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军杰
乡土中国是费孝通先生对中国传统社会形态的一种客观化阐述(1)费孝通:《重刊序言》,载《乡土中国》,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第5页。,是认识中国、理解中国的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分析思路,也是在与世界交互中探寻中国本土性重构的一种重要论说。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中国城镇化率由1978年的17.9%快速攀升至2019年的60.6%,城镇常住人口由1.72亿快速增至8.48亿(2)《中华人民共和国2019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中国统计》2020年第3期。,在统计意义上实现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3)“城乡中国”是一个相对于“乡土中国”的概念,是对中国整体社会形态的一种描述,而非对应于空间意义上的城市中国。参见周其仁《城乡中国》(修订版),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赵旭东《城乡中国》,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8年;刘守英,王一鸽《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中国转型的乡村变迁视角》,《管理世界》2018年第10期。的重大转变。但是,从城乡分治到城乡统筹再到城乡一体、城乡融合,中国城乡关系的认识规律与社会实践的历史演进,一再印证了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的转变是一个复杂的、动态的社会变迁与转型过程。在这个宏大叙事中,乡土中国与城乡中国的交锋乃至冲突或许只是长时段中的小插曲,但究竟以什么文化及其价值为准则或目标来确立中国社会、文化、国家的变革方向(4)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下卷第二部《科学话语共同体》,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292页。,构成了转型期城乡中国本土性重构的一个命题。
中国戏曲是乡土中国最具普及度和影响力的文化事象,对稳定和传达“我之为我”以及“何为我们”的文化认同与身份归属有着特殊意义。中国戏曲史上发生过多次“消亡”与“复兴”的大规模论争与实践,几乎所有剧种都经历了从诞生、发展、繁荣到式微再几经反复的过程,不同时期不同剧种的兴衰变化已是一种不证自明的规律。但在经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短暂繁荣之后,中国戏曲迅速跌入低谷并承受巨大的生存压力,尽管之后其逐渐被纳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范畴,“现代性与本土化的互动”(5)傅谨:《二十世纪中国戏剧的现代性与本土化》,《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构成了中国戏曲向何处去的一种张力。据全国地方戏曲剧种普查,全国登记戏曲剧种348个,较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戏曲志》编纂,60个剧种已经消亡或濒临消亡。(6)“全国地方戏曲剧种普查成果专题新闻发布会”,文化和旅游部官网,https://www.mct.gov.cn/vipchat/home/site/2/287/,访问日期:2020年12月22日。原上海戏剧学院院长余秋雨甚至以地方戏曲为例提出“文化淘汰论”,认为文化被淘汰“腾出创新空间”,是“一个生存竞争的自然过程”。(7)余秋雨:《文化被淘汰不是坏事,淘汰腾出创新空间》,《人民日报》2011年2月11日第B04版。该论点甫出即引发学界特别是戏曲界的声讨和质疑,几乎所有反对者都强调不同剧种所具有的“同等的人类文化样态价值”(8)参见陈才《余秋雨是在毁戏曲》,《深圳商报》2011年2月14日第C03版;廖奔《为地方戏说几句话——兼评余秋雨先生“文化淘汰论”》,《中国戏剧》2011年第6期;张勇风《也论地方戏——兼与余秋雨廖奔两先生商榷》,《戏剧艺术》2012年第4期。。但必须正视,在中国社会形态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的转变进程中,根植于乡土中国的中国戏曲所遭遇的困境已完全不同于中国戏曲史上某个剧种的兴衰反复,其作为一个整体亦面临由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的根本性转变。
中国戏曲生于乡土中国,盛于乡土中国,很多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戏曲是乡土性的,而忽略了其发展生态的流变性及戏曲本身的发展性。城乡中国不是乡土重建的简单循环,而是对新时代城乡中国整体社会形态的重构与再创造,它将从根本上改变乡土中国的社会性质,建构转型期“城乡中国”新的历史叙事,对中国戏曲发展生态构成了重大变革。
第一,城乡中国伴生的全球意识、现代意识、城镇意识,改变了中国戏曲相对封闭的内循环生态。中国戏曲孕育催生于乡土中国的发展生态,并成长壮大于乡村社会。梁漱溟认为,“中国社会是以乡村为基础,并以乡村为主体的;所有文化,多半是从乡村而来,又为乡村而设。”(17)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0-11页。也正是在长期乡村草台的流动演出中,中国戏曲形成特别贴近农民、特别能营造气氛的文化特质。值得注意的是,乡土中国的戏曲也有城乡的分野与交互,高雅如昆曲亦有“正昆”与“草昆”之分。一般意义上的艺术之争显然无法概括戏曲史上花雅之争的全部内容,其中亦包含了城乡之争的丰富内涵;传统戏院、茶园、庙会、堂会等演出场所,亦具有某种程度的城市性质和公共性质。英国学者施祥生、美国学者郭安瑞将中国戏曲置于更广泛的社会历史进程与都市文化政治网络,(18)参见[英]施祥生《沪剧:现代上海的传统戏曲》,赵玥译,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9年;[美]郭安瑞《文化中的政治:戏曲表演与清都社会》,郭安瑞、朱星威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为我们构建了北京、上海等大都会富于竞争性、流动性的戏曲活动场域。所不同的是,城乡中国的戏曲,其演出内容不再反映城乡中国的精神价值,演出的时间安排也不再遵循节气农事安排,重构进程中的生产生活方式和节日体系使得中国戏曲演出活动空间发生巨变,从根本上动摇了中国戏曲原生态相对封闭的内循环。
正在进行的城镇化通过“合村并居”“农转非”等多种形式,急遽推动乡村向城镇的批量转化。戏曲作为其流布区域曾经流行的大众文化,作为乡村社会最为亲切的文化记忆,在新的城乡精神家园的建设中有很明显的优势。尽管傅谨、楼宇烈等认为,中国戏曲应坚持“文化守成”的文化策略,很多戏曲剧种在这个时代应被视为“博物馆艺术”(19)傅谨:《薪火相传: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理论与实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63-68页。。但是,城乡中国解构了戏曲起源与赖以发展的乡土社会,发展生态的变革必然要求新时代中国戏曲做出相应的调整。但在进化论的线性逻辑下,中国戏曲这一乡土文化在城镇化这个所谓的更高形态上的文明存在和发展方式面前,总是以批判甚或撕裂的方式呈现。这很可能造成旧的伦理观念、价值观念等文化范式被打破,而新的社会关系、文化观念等文化生态尚未形成,造成城乡中国的文化虚无或价值真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戏曲作为一种乡土文化,构成了新时代公共安全风险不确定性中的某种社会安全。
第二,由此引发的生产变革、技术创造和制度变迁,改变了中国戏曲活动的泛文化生态。城乡中国打破了戏曲流布区域原有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网络,加快先进生产技术与管理方式向农村的拓展延伸,构造了戏曲活动泛文化生态的变迁。“变迁虽然在一方面引起解体,同时却含有一种新生命的诞生”,(20)[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67页。这是历史的辩证,也可引申为文化的辩证。正如乡村社会曾是戏曲最重要的活动场所,流动戏台曾是戏曲最主要的“活动剧场”,但剧院规模的扩大和条件的改善便利了戏曲在城市空间的展演;灯光、字幕、数字技术等新的技术应用,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戏曲虚拟化、程式化的表现逻辑,也为戏曲的现代化表达拓展了新的空间和范式;不同级别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体系和代表性传承人体系,以制度的形式向社会传达对所谓正统与非正统戏曲的扬弃,这些都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戏曲的变迁轨迹与行动方向。
过度抬高或贬低中国戏曲的存在价值,都有可能扭曲城乡中国戏曲的定位,泯灭其提升本土居民幸福感的本意。黄宗智极富洞见地提出小农经济的“内卷化”(21)[美]黄宗智:《小农经济理论与“内卷化”及“去内卷化”》,《开放时代》2020年第4期。,中国戏曲也存在某种程度的“内卷化”。伴随城乡中国戏曲不断提高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投入,虽然其经济效益或有增长,但人们的满足感、幸福感却未必同比例提高。更重要的是,在城乡中国多元文化的交织碰撞中,人们对以戏曲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需求并没有淡化,闲暇时间的增多反而使得人们对公共文化空间有着更强烈的需求。失去土地或部分失去土地的农民对戏曲依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这或也是他们对城乡中国的文化本土化的某种回应。正如本尼迪克特所言,每一种文化都是独特的,因而根本不存在文化实践的普适性规范。(22)Ruth Benedict,Patterns of Cultures,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1934, pp.278.因此,中国戏曲在城乡中国的存在价值应由当地人(自我)来决定,外在力量(他者)不能以国家、民族或市场的名义凌驾于文化实践的本土意志之上,主观认为某种戏曲具有非典型性和非代表性而就此剥夺其生存权与发展权。对当地人而言,地方戏曲是最为亲切的土语乡音,也是最具文化归属与身份认同的公共性社会文化活动。这种价值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也是外部力量无法真正感悟的,这或许也正是文化多样性的最初意义。但我们也要避免过于夸大戏曲的文化意义,甚至完全摒弃戏曲的商品逻辑,将之置于道德的神坛之上,这实质上反而是对城乡中国戏曲多元价值的一种扭曲。
城乡中国变革了中国戏曲的发展生态,亦打开了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新城乡空间。从“乡土”到“城乡”,中国戏曲的文化性质、活动重心、文娱地位、供需对接都发生了显著变化,也彰显了中国戏曲从“乡土”到“城乡”的传承性与发展性。
近代以来,“传统/现代”构成了中国社会变迁的主流解释框架。现代化概念的提出,不只是术语的改变,也是“一种见解上的改变”(23)冯友兰:《冯友兰文集》(第四卷),长春:长春出版社2008年,第155页。。现代化并不只是以现代之名对所谓落后的传统的现代性改造,更重要的是通过对中国文化的改造实现“去西方化”和“再中国化”。这不仅为社会转型的“中国道路”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也构成了由乡土中国向城乡中国转变进程中一种积极的文化应对,并凸显出“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对话与冲突关系。这对关系很容易走向两个极端:一是以“现代”为坐标的传统批判。这种批判以现代尺度为最高标准,视戏曲传统为与现代对立的历史遗留,亟待现代性的改造乃至新的创造。二是以“传统”为坐标的现代批判。这种批判认为传统是戏曲的最本质存在,现代化的探索必须以传统作为价值评判的最高标准。不可否认,戏曲传统有强大的历史惯性,现代性改造也有强烈的时代诉求,摒弃传统批判或现代批判的极端倾向,以“美丑之辨”替代“新旧之分”,或许可以超越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
如果从更广的视角来说,中国戏曲由传统向现代的转换是一种历时性的实践系统,现代化其实是中国戏曲发展史上变迁更新的当代延续。历史上曾出现或现在正在进行的创作集约化、戏曲都市化等潮流或倾向,必然有其积极意义。戏曲表现形式从“现场——碟片——网络”的不断变化,“戏曲+电视”“戏曲+互联网”等新型戏曲业态的兴起,重构了地方戏曲现代传播的生命张力,推动戏曲由剧场式的小众传播转向网络式的大众传播,是技术进步下戏曲现代化的显著表征。但也需正视其可能造成剧种自身精神内蕴的严重缺失,戏曲民间气质的淡化或同化(24)何筠:《剧种危机——另一种视角下的戏曲危机》,《戏剧之家》2009年第2期。甚至有可能导致某些戏曲剧种濒临或实际消亡。
中国戏曲是沿袭于乡村社会的“公共生活”,与乡土社会具有天然的联系。但正如法国社会学家孟德拉斯20世纪70年代就注意到的,传统意义上的农民正走向终结,(25)[法]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李培林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1-6页。中国也概莫能外。中国农民是否会完全走向终结尚未可知,但我国行政村数量由1985年的超94万个锐减到2019年的60.2万个,(26)“扎实开展全国农村集体资产清产核资工作——农业农村部有关负责人答记者问”,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农村部官网,http://www.moa.gov.cn/xw/zwdt/202007/t20200710_6348455.htm,访问日期:2020年12月10日。中国农村的消逝已是一种显性的趋势。快速推进的城镇化侵蚀着传统乡土社会的自然边界、社会边界和文化边界,“农村城市化”“农民市民化”“农业工业化”等带有明显城市中心主义的价值预设,深刻影响着中国乡村社会发展变迁的“城市导向”(27)文军、吴晓凯:《乡村振兴过程中农村社区公共服务的错位及其反思——基于重庆市5村的调查》,《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城市被视为一种高于乡村的更高阶的文明形态,乡村则因其“落后”而需接受现代性的改造。特别是当传统农耕文明形态下自给自足的传统生产逐渐被工业生产形态下分工与专业化的现代生产所更替,相对分散的小村落逐渐被相对集中的社区所取代,城乡之间流动的人员、信息、商品更是推动了文化的流动。相应地,戏曲的主流受众由乡土中国的乡民变成了城乡中国的“乡民+居民”,戏曲的主流舞台由乡土中国的乡村变成了城乡中国的“乡村+社区”,这些都深刻改变了戏曲的活动重心。
中国戏曲是乡村社会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因子。通过戏曲传播历史知识、文化传统及灌输道德观念,对乡民的价值观形成起到了比单纯的说教和文字所无法比拟的作用。(28)David Johnson, Andrew J.Nathan, Evalyn S.Rawski,Popular culture in late imperial China,Berkeley &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5, pp.182-185.由乡土社会向城乡社会转型的过程中,乡土社会传统的邻里社会性交往逐渐减少,反而有可能催生新的公共性的社会交往需求。由城市主导和表征的城乡社会居民,特别是“农转非”群体,对源于乡土的戏曲有一种特殊的偏好。在现代公共文化体系建设、现代文化市场体系建设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体系建设的体制机制创新下,戏曲不仅是不同级别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重点,成为“文化下乡”“文化进社区”等公共文化活动的重要内容,它也是本土特色文化产业的必然构成。面对一个新的文化市场和新的空间场域,如何既保证戏曲的乡土气质和文化特性,又满足新观众群体的文化消费心理需求,已然成为中国戏曲城乡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基本矛盾。
中国戏曲可以说是乡土中国文化娱乐的绝对霸主,是乡土中国文化民生的最基本保障。即便厉行禁戏如雍正者,也认为“有力之家祀神酬愿,欢庆之会,歌咏太平,在民间有必不容已之情,在国法无一概禁止之理”(29)《清实录·世宗实录卷六十七》(第七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25页。,从官方层面认可了戏曲文娱价值的积极意义。无论是娱神还是娱人,都是戏曲文娱价值的外化。但乡土中国与城乡中国之间存在巨大的文化鸿沟。互联网络、影视游戏、休闲会所、流行音乐等新文化事象,不仅迅速占据了人们相对稀缺的闲暇时间,甚至有可能从根本上消解戏曲的本质特征与属性,加剧城乡中国戏曲发展的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中国戏曲在整个文化娱乐格局中逐渐由中心走向边缘,在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的变奏下居于被动的劣势地位,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作为多元文化的组成部分,城乡中国也为戏曲提供了新的发展空间。在以快餐消费和机械复制为表征的现代话语下,人们长期处于高强度的工作压力和快节奏的社会生活之中,面临一种无意义的忙碌感和无价值的虚无感。绝大多数人享受他人的陪伴——他们是这样一种社会性的存在,喜欢感觉自己是群体中的一员。(30)[美]吉姆·帕特森、吉姆·亨特、帕蒂·P·吉利斯佩等:《戏剧的快乐》(第8版),张征、王喆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3年,第16页。戏曲作为一种兼具“在场性”和“归属感”的休闲娱乐,是流布区域集体性的文化记忆和群体身份认同的文化符号,具有其他文化娱乐不可替代的“灵晕”。再者,戏曲本就是海纳百川的,具有不同声腔、不同剧种移植、改编与创新的传统,可以说具有与其他多元文化融合互动的天然优势。不同的价值理念、艺术形式和舞台元素,拓展了戏曲的表现形式、呈现手段与表达空间,也为戏曲表演创新和业态更新提供更多的可能。如果摒弃门户之见,借鉴不同文化的表现手段和表达技巧,按照城乡观众需求改编、创作能够聚焦乃至放大戏曲特质的新剧目,完全有可能创造出戏曲新的表现形式和新的表演特色,最终生成多元文化汇聚的新时代中国戏曲,在城乡中国新的文化娱乐格局中占据特殊地位。
乡土中国是一个熟人社会的差序格局,社会关系“是私人的增加”(31)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第29页。,建构了一种本质上是内向型的社会经济网络。城乡中国的社会关系也是私人关系的增加,但这是一种基于非熟人的、分工与专业化的私人关系,本质上是外向型的社会经济网络。无论是乡土中国还是城乡中国,供需对接都是保障戏曲活动持续性的内生逻辑。它不仅是经济的加速器,也“无情地割断人们与种种社会群体之间的伦理纽带”(32)王绍光:《大转型:1980年代以来中国的双向运动》,《中国社会科学》2008年第1期。。只不过乡土中国戏曲的供需对接,是一种集资支付或转移支付的市场逻辑,更像是一种集体性的公共文化生活,对乡土社会团结与整合具有突出的意义。即便是乡土中国的城市剧场,也“虽有出资观剧之事实,而无出资观剧之名称”(33)齐如山:《中国剧之组织》,载《中国古戏台建筑》,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81页。,凸显了戏曲的集体性和公共价值。而城乡中国的供需对接,则更多体现于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直接的市场关系,这是一种个体的、私人的关系,呈现消费文化的特点。
但城乡中国也不完全是“消费文化”,把戏曲活动完全简化为市场逻辑是片面的。中国戏曲所蕴含的文化认同和身份归属的双重意义,亦需要我们正视戏曲的公共属性。作为一种文化民生,戏曲从来都是公共文化服务不可或缺的有机构成。即便是美国这样高度商业化的社会,“真正的戏剧竟是以‘非营利性’‘非商业性’的理念,以‘向社区提供文化服务’‘向民众介绍戏剧艺术’的方式存在着”。(34)王晓鹰:《主流戏剧、经典示范、非赢利性——关于国家话剧院艺术定位的思考》,载《从假定性到诗化意象》,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381页。以观众需求为导向的“非营利性”“非商业性”,以政府、企业或个人买断的形式实现公共性的文化福利,构建了城乡中国新的社会团结与整合方式,这也是乡土中国戏曲集体性供需对接的一种延续。公共导向的公益性“事业路线”与个体导向的经营性“产业路线”的共演,最大程度满足多元化的消费群体(包括作为集体的消费者和作为个体的消费者),最终构建起新时代中国戏曲发展的完整格局。
无论是城乡中国对戏曲发展生态的变革,还是戏曲由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的转换,都导向了新时代中国戏曲向哪里去的现实命题。从社会融合、多元参与和共享发展三个维度,向我们呈现了城乡中国戏曲包容性发展的新图景。
由乡土中国的戏曲转化为城乡中国的戏曲,首先要考虑转化的目标以及由此引发的行动导向。这个目标可以是结果性的或过程性的、保护性的或发展性的,其引发的行动导向可以是文化导向、公众导向甚或经济导向的。上述目标和导向不是简单的历时性关系,也不一定是二元对立的关系,完全可以是一种文化的两种叙事甚或多种叙事。过度抽象化城乡中国的统一性,淡化城乡中国内部的不一致性和复杂性,是不符合复杂化的现实叙事的,这也使得城乡中国的戏曲往往面临诸多实践悖论。虽然城乡中国纵向的科层制网络和横向的社会网络为社会融合提供了系统支持,但人口的流动也是文化的流动,社会网络的异质性增强了城乡中国内部整合的不确定性,这对戏曲的生产能力、传播能力与消费能力构成挑战。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乡、中心与边缘、集体与个体乃至全球与本土,多组张力在戏曲由乡土中国向城乡中国转向的进程里集中爆发。面对如此复杂的社会问题,社会融合成为国家文化治理的主旨目标,直接导向城乡戏曲由地域认同向文化认同的深层次转变。
当然,任何一种文化的转化与定型都需要时间的积淀,任何一种社会融合发展观的落地与成熟也需要一定的探索与积累。戏曲在城乡中国的多组张力,需要多元化的戏曲供给,也需要戏曲本身的融合:其一,传统与现代的融合。传统不仅联系着过去的历史,也联系着当下的现实,并“通过行动延续着传统的记忆”(35)[美]E·希尔斯:《论传统》,傅铿、吕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9页。,戏曲同样需要在继承传统基础上的现代化阐释和创意再生。其二,乡村与城乡的融合。从大众日常生活实践的变化出发,根据戏曲消费群体结构的变化和消费方式的变化,有意识地增强戏曲的都市生产、传播与消费,推动戏曲发展城乡不平衡向城乡再平衡的转变。其三,中心与边缘的融合。根据文化的相似性或互补性,戏曲不仅要与大众文化相融合,也要与其他行业深度融合,形成相互关联的“戏曲+”产业聚落,为城乡中国的戏曲寻找和创造更多的可能性。其四,集体与个体的融合。化解乃至整合复杂化的分歧,在个体与群体之间、不同群体与群体之间找到共同点,继续担当地域群体精神归属和身份认同的文化介质。此外,新一代的技术创造引领了新一轮的文化创造,线上的戏曲生产、传播与消费可以带来新的体验,线上与线下的融合也是社会融合很值得关注的趋势。
由于“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3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9页。,包容性发展首先是人的发展,尤其瞄准金字塔底部的弱势群体。虽然乡土中国也会经历周期性的治乱平衡,(37)朱战辉:《城乡中国:乡村社会转型中的结构与秩序》,《华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但这种冲击是乡土中国内部结构的动态变化,乡土中国的社会性质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城乡中国则不然,原子化的社会与公共性的戏曲演出、流动的人口与戏曲的本土化表达等构成了新的矛盾,对乡土中国传统的超稳定结构造成强烈的冲击。实际上,城乡关系从来都不是单向度的,它们是双向互动的,但这种互动很显然也是不均衡的,在物质层面上或许城市更强势,在文化精神层面上乡村则有天然的滞后性。这更进一步加深了城乡戏曲发展的不平衡性,也增加了城乡戏曲包容性发展的复杂性。
共享发展是中央部署的五大发展理念之一,指向“让生活更美好”的公共福祉。但共享发展不是城乡之间毫无差别的绝对平均,而是一种城乡之间机会平等、公平参与的民生诉求,这也正是包容性发展的核心要义。作为一种沿袭于乡土中国的“公共生活”,戏曲活动或由村民集资、或由乡党出资,包括戏迷自娱或服务乡里的业余班社,均超越了经济功利性,但广泛活动的戏团则显然是经营性的,在群体性的公共活动中达到公共性与产业化的某种平衡。只是,由乡土中国向城乡中国的大转型过程中,新的城乡空间很容易在这个重构的动态过程中产生“失衡”。尽管活跃的市场有助于提高效率,但“一个完全失去社会调节的市场力量是十分野蛮的力量”(39)[匈牙利]卡尔·波兰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冯钢、刘阳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页。,政府的介入特别是对公共品有效供给的介入已成为一种广泛的共识,这也客观上为戏曲的市场化培育了庞大的消费群体。既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性作用,又发挥政府对文化民生的基本保障,通过均等化与市场化的双重机制,有效满足城乡居民本土化的文化需求,也是城乡中国促进社会融合与多元参与的一种有效路径。
均等化与市场化是中国戏曲公平与效率的理性选择,亦高度契合戏曲兼具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功能属性。它们不是简单的对立关系,均等化涉及活动主体的盈利性,市场化也包含了文化民生的公共性,它们之间并没有一个绝对的界限,共同导向了城乡中国戏曲的公共性与产业性。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城乡之间发展的不平衡性,基础设施、养老保险、公共服务等诸方面城乡双轨制造成的不平等,很自然地影响到文化供给与消费上的非均等化。但均等化与市场化指向的成果分配上的利益共享与收益最大化,又对城乡文化的均等化提出了原则性的要求。可以说,共享发展理念下的均等化与市场化是一组协同关系,以社会力量增加公共品供给,兼顾促进社会公正、分配公平和实现公共品供给的有效资源配置,实现戏曲公共需求的市场化供给,形成一种以公共品供给为指向的伙伴式公私合作关系,也建构了一种新的均衡关系。
城乡中国是乡土中国之后一种新的社会形态,但在相当程度上还保留着乡土中国的某些底色。中国戏曲作为乡土中国具有代表性的文化事象,不仅是艺术的、地理的,也是社会的、文化的,亦面临从乡土中国戏曲到城乡中国戏曲的根本性转换。只是此中国戏曲非彼中国戏曲,无论是发展生态与泛文化生态,还是生产与消费、内容与形式,都发生了很大程度的变化。城乡中国戏曲资源与要素流动的不平衡不充分,亦客观导向了城乡中国戏曲发展的不平衡不充分。作为一种学术的回应,无论是面向中国的近60.2万个村落,还是面向中国的近七百座大中小城市,都有相对严肃的农村戏曲或都市戏曲研究,但相对缺乏将城乡中国作为一个整体的戏曲向哪里去的讨论。将中国戏曲放在从乡土中国向城乡中国转型的大背景中,由包容性发展视角出发思考城乡中国戏曲再生产,这也是摆脱西方“凋敝的农村和繁荣的城市”二元结构存在(40)William A.Lewis,Economic Development with Unlimited Supply of Labor,Manchester School, 1954,22(2).,探索构建新型城乡关系中国道路的一种积极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