几百里路的份上,就把那点小钱还了吧,说着我还给她作了揖。她不应我的话,重复说着几句话,她说,你们骚扰我的朋友。我说,那都是没办法,你把钱还上就不会有这些事了。她说,你们打电话威胁我家人。我说,我们电话一直联系不上你,只有跟你家里人联系。她说,你们他妈的诅咒我和我家人出门被车撞死,吃饭噎死,屎尿憋死。我小了声音说,那客服不会说话,回去我就开了她。她又说,操你妈的在我门前喷漆写大字报,还给我送花圈。她说着凑到我面前,我做好反击或者后退的准备。但她没有动手,把手放在我胳膊上,摸着上面的鲨鱼图案,说,好漂亮的纹身,还有这肌肉,我喜欢,她说着把头低下,我不得不把手抽回来。她的脸色变了,说,你知道我为啥不还钱吗?那是因为——我打一开始就没准备还钱,她说着笑了,笑声里透出清新脱俗的无赖样。

到这程度,我知道已经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吴良也看出这一点,给我使眼色。我还有些犹豫,不能就这样灰溜溜走了,即使走了,也该体面一点,催收的让老赖的气势给压倒了,以后还咋在这行当里混。我还没有想好如何体面逃离,她接了一个电话,然后笑笑地看着我,直觉告诉我该走了。我和吴良转身走,可通道的口上站了三个人,袖筒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我知道事情正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通道里只有我们几个人,恐惧把寂静放大,粗重的呼吸声异常清晰,看来他们并不比我们轻松。我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板砖,我从不打架,但也不怕打架,因为遇到了怕也没用。

就在我做热身动作时,看见一个影子出现在通道口,开始还以为是他们的后续帮手,仔细看是小吉,我的头胀得老大,感觉全乱了。她还没看清眼前形势,走到我旁边,说,找你可真难!说着似乎感觉气氛不对,看了眼几个男人,说,你们这是?我粗暴地把小吉拽到身后,对他们说,不关女人的事,就我们几个男人。他们点头同意。我又说,不报警。他们也表示同意。我说,就是这个事,犯不着拼命,监狱里的日子不好过,说着我把板砖扔在地上。他们很同意我的说法,把手里的东西丢在地上,钢管和铁尺之类的,发出当啷的响声。

借着短暂的混乱,我悄悄对小吉说,动手后你快点跑,到街上就没事了,其他的回去再说。她也跟我说句什么,可几个王八蛋已经斜着身子过来了。我们不再说话,几个男人簇拥在一起,拥抱似的,可手脚都不闲着,劈里啪啦,不吭声死打,身上脸上很快就挂了花,鼻血流得跟喷泉似的,好在都是拳脚,伤到的只是皮肉,这时候撑的就是体力。我有意识把他们引开,然后喊着小吉快跑。小吉看着我们,手捂着嘴巴,想哭的样子。我大声喊着,小吉快跑,我快顶不住了!小吉终于灵醒,往角门跑去,没有人追她,她也跑得磕磕绊绊,差点摔倒。看小吉在眼前消失,我最后的一点劲也散了。我不想打了,索性坐在地上,任由他们打。他们也很累,打人也是很累人的活,他们打在我身上的拳头已经失了力道,倒像是抚摸。到了最后,他们连抚摸的劲也没有了,就把我的血与他们的血糊到我和吴良的头上、脸上、衣服上,死狗一样坐在地上喘气。那女人也在我身上踢了几脚,然后请几个男人去吃饭开房了。

歇了好一阵,我被一个声音弄醒,把糊在眼上的血痂扒开一道缝,我看到了小吉。我挺下身子,说,你还在这里干嘛,不是叫你快跑吗?小吉不说话,帮我擦掉脸上的血,可那些血已经凝结,和汗毛黏在一起,她一点点抠掉,我不时抽着冷气。她说,疼吗?我说不疼,就是这样子一定丑死了。她摸着我的胳膊,那上面的假纹身早掉了,留下乱七八糟的线条。我说,真可惜了,回去我真该纹一个那样的纹身。我说着想站起来,可腿疼得我又跌下去。我想起了吴良,说吴良呢。吴良靠在另一面墙上,看着我笑。小吉扶我们到水龙头前简单洗了下。我们把外衣脱下来反穿,从阴暗处走出来,已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2

早上,风裹挟着雨打在玻璃上,发出噼啪的响声。一只鸟扑闪着翅膀,在窗台上叽喳叫了一阵,飞走了。我窝在地下室的床上,看一道道雨线顺着半扇玻璃流下去,几个行人从窗前匆匆走过,杂沓的脚步声震得我头疼。小吉站在雨帘后面,昏黄的雨线里,无论怎么看,都让人感到一种无法祛除的忧伤。

桌子上放着一盆绿萝,拳头般大,浓绿的叶片沁出的却是丝丝凉意。

什么时间了?我说。

过中午了。小吉说。养伤的这些天,小吉下班就过来照顾我。

我动下身子,身上的肌肉还是疼,连带着骨头也疼。我看着一枚树叶弹在窗台上,看着雨滴里包裹的一粒微塵,琥珀样闪闪发亮。一只蚊子挑衅似的在我眼前飞来飞去,薄如蝉翼的翅膀发出嗡嗡的声音,我一把抓住它,掐掉它的翅膀,看它在手上歪歪扭扭爬动。

肚子也咕咕叫起来。

饿了吧,小吉俯身看着我,眼睫毛像是被雨溅湿了。

她利索地把菜端过来,放在一张掉了一半漆的桌子上,我知道要吃火锅了。我们经常吃火锅,高兴不高兴都吃火锅。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火锅煮沸了,咕嘟咕嘟响,和外面的雨声很般配。吃了几口,我说,这样的天气,吃火锅咋能没有酒?小吉说,不好吧,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我说,哪有那么娇气,都是些皮外伤,医生都说没事,歇几天就好的。我说着在床底下摸索一阵,找出一瓶二锅头,手一拧把灰擦掉,没有酒杯,拿了两个纸杯,小吉把酒瓶抢过去,给我倒了半纸杯,剩下的全归她。我知道她为我好,就依了她。我端起酒,说,为这混账天干杯!她喝了一口,没有说话。

我看了看外面的雨,说,这样的天真是烦死人,把人堵在屋里哪也去不成。小吉说,我喜欢这样的天,钻在屋子里多好,有人,有火锅,还有哗啦啦的雨,多好。我很快同意她的说法,我喜欢喝点酒,可酒量不大,三两酒就晕了,晕了就跟条狗似的谁唤跟谁走。小吉不一样,她在地堡酒吧卖酒,喝酒少不了的,她的姐妹说她很能喝,能把男人喝趴下,我不知道她到底能喝多少,但我从没见她醉过。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说,那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看着我说,不说了,等你好了再说。

我说,啥事还藏着掖着,还要等我好了。

她想了下说,今年的马拉松要开赛了,到时候想让你陪我参加马拉松比赛。

我说,就这事?

她看我一眼,还有,就是那天来例假了,烦得很,想着找你说说话。

我说,说什么,说例假?

她说,说什么都行,就是不想一个人呆着。记得有一次,也是例假弄得我心烦,来找你的,都走到半路,突然心情就好了,就折返回去了。

我说,“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安道耶?”

她说大概就是那个意思吧,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王徽之,王羲之的五儿子,很牛逼的。

她说,我知道这个典故,《晋书·王徽之传》有记载的,说有一年冬天下大雪,这王大牛在院子里喝酒赏雪吟诗,高兴得手舞足蹈。忽然,他觉得此景此情,如能再伴有悠悠琴声,那就更动人了。王大牛想起了那个会弹琴作画的朋友戴逵,想何不马上去见他呢。他马上叫仆人备船挥桨,连夜前往,也不考虑自己在山阴而戴逵在剡溪,两地相距百余里。月光倾泻在河面上,水波粼粼。船儿轻快向前划行,沿途的景色都披上了银装。王大牛观赏着如此秀丽的夜色,如同进入仙境。船整整行驶了一夜,拂晓时,终于到了剡溪。可王大牛却突然要仆人撑船回去。仆人莫名其妙,诧异地问王大牛为什么不上岸去见戴逵。王大牛淡淡一笑,说:“我本来是一时兴起才来的,如今兴致没有了,当然应该回去,何必一定要见戴逵呢?”是不是这样?

我夸赞她记性好,而且雅趣达到古人的境界,就是可怜了戴逵。

她也笑了。

我们掉了会书袋,感觉有些无趣,天已暗下来,我们都住了嘴,地下室里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见雨注从玻璃上滑落的声音。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暧昧得不得了。她说,想什么呢,你个混蛋!我说啥也没想。她凑过来,眼睛里面荡漾着什么东西,说,那我走啦,作势去取雨衣,我一把抱住她,说,我们可不要做那傻瓜王大牛。

我们躺在床上,她借着昏暗的光线,数我的胸毛,拔下一根放在眼前看,说,胸毛都白了。可不是吗,我也有些奇怪。胸毛也会白吗?她说。也许吧,我有些未知可否,头发胡子会白,胸毛应该也会白了。那这地方呢?她说着手在我的下身抓了一把。可真没想过,不过,按道理应该是的。你总是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好奇嘛!她说着笑起来。

我想坐起来,但被她压住了。她的脸悬在我上方,头发散在两边,目光专注而又空洞。我说怎么了?她说没什么,手捉住散在两边的头发,一根白发在黑发里突兀地白着,异常刺眼,她把白发拔掉,放在眼前看,说,都有白发了,看来真是老了。我想说句劝慰的话,可她突然说,我们分手吧!

3

白天出不去门,只能晚上出去,还要戴个帽子,有些怪模怪样。

我住的地方偏僻,靠着动物园,整天都能闻到动物体味和粪便的刺鼻味道,还能听到一种嗯昂嗯昂的奇怪叫声。但好处是租金便宜,还能免费听到动物的叫声。我们在外边闲逛,看各种颜色的灯鬼火一样闪烁。我突然想到,即使住得这么近,从没有进去看过一次,我问小吉想不想进去看看。小吉奇怪地看着我。我知道她的意思,怀疑我的脑袋被打坏了。我改口说,不是今晚,等头上的纱布拆除了,我们再进去看。小吉答应了,她说她在这个城市待了几年,从没有想过去公园或者动物园看看,也不知道自己整天在忙些什么。

我们沿着动物园的围墙走,闻着动物身上发出的尿骚味,偶尔还能听到一声动物的低嚎,我问她这是什么动物在叫。她站下听了听,说老虎吧。我说不是的。她说那是什么动物。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头母驴。她说方泰你个混蛋,说着来拽我耳朵,我不动,任由她拽。

走了一阵,她说咱们跑吧,看你能不能追上我。我说追上了呢。她说追上了我请你吃火锅。我说我不要吃火锅。她说那你要什么。我说要你今晚还陪着我。路灯下她的脸有些红,虽然我们在一起都两年了,可一说到暧昧的话她的脸都会红,让人不自觉想到清纯一类的词。她说那就看你能不能追上我。我说你今晚陪定我了。说着话她已开始跑,我在后面追,还张牙舞爪的,说就要抓住你啦。她回头看着我笑。几圈跑下来,我已经气喘吁吁,可她总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我快她也快,我慢她也慢。我跑不动了,靠在树上喘气。我找理由说主要是我的伤没好,不然我肯定能追上她。小吉说跑步你肯定跑不过我,你忘记我是体育专业的,每年都参加马拉松比赛的。

小吉工作很忙,她就职的网众科技公司主要是卖东西,像卖茶叶,卖酒,卖古玩,卖字画,卖空气,逮什么卖什么,什么热卖什么,只要这世界上有的,没有他们不卖的,即使没有的,他们也能整出个概念卖出去。那公司和我入职的公司在一个楼上,我在十三樓,她在十八楼。我去过,一层打通的房间,聚着几十号人,每人面前一台电脑,有抠脚大汉,也有小吉这样的女孩子。我在写字楼上走了走,这样的科技公司不下十个。我跟小吉说,你可得小心点,别让警察给抓了。小吉说她只是给公司提供些照片,接个电话啥的。我说人家可不管你这些,遇上警察不爽就会把你们连窝端了,还是早点离开好。小吉撇了撇嘴,说你们网贷不也是骗人的,拍裸照逼学生跳楼不都是你们干的。我一下子气馁了,说,也许吧,不过我们主要是支持实体经济发展,支持年轻人创业,帮助的还是大多数。小吉说,骗鬼呢!

除了正常上班,晚上小吉还在地堡酒吧卖酒。有次,我去接她,她喝得醉醺醺的,酒桌上只剩下她一个。她执意要我陪她再喝一会,我劝她辞了这份工作,她醉眼蒙眬地说,辞了你养我!说着笑起来,但听上去感觉像是在哭。

现在,我们顺着胜利大道往前走,经过一栋灯火通明的摩天大楼,我们往里进,但被门口的服务生拦住了,问我们要邀请卡之类的东西。我们不屑地摆手,在门口站了一会,小吉说,这里我来过,是个超级富豪的写字楼,里面有游泳池,楼顶有停机坪,听说侍者就上百人,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我看了看金碧辉煌的大楼,豪迈地说,改天我请你在这里吃饭!小吉说,好啊!我说,我们去最贵的饭厅,吃最贵的西餐,米兰式小牛肉,乳猪和鹅肝酱,鸡蛋鱼籽酱,最后再来个墨西哥Menu do汤。小吉说,好啊!我说,吃过饭我们好好游个泳,然后在他们最好的房间,痛痛快快做爱。小吉说,好啊!我说,我们再去奢侈品商店,把他们最好的东西,GUCCI,FENDI,CELINE,SALVATORE FERRAGAMO,CARTIER 全部买下来。小吉说,好啊,然后呢?我说,我们把那个总裁,或者是富豪撵出去,办公室就成我们的,我们把他们,那些富豪,还有当官的,叫到面前,叫他们立正站好,给他们训话,谁不听话打谁屁股。小吉说,对,就这样!

我们高兴极了,在胜利大道上,唱着“他们是害虫,他们是害虫,正义的我们正义的我们,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气昂昂朝一家火锅店杀去。

火锅店里人声嘈杂,热气腾腾,透着世俗的烟火气。小吉的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吃了会,小吉突然说,我去给有钱人当个二奶怎么样?我老实说,当二奶恐怕岁数有点大了。小吉有些不高兴,说,我今年才二十八呢。我说,当二奶的都是二十岁以下的,越小越好,有些女子十几岁就开始做准备了。她似乎有些失望,说,那我还能干些什么呢?我说,还是跟着我算了,我养活你。她看我一眼,说,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住,凭什么养活我。还是等我当了二奶,我养活你,带你去吃去买那些好东西吧。我说你可要小心,那些有钱的糟老头子坏得很,个个都是变态狂。小吉说,总比求爷爷告奶奶好吧。我有些生气,说你真要自甘堕落我也没办法。

出来,天暗得很,大团雾霾正弥漫开来,整个城市,整个街道陷落在雾霾里,很快对面连人都分辨不出来了。

我们已经商量好,等我身体恢复了就分手。

4

上班后,我感觉气氛不对,每个人都慌乱、烦躁,就像这天气一样干燥,似乎擦个火星都能爆燃起来。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是客服小青借着中午吃饭悄悄告诉了我。小青是个圆圆胖胖的女孩子,感觉对我有点小意思。小青说,前几天网上爆了一个帖子,说咱集团幕后大老板是某投资公司的,之前在A省非法集资三十多亿,现在被查了,从咱这里募集的资金全部被冻结,包括集资的款子都弄不出来了,然后问我上次集资了没有。我说集个屁,有集资钱我就不在这上班了。小青说,现在大家都慌得很,老总一个多星期都没见到了。

我知道公司恐怕是要玩完了,我总算是学金融的,干财务时对这家公司就怀疑满满,公司没有银行资金存管,募集到的钱直接转到集团账户,给员工发工资也不用对公账户转账。更要命的是,年初公司让所有员工集资入股,老总口吐莲花,一会说公司要上市,一会又要联系工资,软硬兼施,大家或多或少都拿出一些,听说公司保洁阿姨都集资了几万块,前台美眉也都投了,二分的高息没有使到就泡汤了。我总算没有跳进去,苦就苦了那些同事,想想都替他们焦心。

虽然总公司一直在辟谣,但我知道不过是稳定民心。公司还欠我们三个月的工资,可听说公司账上已经没有一分钱。公司人心惶惶,员工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我也懒得去上班,窝在地下室玩《小鸡快跑》的游戏。我喜爱那个叫特维迪的养鸡场,喜欢那群聪明可爱,勇于抗争凭借智慧争取自由生活的小鸡们,看到它们打倒死对头特维迪夫妇,带领伙伴们一起逃出农场,去开始梦寐以求的自由生活,我会高兴得跳起来。但我的游戏水平很烂,关键时刻小鸡不是被特维迪夫妇捉住,就是被他的狼狗抓住,真是糟糕透了。我丢下游戏,烦躁地望着半个窗外,看窗台边那株月季花瓣落到地上,听着永远不会消失的咚咚的脚步声从头顶踩过,不知道日子该怎么打发。

我进入一个直播平台,看“豫妹”直播她收藏的罗汉榻、木雕屏风、圈椅、根雕等,跟着她的镜头到农家寻宝。到一户农家,主人带她到储物间,翻出一个沾满灰尘的屏风案头摆件,她小心擦掉灰尘,小声对着镜头说应该是清朝的,年代不算远,但摆件刀法洗练,层次分明,画面质朴,可惜被当作一般用具丢弃在杂物间,再这样下去就毁了。他们蹲在地上讨价还价,最后达成交易。直播间在静了几秒钟后,各种打赏堆满了屏幕,女子一个劲地说谢谢。我送了个价值一百元的游艇,“豫妹”对着屏幕给我个飞吻。我打了一行字,说,前几天你介绍的那些木犁、牛梭头、连枷、木轮手推车、石臼、石磨啥的都把我看哭了,后面注了个傻瓜的表情。“豫妹”愣了下,然后对着屏幕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下了线。

稍顷,电话打过来,是沙丽。我说,这个屏风案头摆件起码能卖三千元。沙丽没有接我的话,说,有段时间没见你了,这段怎么样?我说还能怎么样,跟以前一样。沙丽说,女朋友呢,小吉呢?我说,上班呢,我一个人在地下室看你推广传统文化。沙丽说,还是那间地下室?我说,可不是,现在还能嗅到你的气味。沙丽咯咯笑起来,说,这话可不能让小吉听见。我说小吉早就知道了,她都给你送过几个金项链,你就没看出来。沙丽说,不是你做的那个傻瓜表情,我也不会知道是你。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也是这间地下室,我叫她傻瓜,她叫我方太(泰),贫穷而又温馨,可后来沙丽说她撑不下去了。她说她得了抑郁症,没有目标,没有前途,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干些什么,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太多的生之疑问像炸了窝的鸟在她的脑子里乱窜,几乎要把她逼疯。她选择了回家,一去二三年,我们也断了音信,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直播间看到一个“豫妹寻宝”的,直播女子不露不脱不唱,只是介绍些民俗文化,像古牌匾、古灯具、农具等,既收藏也售货,如一股清流,人气挺旺的。看了几次,我确认就是沙丽,断了的线才接上。

我问她近段咋样,她说还不错,有生意了做点生意,没生意了整理那些藏品,开个直播,介绍点民俗方面的知识,很多东西城里人没见过,像木犁、牛梭头、木轮手推车、蓑衣、石臼、烟袋锅啥的,他们喜欢这些糙东西。我说,那你离开还是对了,你学的专业也用得上。沙丽说,也许吧。我说还是有点怀念过去的生活。沙丽笑了,说你个死方太,还是管不住你那张臭嘴,我回头跟小吉说。我说真的,我对小吉好,可我仍止不住想念过去的生活,苦中作乐,苦中有乐,我说着感觉眼角有些湿。电话那边停顿了下,然后说,过去的就过去了,还是多想想将来吧,说完把电话挂了。

我坐了会,回过头,小吉站在身后,说,是沙丽姐吧。我说是的。小吉嘻嘻笑着说,旧情复燃了?我说啥话,就是看看她的直播,然后通了个电话。小吉说看你眼角都湿了。我擦下眼,说怎么会呢,我只是怀念过去那种苦中作乐的日子,就跟我们现在的日子一样,时间过去了几年,可我们的生活却没有改变,一点改变都没有,连你也要离开我了。小吉看着我说,你不说我倒忘了,你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好了,好了咱们就兑现诺言。我说我的头还是疼,大概是打脑震荡了,我装出一副难受的样子。小吉摸着我的头,说,不是骗我吧,然后又说,骗我也没有用,反正咱们都说好了,你也不能装一辈子。这有限的日子我要好好补偿你,她问我中午到哪吃饭,我让她自己选,她说去吃重庆火锅吧,那种麻辣酸爽的感觉更像是一种人生。

吃饭的间隙,几次我想把公司的情况跟她说,最终还是忍住了,博得她的同情,还是让她对我更失望。我们就东拉西扯,她跟我说给一个客户推销茶叶的趣事,还没开始说就先笑起来,开始时我们都一本正经的,我郑重向他(客户)推送我的茶叶,跟他讲述“外公外婆和茶园的故事”,男人表示很感动,但就是按兵不动,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联系着,几个月过去,我先挺不住了,脑子一轴,在微信上打下一段话,“你们男的撸多了,食指会比无名指长”,然后接着打,“现在你拿出自己的手看是不是食指比无名指长”,最后打了一句,“结果发现是逗你玩的,现在你笑了。”打完我就准备把这个客户的微信删了。可男人接下来的一通骚操作让我目瞪口呆,他二话不说就打过来三千元钱,然后要我的联系方式,问能不能见面。我肯定说能,还准备邀请他到茶园里看看呢。然后呢,就没有然后了,我给他寄了两小罐茶,就把他的微信删了。说着又笑起来,看你们男人的德行。我说我们男人的脸都让他给丢尽了。我也说了自己遇到的事,那时我干着放贷的活,一个女学生贷了一万元钱,她没有什么担保,女学生急着用钱,我看得出那孩子是农村出来的,因为生活所困,我同情她卻不知道怎么帮她,按一般套路,办理借款时,借条就是她手持身份证的裸体照片。我预感她到期还不上,就利用还贷漏洞替她把钱还了,当然我不是做好事,我想着这笔贷款以后产生的利息就是我的了,那时我们经常干这样的事,算是一种隐性福利。干这样的事也有风险,如果贷户是老赖那就砸到手上,本金都要不回来,弄不好连饭碗都砸了。所以我们选取的都是些女学生,她们胆子小,没经验,还有把柄捏在手里,不怕她不还钱,怕的是她早还钱。结果呢?小吉问。我说,女孩子死了。小吉看着我。我说不是因为我,我就是多套取了点利息,然后把照片给了她。后来,她又从其他平台上撸了几笔,她学会了挖东墙补西墙,口子越开越大,堵不上了,她的裸照开始出现在网上,就在毕业那年,她从宿舍楼上跳下去,死了。也就是从那次,我再也不干放贷的活了,穷死也不干放贷的活了。

吃过饭,小吉问我到哪玩,我说陪你跑步,或是看日出。小吉翻我一眼。我看了眼快要落下去的日头,说,去动物园吧,我说过带你去动物园的。我耳边又响起那种嗯昂嗯昂的奇怪叫声。我们又回到我住的地方,买票进了动物园。动物园不大,但狮子老虎都有,就是瘦,还脏,地上散落着鸡毛鸭毛,没有打扫的粪便,和着尿水在水泥地上流淌,形成一个小小的溪流。老虎卧在地上打瞌睡,无精打采,早没有了顶级掠食者的威风。再厉害的动物被圈在笼子里,都会变成人们想要的那种样子,这种想法真让人绝望。又看了几只大猩猩,羊驼和几条鳄鱼,也没见到发出嗯昂叫声的史前怪兽,加之那刺鼻的臭味熏得人喘不过气,就失了兴趣。

小吉说去看看斑马吧,算是最后一站,看完就走。我们就去看斑马,斑马园有两头斑马,但总感觉个头小了很多,有些怪模怪样。小吉说,怎么看着像是驴子。我说不会吧,动物园不至于穷得连头斑马都养不起,我说着凑近了看,那头可怜的“斑马”也在看我,它的条纹像是掉色了,灰突突的,耳朵也出奇的大。小吉跟我打赌说就是驴子,我还在为“斑马”辩护,为动物园辩护,为这个城市辩护。就在我们争执间,“斑马”突然伸长脖子,嗯昂嗯昂叫起来,叫声洪亮。我笑得直不起腰,妈的,这家动物园管事的怕真是让驴踢了,这样的法子都想得出来。

小吉半天才说,怎么会是这样子呢?

5

国庆节这天,小吉邀我去给她参加马拉松比赛助阵,我爽快答应了,反正腻在地下室里也没什么事做,就是玩《小鸡快跑》的游戏,看恐怖片,然后看沙丽推介她的传统民俗文化,顺便售卖她的宝贝。我问她今天介绍些啥内容。沙丽说,今天带大家到民俗展馆看看,给大家留个整体印象。镜头切入到展馆内,都是些老旧物件,从家庭生活用品到生产工具;从千奇百怪的灯具到充满文化品位的牌匾,大到门窗、床柜,小到筷子般粗细的秤、笔墨砚台、煤油灯、老款自行车等,足有上千件展品。我私信说你啥时候弄这么多老物件,得花多少钱。沙丽说,多数都不要钱,像蒜臼子、碌碡、风簸、蓑衣,一些盆盆罐罐等。有些要花钱,像瓷器、连环画、钱币等这些老物件。我问她是咋维持运转的。她说以售养护,有时下去也能发现个宝,遇到识货的就卖了,也出租给拍电影电视的,一年下来多少还有盈利,维持个生计。说着回了个电话,说是一个粉丝看中了那个屏风案头摆件。我猜测她的粉丝有猎奇的,也有专业淘宝的,直播间人气还算旺。我说,你都成网红了,真羡慕你。她说还好吧,起码心里比较踏实,不跟以前整天没魂似的。我问她下步咋打算。她说,把展馆办成民俗文化研究基地,青少年学习传统文化基地,政府也很支持,准备挂靠在文化局下,一年会给点费用。我说这个好,你越来越像一个有文化的企业家了。她说干点事心里踏实些,然后问我咋样。我说还是老样子,一会去给小吉参加马拉松助阵。她说小吉那女孩子不错,好好珍惜。我说我经历的每个女孩子都不错,我都很珍惜,可她们最终都会离开我,关键是她们离开我都会过得比跟我在一起好。沙丽没有接我的话,说,有时间了可以带上小吉过来玩,管吃管住。我说好。

这个城市隔一年就要搞个马拉松比赛,美其名曰全民健身运动,我对体育说不上热心,偶尔会看看球,但也就是看看而已,不会像那些球迷一样闻着明星衣服的汗臭味激动得大呼小叫。开赛这天,天出奇好,体育场上人山人海,旌旗漫天飞舞,一派歌舞升平。我站在边上,看仪式上领导假模假式讲话,看参加比赛的选手做赛前热身,看服务人员忙忙碌碌。参加的外国人不少,搭眼一看有几十个,多是非洲人,真正的蜂腰长腿,据说这些非洲人很多是专业跑马拉松的,他们有自己的经纪人,负责给他们收集全国马拉松赛事,安排他们的衣食住行,他们的工作就是跑步得大奖,有的运动员一年可以参加几十上百场这样的比赛,拿到几百万的奖金。小吉不是专业运动员,这不过是她的业余爱好。

小吉在热身,女子跑道上有三个非洲选手,好像是索马里的,跟小吉很熟,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英语,小吉倾身细听,不时点头。我给小吉拿水,顺便也给她们每人拿一瓶,她们用生硬的中文向我说谢谢,然后又对小吉说些什么。我看小吉鬼头蛤蟆眼地看着我,就知道她没安什么好心。果然,那个叫Amanda的女子上来就搂着我,还要亲我。吓得我左冲右突总算逃脱了。她们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比赛开始,我跟着跑了几里,就跑不动了,租了个小黄车,跟在后面。路两边,站满看比赛的人,举着三角旗,喊着加油,加油。警察和义工在维持秩序,救护车和医生严阵以待。跑在前面的多是非洲选手,小吉始终跑在选手中间,不疾不徐,我知道马拉松拼的是耐力。比赛过了半程,几个用力过猛跑在前面的选手已经慢下来。我向小吉打了个加油的手势,她说,等着请我吃饭吧。

比赛中途,发生一个小插曲,一条小狗蹿到女子跑道上,跟着选手们跑起来,工作人员几次试图把狗撵出去,都没有成功。小狗的加入,引起人们的极大兴趣,记者们也把镜头对准这条喜欢长跑的小狗,加油的喊声也送给了它。

比赛到关键时刻,很多人已经退下来,跑也变成了走。小吉处在女子第四的位置,前三名都是外国选手。她的体力也到了极限,我问她能不能坚持下去,她喘着气说没事。距离终点还有几百米距离,她开始加速,我也紧张起来,嘴里脱口而出,说,小吉快跑!小吉看着我笑了,说,第一次听你这样喊。我没有理会她的调侃,继续说,小吉加油!很多人也跟着喊起来,他们希望小吉能超过那些外国选手,为国争光。还有不到一百米距离,选手都在做最后的冲刺,我很紧张,从没有过的紧张,就像参加比赛的是我,感觉额头上的青筋都要爆出来,嘴巴也像失了控,大声喊着,小吉快跑!小吉加油!还抓过身边一个小朋友手中的旗子,顾不上小朋友的冷眼,来回挥舞着,跟个傻瓜似的。

小吉突然放慢腳步,她看到跑在身边的小狗,小狗跑得摇摇晃晃,大概是被踩伤了腿,一瘸一拐的,有几次差点被杂沓的脚步踩在脚下。小吉弯腰伸手把小狗揽到怀里,往前冲去。

颁奖结束,我们去地堡酒吧祝贺,一起去的还有她的两位非洲朋友,以及那条小狗。我说,今天你本来能得第二名的。Amanda抱着那条小狗,用蹩脚的汉语说,爱心比名次更重要,小吉是最棒的。我说我的女朋友当然是最棒的。

地堡酒吧原来是一处防空洞,虽然装了灯,通道仍显幽暗,墙壁上密布通气孔及消防栓。两侧有逃生通道,奇怪的是门被锁上了。拐过几个弯,远远就能闻到冲天的酒味,嗨到爆炸的舞曲。进门高台里,两个调酒师在调制鸡尾酒。一个女歌手在唱《不要在我伤口撒盐》,但没几个人在听。我们找了卡座坐下,几个女子过来和小吉打招呼,都是一样的装束,短裙,胸领开得很低,乳沟若隐若现。小吉跟我介绍,叶舒,艾韵,都是很好的朋友,相互照顾,才一路走过来。叶舒我知道,就是以前跟她合租的女孩。我们说了会话,她们各自忙去了。

喝了几杯酒,她的两个外国朋友也走了。

我们找了个僻静地方,几杯酒喝过,我已经有些晕,说话也有些大舌头,我端起酒杯,跟小吉碰杯,边碰边庄重地说,祝贺你,吉星子为国争光,干杯!小吉笑得咯咯的,说,你是不是喝醉了?我说,就是喝醉了也高兴,看看颁奖台上就你一个中国人,这个人还是我方泰的女朋友,你说我高兴不高兴,太他妈兴奋了!实话跟你说,活这么大从没有这么高兴过,来,喝死也要喝,我说着一口闷了,喝得有些急,差点没把我呛死,咳了半天才缓过来劲。

喝到中途,小吉有些疯,看男人们的目光都瞄向跳钢管舞的女子,就说,方泰你是不是也喜欢那个,太小儿科了,我给你来个别出心裁的,凳子舞怎么样,说着拉把凳子就骑上去。我急忙一把按住,说,是他们喜欢,我不喜欢。小吉的手指点着我的鼻子,说,你说谎,我还不知道你们男人整天想些什么。想些什么呢,她似乎也忘记了,摇摇头,燃了一只烟,说说你和沙丽的事吧。我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小吉说,我想再听一遍。我只好把以前说的再重复一遍,大学同学,毕业后一直在这个城市奔波,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无望的前途和生存压力几乎使她得了抑郁症,最后选择回家。小吉说,太普通了,说点刺激的,你们在一起啪啪么?我说你在说些什么呀。小吉说我就喜欢听这个,跟我说说,是不是很刺激?我说你是不是喝多了,想些啥乱七八糟的事。小吉撇着嘴说方泰你他妈的真虚伪,连这个都藏着掖着,看来你一点也不喜欢我,还是分手算了。

酒吧里出现一阵躁动,夹杂着杂沓的脚步声,但很快就平息下来。原来是电线短路引燃假绿植,很快就扑灭了。我看了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我扶着她往外走。酒吧外,几个红男绿女站在门前说笑,一个女孩子明显是喝断片了,靠墙坐在地上,头发披散在脸上,露着鼻子眼,让人想起恐怖片里的角色。一个“捡尸”的鬼鬼祟祟过来问女孩要不要帮助,那几个正说话的男女哎了几声,男人慌张走开了。

我招手要出租车,但被小吉拦住,她抱着小狗,对着我的耳朵用很小的声音“大声”说,我们现在跑步,你追上我了就和你啪啪,追不上就不能怪我了。几个正在说话的人明显听到了,看着我们,轰然笑起来。

6

小吉说她这小半辈子都在奔跑。

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告诉我,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但开初的奔跑和父亲有关,父亲是个酒晕子,喝点酒就要打人,妈妈和我们姐弟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为了避免挨揍,我只能拼命跑开,我知道父亲酒醒后,他会把自己醉酒时所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重新扮演他好父亲的角色。妈妈要我原谅父亲,父亲和这个苦寒村子里的所有男人一样,拼命干活也挣不够维持家庭最基本的花销,最后不得不选择出外打工。我到了能放羊的年纪,和几只老奸巨猾的山羊斗智斗勇,跟着它们在山间奔跑,健步如飞,总能在逃匿之前抓住它们,这样的生活一直维持到八岁上学为止。

我住的那个村子与世隔绝,上学要翻山越岭,还要溜索过河。每天,我和所有的孩子都是攀着悬在河上的滑索在学校和家之间往来,遇到夏季涨水,水淹没铁链,我们攀在铁链上,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急速翻滚的水流把我们小小的身子冲得摆来摆去。这样的时候连大人也不敢轻易过河,可我们仍然坚持下来。坚持换来的代价是,每年都有学生掉进水里,每年都有家长哭天喊地沿着河流奔跑,可他们寻回来的只是被泥沙裹着的一具小小的尸体。

最终考上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大学,因为分数不够,被调剂到体育经济管理专业,毕业这一年,就读的专业被裁撤,大四的毕业生们为追讨毕业证,组织抗议,围堵校领导办公室,换来的是保安围殴。很多学生坐在地上哭,我们的被褥被扔到外面,已经无家可归。我知道我们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去了市政府,说已经在解决,可始终没有结果。一些学生已经认命,卷铺盖回家。我不认命,和几个同学还在找,申诉、上告,找校长,找政府,就跟那些讨薪的农民工似的,拼命跑啊跑,东跑西颠,跑了几乎一个夏天,最后我也坚持不下去了,和几个同学抱着哭了一通,最后散去。小吉说着笑了,说,你看我这命,跑得快了撵上鬼,跑得慢了鬼撵上,总以为考上大学熬出来了,可遇上这样的事,真他妈的衰!

隔了一年,总算把毕业证讨回来,到社会上才知道那不过是废纸一张,女生学这个专业真他妈糟透了,毕业后都不知道往哪去,申请了几个学校,无一例外被拒绝,为生计做过瑜伽,干过羽毛球陪练,只是度个饥荒。家是回不去了,那些唾沫星子和目光能把人淹死,就是死也要死在城市。恰遇一个科技公司招人,去看了,也知道是骗人的,但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妈妈总会打来电话,我告诉她,我很好,进了一间大公司,每月有七八千的收入,隔着电话线我能看到妈妈的笑容,母亲这一辈子,没有过一天舒心日子,每天都在和苦难搏斗,可她始终是一个失败者,直至她死去。

我每天都会做梦,梦里总是在跑,可无论多么努力,始终落在后面,总是离目标越来越远。更让人绝望的是,更多时间,根本就没有目标,在黑暗里瞎跑,无头苍蝇似的原地打转,即使这样我也从不让自己停下来。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跑步吗?她说。

我说,还能有什么,不就是锻炼身体吗。

她摇摇头,说,我不停跑步,只是害怕自己停下来,停下来身上的劲就散了。我喜欢看日出,她继续说,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早上把羊赶出去,我就坐在岩石上,嘴里咬了一根湿漉漉的狗尾草,看东边天际的那一抹红,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太阳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刻,我会激动得浑身发抖,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我说你太悲观了,生活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糟糕,我们有工作,有住的地方,手里多少总会有点钱,每周可以到火锅店吃顿火锅,已经很不错了。

也许吧。她说。

说了会话,我们抱着歪在床上睡着了。

天阴暗得能拧出水来,风从窗外挤进来,冷飕飕的。我睁开眼,她正在看我,黑亮亮的眼珠子盯着我,吓我一跳。我说怎么了?她没说话,把嘴巴递过来,我接住了。

天已有些晚,应该是下雨了,哗啦啦的雨声里似乎夹杂着月季花瓣落地湿漉漉的啪嗒声。

她突然笑起来,说,接吻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啊?是啊,为什么要闭上眼睛,我也不知道。那我们都把眼睛睁开,她说。我们把眼睛睁开接吻,她的眼珠子骨碌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笑得直不起腰,说,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温存了一会儿,她说,你和沙丽姐姐是怎样的?我说现在说她就不合适了吧。她说,我就是想听听,好奇嘛。我只好说,就跟我们现在一样。她说不行,详细点,是不是跟三级片上演的那样。我说,你脑子在想些什么,都成色情狂了。她嘻嘻笑了,一个人孤孤单单,两个人钢铁长城,如果两个人嵌在一起,就可以抵抗这个世界了。

躺了一会儿,她又说,如果这世界上没有情欲会怎么样,可能会灭绝了吧,就像有些动物一样。我说也许吧。也是的,她说,如果没有那点快感,世上的男女就会陌如路人,就不会热衷于做这件事,想想那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男女再没有相互吸引的地方,连一点交配的欲望都没有,还不如动物,它们会选择适合的季节进行交配,以延续自己的物种,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动物有快感吗?我的头有些大,她似乎也没有准备听我的见解,接着说,应该没有吧,不然,它们为什么选择季节交配,而不像人,整天都想着这事。她说着又笑起来,笑得有些猥琐。

可她突然说,我们还是分手算了。

7

网众科技公司被查封的这天,我回公司取走我的几样东西。在公司门前,看见几个警察押着老总往外走,我有些心慌,急忙躲到一边,怕他们顺便把我也掠了去。等他们走远,我才進了公司,公司没有几个人,多少值点钱的东西也不见了。我在位子上坐了一会,看着凌乱的办公室,地上飘散的纸片,阳光下水母一样轻轻浮动的尘埃。小青站在我身边,说,真的完了。我哦了一声。小青说,真没想到老总是那样的人!我说,什么样的人?小青说,杀人犯。我吓一跳,看着小青。小青说,警察说的,二十多年前他杀过一个人,还是一个女孩子,想象一天到晚坐在面前对我们发号施令的人是个杀人犯,感觉也太诡谲了。

我拎着可怜的几样东西往外走,刚走出大门,就看见几辆警车停在大楼前,呼啦啦下来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把大楼围住。这场景把我吓坏了,还以为是刚才那些警察回来抓我呢,急忙找了旮旯躲起来。警察训练有素,组织严密,部分人守住大门,其他人员上楼抓人,一会儿,三十多人被带下来,我一看,都是网众公司的人,应该是连窝端了。我分辨蹲在地上的人,没有小吉,也许是没上班,或者有事出去了。就在我暗自庆幸的时候,扭头看见小吉从拐角处往这边走来,耳朵里似乎插着耳机,一点没注意楼前的警察。我急得头上冒汗,却不知道怎么做。等到她抬头看见那些警察时,已经到了楼前广场。她稍微顿了下,穿过楼前广场,经过警察身边时,一个正在比对照片的警察看了她一眼,她没有停步,从容越过那些警察,直接进了一条巷道。那个看照片的警察终于从照片上抬起头,问蹲在地上的人,然后对着她的背影喊。她加快脚步往前跑,两个警察从后面追上来。小吉跑起来,经过我的身边,看了我一眼,甚至对着我笑了下,然后拐进一个胡同,不见了。

我的脸上身上都是汗,嘴里还在嘟哝着“快跑,小吉快跑!——”两个警察在我身边站住,疑惑地看着我说,你在说什么?我跟个神经病似的摇晃着脑袋,对着警察笑,警察确认我是个神经病,转身走了。

晚上,我见到小吉,她闷在屋子里,灯也没开,只能看到烟头的红光在暗黑中闪烁。她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呢,我结巴着说,警察会不会网上通缉?小吉把烟掐掉,说,你以为警察整天没事干,又没杀人放火,不过就是卖点茶叶、酒而已,犯得着满世界找你,你以为出警不要钱哪!我呐呐说,那就好,可还是担心说,你同事会不会把你供出来。她说,公司从不要求我们留下身份信息,只有一个名字,也是假的,妈的,抓我们这些有啥意思,还不如去按摩店抓几个卖淫嫖娼的,比这出效快,还挣钱,他妈的——她连着说了几句,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

伤心了一会,她在脸上抓了几把,说,我们去跑步吧。我说,现在?她说,现在。说着洗了把脸,就往外走,我跟在后面。走了一站路,就到了半山公园,她经常跑步的地方。我们不说话,在平路上跑一段,往山上跑去。晚上锻炼的人不少,都在公园边上散步,往山上去,人就少了,还没有装路灯,阴森森的。小吉径直往山上跑,越跑越快,脚步声里透着一股狠劲。我跟在后面,随口说,你跑的真快,连警察都跑不过你。她回头看我一眼,似乎是想说句什么的,可没有说。我气喘吁吁,有些跟不上,叫她跑慢点,不要再往上面跑了,太暗了。她突然停下来,对我吼,你能不能跑快点,怎么这么笨哪!说着步子越来越快,很快就没了影子,开始还能听到踢踏的脚步声,可很快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靠在树上歇了会,茫然地看几颗星星贼头贼脑在树影里闪烁,草丛里的地灯发出暗绿色的光,蚊虫扑在上面啪啦直响。一个流浪汉突然从草丛里坐起来,嘴里发出嘘嘘的叫声,一只试图啃他脚丫的狗受了惊,吠一声跑开了。

我有些担心,满山跑,叫着小吉的名字,没有一点回音。我试图打她的手机,才想到她手机忘在屋里。晚练的人都在往回走,公园里渐渐冷寂起来,一只黄鼠狼叼只老鼠匆匆跑过,不忘回头看我一眼。夜鹰从树梢上掠过,发出急促尖利的叫声。

玻璃栈道旁,发现一个暗黑的影子站在悬出的看台上,喊了声小吉,影子动了下。我的心揪着,说吉星子,你在那干吗,说着急忙爬上去,抓住她的胳膊往后拉。她看我一眼,说,你往下看。我说看啥?她说你就往下看。我按她说的往下看,下面黑魆魆的,深不见底,看着有些眼晕。她说,盯着下面,看久了你就不会害怕,甚至会有跳下去的冲动。我把她的胳膊抓得更紧了。她甩开我的手,说,我不会跳下去的,傻瓜才会选择这种暴虐的死法。

事实确如小吉说的,第二天去打探信息,那些被抓的员工都回来了,也就是录个口供,只有公司老总留置,据说要以涉嫌诈骗和杀人被起诉。我把消息告诉她,说,这样就放心了。她看我一眼。我问她以后怎么办。她愣了一会,说,重新找个事做呗,可找个什么事做呢,她说着扳着指头算起来,像我这样好点公司也不会要,只有去工厂打工,或者继续当陪练,去瑜伽馆,想想真是晦暗死了。我说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有两只手,就饿不死人。她看着我,看得我心虚,说,也会讲大道理了。我说,不就是这样吗。她说,有时半夜醒来,胡思乱想,想现在,也想以后,上班没有稳定的工作,下班没有自己的住处,房子几乎想都不要想,搬家一个行李箱就是自己的全部身家。看看自己,快奔三了,后面的路怎么走,跟一个穷屌丝,就这样过一辈子,还是分手算了,去给有钱人当个二奶吧。我没好气地说,当二奶已经晚了,当三奶到差不多。小吉突然扑过来,抓我,咬我,说,方泰你个王八蛋,就不会说点好听的让我顺顺心。我一把把她揽在怀里,说,我会给你带来幸福的,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呢,说着去剥她的衣服,她没有阻拦,身体有些僵硬。我停住手。她看着我说,你能给我带来幸福?我赌咒发誓说,我会给你带来幸福,我们挣钱买房子,我们一起跑步,一起去看日出——她把我的手捂在她脸上,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弄得我都有些想哭了。

8

浪荡一个多月,我知道这样下去,人迟早要废,承诺也会成为屁话,作为男人不可以这样的。我重新披挂上阵,网贷公司是干不下去了,就去了一家保险公司卖保险,多少也算是和金融有关,和专业有关。我的第一个客户就是小吉。那天,她看着西装笔挺的我一脸诧异,说,方泰你发财了?我说,那就要看你支持不支持了。她说你又卖啥幺蛾子。我站直身子说,我已经成为一名优秀的保险推销员,说着把我的名片递过去,还哈哟一声,希望多多关照。小吉笑得捂着肚子,說,卖保险你去找有钱人,跑我这干嘛。我在破沙发上坐下来,说,已经跑了半个月,一个单都没有签。小吉说,那你找我干嘛,你知道我从不买保险的。我说,买一个吧,就当帮忙了。小吉认真地看着我说,你不会是真的找我买保险的吧。我说咋不是,不然跑来干吗,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份保险单,递给她。她没有接保险单,盯着我说,方泰,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有你这样卖保险的吗?我说,我的培训老师告诉过我,保险营销要从亲戚朋友做起,找你最熟悉的人下手。老师还说,不管客户怎样生气,都要保持笑容,这是公司新推出的保险产品,我细心研究了,非常适合你,说着我已站起来,双手捧着保险单,做着不接不休的架势。

小吉在原地转了几个圈,然后重新看着我,满是鄙夷,说,你还是去找别人吧。我说,你就看一下嘛。小吉跺了几下脚,说,你他妈有完没完,你知道我手里没余钱,却来叫我买什么保险,你他妈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说,你为什么不看一下,看一下就那么难吗?小吉哆嗦着总算把保单接过来,看了几眼,怀疑地看着我。我点下头。她又看一遍,突然抱着我哭起来。我说,几万块钱就这样感动,我赚大发了。她说,你怎么想着给我买保险。我说,看你整天在外面跑,太辛苦也太危险,就想着给你买一个。我研究了这个产品,真的很适合,你快过生了,就把这个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你。她说,我快过生了吗?我说,不是明天吗。她擦了把脸,说,烦心事太多,都把生日给忘了。我说,你忘了也没关系,我在给你记着呢!

小吉生日那天,我们出去吃饭,喝了不少酒,喝着喝着小吉就哭了。我说今天可不能哭。小吉说我不是哭是高兴,方泰你他妈的还记着我的生日,还给我买礼物。我说,去年生日不也是我给你过的吗。她说是吗,我怎么就忘了。我说,你就记不住我的好。她说我就那么混蛋吗。我说,你就整天惦记着跟我分手,好去给有钱人当二奶。小吉笑了,说,你可不要指望记着我的生日给我个小礼物就把我给拴住了,我始终有个当二奶的红亮的心。我说,你真要当二奶把我也带去。她说把你带去干吗?我说保护你啊,那些老男人欺负你我就把他们的头塞到马桶里。小吉说,你真是这样想的吗。我抱了抱她,算是回答。

晚上,她说要给我来个刺激的。我晕晕乎乎看着她,不知道她在玩啥花活。她把灯关掉,还要我背过身去。她在房间里摸索一阵,我想可能是在换情趣内衣啥的。然后一个光光的身子紧挨着我,我转身抱住那身子。感觉那身子有些异样,僵硬,冷冰冰的,散发出奇怪的味道。可我已忍不住,翻身上去。可随着噗的一声响,那具身子急剧萎缩下去,就像消失了一样。我像坐过山车似的从半空中掉下来,一瞬间脑子都短路了,我吓坏了,急忙掀亮床头灯,却看见小吉蹲在床边坏笑。身下,一个软塌塌的橡胶娃娃正无辜地看着我。小吉嘻嘻笑着说,好玩吧。我说,这么玩会出人命的。小吉说,让我看看。我一把捉住她,说,怎么想着给我弄这个。她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就跟情趣娃娃玩,不许找别的女人,也不许找沙丽姐姐。我说,你还能上哪去。她笑嘻嘻地说,去当二奶啊。

公司被查封后,小吉去面试了几个正规的公司,她也不想在那些小公司混下去了,可是因为专业的关系,都没有下文。她的更多时间还在地堡酒吧卖酒,没办法,她摊了下手,想从良可没人给机会。我说,卖酒也不违法,只要不是假酒就行。她说,可总是有人被抓,叶舒知道吗,前些天被便衣警察带走了,说是从事卖淫活动,真正的原因据说是没交管理费。我也遇到一个,私下里向我收钱,说是交了就不用担心被抓。我说你交钱了?她说,我哪有钱给他,至多是我不在那个酒吧干了,他妈的!

我们开始规划以后的生活,首先是租个房子,从这个始终漂浮着动物臭味老鼠窝一样的地下室搬出去,哪怕一室一厅都行,起码像个家的样子。我们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合适的,不是价格太高,就是地处太偏僻。到了月底,总算把房子的事落实了,是个六层的小开间,不到四十平方,分成一厨一卫一卧,虽然窄小,但该有的都有。主要的是卧室面南,外面一个小阳台,光线非常好。小吉当天就去买了椅子和花架,置了几个盆栽,一个小茶几,小吉坐在靠背椅上,脚搭在栏杆上,小狗在边上跑来跑去,她闭着眼说,感觉人生都圆满了。

我们在新家里腻了一个星期,除了到楼下的小超市里买点生活用品外,就是睡觉,晒太阳,然后无休止地做爱,白天晚上都做。小吉说,感觉把一辈子的爱都做了。我说,还只是开始呢。她抬起头看我,说,真的?我说当然是真的,我要一直这样过下去!

从楼上下来,感觉进入了另一个星球,狂野的西北风撕扯着行道树上的叶子,卷起的灰尘和落叶遮蔽了半个天空,几只鸟在里面翻滚,然后如石块一样重重掉在地上。街道上的行人木偶般沿着规划的线路往前蠕动。飞驰而过的冷冰冰的铁壳子,散发着臭鸡蛋的味道。我愣了会,深吸几口气,眼睛把街上的景致全部装进去,消化掉,这才回过神来。

到了公司,忙碌的同事从我身边经过,有的跟我打招呼,我只是机械地点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样忙,也不知道他们忙碌的意义。而我,只要那间屋子,只要小吉,就够了。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这里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有些弄不明白。

在办公桌前坐一会,机械地翻着公司的日报和周报,那些蝌蚪一样乱蹿的数字刺疼了我的眼睛,没错,方泰,后面的数字都是零。我拨楞几下脑袋,把那些闪烁的小星星赶走,没错,也就是说这个月我的业绩可能是零,也意味着这个月除了几百块钱的底薪外,我连一点抽成和佣金都无法得到。我的身子开始燥热,脊背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爬,下意识摸了下兜,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让我很难受。经理叫我去她的办公室,她跟我说了些什么,我也没听清楚,问我话,我只是哦哦地应着,然后经理挥了挥手,我就出来了。

我在大街上乱窜,盯着每个从我身边经过的人,却不知道哪个是我的客戶,我甚至想有一把手枪,抵着一个人的脑袋,然后跪在他面前,祈求他买一份保险,那人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我摇摇头,摸了摸装满保单和宣传资料的包,向一栋写字楼跑去。

在没有找到新工作之前,小吉仍在酒吧卖酒。有一段,她去找Amanda,试图做个专业长跑运动员,跟那些外国人一样靠拿奖金过生活。但很快就放弃了,Amanda已经回国,根本不是想象的那样,她说。眼前的日子要过,卖酒卖茶叶,起码可以保证生活。每次我去接小吉,她都会醉醺醺地说,挣钱哪,然后伏在我背上睡着了。

地堡酒吧出事这天,正好我去接她,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我像往常一样骑着电车往地堡酒吧去,老远就看见一栋楼的后面冒着熊熊浓烟,包裹着火光,遮蔽了半个天空。消防车呜呜叫着从身边开过,人们惊慌失措,在街上飞奔,还不忘停下来打探哪里失火了。穿过一条街,离失火地越来越近,那个可怕的念头已经变成现实,我血管里的血流速加快,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地堡酒吧前,警察和消防人员已拉起警戒线。酒吧的通道口浓烟滚滚,不时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物体烧焦的味道熏得人透不过气。侥幸逃出来的人瘫坐在地上,茫然看着四周。更多的人哭喊着,奔跑着,无头苍蝇似的,一个人大概迷失了方向,摇摇晃晃朝着火的地堡走去,幸亏被人拉住,送到安全的地方。

我在人群里寻找小吉,瘫坐地上的人都蓬头垢面,头发烧结在一起,散发出枯焦的味道。他们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失火现场,也看着从面前飞奔而过的人们,身子不住抖动。没有小吉。我喊着吉星子,想往里面去,可被警察拦住。我跟条惊慌失措的狗一样四处乱蹿,叫着吉星子,可没人回答我。更大的爆炸声响起,酒吧的地下通道塌了,陷进去一半。几个人从半塌陷的通道里钻出来,搀扶着往前跑。借着爆炸的火光我看清了那张脸,是吉星子,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大声喊着吉星子,她朝我这边看一眼,似乎还笑了下,我大声喊着,往这边来,我在这边!她冲我摆手,把架着的人交给赶过来的救援人员,又冲回通道口,把半陷在通道里的人往外拉,然后架着往外跑。我看着她来回奔跑,有几次跑着跑着瘫坐在地上,人们都盯着她,我嘶哑着声音喊,小吉快跑,小吉快跑,快跑啊!她往这边扭了扭头,双手按在地上,撑起身子,可只站了一半,又跌坐下去。在她身后,通道口旁,有一个人拼命往前爬,可腿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只是在原地打转。通道里的火舌向外喷涌,空气里漂浮着浓重的臭鸡蛋味。警察在疏散人群,消防人员已经停止救援,向后撤退。偌大的场地里,骤然空旷起来,只有小吉,和通道口死亡线上挣扎的人。她已经搬掉压在那人腿上的石头,架着他一瘸一拐往前挪,挪几步跌坐在地上,爬起来,再往前挪,一步,两步——我大声喊着,小吉快跑啊,快跑啊!——人们也跟着我喊,警察也跟着喊,消防员也跟着喊,在场的人都在喊。我看见她往这边看一下,跟只小龟一样,一步一步往前挪,还挥了挥手,那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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