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伯赞对《史通》中《史记》体例批判的辩证研究

2021-03-08 08:23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体例历史学史学

方 啸 天

(扬州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0)

翦伯赞(1898—1968),名象时,湖南桃源人,维吾尔族,著名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和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主要奠基人之一,杰出教育家。1945年6月至9月,翦伯赞在重庆《中山文化季刊》第二卷第一期、第二卷第二期上先后发表《论司马迁的历史学》和《论刘知几的历史学》两篇文章,详细论述了司马迁和刘知几两位中国古代杰出史家的史学思想及史学成果。翦伯赞在两篇文章中肯定并赞扬了两位史家,他认为:“写著历史之成为一种专门的学问,即所谓历史学,在中国,是创始于天才的史学大师司马迁。”[1]349对于刘知几,更盛赞道:“自司马迁而后,迄于唐代,在历史学方法论上,有新的发明者,唯刘知几一人而已。”[1]384但是,刘知几在《史通》中曾大力批驳《史记》的体例设置,后世史家也多以此展开探讨,众说纷呈。翦伯赞在论述两位史家成绩的同时,也不免有一番自己的论证。如今涉及翦伯赞史学研究及史学思想的相关文章,大多只将他对司马迁、刘知几的研究分开概述,浅尝辄止(1)涉及翦伯赞对司马迁、刘知几研究的文章,诸如齐佳璐《翦伯赞对中国史家的研究》(东北师范大学2010年硕士学位论文),苏敏《翦伯赞的史学思想研究》(广西师范大学2004年硕士学位论文),汪妮《浅析翦伯赞的史学思想》(湘潭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等。,而将两篇文章结合对比,不难发现:翦伯赞在《史通》所指《史记》体例问题上,两篇文章中的论证方式有一定差别,而两种论证方式之间又具有内在的史学联系,且翦伯赞在论证思想上有自己的特点,这背后又隐藏着一系列的史学因素。

一、《史通》对《史记》体例的批判与近代学界探讨

(一)《史通》对《史记》体例的批判

有关刘知几对《史记》体例的批评,徐兴海在其《刘知几对〈史记〉的批评》中已总结得当[2]。具体来说:刘知几在《史通》中撰有《本纪》《世家》《列传》《表历》《书志》等篇,大力批驳《史记》体例。在其《二体》篇中,刘知几肯定了编年体和纪传体两种体裁,又分别指出不足之处,而类如《史记》这样的纪传体,其最大的不足便是“同为一事,分在数篇,断续相离,前后屡出”[3]26,如《项羽本纪》中记有刘邦事迹,《高祖本纪》中也多有项羽事迹。在《六家》篇中,刘知几对唐以前史书六种体裁进行一一评定,并得出结论:“《尚书》《春秋》《国语》《史记》四种史体已被时代淘汰,存留且宏扬者,唯有《汉书》《左传》二体。”[3]24许凌云对此曾有总结:刘知几在主观上并未有“抑马扬班”的倾向,他对两家的态度是较公正的,但客观上其“抑马扬班”的倾向是存在的且无法否认。[4]68刘知几还认为《史记》缺少道德评价:“其所书之事也,皆言罕褒讳,事无黜陟,故马迁所谓整齐故事耳,安得比于《春秋》哉!”[3]4不仅如此,《本纪》《世家》《列传》三篇主要指出《史记》中历史人物在各体例中的安排欠妥,如项羽并未称帝,实则当时诸侯,而入本纪之中,“再三乖谬”[3]35。赵翼对此观点也表认同:“古有《禹本纪》《尚书·世纪》等书。迁用其体以叙述帝王,惟项羽作纪,颇失当,故《汉书》改为列传。”[5]127此外,刘知几认为三晋与田氏“君臣相杂,升降失序”;陈胜“起自群盗,称王六月而死,子孙不嗣,社稷靡闻,无世可传,无家可宅,而以世家为称,岂当然乎?”[3]40又列传中应以人物为主,“且《龟策》所记,全为志体,向若与八书齐列,而定以书名,庶几物得其明,同声相应者矣”[3]95。唐代司马贞为《史记》作《史记索隐》时也曾指出这一类问题,并提出解决方式,如《秦本纪》可降为《秦世家》,项羽未践天子之位,宜降为世家,补曹叔振铎、许男、邾子、张耳、吴芮诸世家,将列传中吴王濞升入世家,与楚元王同为一篇;将淮南、衡山王升入世家,与齐悼惠王同为一篇;将《陈涉世家》降为列传等。[6]刘知几虽未对《史记》全部体例言明具体的解决方式,但基本也同意对相关历史人物的体例设置进行重新安排。

刘知几在《表历》篇中表现出对“表历”的根本反对,认为“表历”如同鸡肋,《史记》中本纪、世家、列传下各记有祖孙昭穆,年月职官,“而重列之以表,成其烦费,岂非缪乎?”[3]48而班固《汉书》中的《古今人表》如:“鸠居雀巢,茑施松上,附生疣赘,不知剪截,何断而为限乎?”[3]49然而,在外篇《杂说》中,他对“表历”的认识已有明显的改变,认为“表历”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跨度极广,“使读者阅文便睹,举目可详,此其所以为快也”[3]433。在“书志”的认识上,刘知几基本上肯定了它的作用,认为“纪传之外,有所不尽,只字片文,于斯备录”,但主张删除《天文志》《艺文志》《五行志》三种志体,若必撰写,则以当代时事为主,并增加《都邑志》,“凡为国史者,宜各撰《都邑志》,列于舆服之上”,再于《食货》之前设《方物志》,用以记载各种方物;同时于百官纪传之下再撰《氏族志》,这样“用之于官,可以品藻士庶;施之于国,可以甄别华夷”[3]68。

(二)近代学界的不断探讨

《史通》对于《史记》中体例的批评,引起后世学者为之辩论。朱希祖在《中国史学通论》一书中,对上述《史通》中的批判进行了细致的反驳。对于表历,朱希祖注意到了刘知几前后观点的变化,他肯定了表历的重要性,指出其重要性更在于辅助纪传,即“通纪传之穷,有其人已入传而表之者,有未入传而连类表之者,表立而纪传之文可省,此万斯同所以补历代史表也”,如《宋史》表少而纪传繁多,《辽史》表多而纪传简省,可见多用表历对于纪传的辅助效果较为显著[7]55。朱希祖的学生傅振伦、陈功甫以及金毓黻一辈,在各自著述中也对上述问题有过研究,他们的论点既有与朱氏相合之处,也有不同于朱氏的地方(2)详见傅振伦《刘知几年谱》,中华书局1963年版;陈功甫《中国史学史》,参见《中国史学史未刊讲义四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金毓黻《中国史学史》,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然而这一类研究均是根据《史通》所提诸种问题在细节上进行的探索与辩证。也有从《史记》整体体例构架上思考的,如吕思勉在《史通评》中总结道:“在后人观之,几于史公自乱其例,然在史公,则正以为义例宜然也。”[8]235这其实也是对刘知几的一种回应。当然,这些史家对于《史通》相关问题的细节分析与宏观思考总有其交织的部分。

翦伯赞对《史通》批判《史记》体例的研究,实际上是分为两个部分先后进行的。第一部分的研究体现于《论司马迁的历史观》中,此时翦伯赞尚未直接联系《史通》中诸种批判,但对于相关问题已有一定论述。第二部分的研究体现于《论刘知几的历史观》中,此时翦伯赞直面《史通》针对《史记》的诸种批判,结合第一部分的《史记》研究成果,针对不同批判又做了一番论述。两篇文章既可体现翦伯赞的论证与其他学者之间的相似性,也可体现其作为马克思主义史家进行论证的独特性和其独具个性的研究风格。

二、翦伯赞有关《史通》所提诸问题的论证

(一)《论司马迁的历史学》中的论证

翦伯赞在《论司马迁的历史学》一文中,首先指出纪传体的创造“是一种严谨的部署”:第一步根据历史人物的政治社会地位分为三类,“即以帝王为一类,贵族为一类,官僚士大夫等又为一类”,并将零星破碎的史料分别归纳于这三类人物之下,使之各成系统;第二步通过“书志”加强人物之间的联系;第三步则以“年表”排比人与人、事与事之间的年代顺序,以为附录[1]358。翦伯赞并不是没有看到《史记》存在的明显缺点,但他通过对比西汉以前的史书编写情况,认为当时“所有的古史资料,都是一盘散沙,正像一些破砖乱瓦混在一堆,需要有一个分类的归纳”,所以司马迁所开创的纪传体是整理这些古史资料的“一个最好的办法”[1]358。这一定程度上认可了刘知几对《史记》这一方面的批评,但也给予了一个不可反驳的回答:在西汉时期,司马迁开创的纪传体史书编写的确是当时所能发现的最好史书体裁,具有重大意义,不应在《史通》中被几乎“一边倒”的批评。在司马迁和班固的比较上,翦伯赞的态度更加明确,称班固为司马迁的学生,且“司马迁的学生,从班固算起,没有一个能够望及肩背的。中国的学者往往以《史记》《汉书》相提并论,我以为这未免太恭维班固了”[1]358。同时,翦伯赞将《史记》中各种体例的关系解释为相互补充,互为经纬,实际认为司马迁在创设纪传体史书时分本纪、世家、列传、表历和书志诸体,是为了将史料进行明确的归纳,而非刻意表示高下尊卑之别。章学诚的观点与翦伯赞相似:“纪传之体,如方圆水火之不可相混,乃是史文体例有然,而非有关于尊卑褒贬之义法也。”[9]135自班固《汉书》后,本纪、列传等体例设置成为史家参与官方撰修国史的规范。而以《汉书》以后的标准去要求《史记》,翦伯赞是不赞成的。

《史通》中《二体》指出《史记》体例长处:“《史记》者,纪以包举大端,传以委曲细事,表以谱列年爵,志以总括遗漏,逮于天文、地理、国典、朝章,显隐必该,洪纤靡失,此其所以为长也。”[3]25但根据他对《史记》整体的评价,可知其即便指出《史记》之长,《史通》在内容上还是偏向于对《史记》体例的批评。翦伯赞不同于刘知几,他认为《史记》体现的纪传体编写不仅体系严谨,而且灵活多变。《论司马迁的历史学》一文指出《史记》所开创的纪传体史书书写方法的要素为归纳、演绎、排比,而表现形式则是纪、传、书和表,“同时,在纪传中,又以本纪为纲领,而以世家与列传演绎本纪的内容,使本纪、世家与列传,构成无形的链锁。然后再以全部的纪、传与书、表相关联。这样,就构成了纪传体历史方法之整然的体系”[1]363。紧接着,翦伯赞开始根据《史记》各体例展开一一叙述,其中涉及《史通》中所提诸问题,他也从中进行论证。翦伯赞论证的特色在于从细节上为《史记》中历史人物的安排寻找正当性,从宏观的构架上分析体例存在的合理性。他将《史通》中所举出的有关人物安排上的问题都称作是各体例设置上的“例外”,这与《史记》体例严谨一论并不冲突,体现出司马迁在体例设置上的灵活。翦伯赞指出司马迁作本纪,是为了追寻“王迹所兴,原察始终,见盛观衰”,虽然也有例外,如项羽、吕后并非拥有帝王名号而亦为之作本纪,而这种“例外”却有其合理之处,因为项羽名虽为西楚霸王,实即当时天子,“天下非之”是当时世人的主观想法,“诸侯立之”则是客观事实;司马迁不为惠帝而为吕后作本纪,是因为惠帝未死之前已是“虚君”,实际的“时代支配者”确是吕后[1]359。因为实际的“客观事实”,翦伯赞为《史记》寻得了项羽、吕后等人入本纪的合理性。瞿林东也同意这种看法:“汉兴以前,项羽实际上支配着当时的政治局面……刘知几从名实出发没有顾及历史事实的真实情况,对司马迁提出‘再三乖谬’的严厉批评,暴露了他在史识上的弱点。”[10]47对于世家,翦伯赞认为世家所录人物都是“接近历史动力的人物”,这些人物不是支配过某一局部的空间,便是支配过某一短期的时间。而世家中也有诸如《孔子世家》《陈涉世家》的例外,这种“例外”也有其合理性:孔子以经术达王道于当代,“在文化思想上所起的作用,至为宏大而悠远”;陈涉首义,事同汤、武而义《春秋》,在现实历史上所引起的变局剧烈且重大,司马迁看到了革命和文化的历史意义过于王侯卿相,所以将孔子、陈涉列入世家之中,是正当的。[1]361白寿彝也对刘知几批评陈涉被列入《史记》世家这一桩“公案”有论述:“《史记》为陈涉立《世家》,置于《孔子世家》之后,……这是把陈涉作为开辟历史新时代的人物来看待的,这比贾谊等人的看法要更有丰富的意义。”[11]29

翦伯赞在《略论中国文献学上的史料》一文中指出因为古代史家在撰写史书时坚持正统主义的立场,故此展开“成王败寇”的书法,“而史家遂谓司马迁不应列项羽于本纪”,他不赞同这种史书书法,“我们应该从假神圣中去找真盗贼,从假盗贼中去找真神圣”[1]302。《史通》是刘知几退出当时史馆编修国史任务却仍以史臣身份独自撰写而成,写《史通》的目的也是“伤当时载笔之士,其义不纯,思欲辩其指归,殚其体统”[3]263。正如乔治忠所言,刘知几主张史书编纂的规范化,这实际是官方集众修史的客观要求,是为史馆修史规则的改进提出建议[12]184。所以刘知几对于“名”“实”要求苛刻,也是为了规范史馆修史,故在处理一些名与实的问题上,虽以史官撰史的标准进行界定,但客观上的确出现“以成败论英雄”的表述。牛致功也曾言:“确定了一定的体例,就要按照体例的要求修史……刘知几多处批判不遵守体例原则者,就是违背体例的要求会导致事实混乱,线索不清,不易弄清历史的本来面目。”[13]147这一点翦伯赞也是理解的,但刘知几是否纯粹就是以史官撰史标准评定史事呢?翦伯赞并不这么认为,故又在《论刘知几的历史学》一文中指出刘知几反对以成败论英雄的正统历史观,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历史观仍未扫除干净,如反对项羽列入《史记》中本纪便是一例。[1]393所以这里翦伯赞对以往史家“成王败寇”书法形式的批判,应包括刘知几。而通过这种批判,翦伯赞对《史记》中各体例出现的“例外”也表以支持:司马迁运用纪传体,“却能变而通之,神而化之。……他决不用公式来摆布历史,而是用历史去活用他的公式”[1]364。诚然,也有史家对《史记》中体例设置的观点与翦伯赞相似,如赵翼认为司马迁设孔子为世家是“以其系天下之轻重也”[14]227,曹聚仁在其著作《中国史学ABC》中指出:“(《史记》)是一种以人物为中心的史书……本身是一部极贯串联络的著作,本纪年表是一个纵的系统,世家列传是一个横的系统,再加以以事为中心的书,包含着纪传、编年、纪事本末三种体裁。”[15]22翦伯赞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史家,他的视角具有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的独特性,如他指出:“从《史记》中可以看出,被司马迁纪传的历史人物,并不是毫无历史价值的人物:而是可以从他的历史行为中,透露出一些有关于他的历史时代之社会内容的人物。”[1]368也有学人有相似的意见,如清时冯景指出项羽号虽霸王,“然代秦而号令天下,则既五年矣!”“则项羽宜登本纪,宜列于汉高之前,统在则然,亦作史之例则然”[16]50。朱东润则认为陈涉“有大造于汉也,列于世家,岂曰不宜?”[17]117李景星也赞同陈涉未成,“能为汉驱虏,是当时极关系事,列之世家,盖所以重之,而不与寻常等也”[18]49。翦伯赞从客观事实入手,细致论证《史记》中历史人物对历史发展的推动、进步作用,这是其作为马克思主义史家所应有的治史态度和研究准则。

在《史记》体例的灵活性上,翦伯赞还指出司马迁设《货殖列传》《刺客列传》《游侠列传》《滑稽列传》《日者列传》《龟策列传》等,“是因为从各种各样的人物身上,可以显出历史上的社会各阶层的人民的活动,从而显出历史之各侧面”[1]368。他更从列传体裁的结构上试作说明,认为司马迁写列传,更表现了他对方法运用的活泼,“如前所述,他首先把他所选定的列传中的人物,不管异代同时,先依其人的性质,类而别之,为若干组。然后再次其先后,别其轻重,定其主从,或作专传,或作合传”[1]368。对于书志与表历,翦伯赞也试图从整体结构上证明其合理性:翦伯赞开始即称《史记》的纪传体裁是“一种严谨的部署”,分将叙述时,指出八书之作能够补纪传之敝,“揭事为题,类聚而条分,原始而要终”,所以八书应是《史记》的总论;司马迁作十表,是为了指示历史事实或人物的时间性,“自十表作,于是上起‘三代’,下迄武汉之间,诸侯名臣之世系年代,遂一目了然”[1]362,所以十表是《史记》的附录。张新科、俞樟华在《史记研究史略》中也有总结:“司马迁思想深邃,识见不凡,他作《史记》,有自己一套书法体例,但他更注重实际需要,并不受什么条条框框的限制,有规矩也有变化,才是他作史时遵循的根本准则。”[16]52白寿彝赞成章学诚的说法,认为《史记》是“圆而神”,《汉书》是“方以智”,即《史记》对历史的表达不受形式的限制,很灵活,“不因拘于形式而削足适履,而是要求形式服从内容”[19]63。可见《史记》的体裁结构的确具有严谨与灵活两种特点,翦伯赞在这一点上的判断是准确的。

刘知几对司马迁在《史记》中的种种议论也有批评,指出史家在编写史书时不必横生议论。刘知几认为史论的目的在于“辨疑惑,释凝滞”,而“司马迁始限以篇终,各书议论。必理有非要,则强生其文,史论之烦,实萌于此”[3]74,司马迁这样的行为,在刘知几看来就是“徇私笔端,苟衔文彩,嘉辞美句,寄诸简册,岂知史书之大体,载削之指归者哉?”[3]74郑樵对“太史公曰”也持否定的态度,他直接主张废除史书中的褒贬评论,也不承认《史记》评论有褒贬之意,称“《史记》之有‘太史公曰’者,皆史外之事,不为褒贬也;间有及褒贬者,诸先生之徒杂之耳”[20]16。刘知几并不认为《史记》如同《春秋》一般具有道德评价的功能,只属于“整齐故事”,那么所谓的“太史公曰”便会显得累赘无用。对于刘知几和郑樵的批判,翦伯赞显然是不同意的,他在司马迁于《史记》单独作史论外又总结出三种评论的形式,即用标题、用书法以及叙述中加以批判,对“太史公曰”这一史论形式,翦伯赞更直言“这就是司马迁设计的历史审判的法庭”,“是司马迁负责的批判,也是《史记》一书的灵魂”[1]371。对此,翦伯赞作出诠释:“他敢于指斥帝王,贬抑权贵;敢于歌颂‘叛逆’,同情贫苦。一言以蔽之,他敢于揭发历史的黑暗,抨击人类的罪恶。”[1]370也正是有了“太史公曰”这一史论形式,《史记》才不仅是为了叙述历史,更是为了批判历史,“从而也就知道司马迁之作《史记》,不是为了清算古人,而是为了要从古史中找出一些历史教训,教育他同时并世的人”[1]377。学界对《史记》中史论的重要性研究亦不在少数,针对《史记》是否具有道德评价功能,徐兴海认为:“司马迁对史学中应该贯穿以道德评价这一点有明确的认识,并将其渗透于各个篇目之中。”[2]70牛运震在《史记评注》中云:“太史公论赞或隐括全篇,或偏举一事,或考诸涉历所亲见,或征诸典记所参合,或于类传之中摘一人以例其余,或于正传之外摭轶事以补其漏,皆有深义远神,诚为千古绝笔。”[21]45俞樟华也肯定了“太史公曰”的作用:司马迁的史论继承了《左传》《国语》的传统,但“无论在使用的范围上,深刻的程度上和形式的多样上,都比前者大大地发展了”[22]26。不同于上述学者,翦伯赞在评价“太史公曰”时,带有强烈的主观情感,他对司马迁作史论的行为是极钦佩的:“他带着一支秃笔,走进中国历史学的领域,用他敏锐的眼光,正义的观感,生动的笔致,沉重的语言,纵横古今,褒贬百代。”[1]378

《论司马迁的历史学》一文中,翦伯赞并没有明确将刘知几《史通》中针对《史记》的体例批判一一列出,但其内容无疑是对这种种批判的明确回应,其中又可见作者自身作为马克思主义史家的治史意识及其在研究历史人物时产生的情感色彩。翦伯赞对《史记》及司马迁最初的完整评价是在著作《历史哲学教程》中,书中盛赞《史记》:“虽然,司马迁诚不愧为中国史学的开山,他开始打破帝王家谱式的历史叙述法,不但以锐利的眼光注视着社会经济方面而写成其有名的《货殖列传》,并且同时为‘游侠’、‘日者’作列传。”[23]41然而在定性上,却和《论司马迁的历史学》中观点存在区别:“可信他未能进一步地以社会经济作为全部中国历史事实的根基对中国历史展开其全面的研究,也未能从社会各阶层和各阶级之间之相互的矛盾上去指出历史运动的法则;依旧只从政治的表层形式去说明历史,所以在究极上,他和杜佑等人一样,并没有逃出玄学史观的漩涡,都是以儒家伦理主义,贯穿中国的历史。”[23]41很明显,这一区别代表着翦伯赞史学观念上的变化:翦伯赞撰写《历史哲学教程》时开始初步尝试利用马克思主义史学原理解决历史问题,所以评判史书是否实事求是则单以史家是否根基于社会经济做研究为依据。到了《论司马迁的历史学》写作时期,翦伯赞通过辨析,更认识到历史人物对社会发展的推动作用以及史家通过历史人物反映当时社会现实的重要意义,对马克思主义史学原理的认识也更加成熟。不过这种变化更多的是翦伯赞对司马迁及《史记》认识的增加与补充,因为在1951年《中国历史学的开创者司马迁》一文中,翦伯赞仍旧认为司马迁的思想属于道家,并以儒家伦理主义贯穿历史研究[24]514。

(二)《论刘知几的历史学》中的论证

在《论刘知几的历史学》一文中,翦伯赞对上述诸问题的论证方式产生了变化。一方面,这是介绍刘知几及其历史学的文章,翦伯赞在论述时自然应以刘知几为核心;另一方面,翦伯赞在《论司马迁的历史学》一文中,已针对《史通》中对《史记》的体例批判作出了回应和批判。两篇文章中翦伯赞唯一重复回应的唯有司马迁与班固在比较上孰优孰劣的问题,他再次强调:“这种伟大的创造,是司马迁的不朽之功,班固的《汉书》不过是《史记》的拟作而已,又安能望《史记》之肩背?”[1]398翦伯赞不再从《史记》体例的合理性角度出发去辨析《史通》中相关批判存在的问题,而是从刘知几撰写《史通》的逻辑出发看待《史通》在批判《史记》时出现的种种“自相矛盾”的情况。

首先,翦伯赞并没将刘知几评论《史记》的内容单独列出,而是从《史通》对唐以前所有史书流派的评价进行总结:“刘知几对中国历史学各流派的批判,就史体论史体,可谓切中其弊……这从历史学发展的观点上看来,也是对的。”[1]398这是对《史通》的肯定。接下来,翦伯赞才将刘知几对于《史记》体裁的批判归纳为数种自相矛盾之处,如刘知几论本纪,称项羽不应列入其中,而《列传》篇中又认为《三国志》中孙权、刘备部分的文体实为纪体,却呼之为“传”,这是自相矛盾者一;论世家时称陈胜不应列入其中,《题目》篇中却认为“平林、下江诸人列为载记”[3]85,平林、下江诸人与陈胜俱起于群盗,刘氏反对陈胜列于世家,却赞成平林等人记入载记,这是自相矛盾者二;刘氏批评司马迁列周、秦先世于“本纪”,列三晋、田氏先世于“世家”,但司马迁列汉代诸侯于世家,刘氏却作论断:“虽得画一之宜,讵知随时之义。”[3]40翦伯赞指出刘知几有时“持规律以绳事实”,有时“据事实以反规律”,这是自相矛盾者三[1]406;刘知几在《表历》篇中认为“表历”不宜列入史传中,然而又在《杂说》篇中指出“表历”对于史传的益处,翦伯赞据此认为这是自相矛盾者四[1]406。

在分析完毕四种矛盾后,翦伯赞似乎没有对这些批判再次进行发难,然而行文中依旧可见其在《论司马迁的历史学》一文中的立场,如针对“言与事异篇”,翦伯赞明确提出自己的看法:“诚然把长篇大论的文章插入叙事之中,的确会打断读者对史实的观察之联系,但是有些文词,往往与史实不能分开,而且甚至就是史实的构成部分,如项羽的乌江自刎之歌,即其一例。”[1]414在文章结尾部分,翦伯赞更以刘知几评价《史记》的口吻对刘知几及其历史学进行了评价:“论大道,则先《论衡》而后《六经》……此其所以为长也。但其论‘本纪’则贬项羽而尊吴、蜀;评‘世家’,则退陈涉而进刘玄;此其所以为短也。”[1]422这里又是对《史通》针对《史记》体例批判的批判。

(三)两篇文章论证的商榷与注意

对比《论司马迁的历史学》和《论刘知几的历史学》两篇文章,可见翦伯赞在论证《史通》中批评《史记》诸问题上的差异:前者作者旨在论证《史记》中各体裁在人物安排和结构设置上的必要性与合理性;后者作者利用《史通》中其他相关内容对比,从而发现刘知几言论所出现的“矛盾”。两篇文章均有对《史记》中诸体裁进行佐证的效果,不过却有间接和直接的区别。同时,在《论司马迁的历史学》一文中,翦伯赞更多是从唯物史观的立场上出发,看重《史记》中相关体例的设置与历史发展进步性之间的关系。而在《论刘知几的历史学》一文中,更多地从刘氏语言和论证逻辑上讨论其批判的自相矛盾之处。

值得注意的是,两篇文章在归纳刘知几言论中的各种矛盾时,实有值得商榷和注意的地方:

对比《史通》中《表历》篇与《杂说》篇有关“表历”论断的差异,翦伯赞指出刘知几既然看到“表历”的用处,为何又说不宜列于史传,认为这是刘氏在《史通》中又一自相矛盾之处。关于这一点,实要从《史通》内篇、外篇结构考虑。《四库全书总目》认为《史通》“先有外篇,乃撷其精华以成内篇”。程千帆《史通笺记》“内篇”条按语却认为:“内外诸篇,互有先后,及其既成,始定谁属耳。”[25]97乔治忠曾通过考证设想出《史通》撰写的过程:“构思好史学理论上应当论述的各方面问题,规划内篇的理论结构,对外篇的撰写也有初步的打算。撰著内篇,应用了原先积累的批评史书的札记资料,所余资料则写入外篇。”[12]182可见无论《史通》内外篇孰为先后,刘知几有关“表历”的认识总有一个变化的过程,但却不是同时出现,所以说其自相矛盾,可能有待商榷。

翦伯赞归纳刘知几评纪传体的美中不足之处,还在于刘氏称《天文志》《艺文志》《五行志》皆可删。早在《论司马迁的历史学》中他就认为“八书”是《史记》的总论,有“提纲挈领”之用,后在《论刘知几的历史学》中指出《天文志》所以推数之变化、《艺文志》所以溯文献之渊源、《五行志》所以记载灾异之现象,三种志体各有其用,故刘氏的评论有其“美中不足”。然而翦伯赞在分析《史通》中有关书志评论时,也清楚地记载了刘知几对上述志体的处理方式,即必欲作《天文志》,“则亦只应载其当代的日月之蚀,星宿移动,而不应重复天体之概论”;必欲作《艺文志》,“则亦只应列当代撰者所撰之书,不应重复刊载前代之书目”;必欲作《五行志》,“亦只应记当代灾异,不应追征前事,曲加附会”[1]404。在《史通·书志》篇中,刘知几认为《史记》所涵盖的域绵长,故有《天官》一篇,而班固《汉书》照搬其例,设有《天文》一篇,却不载汉朝时事,故刘氏所论的核心在于“国史所书,宜述当时之事”[3]54,并非全部废除。金毓黻《中国史学史》中也看到“前志已录,后志仍旧,实嫌繁复”,所以提议“采刘氏之论,而加以折衷者,后有作者,亦不能违,此应节取者也”[26]317。金毓黻还赞同刘知几删削天文、符瑞、五行诸志的论断,并叹道:“尤为至当不易之论,而后来作者,罕能悟此,为可慨也。”[26]317翦伯赞在文中也注意到了刘氏有关书志的处理,但却在最终分析时只字不提,只归纳为刘氏的“美中不足”,是他对刘知几的处理方式仍不满意,还是根本就不同意刘知几在天文、艺文、五行三志上的观点,这个值得注意。

三、论证背后的塑成因素

翦伯赞有关《史通》所评《史记》诸问题的论证,背后隐藏着一系列因素,正是这些因素塑造了其论证的特色,大致如下:

第一,翦伯赞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史家,能够利用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看待历史问题。《史通》中对《史记》的批判,归根结底是对纪传体史书书写方式的批判,但内容上是以历史人物的评价为主。作为马克思主义史家,翦伯赞注重历史人物或者事件对于历史进程的实际推动作用,他有一套自己的评价历史人物标准,在《关于历史人物评论中的若干问题》一文中,他指出评论历史人物并非以今天的标准为限定,“而是要严格地联系到这个历史人物所处的历史时代和历史条件,进行具体的分析”[24]335。所以翦伯赞对《史记》中项羽、吕后、孔子、陈涉等人物在各体例中的安排有辩证的理解。他分析出《史记》中的“太史公曰”可分为标题、书法、叙述中加以批评以及专评四种,这种史学批评“不是为了清算古人,而是为了要从古史中找出一些历史教训,教育他同时并世的人”,如《货殖列传》一篇“不但不是崇势利,而正是贬势利”。在他的眼里,如今历史学已经进入了科学的阶段,但中国的历史资料大半保存在纪传体的历史著作中,司马迁的历史学可以说明纪传体历史方法的内容,对今天科学地研究历史有借鉴的意义。[1]376

第二,翦伯赞在研究司马迁、刘知几的历史学成就时,也与这两位古代杰出史家产生了共鸣。翦伯赞认为司马迁有自己的抱负,同时也希望通过史书撰写去发挥才能,“但言之不用,道之不行,而且无罪而遭酷刑,结果,在西汉帝国大远征的大时代中,望着千万军马咆哮而过,而自己却闭门著史,乘空文以自见,述往事,思来者,安得而不愤!”[1]355《论司马迁的历史学》一文虽发表于1945年6月,但写成是在1944年11月,此时中国抗战事紧,作者自1940年“自湘入蜀,至于重庆”,自言“中国抗战,亦在艰苦中持续其发展,此正举世潇潇然之际也……不知余之遗世,抑世之遗余也”[1]5。翦伯赞在国家危难时,其历史研究中也充满着爱国情怀。翦伯赞在序言中曾道:“然间亦涉猎其他史籍,尤喜读明史,以其亡国覆社,感人之深且切,而其史实之足以资吾人今日之借鉴者,又至多也。”[1]5这种真切而又相似的经历使得翦伯赞能够深切理解司马迁的遭遇及其愤懑郁结的情绪,在情感上产生了共鸣。对于刘知几,翦伯赞叹道:“惜乎!任当其职而道不行,见用于时而志不遂,郁怏孤愤,终至贬死。贤者委弃,千古同叹,又岂独刘知几为然耶?”[1]388(此处翦伯赞全集本、大家小书系列《史料与史学》本和中华书局出版的《翦伯赞中国史论集》合编本均作“任道其职道不行”,而原刊《中山文化季刊》1945年第2卷第2期所载翦伯赞文为:“任当其职道不行,见用于时志不遂。”虽没用《史通》原文,但与原文意义一致。故此处以《中山文化季刊》中文本为准。)这里他看到刘知几遇时而志不得遂,却又不止刘氏一人如此,如此感叹,实是作者与刘氏的共鸣。

翦伯赞对司马迁与刘知几这两位古代史家也极为欣赏。他在《论司马迁的历史学》中直接称司马迁为“天才的史学大师”“伟大的史学家”,夸赞之意溢于言表。在研究“太史公曰”这样的历史批判时,他赋予了司马迁一位“侠士”的形象:“在他的笔下,不知有若干黜废的圣贤、失败的英雄、侠义的豪杰、市井的浪人,放出了光彩;在他的笔下,不知有若干暴虐的帝王、荒淫的贵族、残酷的官吏、货殖的富豪,现出了原形。”[1]370王学典认为从性格气质看,翦伯赞“至死都是一个情感浓郁的诗人”,“在这一点上,他太像他所崇拜的司马迁了。司马迁堪称中国的历史学之父,但他本质上却是一个浪漫的抒情诗人!”[27]14而“仗义直言,刚正不阿,宁折不弯,是伯赞性格的再一耀眼夺目之处。翦的敢写敢说,是众所周知,名扬学界的”[27]18,所以翦伯赞无论是对司马迁于《史记》中设置“太史公曰”这样的史论还是对刘知几在《史通》中提出直书、曲笔以及对以往史家书法不端所做的批判,都深表认同与赞赏。同时,司马迁、刘知几也正是翦伯赞“见贤思齐”的对象,“在通史撰写上,他想做20世纪的司马迁”,而“从在史学批评与史学方法论方面所花费的心血看,他未尝不想做20世纪,特别是史观派的刘知几”[27]28。王学典曾这样评价翦伯赞:“著述生活中的翦伯赞充满了热情、激情,日常生活中的他也完全是一个性情中人。没有矫情,没有做作,容易冲动,十分本色,这大概就是生活中的伯赞。”[27]16

历史学者之间的共鸣,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学者评价历史人物的态度与立场,而翦伯赞依然能够谨守史学研究的准则,从司马迁、刘知几两人史学成就的实际价值上予以评判。他审视《史记》与《史通》,认为《史记》虽有循环论的观点,但司马迁能注重历史人物于历史进程的实际作用,看重文化与变革对历史的影响,关注经济的发展;《史通》中虽有互相矛盾之处,但刘知几反对天命论,不以历史人物成败论英雄,又不主张“内中国而外夷狄”的大汉族主义的历史观,在翦伯赞眼里是一个“客观主义的历史家”[1]395。不仅如此,他更将两位历史学家的短处和时代联系起来,如称“在司马迁的时代,正是五行说高涨的时代,他怎能不受影响呢?假如我们以历史的循环论而责司马迁,那就无异责备殷人不该信鬼”[1]382。论及刘知几史学长短时,则认为“虽然亦有其短,但是只要我们想见刘知几是7世纪末的一位历史学家,那他的短处,就应该由时代负责了”[1]422。然而,因为翦伯赞情感上的共鸣及其主观态度的影响,这也导致了他在撰写两篇文章中对待《史通》批判《史记》体例这一问题处理方式上的区别:司马迁与刘知几都是翦伯赞敬佩且重视的古代史家,且翦伯赞关注的是这两位古代史家在史学传承上的联系,明言刘知几是司马迁后在历史学方法上唯一有创新发明的人,所以《史通》中的相关批评与《史记》体例在他看来并非截然对立,两者本质上都体现出古代史家对于史学的创新与批判精神,故在《论司马迁的历史学》一文中,作者实质上回应了刘知几的批判却不将其牵入其中,在《论刘知几的历史学》中则从《史通》论证逻辑出发寻找其自身的矛盾。

在《论司马迁的历史学》一文发表后,翦伯赞曾计划将月前在复旦大学发表的题为《史料与历史科学》的演讲分成《中国文献学上的史料》《中国考古学上的史料》《与收集整理史料相关的各种学问》三篇写出。其中《略论中国文献学上的史料》一文是翦伯赞对中国古代主要史学成果的第一次梳理与评述。文中指出古代正史不可靠的原因在于:一是循环论的观点;二是正统主义的立场;三是大汉族主义的传统;四是主观主义的思想;五是政治的限制。[1]300观点支撑多以《史记》为例。同时翦伯赞还指出二十四史所用的纪传体书写因有割碎史实的特点,“所以我们在廿四史中,只能看到许多孤立的历史人物,看不到人与人的联系。只能看到无数历史的碎片,看不到一个史实的发展过程。既无时间的序列,又无相互的联系”[1]300。而这并不能推翻翦伯赞对司马迁的认可。1951年,翦伯赞写下《中国历史学的开创者司马迁》一文,依旧称赞其不朽,认为司马迁是中国历史学的开创者。[24]510可见,对于正史中体现的诸种主义以及纪传体书写方式的缺点,翦伯赞始终是承认的,但对司马迁及《史记》在中国史学发展上的意义,他也始终持以重视。同时,《略论中国文献学上的史料》一文在述及正史以外诸史时,基本全部依据《史通》中《杂述》的内容。《史通》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本成系统的史学理论类书籍,“其系统的理论思考和深刻的史学批评,对此后中国史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28]1。近代以来,随着史学史及史学概论课程的设立,《史通》《文史通义》等史著愈发受到学界的重视,如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中便存在自己对《史通》的理解以及《史通》观点的直接利用[29];陈功甫《中国史学史》一书中唐代以前的内容基本以《史通》为依据[30]。同样,在翦伯赞最初尝试系统梳理中国史学成果时,《史通》自然也是他的重要参考。

四、结语

总的来说,《论司马迁的历史学》和《论刘知几的历史学》两篇文章可看出翦伯赞坚持唯物主义、实事求是的态度以及对历史问题辩证的思考。张传玺在为《史料与史学》一书作序时曾总结:“不过本书所收,是翦老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方法评论的两个古代史学范例,即司马迁和刘知几的历史学。”[31]6不仅如此,两篇文章的文字充斥着翦伯赞做历史研究的独特风格。徐国利将这种风格称之为“文史合一”,即“特别重视历史书写的文学性,许多著述文采飞扬和饱含激情”[32]67。这并非翦伯赞在《史记》和《史通》上的局限,相反,这种研究和书写风格能够使得其对两本书的史学内涵有更深的理解。此后,除1951年《中国历史学的开创者司马迁》一文,翦伯赞再无对《史通》或《史记》的独立研究成果。那么,随着翦伯赞在马克思主义史学道路上的学习与研究不断成熟,他对《史通》中有关《史记》体例批评的批评以及对司马迁、刘知几两位史家的态度是否会发生改变?相关文章中可发现蛛丝马迹。

1952年,翦伯赞发表《关于历史人物评论中的若干问题》一文,坚持评价历史人物“要严格的联系到这个历史人物所处的历史时代和历史条件,进行具体的分析”[24]335。1958年前后,因为政治影响,翦伯赞先后批评了“厚古薄今”“唯史料论”等观点,但在《从北大古典文献专业谈到古籍整理问题》一文中仍在为《史记》正名:“又如《史记》这部书,学历史的人大半都读过,无论如何从这本书中找不到资本主义的论调。”[24]389这里虽带有明显的阶级斗争色彩,但也可看出翦伯赞对《史记》依旧保持重视。20世纪60年代以后,翦伯赞逐渐被卷入政治漩涡,直至去世。所以可知,翦伯赞一直承认纪传体史书在观点和体例上的缺点,《史通》的矛盾也实际存在。司马迁和刘知几是翦伯赞一生敬佩的史家,是见贤思齐的对象,两位古代史家也深刻影响着翦伯赞的历史研究风格,他对《史通》所提《史记》诸问题的论证,一方面可以看到作者对两位古代史家及其史学成就的深入体会、理解,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作者自身的治史风格与思想。

猜你喜欢
体例历史学史学
注释体例
注释体例
注释体例
注释体例
高中历史学法指导
历史学
史学漫画馆
史学漫画馆
当代史学的转向
史学研究纵横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