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舒华,刘振平
(南宁师范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由于新事物的不断出现,或者认识的改变和发展等原因,人们随时都需要给某些事物命名。张志毅从词的理据概念、研究历史、研究意义、类型、发展变化、分析方法、辞书反映等多方面进行了详细的探讨,为词语的理据研究奠定了基础[1]。曹炜、刘楚群等学者以三音节词汇或某一类词为研究对象,从语言本身内在的理据和社会文化方面的外在理据为着眼点,考察词的理论依据[2-3]。还有一些学者专门研究某一名称的命名理据,如对“香瓜子”“蝴蝶”“金银花”“向日葵”“茄子”等词的研究。
综观已有研究成果,我们发现学界针对类似“雨刮器”这样的“(N1+V)+N2”式复合名词的理据研究并不多。“雨刮器”是用现有的语言材料对事物的功能及性质作说明而命名的。这样产生的新词,词义一般比较明确,容易理解,因此成为人们常用的一种命名(造词)方法[4](P42)。然而,同样是通过对事物性质及功能的说明进行命名,同样是三音节的偏正结构,为何不依据“探雷器”“灭火器”“定时器”“扩音器”“散热器”“传声器”等的“(V+N1)+N2”结构命名为“刮雨器”,却命名为“雨刮器”?与此类似的还有“电阻器”“客运站”等“(N1+V)+N2”结构。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人们更愿意接受“雨刮器”而不是“刮雨器”?以及“(N1+V)+N2”结构的复合名词之间有什么不同吗?这是本文拟探讨的主要问题。
借助形式语言学中的规则系统,从语言结构内部来解释汉语词汇系统中的事物命名理据是我们首先应该解决的问题。“雨刮器”中“雨刮”指动作行为,“器”指动作行为关涉的事物对象。整体语义结构为“效用+事物对象”。“效用”指事物对象的具体实际用途、功能,“事物对象”指具有该用途或者功能的事物。结构层次为“2+1”式,结构关系为偏正式,是现代汉语三音节复合词结构的常式[5]。因此“雨刮器”被收录在《现代汉语词典》《现代汉语规范词典》中。其中“器”作为类后缀[6],由“能够容纳物品的器具”义逐渐虚化为“一种装置”,偶尔在三音节词中被省略,如“电阻器”可简称为“电阻”。这种现象的出现或许也为“雨刮器”的简写形式做了铺垫。加之动词性强的单音节动词“刮”由表示“刮除东西”到指称“刮除东西的工具”有一定的逻辑基础[7]。“雨刮器”简化为“雨刮”也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雨刮器”和“刮雨器”的显性区别在于“刮”字的位置不同,前者当中的语素“刮”为陈述对象,“雨刮”为主谓结构;而后者的“刮”为支配行为,“刮雨”为动宾结构。“刮”,形声字,本义为“削,用刃平削物体,或把物体表面的某些东西去掉”引申为“扫拂,刷抹”,又引申为“吹”。在现代汉语语言系统中“雨刮”这样的陈述关系是比较常见的结构,比如“漠北的大风裹着沙子,裹着黄土,裹着一阵跟着一阵的寒潮,把滋养万物,湿润空气的雨刮得一干二净。(人民日报1988年03月17日)”动宾短语是词和词按照支配关系构成的短语,如:吃饭、写字、唱歌、盖房子、骑自行车、去人民广场等结构。“刮”能够支配“风”“脸”“痕”“地”“骨”“水”等物,在现代汉语语言系统中很难找到“刮”支配“雨”的结构,尤其是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找不到该语言结构,也就不会承认“刮雨器”一词了。但判断三音节词是否成立,不应仅以词典为依据,尤其是《现代汉语词典》,而要立足现代汉语的实际情况和人们的实际语感[8]。当“刮”取“扫拂”义,“雨”取“雨水”义,“刮雨”短语结构可解释为“扫去雨水”,进一步扩充为“扫去挡风玻璃上的雨水”,与语素“器”结合为“刮雨器”,可释义为“扫去挡风玻璃上雨水的装置”,符合现代汉语的实际情况。而且整体上“刮雨器”的语义结构关系相互融合,有较强的词感,认定为三音节词也是合理。所以,《现代汉语规范词典》(2014:476)就收录了它。
但是,名称是一种理据性很强的语言符号,任何事物的命名都会以一定语言系统内的规则和语言系统外的原因为基础。“雨刮器”和“刮雨器”的显性区别为语素组合的顺序不同,无论语素如何排列,其目的都是为了保持信息传递的流畅性和便利性。因此,给事物命名除了要考虑语言规则,还应当考虑语言的适用性,从人们的认知角度出发,考察词汇是否在事物的能指(名称)与所指(事物)之间建立明确的指称关系。
语言结构反映认知结构。语言结构的排列顺序反映人们实际经验的顺序,即人们感知世界的顺序。象似性原则在很大程度上支配着语言结构。Haiman(时间)将语言的象似性定义为:当某一语言表达式在外形、长度、复杂性以及构成成分之间的各种相互关系上平行于这一表达式所编码的概念、经验或交际策略时,我们就说这一语言表达式具有象似的性质[9](P143)。可见,语言系统中某些语言现象是否具有象似性取决于语言现象是否平行表达了客观事实。如,拟声词就是将现实生活中听到的声音尽可能真实地标记出来,是人类语言中最具象似性的一类词汇。此外,象似性在其他词语中或多或少都留下了印记。
距离象似原则指语言单位的距离象似于概念之间的距离。这一点在语言单位与单位之间体现得最为明显,如多项定语、领属结构、从句结构之间的成分排列组合顺序。也就是说,语言结构与人的经验结构之间有一定的自然联系,按照人们的认知方式排列组合语言成分就能使得一部分词的搭配很容易理解和掌握。
该理论也体现在语素与语素组合的先后顺序:语素之间的概念意义若紧密,体现的语表距离就近。“雨刮器”的词义“用来刮去汽车等挡风玻璃上雨水的装置”(《现代汉语词典》,2016:1600)中核心内容是“装置”,也就是语素“器”的语素义,剩余语素和核心语素的距离远近也就表明此名称的优劣之别。“刮雨器”直观地表明了使用这种工具的动作状态,即“刮除雨水”,继续扩展为“刮去汽车等挡风玻璃上雨水的装置”,从而将语言符号与概念意义连接起来,在交际中也缩短了交际双方信息传递、接收与反馈的时间。
并且,首位字“刮”也交代了现象的主要行为,是对现实世界的真实动作、状态、事件的模拟和投射。外在的语言结构,内蕴者象似的人类经验。类似的词语还有很多,它们更多地体现了人们对事物状态的肯定。如:“洗衣机”“卷笔刀”“吹风机”“电熨斗”“抽纸巾”“暖水瓶”“包装盒”“脚踏车”“梳妆台”“灭火器”“探雷器”“定时器”“散热器”“传声器”……。反观来看“雨刮器”所渗透出来的认知意识,即“雨水刮走/刮倒……”,人们大脑中初次接收到不合常规的信号时,还是会迅速地转换为“刮除雨水”这种信息,虽然大脑加工信息的过程并不会反映到语言,但却实实在在地增加了交际双方对事物理解的难度,不便于交际的灵活传递。由此看来,“刮雨器”这一名称更好地满足了语言符号的能指和所指之间的象似性,不失为一个好名字。然而,“刮雨器”一词并没有被社会广泛接受,想必还有其他的原因。
顺序象似原则也就是时间顺序原则。时间概念是人类认知系统中最根本、最重要的概念之一,语言符号的排列顺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概念的先后顺序。如“……就……才”等关联词语。戴浩一提出的“时间顺序”原则就是基于此理论提出的。汉语句法中的连谓结构、动补结构、比较结构、介词短语、状中结构中大都体现着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而且用时间顺序的概念来解释语序问题比用其他任意的句法手段要自然[10]。
因此,不妨将句法结构中的时间顺序的原则运用到汉语词法结构中,为多音节词汇命名的任意性加上一定的理据。从“雨刮器”的概念可知,整个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为:先是下雨,雨水冲刷挡风玻璃,影响驾驶人的行车视线,然后我们用一个工具来刮玻璃上的雨水。而且刮雨的连续性行为是在行车过程中进行,“雨一直下,便不停地刮雨水”,如果下雨停止,该装置也就没必要工作了。给事物现象命名时,在语言结构的制约条件下,尽量将焦点放在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上,直接将事件发生过程中出现的现象、动作尽可能临摹下来,是汉语语法的一大特点。透过这一例词汇内部包含的时间顺序分析,也就抓住了汉语语序呈现的最一般趋势。
相反,若命名为“刮雨器”,看似对这种工具的功能用途一目了然,但却无法表达该装置的运行顺序。而且,人类认识事物习惯上是“先易后难”,先听到简单易懂的语言符号,也有利于信息的顺利传达与理解。
如索绪尔而言,名(能指)、物(所指)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其关系是任意的。但并不否认名物指称关系中一定是依据于某些条件的。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发现:在命名行为中,人们从不同视角出发,同一个事物就会产生不同的名字,如同一装置可依从时间顺序原则命名为“雨刮器”,也可依从距离象似原则命名为“刮雨器”。无论是遵循语法结构,还是象似性原则,都没有错,但该事物与它可能有的不同的名称间的指称关系也会有好与不好,或强弱程度的差异。在特定社会群体约定俗成的环境下,被人们普遍接受的词汇意味着能够与其他事物相互区别,进而满足社会交际的需要,而未被人们选择的词汇就要面临着被淘汰的可能了。
检索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简称BCC语料库)中“雨刮器”有361条,“刮雨器”的用例有68条,比率为1:5.31;在搜狗浏览器中搜索“雨刮器”,能够找到382593条相关信息,而搜索“刮雨器”,出现的标题还是“雨刮器……”;在网购平台中搜索“雨刮器”或“刮雨器”时,出现的商品信息也只有“雨刮器”。种种迹象表明,“雨刮器”这一名字已被社会广泛接受,而“刮雨器”的受众范围很小。语言符号的形式和意义之间的关系是由一定的社会群体共同约定而成,“雨刮器”得到社会群体的共同认可和仿效,在语言系统中扎根,也就意味着该类事物命名的方式已经成为社会群体使用语言的惯例。
近几年出现的汉语新词语中中三音节词的数量明显增多,2006—2010年间产生的新词语中三音节词语占比53.9%[3],学者们也从三音节的结构、词性、构词理据等方面对三音节词展开了研究。众多学者将研究视角对准三音节复合词,其中,三音节复合词中的偏正结构是着重研究的对象,但学者们对偏正结构中的偏式——动宾作定语式进行了多方面探究,唯独缺少对词汇数量上不占优势的“(N1+V)+N2”式的关注,如“雨刮器”“空调器”等词的结构。文章将《现代汉语词典》中的“(N1+V)+N2”式该类三音节词归结如下:
第一类
边防站 客运站 边防军 国防军 电容器
电抗器 空调器 雨刮器 雨量器 蛋炒饭
客运量 客流量 耳塞机 文抄公 电阻箱
第二类
敌占区 地动仪 地震波 地震棚 地震仪
地震带 蜂鸣器 龙卷风 公诉人 国产片
国统区 国庆节 国有股 黄泛区 脚踏板
脚踏车 口服液 肺活量 人造革 人造毛
人造棉 人造丝 人造土 人行道 手写体
手提包 手抄本 手推车 洪泛区 自行车
自耕农 脚划船 光照度
第三类
夜明珠 夜明表 夜光表 夜行军 夜航船
夜游神 夜游症 夜飞蝉 夜合花 刀削面
空降兵 电唱机 电炒锅 电吹风 电动机
电动势 电饭锅 电焊机 电烤炉 电烤箱
电流表 电暖器 电热器 电热杯 电热毯
电灌站 电报机 粉蒸肉 豆制品 肉制品
乳制品 木制品 革制品 毛织品 针织品
丝织品 棉织品 日用品 农产品
从语义角度分析来看,第一类词的内部结构为“受事+动作+类属”;第二类词的内部结构为“施事+动作+类属”;第三类词的内部结构为“时间、方式、材料+动作+类属”。定中式的“(N1+V)+N2”名词内部结构较为清晰,无论“N1”是有生命的人、动物,还是无生命物,“V”都是对前者的状态进行描述,所以三组词的词义是由意义互相独立的语素组合形成。如“国”的意义是“国家”,“防”的意义为“防御,保卫”,“军”是“军队”,所以“国防军”就是“保卫国家的军队”的意思;“敌”的意义是“敌人”,“占”的意义是“占领”,“区”的意义是“地区”,所以“敌占区”可以释为“敌人占领的地区”。通过查阅各类词典中“(N1+V)+N2”式名词发现,该名词结构的释义方式都属于这种情形。试以“国+V+N”式为例,如“国产片、国统区、国庆节、国有股……”,分别可以用“国家”加上“生产、统治、庆祝、控制……”,再结合核心名词“影片、地区、节日、股份……”等格式去一一给予解释。虽然三组词的词义为语素义的组合,然而语素义组合却显示出不同的组合顺序,即第一类词语释义时的语素义顺序调整为“(V+N1)+N2”,将动词的受事后置,被动变为主动,为逆释词;第二类第三类的语素义顺序不必调整,为顺释词。顺释词是按照语素的顺序从前向后解释词义[11];例如:
1)国产片:本国生产的影片。(现代汉语规范词典,2014:498)
2)黄泛区:黄河泛滥造成的沙荒地区。(现代汉语规范词典,2014:578)
3)夜游神:夜间巡行的神。(现代汉语词典,2016:1531)
逆释词是不按照正常的词序进行释义[11]。例如:
4)雨刮器:刮去汽车等挡风玻璃上雨水的装置。(现代汉语词典,2016:1600)
5)客运量:(在一定时间内,交通运输部门)运送旅客的数量。(现代汉语规范词典,2014:752)
6)国防军:保卫国家的正规军。(现代汉语词典,2016:496)
那么,为什么同样为“(N1+V)+N2”结构的三音节名词内部会出现不同的语义结构关系,致使释义方式产生差异?这要归功于认知语言学上的顺序象似原则,也就是时间顺序。顺释词内包含的时间顺序原则呈显性状态,如“敌占区、国产片、刀削面、电热杯”等等,表示人或物的“N1”出现在动作行为“V”之前符合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即先有人或事物,而后有动作行为的发生。逆释词中的“N1”为“V”的受事者,即短语“N1+V”为被动结构,所以“V”动作发生的时间晚于事物“N1”出现的时间,如短语“雨刮、文抄、边防、空调”中的名词“雨、文、边、空”先于动词“刮、抄、防、调”存在,是后者的必备条件,没有前者就无所谓后者。像这样由“(N1+V)+N2”产生的名词内部所隐含的时间顺序原则正是人们感知的顺序,也就更便于人们理解词义了。
语言符号是由特定的社会群体共同约定俗成的,给事物命名本具有一定主观性,但这种主观性受到了现实中其他因素的制约与限制,比如语法规则、距离象似原则、时间顺序原则等。三音节名词“雨刮器”既符合语法规则,又蕴含时间顺序原则,并且已被社会广泛认可,而“刮雨器”也已经实现词汇化,虽然没有被广泛运用到社会交际中,但并不能否定其是一个规范的词语。文章还对“雨刮器”这一类型的三音节定中式复合词“(N1+V)+N2”式进行细化归类,依据人们的认知倾向,该类词的语义方向有向前或向后之别。文章还有一些问题未解决,如“‘(N1+V)+N2’名词结构与‘(V+N1)+N2’名词结构相比的优劣势表现”;“哪种情况下使用‘(N1+V)+N2’名词结构构词”;“哪种情况下使用‘(V+N1)+N2’名词结构构词”;“汉语词汇系统中什么样的词语在构词过程中遵循了认知语言学中的象似性原则,尤其是顺序象似原则”等等,后续还需要进行更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