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从军,祝兆源
(1.安徽省和县第一中学,安徽 和县 238200;2.安徽省和县文化研究会,安徽 和县 238200)
楚汉相争时期,范增的出现直接影响当时政治斗争的走向。在反秦过程中,其政治策略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加速了秦的灭亡;楚汉相争时,其政治策略未能被项羽采用,且最初的政治策略又被破坏,以至于范增忠愤而离走,不幸中道而亡;项羽因误中陈平离间之计驱逐范增,不幸自刎于乌江岸。范增的智慧才略令他的对手感叹,刘邦说:“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1]381可见范增的政治作用。现在论述范增文章多未涉及范增的政治策略,我在《论历阳侯范增》[2]《亚父及亚父文化》[3]两篇论文中对范增多有论述,但对其政治策略也未集中论述,似有缺憾。
范增使人“望云气”,最早可见《楚汉春秋》。《水经注》卷十九引《楚汉春秋》曰:“项王在鸿门,亚父曰:吾使人望沛公,其气冲天,五色采相缪,或似龙,或似云,非人臣之气,可诛之。”[4]663《史记》记载与此基本相同。这里“望云气”,其实是范增的一种政治策略。
所谓政治策略,就是指政治主体为了完成战略任务,根据政治形势的变化而确定的斗争形式和组织形式等,是为实现战略任务而采取的具体办法。范增的政治策略对当时政治走向有重大影响。范增一出场就为项梁献出政治策略。《史记·项羽本纪》记载:
居巢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起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1]300
这里包含政治策略主要有下面几点:
第一,确定“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政治号召之策,具有凝聚人心的号召力。上文中“楚南公”为何人?《史记》注引徐广曰:
“楚人也,善言阴阳。”骃案:文颖曰“南方老人也”。[正义]曰:虞喜《志林》云:“南公者,道士,识废兴之数,知亡秦者必于楚。”《汉书·艺文志》云《南公》十三篇,六国时人,在阴阳家流。[1]301
这是前人注解。楚南公,直接翻译就是,楚国南方的老先生,可能是范增假托之词。“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虽为民间口语,但也是范增借此作为政治策略。这是当时推翻秦统治的政治口号,具有巨大的感召力。“楚虽三户”解说有多种:《史记》注引:
瓒曰:“楚人怨秦,虽三户犹足以亡秦也。”[索隐]曰:臣瓒与苏林解同。韦昭以为三户,楚三大姓昭、屈、景也。二说皆非也。按:《左氏》“以畀楚师于三户”,杜预注云“今丹水县北三户亭”,则是地名不疑。[正义]曰:按:服虔云“三户,漳水津也”。孟康云“津峡名也,在邺西三十里”。《括地志》云“浊漳水又东经葛公亭北,经三户峡,为三户津,在相州滏阳县界”。然则南公辨阴阳,识废兴之数,知秦亡必于三户,故出言。后项羽果度三户津破章邯军,降章邯,秦遂亡。是南公之善识。[1]301
“三户”解说,总括起来有:一指三户人家,表示人很少也能亡秦;二指昭、屈、景三姓,即楚国三大姓;三指地名,三户亭或三户津,即破章邯军之处。我以为,应该理解三户人家,这个口号应为一般人所能理解,才有意义,才有号召力。文中“虽”意思是“即使”,表示退一步意思,这样表示恨秦灭秦的决心。这是作为政治口号的原因。这样说还有另一个原因:这个口号是当时的民谣或楚谣:杨慎《古今风谣》:“《三户谣》:怀王为张仪所欺,客死于秦。至王负刍,遂为秦所灭。百姓哀之,为之语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沈德潜《古诗源》卷一:“《楚人谣》:《史记》楚怀王为张仪所欺,客死于秦,至王负刍,遂为秦所灭,百姓哀之。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哀痛激烈,比《松柏之歌》尤甚。”杜文澜《古谣谚》:“楚国百姓为王负刍,语风俗通。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歌谣前的序言,突出“哀之”“哀痛”,可见楚王客死秦、楚国被灭给楚国民众带来的巨大伤痛。用此作为政治口号是顺应民意。
用“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作为政治口号和奋斗目标,的确具有号召力。宋代王应麟《通鉴答问》卷一《坑诸生》说:“坏秦者非妖言而坏于楚南公‘三户亡秦’之一语。”可见政治口号的作用。
第二,确定“立楚怀王号令天下伐秦”之策。这一策略主要有两点:一是推翻秦国,二是建立大楚国。范增以陈涉为例,他说:“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陈涉时,各地已经有不少立诸侯六国的后代为王或自立为王。陈涉未立楚后而自立,结果被杀而亡。
当时人们的观念认为唯六国后人有资格称王,其余都不能称王。如东阳县欲立故令史陈婴为王,陈婴母说:“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意思是你家不是贵族,你不能称王。于是陈婴不敢为王,对其属下所言:“项氏世世为将,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1]298这说明当时项氏世世为将,有名于楚,本身就具有号召力和凝聚力。范增政治策略获得项梁的赞同,也得到薛城之会包括刘邦在内的众多反秦之军采纳了。范增一出场,就拉开反秦的大序幕。“从民所望也”,是其核心。这个政治决策源于民间,顺从民意,口号也好,立楚怀王也好,都是从人民意愿出发。这是反秦的根本大策。
这时候立的楚怀王为后楚怀王,叫熊心(?—前206),又称楚义帝。从王位排列看,后楚怀王与前楚怀王相隔7代楚君。可惜熊心后来被项羽所杀,破坏了范增的政治策略,被对手刘邦作为讨伐项羽的理由。范增的目的是从民所望,建立大楚之国。立熊心为楚王就是这个目的,可惜这一计划未能实现。
第三,用 “望气”之策,试图消灭政敌刘邦集团。范增的“望气”,《史记·项羽本纪》明确记载:
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1]311
“望气”,源于上古时期对云的崇拜。什么是“气”呢?许慎《说文解字》:“气,云气。”所以“望气”早先应该是望云气,为生产生活服务。即观察云气的流动变化与色彩变异来判断自然状态。《史记·五帝本纪》云:“(黄帝)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1]6《史记集解》引应劭曰: “黄帝受命,有云瑞,故以云纪事也。春官为青云,夏官为缙云,秋官为白云,冬官为黑云,中官为黄云。”[1]7古人为什么重视云气呢?古代农牧生产特别重视观察云气,以判断自然状况乃至吉凶。云气的变化所带来的自然现象的变化,在古代颇具神秘,似乎有老天的种种暗示。《授时通考》卷四:“《望气经》:六月三日有雾,则岁大熟。”《授时通考》卷五:“《望气经》:七月三日有雾,岁熟。”“望气”很快成为古人的一种宗教活动,常常用于兵事、政治。《墨子》卷十五:“凡望气,有大将气,有小将气,有往气,有来气,有败气,能得明此者可知成败、吉凶。”[7]李昉《太平御览》卷十五:“《望气经》曰:十月癸巳,雾赤为兵,青为殃。”
“望气”常常望地域之气,判断王者之气;望人之气,推断人的富贵。但更多是根据地域之气和某人之气,判断是否为天子之气。秦汉之际流行“望气”,常常与“王气”“天子之气”相连,不少与地域相关。作为统治者,最当心的是具有“天子之气”的人代替他。《史记·高祖本纪》:“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厭之。”“厭”,《索隐》引《尔雅》云:“厭,镇也。”可知秦始皇巡游与“东南有天子气”直接关联。当时,秦始皇揽方术之士,“候星气者至三百人”,包括了一些“望气者”。秦对楚地的统治终究不放心。陈胜、项梁、刘邦三者的确起兵于东南。刘邦后来果然成为大汉天子。可见,“望气”在当时社会的深刻影响。此后各个朝代很重视天子之气,很多政治行为都是“望气”造成的。例如《汉书》记载:
至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上遣使者分条中都官狱系者,轻、重皆杀之。[5]236
范晔《后汉书》卷六十九《窦何列传》第五十九:
五年,天下滋乱,望气者以为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大将军司马许凉、假司马伍宕说进曰:“《太公六韬》有天子将兵事,可以威厭四方。”进以为然,入言之于帝。于是乃诏进大发四方兵,讲武于平乐观下。[6]2246-2247
李百药《北齐书·补帝纪》记载:“初,帝与济南约不相害。及舆驾在晋阳,武成镇邺,望气者云邺城有天子气。帝常恐济南复兴,乃密行鸩毒,济南不从,乃扼而杀之。后颇愧悔。”
古代“望气”已成了当时文化和学问,形成文化体系,已整理成书:郑樵《通志》卷六十八:“翼氏《占风》一卷,《天文占云气图》一卷,《杂望气经》八卷,《候气占》一卷,《章贤十二时云气图》二卷,《天机立马占》一卷,钟湛然撰《云气图》一卷,《气象图》一卷,《天涯地角经》一卷。《占风云气候日月星辰上下图》一卷,《干象占》一卷,《云气测候赋》一卷,刘启明撰。”孙瑴《古微书》卷十四:“故《汉志·天文》备言云气。其说盖本于墨子。陈平、范增皆有其书,名《望气经》。”可见古代关于“望气”书不少,这说明当时对此研究者也很多。
范增时代“望气”成熟并广泛流行。从“吾令人望其气”来说,范增似不懂“望气”;从“令”来说,范增似是主管“望气”这类的官。
范增是楚人,有学者认为是楚项燕手下的大将。周孝坚先生在《亚父之庐》一文说:“史载,秦始皇嬴政二十三年,年方35岁的秦王嬴政在消灭了韩、赵、魏等国之后,兵锋直指楚国。大将李信率领20万大军一举攻下楚国七座城池。楚王负刍紧急召开军事会议,派遣大将项燕率领景骐、范增等将领率兵20万前往迎战,楚军大胜,范增时年45岁。秦军大败后,改派老将王翦为统师,秦、楚两军对峙。一年后的一天夜里,秦军突袭楚军,楚军惨败。景骐战死了,项燕自杀了,楚国都城寿春失陷了。范增家乡也遭到秦军的洗劫,妻子儿女在战乱中不知下落。唯有他与项梁经过浴血拼杀,才保护着项梁的侄子项羽冲过了秦军设在江苏、浙江边境的五道封锁线,突出了重围。”[7]25
作者没有交代史料来源,不过,总体叙说符合事理。可见范增是项燕手下的大将。这是他对项家忠心不二的主要原因。薛城之会,必有人召,范增才能如约到会,正说明他也是楚国关键性人物,也佐证他为项氏集团一个重要将领。
范增不仅是将军,而且是政治家、军事家。政治家在于有远见,善于观察,具体分析,能预计未来发展的趋势。他从“望气”角度推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非真知灼见者不能如此。“望气”在当时已为人们接受,常常作为预测未来的一种重要方法,故范增采用此法来劝项羽杀掉刘邦。
范增同时并不单一依靠“望气”之法规劝,而是先具体分析刘邦政治动因与外在表现,提出有力的行为证据。采用对比方法:刘邦在山东之时,贪财好色,没有大志;而今入关,不贪财,不好色,此志向不小,这的确能说明问题。加上令人望气,形为龙虎,色为五彩,这种形与色就是天子之气。这与秦始皇“东南有天子气”又联系起来了。项羽不得不相信,于是准备第二天攻打刘邦。可惜被项伯出卖了,没有攻打成。范增借用望气想除掉刘邦,这是他的政治策略之一。从夺天下来说,这种策略不存在对与错。鸿门宴上想让项庄刺杀刘邦,又因项伯阻拦而未成功。
第四,采用分封诸王之策,以限制刘邦。范增欲推翻秦朝,目的已达到;欲建立大楚之国,“能复立楚之后”,尚需时日。他原定于怀王为天下之主,怀王为帝,分封诸王。可惜的是“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不尊怀王之令,违背范增的初衷。《史记》:“项王使人致命怀王。怀王曰:‘如约。’乃尊怀王为义帝。”[1]315范增只能屈从项羽,面对反秦都有功劳的各路诸侯,只能封王,先稳定后逐步实现大楚,所以赞同项羽分封。况且,当时人们还未脱离战国时分封诸侯王的思想。
项羽分封各路诸侯王,是与范增共同协商决定的。“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具有号令天下之权,相当于霸主。各路诸侯集聚于此。怀王坚持“如约”,刘邦 “劳苦功高如此”,当然要分,但还是不放心,于是范增与项羽共同谋划。《史记·项羽本纪》:
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1]316
“三分关中”,似没有违背怀王的“如约”。用章邯来拒汉王,同时巴蜀、汉中之地山路险峻,难以东进,以此来困厄刘邦。当时刘邦也是无奈,只能忍辱待机。《汉书》记载:
羽遂屠烧咸阳,与范增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民皆居蜀。”乃曰:“蜀汉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而三分关中地,王秦降将以距汉王。汉王怒,欲谋攻项羽。周勃、灌婴、樊哙皆劝之,何谏之曰:“虽王汉中之恶,不犹愈于死乎?”[5]2006
“蜀汉亦关中地也”,这就符合“如约”的“约”,汉王十分不愿意,但在诸将的劝导下,不得不暂时隐忍。萧何的一句话,正反映一种无奈和超脱。项羽分封诸侯王,不同于西周分封诸侯国。起初,周天子有权征伐、问罪,但后来诸侯国割地为政,势力大增,不听命周天子而相互征战。此时项王似乎与各路诸王平起平坐,虽然势力较大,但不能统治各路诸侯王,不是天子与诸侯的关系,而是诸侯与诸侯霸主的关系,这为以后埋下了征战隐患。如若立怀王为天子,号令天下,则后来不是汉王朝,而是楚王朝了。
第五,采用急围荥阳之策,以消灭刘邦。刘邦被困于荥阳求和,项羽想采纳,范增反对,认为这是消灭刘邦的时候,如果放弃,将遗留后患。项羽不是政治家,对待刘邦常怀仁义之心,又有优柔寡断之意。但范增始终抓住刘邦不放。《史记》记载:
项王欲听之。历阳侯范增曰:“汉易与耳,今释弗取,后必悔之。”项王乃与范增急围荥阳。汉王患之,乃用陈平计间项王。项王使者来,为太牢具,举欲进之。见使者,详惊愕曰:“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更持去,以恶食食项王使者。使者归报项王。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范增大怒,曰:“天下大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项王许之。行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1]325
这段文字证明范增与项羽各有营垒,显示“汉王患之”这个大背景,说明范增围困荥阳之策是很有作用的。但反间计确实动摇了项羽对范增的信任。范增政治策略不但没有重用,反而被项羽认为“与汉有私,稍夺之权”。项王愚昧不明,不辨忠奸;主要原因是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缺乏分析与辨别之能力。使者无能,不识其计,固不可论。范增却也未能识破,因为不知内幕,不知就里,忠心耿耿为他人奸计所算,实可悲者!
范增的政治策略,历来评价不一。以苏轼为代表,认为范增是人杰;以洪迈为代表,认为范增非人杰。我们先看看历代看法。
楚汉相争时代,首推汉高祖,他认为:“此三者(张子房、萧何、韩信),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1]381汉高祖认为自己善于用人才,所以能夺取天下,而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所以失败。承认范增是人才,而且是胜败的关键人物,肯定了范增是人杰。陈平认为“项王骨鲠之臣亚父”,“项王为人意忌信谗,必内相诛”,陈平实行反间计后,果然奏效,亚父闻项王疑之,乃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原请骸骨归!’”[1]2055-2056韩信、陈平原来在项羽集团,后来都跑到刘邦集团。陈平承认范增是奇士、人杰。韩信认为:“项王喑噁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汉王及其将领都认为范增是奇士、人杰、贤将,只是不被项羽重用,这是项羽失败的原因。
此后各个朝代都有评价。袁宏《后汉纪》中的《后汉光武皇帝纪》:“至如乐毅之遇于燕昭,屈原之事于楚怀,白起之用于秦王,范增之奉于项籍,虽终同颠沛,犹一申其志,诚未足以语夫通塞者乎?”将范增与乐毅、屈原、白起三人相比,可见其肯定。陈寿《三国志》:“昔项羽背范增之谋,以丧其王业;绍之杀田丰,乃甚于羽远矣!”[8]217肯定项羽背弃范增的谋略而丧失王业。房玄龄《晋书》卷四十八评论:“秦失其鹿,豪杰竞逐,项羽既得而失之,其咎在烹韩生,而范增之谋不用。假令羽既距项伯之邪说,斩沛公于鸿门,都咸阳以号令诸侯,则天下无敌矣。”这种假设评论,肯定范增在夺天下至关重要的作用。李百药《北齐书》:“昔事尔朱,固执忠义,不用范增之言,终见乌江之祸。”李大师、李延寿《南史》卷三十七:“节下有一范增而不能用,空议何施?”薛居正等《旧五代史》卷五十八:“宜哉项氏之败亡,一范增而不能用。”史书中人物对话,常常用“范增”作为贤者智者的代名词,足见范增在历史长河中给人们的印象。
在没有评价范增政治策略之前,先弄清几个问题。一是范增不仅仅是谋士,而且是带兵的将领,初为末将,后为大将、侯爵。他有自己营垒,不是在项羽军营中的谋士。[2]历来人们认为范增只是谋士,在项羽帐中跟随项羽。这显然是误解。二是范增除了带兵以外,还被分封历阳侯,有时需要回到历阳之地,或修缮城池,或筹措兵力,或筹措粮草,所以司马迁叙说范增时断时续,并不十分清晰,因为如此,有许多指责是误解。
所谓“从民望”,就是顺从民意,听取老百姓的意见。这个确定政治策略的视点和原则是值得后世执政者借鉴。其实,早在先秦时代,就有类似的论述,如《尚书·五子之歌》:“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说老百姓是国家的根本。陈涉起义也是“从民望”。《汉书》:“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望也。袒右,称大楚。”[5]1787政治策略建立在民心的基础上,得到后代政治评论者的肯定。清代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怀王之立,非项氏之意也,范增之说,以为从民望而已。”这是对范增的“从民望”的肯定。楚国文化渊源,非常关注民心与君王的举动,如屈原《离骚》:“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指责楚王荒淫,不能考察民心。民心是治政的中心点。
立楚怀王不仅仅便于号召天下之民反秦,而且试图建立和平一统的君主制国家。但是项羽不知政治,破坏了这一政治策略。范增因此政治理想最终未能实现,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剧人物。
立怀王之事历代有不同的看法。最突出的是清代王鸣盛,他认为:“范增首唱议立怀王,其后步步为其掣肘。使沛公入关,羽得背约名;杀之江中,得弑主名。增计最拙,大误项氏。”[9]21这一观点不正确。这里讨论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初立怀王之时。苏轼认为:“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10]包括项羽、刘邦等各路起兵者都是积极拥护,没有反对。项梁战死后,怀王任命宋义为上将,项羽为鲁公、次将,范增为末将。宋义迟迟不进军,被项羽一怒之下杀了。此事报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焉。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1]305。怀王的任命,项羽还是听从,杀宋义还假托怀王之命,此时项羽并不反对怀王,名声因此大震。
杀宋义,范增参与没有?据《史记·项羽本纪》记载,没有。范增几次出场,《史记》都有明确交代,如立楚怀王,鸿门宴要杀刘邦、分封诸王侯、围困荥阳、离开项羽等都有文字交代。叙说杀宋义时,并没有点明范增在场。宋义、项羽、范增为将领,三人各有营垒。项羽闯入宋义营垒杀宋义,范增并不知道。《史记》并未点明范增在场:“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是早晨闯帐斩杀,然后,“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慴服,莫敢枝梧”[1]305。出令军中之时,范增应属于诸将之列,此时才知道。所以洪迈《容斋随笔》指责“羽之伐赵,杀上将宋义,增为末将,坐而视之”[11]是没有道理的。当然,项羽杀宋义并未错。
二是楚怀王的约定,清人说“步步为其掣肘”,政治对手说项羽负约。怀王之约是: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怀王这条约定没有具体施行的方案,只是一般性的约定。项羽攻打正面凶悍之敌,即章邯部队——项梁曾经战死于此部,也是诸侯畏惧的部队:“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但是,“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后来章邯投降。推翻秦朝,项羽功不可没,如司马迁评论:“然羽非有尺寸乘埶,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1]338-339根据约定,刘邦先入关应该为王(王关中),项羽却后至不能为王。但是,如果没有项羽消灭章邯部队,刘邦岂能很快入关?这是项羽对怀王怀恨之始。
怀王是一面大旗,不应该废弃。范增的政治策略就是恢复大楚之国,号令天下。陈涉时民众就有“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复立楚国,就是楚国民众的愿望。可惜项羽不懂政治,项羽“徙义帝”,“杀之江中”,实际上违背了范增设计的政治方略,破坏了建立大楚国的宏远蓝图。苏轼认为:“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10]916苏轼的断言是正确的。有人指责范增:“及羽夺王之地,迁王于郴,已而弑之,增不能引君臣大谊,争之以死。”[11]81这是对《史记》未认真研读而误判。项羽杀义帝是秘密进行的。《史记·项羽本纪》说:“汉之元年四月,诸侯罢戏下,各就国。”范增被封历阳侯,显然已回历阳。这时“项王出之国,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1]320。结果“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所谓“稍稍”,就是渐渐。可见项羽这种做法违背了群臣之意。但是项羽不但未改,还“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1]320,杀义帝,是秘密派衡山、临江王击杀于大江。杀了怀王义帝,使范增与项羽的政治分歧增大,逐渐演变了君臣的裂痕,给刘邦陈平施反间计提供了间隙。项羽不信任,范增不得不离开项羽。苏轼说得正确:“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10]916
范增与项羽的政治分歧主要有两点:第一,范增立怀王,想建立大一统的楚国;项羽却废弃楚怀王,自立为王,分封诸侯王,想做霸主,而非做天子。苏轼说:“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10]916第二,范增早已看出刘邦是将来夺项王天下之人,故要消灭刘邦政治集团;项羽虽然也知晓刘邦是他的政治敌手,但对刘邦下手优柔寡断,存有“妇人之仁”。
范增与项羽在性格方面有许多相互抵牾。范增本是项燕手下大将,忠于项氏,精心为项氏谋划;项羽贵族后代,有许多贵族基因,能征惯战,但刚愎自用,用人以项氏为主,非项氏之人才不重用。鸿门宴信项伯之语,而绝范增之意,就是明证。范增已是古稀之年,经验丰富,虽有计谋,但缺乏耐心劝说,常常以长者之身份训诫项羽,一不如意,就发火,骂“竖子”;项羽年少任性,杀宋义、败章邯,勇猛过人,威震诸侯,但很少能纳谏。韩信原在项羽帐下,“羽以为郎中。数以策干项羽,羽不用”。汉之陈平原在项羽帐下,后来都跑到刘邦那里。范增恨秦,是大楚亡国之恨,是国恨,意在复立楚国之社稷;项羽恨秦,是项氏家族之恨,爷爷项燕、叔父项梁均被秦所杀,项氏一族四处亡命。项羽对秦显得特别仇雠而凶暴:坑秦卒,屠咸阳,杀子婴,烧秦宫,其恨秦之举过矣!项羽这些举动,《史记》都未点明范增在场。
范增是楚汉相争时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他的政治策略设计直接影响战争的走向。“从民望”是其设计政治策略的基础,在今天具有参考价值。在反秦上,他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政治口号和“立怀王孙心”的政治策略,起了“凝聚民心、集聚民力”的反秦作用,加速了秦朝的灭亡。其功勋在反秦的战争逐渐显现。范增反对自立为王,要立楚怀王,建立楚国大一统,然而项羽违背范增的政治意图与政治策略,放逐怀王,弑杀义帝,自立西楚霸王,分封诸王侯,征伐不断,以致未能建立大楚之国。范增考察刘邦前后政治行为,“结合”望气,认定刘邦是夺项羽天下的政敌,这是著名的政治家的预见。有鉴于此,范增要求项羽攻打刘邦,鸿门宴上试图杀刘邦,荥阳围攻刘邦,非致刘邦死而后快;然而项羽犹豫不决,范增政治策略最终一一失败。范增与项羽的政治分歧和性格的差异是其主要原因。范增对项氏忠心不二,故奇计不被项羽采纳而献计仍不断。项羽不信任范增而信任项氏,故屡屡不采纳范增之计,以致于误中离间计而使范增分道扬镳。范增政治理想未能实现,忠而被疑,以致郁郁病死,留下历史的遗憾。古人感叹:“昔项羽背范增之谋,以丧其王业。”[8]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