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星
地保亦称地方、地甲、坊保、小甲、总甲等,是清代中后期协助官方在基层社会从事赋役征派、参与处理刑事案件、治安管理、抗灾赈荒、承应官差、民间调处等事务的执役人员。地保通常按照自然性区划的图、村、庄等来设置,一般每图、村、庄设地保一至二名。王朝时代,王权不下乡,政府的正式管理机构到州县一级而止,清朝统治者的基层治理理念是:“以乡人治其乡之事”,(1)《清朝文献通考》(一),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045页。地保是该治理理念的具体实践,他们上与州县衙署的差役相关联,下与百姓相联系,构成了清朝基层治理网络之末梢,地保遂成为政府在基层社会的耳目手足,是政府的驻乡代理人。(2)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范忠信、晏锋译,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第8页。清代是古代制度性禁戏发展的高峰,在地保日常繁杂的事务中,虽说禁戏并非其主要事务,但具体到官方基层禁戏政策的落实,地保是该政策指定的主要执行者。在晚清官方频繁的禁戏活动中,禁戏政策在基层社会如何落实?作为官方在基层社会的主要代理人,地保如何参与禁戏?其参与禁戏对民间演剧产生哪些影响?这些都是学界尚未探讨的问题。造成地保参与禁戏专题考察尚属空白的关键原因是史料匮乏,正如研究者所言,因为官书对地保记载极略,以致后人对其了解非常困难。(3)汪春劼:《清末民初的“村干部”:图董与地保——基于20世纪前期无锡的分析》,《江海学刊》2012年第6期。本文在收集晚清报刊史料的基础上,对晚清地保参与禁戏作较全面的考察和论述,(4)另外,地保也参与基层禁毁小说活动,他们所起作用、弊端等与参与禁戏大致相同,只是目前所见该方面的史料更少,本文在论述时也稍有引证。冀以丰富晚清基层禁戏活动、乡地制以及地保研究。
晚清地方官一般把地保作为基层社会禁戏活动的首要责任人:一者,官方开展禁戏活动,首先饬令地保具结,严格执行:“并札各县饬令各地保出具遵禁切结在案。”(5)《永禁淫戏串客示》,张天星编著《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2页。二者,地方官如果访闻地方上发生违禁情事,通常率先拘传地保问责:“先责地保隐瞒不报之罪。”(6)《严禁淫戏》,《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1页。官员要求地保主要以六种方式参与禁戏。
(一)及时禀报。作为基层社会的跑腿办事员和重要耳目,上传下达是地保的主要事务之一。地方官要求地保将地方治安、刑事等信息主动在第一时间上报。演戏要动用锣鼓丝竹、聚人观看,违禁演戏能瞒住州县官,但一般很难瞒住地保,对辖区内的违禁及时上报是官方对地保执行禁戏政策的基本要求,像晚清上海县知县范寿棠、黄承暄、汪懋琨、王念祖、李超琼等都曾招集全县各图地保,告诫地保一旦发现本图有演唱花鼓戏情事,要立即禀究。(7)《邑尊谕话》《邑尊谕保》《催科要政》《谕保严催未完钱粮》《传谕地保》,《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194、252、342、382、406页。地方官接到地保禀报之后,一般会立即派差往禁。1898年秋季,上海西北乡诸翟镇秋收有获,演戏酬神,土棍则藉戏开赌,三十保六图地保投县禀请谕禁,知县王豫熙立即饬差前往禁止,违干提究。(8)《禁止演剧》,《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82页。因为“对于地保而言,协助基层政权来维护辖区治安秩序是最重要的职责。”(9)谭琪:《清代州县治安制度研究》,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15年,第72页。基层治安秩序越好,统治就越稳定。从动机上看,地方官要求地保禁戏的首要动因是治安之虞,其次才是有伤风化等原因。地方官认为地方上演戏,难免引发匪类混迹、抽头聚赌、奸盗诱拐等治安事故,“盗窃斗殴等案亦自此更多。”(10)《禁唱淫戏》,《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174页。特别是演戏属集体性娱乐活动,一旦开演,各色人等麕集,禁止困难,有时“乡民竟恃众不惧。”(11)《拿办花鼓淫戏》,《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365页。强行禁止甚至引发殴差抗官的暴动,(12)晚清爆发了不少因禁戏而导致的暴动。笔者使用“暴动”一词是借鉴了萧公权先生的观点:造反是指公开发动的武装反抗现存政权的行为,目的在于推翻现存政权;暴动只是想发泄、解决心中某种怨恨,或者说侮辱、打击使他们产生怨恨的对象。(萧公权:《中国乡村——19世纪的帝国控制》,张皓、张升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18年,第519-520页。)地保及时禀报则可以起到防患未然的作用。松江知府戚扬认为地保人等如果及时禀报,则禁止较易,“庶几禁遏于事前,较易为力”,开演之后禁止则暴乱风险大增,“直待搭台演戏,搭棚聚赌,千百人合群之日,始行拿办,徒酿殴差抗官之祸,嗟何及矣!”(13)《道札严禁演戏聚赌》,《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108页。戚扬的意见切中肯綮,说出了地方官三令五申地要求地保务必及时禀报之衷曲。由于地位低微,地保不能径直面禀地方官,一般将违禁信息上报给差役、门丁,“先容官书吏房为之写呈而后可以达意。”(14)《论租界地保》,《申报》1883年1月18日第1版。地方官对于未及时禀报的地保,一经访悉,则要拘传地保到案,“不先禀报,必应罚办。”(15)《松府札县严禁乡镇演戏聚赌》,《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363页。轻则训斥,重则笞责、枷示直至革除。
(二)传达禁令。官方禁戏法令的实施首先有赖于传播,即告示套语所云“仰诸色人等一体知悉。”地保是禁戏法令在基层社会的主要传播者,地方官吏经常“令各图地保一律谕禁”(16)《禁止灯会演戏》,《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93页。,就是要求地保把禁戏政策传达给辖区民众。从媒介上看,地保传达禁令的方式有二:其一,口头传达。具体包括两种形式,一是地保在日常禁戏活动中自觉宣传禁令。地保手头上没有配备执法力量,劝禁既是地保参与查禁的主要方式,也官方要求地保采取的主要方法:“谕饬地保随时劝阻”(17)《弭患无形》,《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45页。。劝禁之际,地保免不了口头传达或宣传禁戏政策。二是官员发起查禁活动时,招集地保,要求地保把禁令传达给辖区内的民众或茶肆、戏园,俾众周知。1894年3月29日,上海县主簿林绍衣传齐各铺地保,要求各地保向茶肆主传谕,禁止妇女啜茗和演唱摊簧。(18)《力挽颓风》,《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48页。1900年2月,鄞县知县徐柱国查禁串客等事,也是饬传四乡地保在辖区内面谕禁止。(19)《力挽浇风》,《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72页。其二,张贴告示。官员还会要求地保把查禁告示分贴各处,或饬地保“将告示分贴各处。”(20)《重申禁令》,《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44页。或“传谕差保持赴各乡张挂。”(21)《县示照录》,《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35页。地保一般把告示张贴于辖区内诸如宗祠、庙社、街衢等风雨不易损坏之处,俾众观览。
(三)直接查禁。即地保直接用行动与违禁作斗争。根据主体不同,可分为官吏指令的查禁和地保作为日常事务的查禁。前者是官吏访悉违禁消息之后,或谕令地保单独禁止“谕保前往查禁。”(22)《查禁淫词》,《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406页。或谕令地保会同差役、巡勇等一起禁止“饬地保会同巡士前往谕令停止”。(23)《饬禁影戏》,《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393-394页。后者是地保将禁戏作为辖区内的日常事务,随见随禁,其查禁方式主要有三:(1)劝禁。即通过劝说的方式阻止。如上文言,地保社会地位较低,又没有执法力量,辖区内基本为熟人社会,对于违禁一般以劝阻为主,对于劝阻不遵者,官方要求地保立即上报“如敢抗违,立即禀候提究。”(24)《告诫地保》,《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118页。劝禁多是对于辖区内的居民而言,若是外来的流动戏班伶人,常采用驱逐的方式。(2)驱逐。就是将外来的违禁者逐出辖区之外,不允许其逗留。特别是对于演唱花鼓、滩簧等官方要求查禁的流动优伶。驱逐是地方官禁止此类戏班或优伶的主要手段,该手段在乡村的落实则主要依赖地保,地方官经常“责成地保随时严查驱逐”(25)《严禁串客》,《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69页。。地方官和道德之士认为,地保如果都能按照官员要求一起参与驱逐,流动优伶将在基层社会几无立锥之地。(3)传讯。地保还要协助将官方饬提的违禁者传至官府讯究。1893年8月,上海法华镇演唱花鼓,高富生滋生事端,保甲总巡叶大庄饬提高富生到案,该图地保遂将高送县讯供。(26)《花鼓启衅判罚》《枷满开释》,《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35、236页。地方官虽赋予了地保拘拿送究之权,但地保独立拘拿送究的案件很少见,他们更多是以禀报、传达、协捕等辅助方式参与禁戏,此种情形应该与地保地位低微、并非行政执法人员颇有关系。
(四)协助缉捕。即协助官员、差役或汛弁拘捕违禁者。承应和帮办官差是地保的主要职责,他们土生土长,有对辖区环境、人口、信息熟悉的优势,官方在地方上侦查违禁,一般需要地保协助,1906年8月,上海闸北巡局唐局员访闻旧港连日演唱花鼓、赌风大盛,“特密带勇保往查。”(27)《查拿花鼓淫戏未果》,《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365页。可想而知,在此次侦缉过程中,地保起着引路和指认的作用。官员派差役、勇丁缉捕违禁,一般也需要地保的承应协助,或“押同地保往拿”(28)《严拿串客》,《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14页。,或“饬差协保拿办”(29)《惩办淫戏》,《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189页。,不一而足,皆可见地方上缉捕违禁一般离不开地保的协助。
(五)到堂质证。官员审判违禁人员时,一般要饬传地保到堂质证。(30)《演戏摊派判罚》,《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309页。由于地方官对未及时禀报的地保采取问责制,更多情况是:地保既是作为证人也是作为被问责的被告到堂受讯。1906年6月,上海江桥董事控告朱阿松纠众演唱花鼓,知县拘提朱阿松讯究。该处地保徐仁和、范子樵也被传案问讯,徐、范同供朱纠人演唱花鼓时,曾前往劝阻,但朱并不服从,请求宽宥。知县判朱笞责五十,从宽交保。(31)《演唱花鼓判罚》,《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361-362页。在这起禁戏案件中,地保既是证人,也是接受审判的被告,因二人曾采取禁止行动,故并未之究。
(六)管押违禁。清代官方规定地保对本辖区内待审和已判的轻型人犯有监督管押之责。在禁戏活动中,被判罚在演戏犯事地枷示的违禁者,一般由地保负责监督执行。(32)《花鼓启衅判罚》,《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35页。因贩卖小说已判的违禁者,有的也交由地保看管。1889年8月,高水水在福州白鹭椇收买《肉蒲团》《金瓶梅》等小说,出租渔利,当地士绅禀请保甲局惩究,保甲局拘高判罚:“荷枷发交本铺地保看管,以昭炯戒。”(33)《惩办出租淫书》,《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21页。就是要求高在其辖区地保的看管下完成一定期限的戴枷惩罚。小说戏曲违禁者没有按照《大清律》所规定的杖、徒、流等刑罚,而是作为轻罪交由其辖区地保看管,是清代小说戏曲判罚轻刑化的标志之一。
为落实基层禁戏政策,地方官把地保作为主要责任人,通过具结、问责、革除等方式监督地保实力查禁。
(一)具结。即对执行禁令的行为愿负法律责任而向官府所作的书面保证。根据内容,可以分为及时查禁的具结和违禁判罚之后的具结。及时查禁的具结是地方官要求地保出具辖区内见有违禁应立即禁止或上报的保证。1879年4月,鄞县知县石玉麒严禁串客,“饬传地保具结并密访查拿。”(34)《严禁串客示》,《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12页。违禁判罚之后的具结是地方官对违禁演戏案件判罚之后令地保严禁或不得再犯的保证。1890年秋,上海县地保张石根、李秀演唱花鼓,被知县陆元鼎判处枷示,期满之后令各具不得再犯切结。(35)《地保演唱花鼓荷枷》,《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25页。
(二)问责。地方官如果访悉有违禁情事,且地保并未上报或禁阻,地保则负有连带责任,“一经查出,惟该保是问。”(36)《严谕地保整顿恶俗》,《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383页。据笔者所见,在禁戏活动中,地方官对地保较严格地执行了问责制,只要地保未及时禁止或上报,追责在所难免,其一,未拿获违禁者,拿地保是问。1899年8月,上海知县王豫熙访悉新闸叉袋角二十七保十二图中有演唱花鼓情事,立即饬差往拘,演唱者兔脱,遂将地保张全土解案,讯其得贿包庇之罪。(37)《惩办包庇花鼓之地保》,《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89页。其二,拿获违禁者,也拿地保是问。1899年8月,金茂祥等人在上海法华镇演唱花鼓戏,被知县王豫熙访闻,饬差连同地保王云庆一起拿获,惩责地保扶同包庇之罪。(38)《演唱花鼓判罚》,《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87-288页。笔者所见地方官在禁戏活动中问责地保的主要方式有三:
1.枷示。即用木架套住犯人颈部,写明罪状,于衙署或犯事地点示众,以示耻辱,使之痛苦。1877年正月,苏州狮子林招人弹唱《玉蜻蜓》,申氏后裔请该辖区地保禁止,该地保置之不理,初十日,由长洲县饬差将地保与弹词者一并枷号于狮子林门首。(39)《弹词枷锁》,《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165页。枷示的时间一般为数天至数月不等,1898年1月,上海县四铺地保陆桂得规包庇邑庙春风得意楼弹唱淫词小曲,被判枷示二十天,发邑庙示众。(40)《整顿风俗》,《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71页。
2.笞责。笞责即笞刑,是以板片击打犯者腿臀部的一种刑罚,为清代五刑中最轻的刑罚。下表是笔者所见地方官判处地保笞责或掌颊的统计表。
表一 晚清禁戏活动中地保被判处笞责、掌颊举例
由上表可见,如果本图发生违禁或参与包庇,地保被判笞责在所难免,笞责次数自数下至数百不等,笞责之外,官员还会对辩解开脱的地保处以刑律无载的掌颊。相比命、盗、赌案地保因表现不力有时遭受数千板的笞责而言,(41)晚清著名的杨乃武案审判时,地保因所知无多,讯供后被判笞责三千板。(《审余杭葛毕氏案杂闻》,《申报》1875年8月2日第2版)1875年9月,鄞县望春桥地保因禁赌不力,被知县判责二千板。(《严惩赌博》,《申报》1875年9月15日第2版)1908年3月,松江府知府戚扬访闻娄县新坊图地保王金、华亭县境北内地保张源成等人包庇赌徒聚赌,提案判将各该保每名重责四千余板。(《松府讯责庇赌地保》,《时报》1908年3月9日第11版)地保因禁戏不力而遭到笞责次数算不上突出,但已相当严厉,因为清制笞刑最多者不过五十下,官员对查禁不力的地保处以笞责一般超过清制。这主要是因为官方把地保视为“与在县之皂隶、民壮等役无二”(42)《禁止殷户勒充地保告示》,《(光绪)嘉兴府志》卷二十二“田赋二”,光绪五年刊本。的贱役,要求用扑责手段监管他们:“稍有违误,扑责立加。”(43)《清朝文献通考》(一),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045页。而不必体恤其脸面廉耻。但是简单粗暴的严惩方式,也强化了人们对地保身份的歧视和排斥,正如一篇评论所云:“为地保者,则只足以取责,并不足以致荣。”(44)《论充当地保受辱非浅》,《字林沪报》1896年3月21日第1版。洵为的评。
3.斥革。即革除地保资格,官方告示屡屡申明对容隐包庇和查禁不力的地保予以严惩革除,如“地保容隐,一并革究,决不宽贷”(45)《禁串客示》,《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9页。,“一经拿获到案,定即严惩,地保一并革究”(46)《示禁串客》,《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59页。,“设有兵役地保,仍敢受贿容隐,一并斥革严办”(47)《力挽浇风》,《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72页。等,笔者尚未见到地保因禁戏不力而被革除的记录,但对照现实中官员对办公不力的地保经常采用革除的手段,(48)《斥革差保示》,《申报》1879年7月23日第2版。说明革除也是官方督查地保禁戏的重要手段。
当然,地方官对地保的惩处并非单一,有时是数种并施,1890年上海县有地保张石根、李秀请人演唱花鼓戏,被县令“严讯笞责荷枷”(49)《地保演唱花鼓荷枷》,《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25页。,即处以笞责和枷号。以上可见,地方官通过具结和负连带责任两种方式监督地保禁戏,而以后者为主。地保负连带责任这种监督制度并非地方官的发明创造,而是朝廷对地方官监督方式的套用。清朝规定地方官为任何错误负连带责任。(50)萧公权:《中国乡村——19世纪的帝国控制》,张皓、张升译,第498页。地方官则把这种问责制套用到监督地保禁戏等事务上。
地保参与禁戏所暴露的种种弊端,反映了地保的生存状态、地保制度的缺陷以及禁戏政策在基层的实际开展情形。
(一)监督地保是否切实禁戏困难。地保所在的图、村等是清代社会治理区划的最基层,地保以上一般还区划有都、乡等单位,然后是州县一级。在这种行政体系下,监督地保执行查禁的人员可谓多矣,其身份大致包括百姓、士绅、差役、官员四类,但是没有形成有效的监督机制。
地方官在禁戏活动授予了百姓举报之权,“倘有书差、地保人等藉端讹索,许汝等鸣官究治”。(51)《饬办保甲示附条约(节录)》,《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14页。但百姓不能直接面见官员,一般要通过士绅、县丞、役吏、地保等方可转达民情,在地方熟人社会,以转达方式举报显然不能保障举报人的权益,通常情况是,因害怕地保的打击报复,百姓忍气吞声:“故乡村民户皆相戒不与结怨,虑其有事时藉以荼毒也。”(52)《论地保兼及德清新市案》,《申报》1880年12月4日第1版。况且,百姓一般惧怕见官,像清代河南“其民以不见官长为幸。”(53)河南省新闻史志编辑室编:《河南新闻史志参考资料》第2辑(清末民初报刊资料专辑),郑州:河南省新闻史志编辑室,1985年编印,第7页。在晚清地方行政体系普遍腐败的背景下,“村民并不把衙门当作可以寻求正义或庇护的地方,而是视为应该尽可能避开的灾难之源。”(54)萧公权:《中国乡村——19世纪的帝国控制》,张皓、张升译,第500页。俗云“灭门的知县,倾家的地保。”百姓一般不会也不敢举报或告发地保在禁戏活动中的容隐和勒索行为,笔者所见晚清禁戏活动中没有关于百姓举报地保的记载似乎也印证了此结论。
与普通百姓相比,士绅为四民之首,等级社会赋予士绅享有文化、政治、经济、礼仪、法律等特殊地位和权势,地保乃贱役,他们对士绅一般忌惮有加,时人言:“尝见城内保正一闻绅衿呼召,趋之若走狗。”(55)《论地保兼及德清新市案》,《申报》1880年12月4日第1版。在乡村,士绅可以驱使地保:“沿至今日,而地保之在乡间,不过供绅豪之奔走。”(56)《论捕务宜整顿》,《申报》1879年4月19日第1版。在禁戏活动中,有的绅士会指令地保查禁,地保也会遵命而行。(57)《禁查淫戏》,《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361页。对地方公共事业热心的士绅发现地保既不禀报也不禁止,可以直接禀陈知县,提讯地保,“以治其失察包庇之罪。”(58)《严禁花鼓》,《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59页。需要说明的是,本则史料是图董直接禀报知县,图董一般由士绅担任,该图董能够直接禀陈知县也可证实图董的士绅身份。图董与地保之区别参见:《图董与地保同异说》,《申报》1889年3月16日第1版。但官方没有授予士绅监督地保的行政权力,士绅完全是凭意愿“帮忙”监督地保,指望基层士绅监督地保整体上收效有限:其一,晚清士绅阶层品类不一,不能洁身自好的劣绅大量存在,他们中的一些或带头违禁,或与地保、差役一起相互勾结,谋取私利。1907年,江西瑞州高安县一二三都地方,自一月起连续数月,藉搬演采茶戏,大开赌场,士绅与县差营役得规包庇,“城内禁赌告示煌煌,而城外哄赌如故。”(59)《高安赌风甚炽》,《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788页。其二,士绅并非都热心地方公共事务,“并没有热心投入到平时的地方管理中来”的士绅是大量存在的,(60)任吉东:《城市化视阈下的近代华北城乡关系:1860-1937——以京津冀为中心》,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92页。只要不涉及切身利益,此类士绅对地保是否查禁会置若罔闻。其三,乡村是官方禁戏的主战场,但士绅多住在城镇,他们在乡村分布较少且不均衡,晚清乡村士绅向城镇迁移还有加快的趋势,地保则多居住在乡村。因为乡村士绅较少,乡村地保较城镇地保更加肆无顾忌:“设乡间有绅衿,则地保即不敢逞志,何则?有所惮也。”(61)《论中国地保》,《申报》1882年12月14日第1版。以上三点也可以说明造成晚清乡村禁戏效果不佳的部分原因,官方和道德之士常喟叹乡村禁戏困难:“无如不法棍徒往往在僻壤之区,任意妄为。”(62)《惩办串客》,《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328页。这其中就有偏僻之区士绅较少甚至没有、地保人等可以包庇纵容的原因。
地保和差役合称“差保”,差役也是晚清禁戏政策的主要执行者,与地保不同,差役类似于近代警察,拥有行政执法权,他们有监督地保的权力和职责。但地保和差役常常相互勾结、狼狈为奸,成为基层行政体系中对官方禁戏政策破坏最大的群体,对此下文将论及,兹略。
清代朝廷设治到州县一级为止,州县官是亲民之官、治事之官,而非管官之官。每个州县一般有地保数十名,差役则有数百名至数千名不等。州县官对差保有不可推卸的监督权,但官员居住在城内,对于乡村则耳目难周,从区域上看,乡村地保横行无法较城市尤甚:“盖城内则官府耳目之所及,犹有所忌惮,一出城外,苟在穷乡僻壤,村中无一绅衿可与官长通声气,则彼即得以上下其手,鱼肉乡民,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63)《图董与地保同异说》,《申报》1889年3月16日第1版。在一些地区,“地保城内贫而乡村富”(64)《卖妻殓母》,《申报》1882年9月12日第2版。,就是因为官方于乡村耳目难周、监督薄弱,地保得以巧取豪夺、肆无忌惮。特别是乡村违禁演剧,取证困难,像南国水乡“(花鼓戏班)一叶扁舟,往来无定,或于穷乡僻壤,偶尔开台,一阕甫终,片帆已挂。”(65)《请禁花鼓戏说》,《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485页。待到官员访知,早已戏罢台空,提讯地保,有的答以外来人在图仅演一日,已经逐去,只因连日催粮事冗,不及进城禀报;(66)《淫戏类志》,《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707页。有的答以戏班系江湖路过之人,殊难缉获;(67)《地保糊涂》,《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00页。有的答以戏班现已不知去向,请求明鉴。(68)《提讯地保》,《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24页。有的答以邻图演过,本图实无其事。(69)《提讯图董地保》,《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309页。据言凡是地保基本皆为“泼皮胆大,能说会道,不怕官府”(70)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临颍县委员会社会法制文史委员会编:《临颍文史资料》(第9辑),2005年印刷,第202页。之人,官员如果不能将行头和优伶人赃俱获,地保都会冒着被笞责的风险尽力托辞推卸责任。官员对乡村地保监督困难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解释清代官员为何屡屡喟叹乡村禁戏屡禁不止的原因。
(二)卑微的地位和较低的操守制约执法。清代规定地保与差役同属贱业,“地保等贱役也,甲长等犹之贱役也,皆非官也。”(71)冯桂芬:《校邠庐抗议》,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12页。地保子孙例不准科考,不少族规家训也明文规定子弟不得充任地保,违者斥逐。(72)卞利编著:《明清徽州族规家法选编》,合肥:黄山书社2014年,第67页。地保原本良民,但与差役一样,也是因为从事贱业而被定位为贱役,“与在县之皂隶民壮无异。”(73)慈溪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宁波市江北区文物管理所编:《慈溪碑碣墓志汇编》(清代民国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34页。而且社会上普遍认为地保比差役更卑贱,“犹在皂快之下。”(74)(清)孟毓兰修,乔载繇等纂:《(道光)重修宝应县志》卷七“铺庄”,道光二十年刻本。地保普遍身份地位卑贱,(75)需要说明的是,晚清地保的身份地位普遍卑微,是就其共性言,不排除当地保成为有利可图的职位之后,有士绅、武生充任地保这样的特例。例如,1879年华亭县附二图地保即由某武生充任,该武生还带头演戏聚赌、从中分肥。(《禁唱淫戏》,《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174页)1906年5月,上海县南十二图地保顾贵荣身故,有某武生与甲等人具禀到县,争充地保。(《争充地保》,《新闻报》1906年5月21日第3版)这给其日常事务带来诸多掣肘。人微言轻的地位,不一定能够阻止违禁。基层社会较有影响力的士绅一般也不屑与地保这样的贱役直接打交道,当然也不愿意和他们直接合作,如果士绅参与演戏,地保一般莫可究责。差役、兵卒等稍有权力者违禁,地保也不敢过问:“地保等闻有营弁包庇,亦不敢谁何。”(76)《演花鼓戏》,《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168-169页。出面劝阻有后台的违禁者,地保甚至还会遭受人身攻击。(77)《查封茶馆》,《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312页。更严峻的是,地方上组织违禁的演戏者,多非良谨安分之辈,敛钱肥己者有之,演戏聚赌者有之,流氓棍徒尤热衷其事,因害怕打击报复,地保对“地方痞棍宵小,从不敢显然拘拿。”(78)《论租界地保》,《申报》1883年1月18日第1版。地保对于此类违禁者,要么与之沆瀣一气,要么听之任之。
地保的贱役身份还造成一大弊端,即地保以操守较低的无业之民乃至棍徒居多。清代前中期充任地保者主要是地方殷实之户、忠厚诚实之民、乡中无业之民。(79)邢赛男:《清代地保与地方社会研究》,河南大学2017年硕士论文,第15-16页。但殷实之户因害怕遭受役吏勒索荡产而不愿为,忠厚诚实之民因不忍欺凌良善而千方百计回避,结果是:地方无业游手喜充斯役,且占地保的多数,“道德败坏的无耻之徒纷纷被任命为保长、甲长。”(80)萧公权著,张皓、张升译:《中国乡村——19世纪的帝国控制》,第103页。这方面还有官方政策的规定,为了避免吏役勒索造成殷实之户荡产,乾隆五十九年(1794),浙江省推行的地保选充政策是:禁止殷实之户充任地保,而选乡中无业之民充任。(81)《禁止殷户勒充地保告示》,《(光绪)嘉兴府志》卷二十二“田赋二”,光绪五年刊本。该政策在清代许多地区推广。政策相沿,晚清地保选充的结果是:地保多为游手好闲之徒:“(地保)出入衙署,品居皂快壮三班之下,往往正人不屑为之,而游手好闲之徒身充其役。”(82)《论地保兼及德清新市案》,《申报》1880年12月4日第1版。操守较低的游手好闲之徒充任地保造成如是后果:“地保乃视愚民为鱼肉……此等风俗无地不然。”(83)《论地保兼及德清新市案》,《申报》1880年12月4日第1版。于是,地保藉禁戏得贿容隐、藉端勒索等弊政也就与影随行。
(三)地保较普遍地藉禁戏受贿和勒索。地保位贱事繁、动辄遭责,“人皆视为畏途。”(84)《论租界地保》,《申报》1883年1月18日第1版。许多地区充任地保还要缴纳数十至上百两的顶首银。(85)严新宇:《职业化差役:清中叶以后的巴县坊厢保正》,《清史研究》2017年第4期。但是许多人乐充斯役,许多地区遇有地保空缺“咸起而争夺。”(86)《争充地保》,《申报》1903年10月21日第3版。在外贿托有势力者赴县说项者有之,(87)《争充地保》,《新闻报》1898年9月26日第3版。向衙署吏役行贿以求承充者有之,(88)《论地保日增》,《申报》1893年9月28日第1版。地保已被当作可以投资回报的职位。地保收入主要靠非法所得,其收入来源与差役大致相同,主要有五:官方补贴、派分资、陋规、受贿、勒索。官方补贴是官方通过银钱补助、公务补贴、地方捐款等方式支付地保工食银,但官方补贴根本领不到手,“虽有工食,而从无发给者。”(89)《论中国地保》,《申报》1882年12月14日第1班。时人干脆说“中国之地保则向无工食。”(90)《论地保日增》,《申报》1893年9月28日第1版。派分资是地保通过逢年过节、做寿等方式向百姓收取财礼,“每节须送节规者有之,做寿分帖苛派礼物者有之。”(91)《论地保》,《申报》1879年8月18日第1版。陋规是地保通过钱谷、刑名等方式向乡民加派或浮收的规费,表现在组织演戏上,地保往往藉村社迎神赛会摊派戏资时浮收若干,乘机敛钱。在禁戏活动中,地保主要通过陋规、受贿和勒索三种方式攫取钱财。
接受贿赂、包庇隐瞒是地保参与违禁的主要方式,许多官方禁戏法令,都有对地保容隐予以警告:“地保容隐,一并究惩,决不姑宽。”(92)《严禁串客示》,《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12页。由于地保对辖区违禁有上报和禁止之责,违禁者只要获得地保许可,一般能逃脱官方处罚。于是,地保人等容隐成为晚清基层禁戏活动中的普遍现象。如果不能遂其所欲,地保则禀报拿究。1906年5月,陈杏生等在上海周太仆庙演唱花鼓,地保陈井其向其索费不遂,就禀报巡防局前往拘拿。(93)《饬拿纠众劫犯》,《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361页。外来艺人初到一地,演出之前,一般要先给地保一定好处,如果不招呼地保,地保往往会将其驱逐或密报拘拿。1882年5月30日夜,南昌某门巡局拘获两名搬演影戏者,就是因为该二人连演数夕而不招呼地保,该坊地保向巡丁通报,待巡丁至,此二人仍不肯亟破悭囊,于是被获。(94)《拘演影戏》,《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193页。演戏聚赌在晚清已经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地方上演戏聚赌的顺利举办,一般都有地保从中分利容隐。1888年3月10-12等日,宁波西乡黄公林庙会有棍徒等演戏聚赌,庙内雇班演戏,而于庙之前后左右搭厂聚赌,约有数百处。地保和会首并不制止,而是大索其费,“大赌场索搭地洋若干元,小者减半,是以开赌者更无忌惮。”(95)《赶会开赌》,《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726页。此种情势,地保肯定巴不得演戏聚赌多多益善。
地保借禁戏勒索时还经常仰仗势力稍大或地位较高的地痞无赖、吏役兵弁或士绅,最常见的方式是差保合作,狼狈为奸,“地保与差役本属一气相连,平日间地保恐喝乡愚,苛派朘削,莫不借县差为护身之符。”(96)《论缉捕之难》,《申报》1883年1月11日第1版。例如,晚清州县衙门差役常持书有查禁花鼓的十禁牌至所属各乡镇藉查察为名敛钱,他们借查禁之名在地方上敛钱时,少不了要与地保合作,地保也乘机从中渔利。南汇县坦石桥镇八十图地保的做法是,每有十禁牌到来,差费即先垫应,然后地保向各店铺逐户挨收,任情需索,不遂其欲,则大言恐吓,“畏事者虑生枝节,只得照给,以求安静。”(97)《地保勒索》,《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68-269页。地保还会与地方巡勇营卒一起藉口查禁,借端勒索,甚至引起暴动。1887年正月上旬,宁波西乡庙社搭台开演串客,地保暗中勾结差役营卒,藉以拆梢,“声言奉谕拿捉,竟缧绁登场,扣住优伶”。当此际,观众兴浓,勃然大怒,筛锣聚众,喊叫强盗,乡民携扁担负耒耜不约而来,遂酿成殴打差役兵卒的暴动。(98)《串客滋事》,《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08-209页。差保借禁戏之际勒索,是晚清人所共知的弊政,在禁毁活动中,被查禁者只要“赂及差保,互相蒙蔽,可永无败露之一日。”(99)《论淫书翻刻之甚》,《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604页。据言,1890年江苏布政使黄彭年发起大规模查禁小说戏曲运动,差保乘机向坊肆索取规费,结果查禁效果大打折扣:“有差保向索陋规情事,以故书肆中鲜有将书板缴进者。”(100)《报纪蔡太守查禁淫书事书后》,《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576页。其实,晚清每一次查禁运动,几乎都有差保勒索或受贿其中,“遍贿地保差役,互相蒙蔽,官不得知。”(101)《淫戏盛行》,《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713-714页。
(四)地保还经常主动组织违禁。地方演戏往往承载着娱乐、酬神、敛钱、陋规、赌钱、商业等多种功能或诉求,地保是地方演戏活跃的组织者之一,他们尤其热衷组织获利既快且多的演戏聚赌。1907年7月,娄县小昆山十二图地保徐虎根等为首集资,演戏聚赌。(102)《谕禁演戏聚赌》,《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390页。1910年4月,浦东新场镇三图地保张晏伯与棍徒陶善生等商定,雇得金鸡大雅堂戏班,准备在镇演戏五天,并派人到上海邀集赌徒前往,以便开场聚赌。(103)《禀禁土棍演戏聚赌》,《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461页。如果地方上较长时间不演戏,地保无从获利,有的地保则招雇戏班来乡演出。常熟昭文县东南乡寡妇再嫁之前必先告知地保,地保则将欲再嫁之寡妇居为奇货、根据其年龄老少和容貌妍媸向男方索取酬金,俗曰粜囤米。寡妇再嫁寥寥之年,地保们则密召嘉兴花鼓伶人,往来各村,开台搬演,男妇聚观,藉以扩大寡妇再醮的机会。(104)《粜囤米》,《申报》1877年10月16日第3版。有的地保还会亲自登台搬演。1890年秋,上海二十九保三图地保张石根、李秀二人演唱花鼓,带头违禁。(105)《地保演唱花鼓荷枷》,《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25页。可以说,地保组织违禁对基层禁戏政策成为具文起着火上浇油的作用。
今见有关地保的禁戏记录多为负面,但这并非说地保中缺少认真执行禁戏之人,一些地保的确自觉查禁了不少违禁案件。1894年4月,宁波南乡定桥人藉社祭为名雇串客演唱,该地保阻之不能,赴县禀陈,将魏某拘获,重责枷示。(106)《查处串客》,《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39页。1898年12月,上海三十保六图地保禀陈查禁了诸翟镇演戏聚赌。(107)《禁止演剧》,《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282页。晚清地方官访知并禁止了大量演戏活动,相关记载虽然没有提及地方官访知违禁信息的禀报者,但这些禀报者包括地保则可肯定。但地方官和舆论几乎一致认为在禁戏活动中地保是得贿包庇、容隐不报的典型,他们应为屡禁不止现象负主要责任:“皆因兵役地保得规包庇所致。”(108)《力挽浇风》,《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72页。“皆由地保劣董从中受贿包庇所致。”(109)《查究聚赌》,《晚清报载小说戏曲禁毁史料汇编》,第385页。此类观点不无偏颇。从文艺管理思想上看,清代官方禁戏属于以禁为主的文艺专制管理思想,民间演戏往往包含酬神、娱乐、商业、合群等多重利益和诉求,已经融入了百姓生活日用,地保自己是百姓,每天要与百姓打交道,一味禁堵融入“百姓生活日用”的演戏注定收效有限,指望跑腿办事的地保遏止违禁风气,不切实际。从行政制度上看,地保的卑贱地位让素养较高者拒绝充任,操守较低者则乐此不疲,他们难免藉禁戏谋求私利,甚至带头违禁;而且官方让他们只干活不给工食,为生计着想他们也会设法违反禁戏政策,受贿、勒索、敛钱其中。总之,地保地位卑贱、整体操守较低且无工食待遇,指望他们自觉公正、尽职尽责地参与禁戏,近乎一厢情愿。让地保背负屡禁不止的“黑锅”属盲人摸象,没有洞悉清代地保制度乃至整个基层行政制度存在弊端的实质。尽管如此,地保在禁戏活动中较普遍地得贿容隐、借端勒索或组织违禁,从官方立场看,地保弁髦禁令,包庇勒索、组织违禁,禁戏屡禁不止;从戏曲发展来看,官方频繁的禁戏活动虽不利于民间演剧的发展,但并未阻遏之,民间演剧仍有较大的搬演空间。在禁戏活动中,地保既一定程度上执行禁令,但也会容隐、勒索或带头违禁,由此一定程度上造成禁戏政策实际上有张有弛地开展:即禁戏政策的存在,有利于地保人等容隐勒索、渔利其中,但禁戏政策若一直保持严禁态势,又不利于地保人等的敛钱肥己、从中谋利,若一直松弛,地保人等又可能遭到问责。于是,地保人等会设法让禁戏形势既不会太严格,也不会过于松弛;在一些地方严格,而在另一些地方松弛;在一个地方此时段严格,在另一个时段松弛;对有的组织者严格,而对另一些组织者弛禁。民间演剧就是在查禁的“雷区”中前顾后瞻、左闪右避,但大多能觅得搬演的舞台。地保对禁戏政策的执行和背离,既可见清代禁戏政策背景下民间张弛相间的演剧生态,亦可见清代基层社会治理参与者在利益、权力和制度之间复杂而微妙的互动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