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魈的蛋炒饭（童话）

梅瑜

一

豪猪大叔送来包裹的时候，小山魈和爸爸正在吃中饭。

是爸爸做的金灿灿的蛋炒饭。白盈盈的米饭粒裹着黄澄澄的鸡蛋液，再放进去一把绿油油的野山葱，在油锅里炒啊炒啊再盛出来，配上一碗菜干汤，别提有多香了！小山魈每次都可以吃下一大碗。

豪猪大叔的自行车铃“丁铃铃”一响，爸爸就把碗放下，走到门前和大叔说话。小山魈也挤到门边去看。

“老兄，辛苦你了！”爸爸对豪猪大叔说。

“不客气啦。给，你的包裹。让我看看——噢，是诸事发寄来的。”

豪猪大叔把一个大包递过来，爸爸接过来，笑着说：“是我的弟弟阿二啦！”

豪猪大叔很意外，“噢？是吗？那家伙取了这么洋气的一个名字啊！”

山魈爸爸点点头：“没错。他现在完全变成了人类的模样，噢，小吉，快把叔叔的照片拿来给大叔看。”

“好嘞！”小吉应了一声，急急忙忙从石墙上拿下一个相框，举着交给豪猪大叔。

“哇，果然很英俊呢！”豪猪叔叔赞叹不已，“有一个混得这么好的弟弟，你为什么不进城呢？这一大片山里，也就剩下你们父子俩了。”

爸爸还没回答，豪猪叔叔就已经骑上自行车了。

“我还要去别处送信，回见。”

和豪猪大叔道了别，父子俩继续吃剩下的蛋炒饭，小吉时不时地看一眼大包裹，他不知道那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里装了什么玩意儿！

爸爸先吃完。他找了一把剪刀拆包裹，小吉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压根儿猜不出那里面会变出什么来。

“遥控汽车、图画书、最新的杂志……”爸爸一边往外掏，嘴里一边念念有词。

小吉兴奋地从桌子边跳起来，他已经完全顾不上吃蛋炒饭了。“爸爸，我可以玩这些吗？我可以看图画书吗？我可以吗？可以吗？”

问号像小鱼吐泡泡一样从小吉的嘴里冒出来，爸爸说：“等会儿，看看还有什么。”

爸爸又从包裹的最底下掏出两套衣服，一套大大的，一套小小的，很明显，一套是给爸爸的，一套是给小吉的。

爸爸又掏出一封信，仔细读了起来，小吉呢？已经迫不及待地玩起了遥控小汽车。

二

收到大包裹后的第二天，山魈爸爸就让小山魈穿上阿二叔叔寄来的新衣服，父子俩匆匆忙忙地下了山，赶往车站。

坐在候车室里，小吉好奇地东张西望，不时还低下头来摸摸身上的新衣裳。

“爸爸，我们要去哪儿？”小吉看了看同样穿着新衣服的爸爸。爸爸因为穿上人类的衣服有点不舒服，拘束得像被绑起来了一样。

“嗯，这个，”爸爸扭了扭身子，“阿二叔叔说你长大了，要带你去城里学习人类的知识。”

小吉不太明白为什么长大了就要去城里学习人类的知识，不过能去城里逛逛也是好事情，要知道，山魈家族几乎所有的成员已经离开山林，到城镇里去安家了。做这些，为的就是让小山魈们可以学习人类的知识，以后成为人类的一员。小吉从没去过城里，他只听说，城里有米饭吃。可是这有什么稀罕呢？爸爸种了一亩水稻，收成足够他们父子俩吃个饱了。

列车“哐当哐当”行驶，小吉不停地四处张望，一方面是好奇，另外，尾巴卷起来藏在屁股后面，搁在座位上真是不舒服，所以他必须不停地扭来扭去。

列车员来兜售零食了。小吉看到推车里有一种蓬蓬松松的“大米粒”，他吸了吸鼻子闻了闻，目不转睛地看着。列车员问：“小朋友，要不要来一份爆米花？”

山魈爸爸连忙掏出钱来买了一份递给小吉——阿二叔叔想得真周到，连路上要花的钱币也为他们准备好了。

小吉尝着爆米花，心里乐开了花。他悄悄地对爸爸说：“爸爸，我觉得爆米花比大米还要好吃！”

爸爸笑着说：“从前我们山魈不知道种稻米，只知道人类的大米饭好吃，特别香，所以到了稻子收成的季节就成群结队到山下去帮忙，希望人类给我们一碗大米饭吃。”

“可是我们现在已经会种稻米，就不用问人类讨了。”小吉一本正经地说。

爸爸点点头：“没错，可是——”爸爸没把话说下去，小吉也不再问，他只顾猛吃爆米花呢。

阿二——不，诸事发叔叔的家就像宫殿一样，不要说小吉，就连爸爸也张大嘴巴，一个劲儿地夸赞：“阿二，你家可真漂亮！”

诸事发叔叔得意地说：“还好吧？比咱们山上的洞强吧？为了小吉，你也得搬到城里來。”

小吉和爸爸在诸事发叔叔家住下来。诸事发叔叔真是忙，一会儿工夫，他就接了一百多个电话。爸爸悄悄地告诉小吉，因为诸事发叔叔现在是“老板”，老板都很忙。

吃饭时间到了，爸爸自告奋勇地要去炒蛋炒饭给大家吃，可是一进厨房，看到那么多厨具，爸爸压根儿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诸事发叔叔大手一挥：“吃什么蛋炒饭，走，我请你们去吃大餐！”

诸事发叔叔带着父子俩进了一家大商场，这里琳琅满目的货品让小吉和爸爸看也看不过来。叔叔带着他们去吃汉堡喝可乐，还把一包包薯条递给小吉。小吉发现，这些东西比爆米花还要好吃。

吃到一半的时候，诸事发叔叔说：“不行，我得走了，有一笔大生意要等我去谈。”

小吉和爸爸就把剩下的食物吃得精光，接下来，他们俩就在商场里面逛。对山魈来说，城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就连自动扶梯，小吉都坐了五趟。

在他们第六次上楼的时候，爸爸指着一个广告牌说：“奇怪，怎么还有一个‘尾巴寄存处’？”

“爸爸，是不是到这儿来的山魈，都要把尾巴放在那儿？”小吉不由地摸摸自己屁股上盘起来的尾巴。

爸爸高兴地说：“没错。人类想得真周到。”

父子俩兴冲冲地来到楼上。“尾巴”寄存处果然有很多人，大人簇拥在一张台子前填表格，小孩子叽叽喳喳在里面玩耍。

“我们先把尾巴取下来吧。”爸爸拉着小吉来到僻静处，他首先帮小吉取尾巴。

“你忍着点啊，很痛。”爸爸说。小吉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做的，反正尾巴拉下来的那一刻，痛得他想要大叫，痛得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爸爸轻轻地揉了揉小吉的屁股，安慰他：“好了好了，慢慢会好的。”

爸爸让小吉转过身去，他把自己的尾巴也取了下来。小吉回头的时候，看到爸爸的眉头也锁得紧紧的，他也很痛呢。

爸爸把两条尾巴放在一个黑色的袋子里，挤进人堆好半天，又挤了出来。小吉连忙迎上去。

“工作人员说，物品寄存在外面的物品柜里。”爸爸说着，指了指靠墙边一排铁皮柜子，“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很好操作。”

看着爸爸“吧嗒吧嗒”把柜子打开，把尾巴放进去，又“咔嗒”一声把柜子关上，小吉说：“人类想得真周到。我们这种小东西放柜子里，大东西——”

“大的东西一定会有其他地方放的，你看里面多大啊，连小孩子都可以在那儿玩，肯定有更多的柜子。”爸爸松了一口气，他没告诉小吉，为了操作这个柜子，他可捏了一把汗。

没有了尾巴，屁股上空空荡荡的，又有点火辣辣的疼，非常不习惯。爸爸安慰小吉：“这样坐下来的时候就不会硌得难受了。”

小吉用力地点点头。

三

诸事发叔叔给小吉联系了幼儿园，没过几天，小吉就去上学了。

小吉适应得非常好，毕竟，山魈除了有一条尾巴外，和人类长得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来。小吉又聪明，又懂礼貌，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他。

可是山魈爸爸就没那么顺利了。

爸爸觉得，他不能天天住在诸事发叔叔家，白吃白喝加白住，他也得做点什么。

“你会什么呢？”三个人都在家的时候，诸事发叔叔问。

“我爸爸会做蛋炒饭！”小吉抢先回答。

诸事发叔叔“哈哈哈”地笑起来：“那就开一家炒饭店吧。”

于是，山魈炒饭店在市中心开业了。别说，生意还真不错，竟然有那么多人喜欢吃蛋炒饭，到了饭点，人们还要排队等位。

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也来采访，问爸爸为什么蛋炒饭这么好吃？这么受欢迎？

爸爸说，因为这是他最拿手的，也是他的儿子小吉最爱吃的，所以他做得特别好。

记者还问：“那么，为什么要取一个山魈蛋炒饭的店名呢？”

诸事发叔叔赶忙说：“取一个有意思的店名，才会吸引顾客上门嘛！”

“还是要味道好。”爸爸补充了一句。

记者很满意，还特意尝了尝店里的招牌蛋炒饭。没想到他吃完就“呜呜呜”地哭起来。惹得山魈爸爸担心极了，还以为自己的手艺是不是出了错，惹顾客不高兴了。

记者止住哭泣说：“您做的饭太好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样的家常炒饭了，它让我想起小时候奶奶给我做的蛋炒饭。”

经过宣传，山魈蛋炒饭的名声更大了，山魈爸爸也更忙碌，但是他也很满足，这样一来，他就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只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了。

唯一让他觉得不足的是小吉，因为——

“爸爸，我不想吃蛋炒饭，我已经吃腻蛋炒饭了！”小吉说。

“我们山魈最喜欢吃大米饭了，你如果不喜欢吃蛋炒饭，我给你做盖浇饭，上面放萝卜和花椰菜，浇上松茸汁，你以前最喜欢吃了。”爸爸从浓烟中伸着脖子说。

小吉点点头。等到爸爸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给他，他只吃了几口就说吃饱了。山魈爸爸有点怀念从前小吉大口吃饭的情景了。

四

小吉渐渐长大了，他上完了幼儿园，开始上小学。他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城市里的孩子。他看人类孩子的书，说人类孩子的流行语，和人类的孩子交朋友……

山魈爸爸没发觉这样有什么不好，从深深的大山里出来，不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不要像自己那样闭塞，不要像自己那样藏在偏僻的角落里嘛。

直到有一天。

“我不要吃蛋炒饭！现在谁还吃蛋炒饭！我已经吃腻了！”小吉把爸爸刚做好的蛋炒饭一推，盘子差点掉到地上。

山魈爸爸忙了一天，已经精疲力尽，看到小吉这样子，他很生气。“你不是最喜欢吃——”

“那是从前！老爸，现在好吃的东西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吃蛋炒饭呢？多老土啊！”小吉的口气里充满了不以为然。

“我们山魈，从来都是认为米饭最好吃，这是山魈的传统，你怎么可以说那样无理的话！”爸爸也气愤地嚷嚷起來。

“我不是山魈！我是人！”小吉“咚”一声站起来，站得比爸爸还高。

这天晚上，来山魈蛋炒饭吃饭的顾客，不是觉得饭太咸了，就是发现老板没放盐，或者只有鸡蛋没有饭，或者只有饭没有鸡蛋。

诸事发叔叔的生意越做越好，他现在已经成了这个城里最有名的商人，小吉和爸爸虽然还住在诸事发叔叔家，可他们几乎是见不着他的人影。偶尔有一次回来，叔叔说他最近收购了一家商场，已经把商场拆除了，要在那里建起一栋摩天大楼，比他们从前住的山还要高，还要大，还要壮观。

小吉热烈地和诸事发叔叔谈论着未来的高楼，只有爸爸一声不吭。

“小吉，我们明天回山里。”这天晚上，小吉刚上床，爸爸就推门进来跟他说。

“为什么？”小吉瞪大了眼睛，“我不回去，大山里有什么好？”

“你真的不回去吗？”

“不去！”

“那么，你陪爸爸一起去取回尾巴。”爸爸说。

小吉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第二天，当父子俩来到从前的那家商场时，发现那里已经夷为了平地。“这儿会建起一座像大山一样的商场。”旁边有人说。

“那就没办法喽。”小吉摊摊手，暗暗高兴。他回过头时，爸爸已经转身走了。

五

城市里的日子悠悠荡荡，转眼间，小吉已经长大了，爸爸也老了，老得已经没有力气颠勺，老得已经没有力气炒饭，老得甚至连打鸡蛋都会喘气了。

山魈蛋炒饭关门大吉。这也没什么，城市里可以吃的东西太多了，没有山魈蛋炒饭还有其他蛋炒饭，还有盖浇饭，还有汉堡，还有各式各样的面条。那家小小的店，很快就被人淡忘了。

山魈爸爸老得已经快走不动了，他要求小吉送他回大山。

“那里什么人也没有了，你回去干嘛？”小吉气鼓鼓地顶撞。他现在已经是个爸爸，他的孩子小小吉，就像他当初刚刚到城里来时那么大。

“没关系，我可以住在我们原来的房子里。我要在那儿等着你妈妈从那个世界回来接我。”

山魈爸爸固执极了，小吉没办法，只能开着他新买的车子送爸爸回去。

汽车在大山前停下。上山的路太窄，车子没法开，小吉必须扶着爸爸才能上山走回自己的老家。他看着仿佛在云里的山头，心里直打怵：那么高啊，怎么上去？为什么没有缆车？为什么不能修一条好的路，可以直接把车开上去？

一辆绿色的自行车停在他们面前。

“啊，山魈大哥和小吉吧？”

“豪猪邮递员！你好啊！”爸爸第一眼就认出了豪猪大叔，“你一点儿也没变呢！”

小吉从很远、很远的记忆里把豪猪大叔的样子找了出来。“您保养得真好！”小吉由衷地说。

“哈哈，看你们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豪猪说，“怎么，你们要回去吗？那么高，让我来送吧。”

豪猪大叔仗义地让山魈爸爸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放心，小吉，包在我身上！”

两个轮子的自行车一溜烟地骑上山岗，转眼就骑进了浓浓的云雾里。

小吉舒了口气，快步下山，回到城市里。现在他也成了像诸事发叔叔那样的大忙人，他可得争分夺秒，时間就是金钱呢。可是在脑海里，他时不时地会想起一点什么来，他不自觉地动了动嘴巴。

真是奇怪，离开了爸爸，他忽然想吃蛋炒饭了。

打鸡蛋，切葱花，放油，炒饭——小吉回想着爸爸从前炒饭的模样，试着炒了一盆蛋炒饭。

小小吉看到了很不以为然：“蛋炒饭，有什么好吃的！”

小吉默默地把饭吃光了，虽然味道一点儿也不像爸爸炒的那样。

后来，小吉回去找爸爸，可是他发现，自己压根儿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在山里绕来绕去，迷失了方向，只得在太阳落山前下来。

一个邮递员骑着车经过，小吉拉住他，“请问，你们这儿有一位豪猪邮递员吗？”

“豪猪？”邮递员“哈哈哈”地笑起来，“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还是山魈？可惜你没有尾巴，在山里可是要迷路的噢。”

小吉在山林里绕了整整一天，终究什么也没寻见，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城里。当他经过一座小山一样的大商场时，想起从前和爸爸一起寄存“尾巴”的事。后来他知道了，那其实是人类的父母在逛商场的时候，为了轻松一点，可以在那儿托管孩子，让他们在里面玩耍。

“我已经玩得太久，离得太远，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小吉不禁自言自语。

没有尾巴的山魈小吉，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吃过蛋炒饭。

原载于《港城文脉》2021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