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纳的国家主义“边疆假说”述评

2021-03-08 17:07匡自明刘会柏
文山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国家主义特纳移民

匡自明,高 瑞,刘会柏

(1.云南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4;2.宜宾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 宜宾 644000;3.西南林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 昆明 650224)

特纳作为美国“边疆学派”的创始人,凭借其对美国西部的研究引领了一个时代的潮流,他在1893年发表的《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性》一文全面阐述了边疆思想,正式标志着特纳开始了对“西部边疆”的全面研究。实际上,在特纳阐述边疆的时候,“西部边疆”的开发已经宣告完结。就如特纳引用1890年的人口普查报告中描述的情形那样“一片原本无人定居的区域,已经被一些各自为政的定居点所占据,所以谈不上还有什么边疆”[1]1。因而,特纳对美国边疆的研究是一种历史性的阐释。特纳这样表述自己对于历史的认识:“每个时代都试图形成它自己对于过去的观念。每个时代都根据它那个时代最重要的问题而重新书写过去的历史”[2]。特纳致力于书写的历史正是一部美国历史,是摆脱欧洲影响的美国历史。围绕边疆究竟如何影响美国发展的问题,特纳在学术思考上表现出鲜明的“国家主义”立场,着眼于国家建构和国家发展的至上性、整体性。这对于新时代我国边疆治理现代化建设具有深刻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一、特纳边疆研究的“国家主义”立场缘起

“就边疆研究的国家视角审视,其本质是从国家的角度来看待、界定和认识边疆”[3]。特纳着眼于美国国家发展的历史去思考美国“西部边疆”,以美国和美国人的视角来研究边疆对美国历史与国家发展的作用,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国家主义”立场。他以社会进化的角度观察美国,认为“美国史不应被看作是事件的连续,而应被看作是社会的进化”[4],这种进化是在美国民族国家的政治疆界内完成的;指出美国发展尤其是美国“西部”发展是一个有别于传统“欧洲模式”和简单“日耳曼模式”的发展。在此意义上,特纳被看作是一个“国家主义”和“国家民族主义”者,正如凯文·乔恩·费尔南伦德教授指出国家中心主义是特纳的一个认识立场,他的兴趣在于那种美国“合众为一的国民性”[5]。当然,特纳学术思考的“国家主义”立场并非自然而然形成,是其在独特成长经历、自我学术思考、爱国主义情怀和美国国家需要的综合因素作用下产生的。

特纳独特的成长经历在其国家主义立场的形成中具有影响力。特纳1862年出生在威斯康星州一个叫波特奇的小村庄,这里曾是古老的皮货贸易商道的必经之地,也是边疆的前沿。在特纳出生之际,威斯康星州实际已经走过了一个时代。特纳青年成长的年代,恰逢1862年美国颁布《宅地法》及其所掀起的西部开发热潮,他目睹大批移民前往西部拓荒、垦殖,看到“西部边疆”的拓殖对美国国家发展的推动作用。因此,“他的家庭和威斯康星中部的半边疆环境”给予他后来职业形成和研究视野产生了深深的影响。在比林顿看来,正是特纳的强烈乡土情结,塑造、完善并强化了他的国家主义观念[6]。使特纳始终坚信,是“西部边疆”的拓殖支撑了早期美国国家建构和国家发展。

特纳自我的学术思考是其确立国家主义立场的关键。特纳青年成长见证的“边疆西移”使特纳认识到“西部边疆”在美国发展中的作用和历史地位,持续对“西部边疆”进行学术关注和思考。事实上,特纳并不否认欧洲对美国东部的影响,但他认为美国之所以为美国,并非生源论所主张的美国文化是欧洲文化的变体。随着特纳对西部的重视与研究,他在1893年发表了那篇一生最为重要的论文,这篇论文也涵盖了他一生大部分的观点,并且开创了美国的西部史学,从而使他坚信美国历史与其他国家的历史进程有不同之处,突破了“欧来说”和“生源论”的史学观念,为美国文明的形成提供了另一种崭新的解释。特纳认为美国的历史在西部,“直至今天,美国历史很大程度上是对于大西部的拓殖史”[1]1。

特纳的爱国主义情怀是其形成国家主义立场的情感基础。在卡尔·贝克尔看来,特纳来自中西部,那里的“朴实的爱国主义”无疑是经过多次精炼的。当亚当斯说美国制度是“很健全了”的时候,那种对美国一片深刻的忠诚之心使他感到“愤慨”。而特纳后来也曾回忆道,“边疆理论简直就是由于我的愤慨而发出的一种反应”[7]。以致特纳在提出“边疆假说”的过程中,选择性地忽视了对“边疆”这个语词的词源考察,而是出于构建一个相异于欧洲的整体美国史的目的,仅是借用了美国人口普查局描述的对边疆的人文地理界定。显然,当特纳构建“边疆假说”的时候,他的目的是为美国人提供一个可以贯穿全部历史的整体主题,包括美国建国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

美国国家建构的需要是其产生国家主义立场的时代背景。特纳所处的时代,“西部边疆”的拓殖已经完成,“无主土地”已不复存在,“边疆消失之后,美国历史的第一个时期也随之拉上了帷幕”。美国正步入新的历史时期,面临着新的变化。在经济上,面临着从自由资本主义到垄断资本主义的发展;在政治上,社会运动兴起,美国国家制度、立法在不断调整以适应变化了的情况;在外交上,美国需要摆脱欧洲的影响,维护美国自己的国家利益和开辟自身的发展道路。在“生源论”之外,亟待另外一种声音来解释美国的国家发展,阐释美国国家历史和国家构建。因而,特纳对“西部边疆”的研究应运而生。

二、边疆凸显美国国家特性

特纳以一种“国家主义”的立场来认识边疆,从国家的视角对边疆进行研究、考察,追问边疆究竟带给了国家什么影响,着眼服务于美国历史阐释与国家发展,即美国的国家特性。在特纳的分析框架中,美国国家特性的凸显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边疆使美国摆脱了欧洲的影响,避免了美国成为欧洲的美国;更重要的是正因边疆才造就了一个全新的美国,一个与欧洲文化截然不同的美国,美国文化特性的本土根源在于“西部边疆”。另一方面,边疆增强了美国的国家主义和国家认同,是边疆真正地造就了一个相异于欧洲政治文化的美国。

首先,是边疆拓殖造就了美国历史。特纳在《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性》一文中开宗明义地谈到,“直到现在,一部美国史大部分可说是对于大西部的拓殖史”。特纳认为,“边疆之于美国,就如地中海之于希腊,新的经验、新的制度和特殊活动,都是在边疆的影响下进行的,边疆对二十世纪的美国,正如十九世纪美国之于托克维尔时的欧洲”[8]222。当然,特纳不曾否认大西洋沿岸对于美国的影响,但他指出大西洋沿岸的影响仅仅是在最初始阶段,即在美国初期成立的十三州时期,也就是在边疆扩展还未到达大西洋河道的上游时期。特纳认为,由于西部与东部之间、与大西洋沿岸地区之间存在着山脉的阻隔,促使西部自然地成为一体,天然地赋予了这一区域显著的美国特征;特纳更是表述道:“西部地区本身也基于国家化趋势而团结一致”[1]26。同时,特纳提醒人们也要重视西部的拓殖以另一种方式减少了对欧洲的依赖,伴随着边疆的开拓及其新城镇的发展,海滨地区尤其是南方逐渐摆脱了对英国工业消费品的强烈依赖,逐步实现了依靠西部新城镇来供给。还须注意到,这不仅摆脱了对英国或者欧洲的依赖,也避免了欧洲对美国的贸易榨取。边疆拓殖带来的这一切变化,让特纳认识到,只有“西部边疆”能够解释美国,“边疆是美国化最快速和最富有成效的地带”“边疆的开拓就意味着逐渐摆脱欧洲的影响,和增强美国的特征”。这样看来,美国不再是依附于欧洲的美国,而是美国的环境产生了美国。

其次,是边疆发展培育了美国本土文化。有学者对特纳的“边疆假说”与美国的文化之间关系有这样的表述:“‘边疆假说’与实用主义哲学体系的诞生同属美国文化独立的标志性事件”。[9]实际上,伴随着边疆的开拓,移民们与新发展起来的州都逐渐改造了原有的欧洲文化,培育和发展出适应美国环境的文化。因为特纳认为,边疆的环境对于移民来讲是太过于糟糕,新来的移民和新开拓的土地需要一种新的适应关系,他们就不得不改造原有的欧洲文化,接受边疆环境提供的一切条件。甚至于特纳还说,荒野征服了移民,并且脱下他文明的外衣,即褪去了移民那种贵族般柔弱的生活方式和欧洲式的着装与思维,给他穿上打猎装和鹿皮靴。特纳表述的边疆发展了相异于欧洲的美国本土文化,表明了美国文化不同于欧洲文化,在边疆的开拓中逐渐改造了原有的欧洲文化,以及是在美国的环境中改造出并发展了本土文化。有学者谈到,“边疆假说”也就是想要说明美国文化的本土根源,并不是如“生源论”所宣称的仿生于欧洲。实际上,“特纳认为,在征服西部荒野的同时,移民也不得不适应西部蛮荒的环境,这两者同等重要”,也就是说,在“西部边疆”中,“是西部自然环境赋予美国社会不同于欧洲的特点”[10]。

第三,是边疆社会增强了美国国家主义和国家认同。在论证了“西部边疆”使美国逐渐摆脱欧洲的影响后,特纳也关注到,边疆同样增强了美国国家主义,促进了美国国家认同。对此,特纳提出美国国家主义是由边疆培育的主张。这不仅是由于边疆对有关土地、关税和内陆改进方面给予国家立法的压力,而且是由于边疆对来自东部和欧洲的各民族的同化作用。特纳直言:“如果有人想要了解为什么今天我们会是一个国家,而不是一些各自为政的州的聚合体,他必须研究这个国家的经济和社会基础”[1]13,这样的经济和社会基础恰好归属于边疆的开拓。在哈里·克兰布鲁克·艾伦教授看来,特纳眼中的边疆有一种国家主义化的趋势,因为它涉及了州与联邦的关系,除开最初的十三州,其余各州均在合众国的庇护下长成起来的,因而使它们的公民对整个国家所怀有情感超过他们各自的州。特纳深谙此道,他引用拉马尔在卡尔霍恩纪念碑落成典礼上的致辞:“1789年各州是联邦政府的创立者;1861年,联邦政府是大多数州的创立者”[11]。实际上对西部领地,实现从“自治”到“监护”的过程是国家权力在西部的制度安排,“准州”成为西部领地到平等州发展的重要一步,构成了美国国家建构的重要一环。在这一历史过程中,联邦政府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发挥了重要的功能,一方面确立了新州与联邦的关系;另一方面,也因此强化了公民对联邦的认可,形成了美国国家认同。另外,特纳也认为西部拓殖中对印第安人问题的处理过程克服了狭隘的观念,加强了西部各州和领地之间的相互协作,从而培育了国家主义。对于特纳的这些观点,美国历史学家厄尔·波摩罗伊有深刻的认识:“西部不仅为特纳提供了新资料和综合这些资料的新天地,而且提供了关于国家发展的特殊过程的新解释”[8]208。这正是特纳对西部如此看重的原因,也是他对“西部边疆”凸显美国国家特性的深刻认识。

同时,西部边疆拓展所培育的国家主义还伴随着法令的颁布和对公共土地的处理。国家在西部拓殖的过程中颁布了一系列的法令,包括1785年通过的土地条例,1787年《西北准州地区条例》,1787年《西北法令》,1800年《土地法令》和1862年《宅地法》等等。这些法令都围绕着土地问题的处置而展开,其中1785年土地法令则是美国独立之后颁布的第一个关于公共土地出售的法令,按照低价出售公共土地;并且,它基本确立了美国西部公共土地出售的基本制度;[12]而在1785年之前,还颁布过一个1784年法令,这个法令主要是关于未来新建的州和已有旧州的一种协定,基本确定两者相互平等的原则,也就是说“美国应当是各个州的联合”[13],维护了州与联邦的关系。而1787年《西北法令》则是确定了处理其西部土地的原则,这对其后西部土地的开发和新州的建立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其中包括了新州的建立,移民的人数,议会的设置等。[12]而1862年《宅地法》则规定美国公民凡是年满21周岁,免费或缴纳10美元即可领取160英亩土地,耕种五年后,即可归其所有。[14]这些法令的颁布伴随着边疆的开拓而施行,极大地刺激了移民对边疆拓展的积极性,也奠定了对公共土地问题和新建州问题的处理原则。正是对公共土地的处理让移民感受联邦国家存在的重要性,是联邦而不是某个州颁布法令对土地的处理,使移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美国人而不仅仅作为某个州的居民。在边疆的开放环境和极强的流动性中,移民的迁徙摆脱了地方主义的影响,从而增强了国家主义。

三、边疆拓殖建构了早期的美国国家

从早期美国国家建构和国家发展来认识边疆,是特纳的一个重要立场。特纳对边疆在国家发展中的地位给予极高的评价。他在其最为重要的著作《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性》一文中这样写道,“在社会制度背后,在宪法的制定和修正背后,蕴藏着一股极其重要的力量,让这些机构充满生机,不断调整以适应变化了的情况”,恰好是“边疆西移”赋予了此种力量。[1]1正是这篇论文涵盖了他一生想要表达的大部分观点。边疆的拓殖建构了早期美国,促进了美国国家发展一直贯穿在特纳的思想中。事实上,“西部边疆”确实影响了美国国家发展。想要探讨美国的发展,不去关注、思考美国早期陆地边疆的架构显然是不可能的。[15]特纳对美国国家历史和国家发展的思考,都融入他对“西部边疆”的研究,在特纳看来,边疆扩张了国家领土,塑造了美国民族,孕育了美国精神,发展了美国民主。

(一)边疆扩张了国家领土

边疆的拓殖,移民对“无主土地”的占有和开发,基本奠定了今天的美国国家领土空间。在美国发布《独立宣言》宣告独立的时候,边疆拓殖还未开启。那时的美国面积只是原英国在北美大西洋沿岸13个殖民地共90多万平方公里。随着边疆的拓展,到1867年美国的领土面积达到约935万平方公里。[16]在《独立宣言》发表之后的一个多世纪,美国边疆的拓殖开启了美国新的历史进程。特纳将美国边疆看成是不断地拓展和向西移动,在尊重人口普查报告中将边疆看作不断向西占据的“定居点”的基础上审视边疆扩张美国的国家领土的过程。特纳视边疆为“浪潮的外部边缘”,从而使边疆具有了移动性,边疆的界限也因此从17世纪的“瀑布线”,到18世纪的阿巴拉契亚山脉,再到19世纪头25年的密西西比河以及19世纪中期的密苏里河,及至目前的落基山脉一带。[1]2-7一次次边境线的西移不断扩张美国的国家领土,而伴随着边境线的不断西扩和边疆的整体西移,一个个新的州逐步地建立起来,从“准州”逐渐发展成为平等州,这一过程是在边疆拓殖的影响下产生的。联邦中州的成员不断增加,一路从最初的十三州发展而来。这些新州的建立伴随着边疆土地的开拓而来,西部土地的开拓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方面是对“无主土地”的垦殖,对西部荒野的开拓,让一片原本荒芜的土地得以繁荣起来;另一方面是通过向外购买,其中路易斯安那州的购买最具有影响力。1803年美国从法国手中购买了路易斯安那州,它在美国国家领土扩张中的影响不容小觑,正是这一购买实现了密西西比河谷的政治统一,而密西西比河谷恰好是包括了整个的美国内陆盆地,这是一片囊括了250万平方英里的流域。最后是通过对印第安人的征伐,实现对印第安人土地的侵占。

边疆的不断开拓,实现了美国国家疆域的拓展。边疆拓殖,源源不断而来的移民,促成了一个个新的州和领地的形成与发展。这一过程不仅形成了西部领地与平等州,也产生州与联邦的关系。而此时,美国的国家权力也伴随着领土的扩张而使自己不断变强,对一个稳定的联邦的形成必不可少。正是伴随着边疆开拓发展起来的“地域”恰好真正促成了美国。特纳认为,“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是一个帝国,一些地域的联盟,一些潜在的国家联邦”“基于各个‘地域’具有让步性质的计划,又使一个国家的形式真正得以出现”[17]。边疆拓殖使美国真正成为了一个面积抵得上整个欧洲的国家。

(二)边疆塑造美国民族

特纳看来,边疆另一大重要的功能是塑造了美国的民族。特纳对边疆的分析尤其关注边疆对美国民族的塑造,认同并赞赏边疆塑造的美国民族。英国历史学家哈里·克兰布鲁克·艾伦曾评价特纳:“他的思想显然是一种美国民族主义的表现”[18]285。具体来说,在荒蛮的边疆,不断而来的移民被迫适应这种原始的环境,从最初复杂的欧洲生活方式急速转变为具有美国特征的生活方式,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边疆的环境。“西部的荒野将移民从欧洲式的变成了具有美国性的。边疆原始的环境锻炼了这一切”,特纳也说:“边疆让美国成为各民族的大熔炉”[1]3-7,19。边疆使美国人民具有了美国性,边疆拓殖伴随着国家建构的过程塑造了美国民族。实际上,有学者指出,美国“国家建构与国族建构是一个一体两面、交互推动的历史进程”[19]。伴随着美国国家的建构开启了美国国家民族的建构,这一过程离不开对边疆的拓殖。也就是说,边疆的拓殖逐步建构美国,在美国向西部扩张的过程中锻造了美国民族的“熔炉”模式,并提供了美国发展的重要动力。整个看来,特纳的分析将美国国家的建构和美国民族的形成紧密关联,边疆在其中成了某种介质。正如特纳所言:“民族主义的发展,是与边疆的推进休戚相关的”,某种程度来说,特纳已经把民族化的力量视作为边疆的一种性质。由此看来,在特纳的分析中,边疆在美国民族塑造过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进一步来认识,特纳本人在对边疆与民族性的考察中,尝试了从不同的维度来进行探讨。

首先,他将国家建构与美国民族塑造联系在一起,这恰恰也符合事实,“美国的民族性是两方面的结合,一是对大帝国的反抗和脱离,二是国内的统一”[20]。在这两个方面的过程中边疆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边疆正好是在反抗帝国主义殖民的过程中扩张的;而同时,边疆也促进了美国国内的统一,扩展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地域”真正构成了美国。其次,特纳注意到边疆、奴隶和南北战争三者之间的关系,这三者关系了美国民族的建构。一方面,边疆的移民除了欧洲的自由移民,也包含了部分获得自由的契约奴隶。1717年弗吉尼亚州州长斯伯茨伍德就曾说道:“我国边疆的居民主要是运到这里的奴隶”,而在其获得自由后,与其他移民一道,在边疆的大熔炉里被美国化了。同时,特纳认为边疆开拓过程中关于土地和国内发展问题的处理促成了奴隶制问题的解决,奴隶制问题的解决只是边疆发展的一个小插曲,对奴隶制问题的解决更好地塑造了美国民族。确实,南北战争对于美国和美利坚国族构建而言意义极其重要:“它确实造就了一个国家(a nation),还造就了美利坚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以及美国人对自己国家的无保留的认同”[21]。最后,特纳着眼于边疆促使移民美国化的过程。西部不同民族的混合削弱了对地区的忠诚,爱国主义与民族精神使移民迅速美国化,边疆在西部地区扮演了熔炉的角色。尽管最初是来自英国的移民,后来,来自欧洲大陆的移民同样像潮水般地涌入西部的自由土地,这种混合的呈现摆脱了英国人的影响。正因为如此,特纳提醒人们注意不要因为美国人都说英语,就错误地认为英国人是美国人的祖先。特纳在著作中引述里普利教授关于1907年移民的研究,里普利教授的观点认为,在这些移民中具有不同的五种人种,包括高加索人、斯拉夫人、犹太人、阿尔卑斯山人及日耳曼人,而在过去十年,美国的种族构成已经发生了太大的变化[1]77。这一切都呈现在“西部区域”的多民族性,边疆最终使这些民族成为一个美国民族。所以特纳表示:“在边疆这个大熔炉里,移民们被美国化,得到解放,融合成为一个混杂的民族”[1]20。

(三)边疆孕育美国精神

特纳的“边疆假说”也关注到边疆带给美国的另一种特性,或者说赋予了美国人的性格和孕育了美国的精神。对这个问题的认识,特纳并没有展开系统的论述,只是不断地穿插着各种或明或暗的表述。特纳的这些论述是比较含混的,对美国性格和美国精神并没有明晰的区别,在含混的话语中论述他对这一问题的认识;特纳使用美国性格的时候主要是指移民以及与之伴随的勇敢、力量、坚韧的品质相联系,而美国精神则范围更加广泛,更强调美国文明与扩张特性。不过,总的来看,特纳在看待边疆孕育了美国精神的问题上带有历史纵深感,即是说,从拓荒时期荒野对移民的锻炼,到边疆消失之后边疆对于美国性格及其精神的影响。一方面,特纳认为边疆锻炼了美国的移民,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中培育了美国人的性格和孕育了美国精神。荒野征服了移民,将欧洲式的生活方式放在一边,移民必须尽快地适应新的更加原始的生活方式,良好的适应性、勤劳、坚韧也就此被锻炼出来。特纳看来,边疆的不断循环往复、流动性的生活和不断的接触,“培育支配了美国性格的力量”,这种流动性是伴随边疆的拓殖而产生的。在边疆的艰苦环境中,可以把边疆看作一所“军事训练学校”,特纳认为其发扬了“拓荒者的英勇无畏的性格和艰苦奋斗的品质”[1]2,13。更进一步地考察,恰好美国思想的显著特征都要归功于边疆,这种性格特纳认为是精明、好奇加上粗犷、讲究实际、随机应变和富有创造力、追求财富而又精力充沛、自由与乐观相伴而生,边疆的环境中孕育了这一切。特纳对此表述道:“那些林地空间就是美国人性格养成的温床”[1]36“每块边疆都为美国性格的形成做出了相似的贡献”[1]8。不过值得注意,边疆对个人主义、民主主义乃至民族主义的发展是对美国性格和美国精神最重要的影响,移民在边疆的环境中回归原始,抛弃了那种东部的贵族习气,同时由于西部的自由环境,让移民们反对一切的控制和专断,更加追求个人主义和自由;而对个人自由的追求也发展了移民信仰民主的习惯,移民反对来自东部的专断的习气,追求平等的权利;并且边疆作为一个大“熔炉”也锻造了美国民族,塑造了美国民族主义。这些都是在西部拓殖中发展起来的,有力地影响了东部和旧世界。同时,美国的扩张精神还试图将自己的个人主义、民主主义和民族主义对外传播、扩张;对此,必须警惕这些个人主义、民族主义中的那些错误倾向。

另一方面,特纳认为边疆影响了“后边疆”[22]时代的美国精神与性格。西部人相信国家国运昭彰,不容阻挡。边疆的拓殖带有文明与野蛮的性质,拓殖征服不仅是对西部荒野的征服和改造,也是文明对西部野蛮的改造和征服,“这个国家就是在拓荒者理想下形成的,征服就是拓荒者的第一个理想”[23]。由此,特纳认为边疆带来的扩张精神深深影响了美国,征服成为文明对野蛮的行为,西部培育了好斗的性格以及对国家领土扩大的倾向,而这些性格已经深深地烙印在美国与美国人的意识之中。

(四)边疆发展美国民主

特纳关注到边疆对美国民主的影响。他明确地说,“边疆最重要的影响是促进了民主在美国和欧洲的发展”[1]27。在特纳这里,美国民主主要是平等主义与自由主义。他对边疆发展了美国民主的分析也围绕着平等、自由和协商而展开。

首先,特纳认为西部边疆是自由的,是具有大片的“无主土地”,是没有压迫的。大片的荒原为那些受压迫的人敞开着,在阿勒格尼山脉另一侧自成一片的体系中,蕴涵着自由。这种自由发展了个人主义,进一步促进了民主在西部的发展。在边疆循环往复的过程中,每一个地区向更高阶段发展时都会发生政治变革,这些政治变革影响着立法活动、共和制度和民主。正如尼科尔斯写道:“美国民主的力量源于这一事实,即它是人民在创立自己的政权的手法方面反复实践的产物”[24]。特纳对这一观点的认识,使其批判了认为民主在一定形式上是我们政治制度的结果的观点,而这也成为特纳对边疆民主观察的第二个视角。边疆的推移,影响着政府的立法活动。西部是具有民主理想的,当边疆地区的新州申请加入联邦时,都是带着民主的性质,提出了民主选举权的条件,选举权的扩大成为必然。同时,在立法活动方面,最值得注意的是美国国会通过了对路易斯安那州的购买条约,这一次购买则成为了美国历史上立法转折的关键点,“它不仅开辟了国民立法的新领域;而且提供了消灭严格解释宪法的政策的机会”[1]22。最后,特纳在晚年发展了“地域理论”。在地域问题上,特纳看到了具有美国特性的一面。“依靠地域利益组成的一个党派,这些党派利益可以在国家政治生活中进行充分有效的合作”,从而构成了国家政治生活的妥协与平衡。特纳在此问题上更深入地认为“立法与其说是由党派,不如说是由地域的投票来决定的”;并且,基于各个“地域”具有让步性质的计划,又使一个国家的形式真正得以出现。这样一个“地域联盟”用讨论、让步与相互妥协的立法来替代了暴力[25]。边疆与美国民主发展正是如此的紧密,边疆的环境锻炼了美国移民,使移民反对一切专断控制,培育出对个人主义、自由民主的追求,移民发展了民主共和主义的素质;再到地域的发展,地域的牵制、协作与立法谈判使美国民主共和制度在地域间利益的相互妥协中成长。

四、对特纳“边疆功能”论的批判及其启示

特纳以“西部视角”解释美国,阐释边疆对早期美国国家建构的作用。将边疆拓殖与美国国家建构关联,一起植入美国历史发展中去思考。特纳认为,边疆拓殖增强了美国的特性,在不断扩大美国国家领土、塑造美国民族的基础上,给美国国家建构和历史发展提供了另一种崭新的解释路径。然而,尽管特纳对边疆拓殖与早期美国国家建构的思考,在促使美国历史摆脱欧洲影响上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其思想中对文明优劣的划分,鼓吹扩张的特性,以及对印第安人的征伐,漠视印第安人遭受的深重灾难等,都需要审慎地对待。而且在特纳思想的论述中,他不仅存在对文明优劣的划分,将拓殖看成是文明的征伐,积极鼓吹对外扩张,认为美国文明至上论的错误思想。还存在文本表述的前后重复,语义含混不清,文学化的表达乃至是在抽象假定的基础上得出观点结论的写作。另外,特纳漠视阶级对抗,错误地认识美国资本主义的发展阶段,他在政治上抱有空想。这些都告诉我们必须审慎地对待特纳的“边疆思想”。

一方面,特纳论述的文本及语义缺陷。特纳一生的著述并不算多,其中大部分的观点都涵盖在1893年发表的那篇最为著名的《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性》一文中,这篇论文是特纳最著名也是最有影响力的一篇著作。对此,美国历史学者哈维·威什这样评论:“特纳后来的著作仅仅是对美国完全是边疆社会力量的产物这一主体的注释”[26]。实际上,特纳后来的几乎所有著作也都围绕这一论文中的论题展开,尽管在其晚年发展了“地域”理论,但特纳的“地域”理论始终只能作为边疆论题的一个补充。并且,在特纳的著作之中混杂着一些文学化的表述,例如,“美国的文明循着地质学构成的道路干线,像涨潮一样源源而至,直到最后土著交往的小路被拓宽,交织成像迷宫般复杂的现代商业线路”。还有,特纳对边疆的功能的分析较为看重西部环境对美国的作用,而对如何影响却没有作出具体的分析,只是建立在相对抽象的假定基础上面。这些都影响了特纳“边疆假说”的科学性,也影响了特纳对边疆功能的分析。

另一方面,特纳思想中鼓励扩张特性的因素,对文明优劣的划分,显然具有错误的倾向。特纳认为“边疆是野蛮和文明的交汇点”,西部拓殖是对边疆的文明开化。特纳深切地知道,在他发表那篇《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性》一文时,美国人已经到了怀念边疆的时候,边疆已经不能再解释美国发展和解决美国社会的新问题。因而,特纳对此的阐释是,在边疆消失后的时期,文明的扩张不会停止,如此显露出他的美国文明至上论的错误思想,特纳将美国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及其民主制度的价值错误的高估,持有对文明具有优劣划分的错误态度。而特纳的言外之意,也就是说边疆消失后,等待着美国的是社会领域的改革和对外的扩张,因为特纳认为美国人民在边疆的环境中所锻炼的充沛精力和培育的扩张特性须要得到释放。因此,这种扩张的思想也恰好就此被利用起来。特纳的这种扩张思想在当时的美国具有广阔的市场,为美国对外扩张、殖民找到了看似坚实的理由,而实际上无非是美国掩盖其对外扩张丑恶行径的借口。美国秉持文明优劣的观点,不仅实施积极的对外扩张与殖民,还伴随着传播自己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强加给殖民地区。美国的这些行径不可说不受到特纳鼓吹的扩张特性和文明优劣观点的影响。

另外,特纳在谈论边疆功能的时候,只是一味地探究边疆究竟带给了美国哪些好的影响,而似乎选择性地忽视了西部边疆拓殖的消极影响,闭口不谈边疆功能的负面效应。边疆在造就了一个全新的美国的同时,也给印第安人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对印第安人在美国西部开发中所遭受的不公正对待,特纳并没有从族群平等的立场做出客观分析。在对待印第安人及其土地问题上,特纳甚至这样写道:“每块边疆都是通过一系列与印第安人的战争赢得的”。[12]这一判断虽然反映了一定的现实状况,但这是通过强者对弱者的武力征服使弱者丧失赖以生存的土地和家园,国家随之采取所谓“保留地”政策对印第安人权利进行了强制性的剥夺而实现的。面对国家对印第安人采取的如此不公正和不文明的行为,特纳显然对印第安人的命运采取了所谓中立的立场和漠视的态度。据统计,“在合众国建立后的128年中,联邦军队共进行了114次战争,参加过8 600次左右的战斗和冲突,其中大部分都是对印第安人的镇压”[27]。对印第安人的战争、剥削及其造成的侵害,特纳仅仅看成是“文明的前进”。事实上更加吊诡的是,在东部,美国人积极地反抗英国的帝国主义统治,却又在西部推行起自己的帝国主义统治和种族歧视。印第安人的悲惨命运也就在特纳阐述的边疆功能中如此地被掩盖起来。

最后,特纳忽视了美国真实存在的阶级矛盾和阶级对抗,漠视了美国经验中所包含的欧洲经验,片面甚至是错误地认识了美国资本主义的发展。特纳无视资本家、工人、农民等等社会力量间的矛盾和冲突,在东部阶级矛盾凸显的情况下,特纳仅仅是假想可以通过西部这样一个“安全阀”来解决东部真实存在的阶级矛盾,依靠西部未开拓的土地吸引东部受压迫的工人。实际上这只是一种理论的假定并非客观的现实,更非解决问题之道。特纳尝试在国家垄断资本主义时期,依靠自由竞争时代的经验来发展和解决社会问题,通过“边疆民主”来再造美国繁荣,这无疑就是政治空想,他所认为的垄断资本权力的增长是时势。并且,特纳过分地将“边疆功能”抬高,错误地认为美国后来的发展依然可以依靠边疆及其发展来实现。最后,特纳对“边疆功能”的阐述忽视边疆的环境。边疆的拓殖不仅伴随着对林地的开发而破坏了原始生态,还伴随着工业化的发展破坏、污染了边疆环境。尽管边疆得以发展,特纳却忽视了对“西部边疆”环境生态的关注。

研究特纳边疆思想,应该审慎地对待特纳的边疆学说,摒弃其族群战争进步论取向,摒弃其漠视边疆环境的发展取向,但特纳“国家主义”的立场却值得深思。中国的边疆研究要站在“国家主义”立场,以维护和巩固多民族国家的统一为政治前提,汲取中国历史传统中的边疆治理资源,警惕“文明-野蛮”的极化思维,深刻理解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维护和巩固民族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社会主义民族关系,推进国家的边疆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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