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石山
感谢赵白生教授的邀请,能在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做这么一个讲座。原先通知,是在第一教学楼那边的一个教室,到了今天下午,也就是晚饭前两三个小时,赵教授估计来的人会很多,那边放不下,临时改在外文学院楼的501教室,说是放二百人不成问题。我心说,哪里会有那么多人?这会儿才知道,赵教授料事如神,这么大的教室还真的就坐满了。
今天来北大,还有一个感慨,就是,我跟赵教授多年不见,此番见了,他还是那么精干,那么朝气蓬勃。最让我喜欢的,是他的头发。二十多年前见过,就白了,是黑中掺白;现在再看,似乎也没更白多少,只是颠了过来,是白中掺黑。不管是黑中掺白,还是白中掺黑,什么时候见了,都干干净净,齐齐整整,一看就是个有大品位的学者。我这一辈子,是没这福气了,七十多了,还是一头黑发,一看就是个没有下过大功夫,浪得虚名的人。同学们都还年轻,将来有没有大出息,全看你到那时有没有赵教授这样的一头白发了。且让我们以此互勉吧!
闲话说过,开讲吧。
大概10月上旬,《徐志摩全集》一出版,白生先生知道了,就跟我说,要在北大安排个讲座,讲讲传记文学,讲讲《徐志摩全集》。前几天,他说时间定下了,就在本月26日星期二晚上,要我把讲题和内容简介发过去,做前期宣传。我当下就写了题名和简介。题名就是这个,《越陷越深:我的传记写作》。简介是这样写的:
在北京大学,讲什么,都不能讲道理。讲道理你怎么讲得过北大人呢?
我这一生,最为迷恋的,就是传记写作。它不光成为我稿费的重要保证,还成就了我一生的文学事业。最初写《李健吾传》,是觉得,写散文终有写尽的一天,而写别人的事,可以不断地写下去。这世上自己只有一个,别人却有千千万。写了“李传”,等于开了个传记铺子,做起了传记生意。于是有出版社找来,让我写《徐志摩传》。写“徐传”的名声传出去,生意做大了,于是有出版社找我编《徐志摩全集》。写了传,编了全集,你就是不想当个徐志摩研究专家,也不行了。
谨奉上一个忠告,如果你认为你还有点文才,那就跟着赵白生老师,进入传记文学这个“泥淖”,保证你也会越陷越深,而且“臭名远扬”。这个行当是不会亏待你的。
也就三百字,加上个《传记铺子小记》,放到“今文观止”里,都是好文章。听出来了吧,我这个人是很爱吹的,只要有趣,不管该说不该说,都爱说上两句。用我们老家的话说,这叫“嘴贱”,也说是“贫嘴”。下面我就按“传记铺子”这个思路,往开里说了。
我原来是个写小说的,也还小有名气。证据是1980年中国作家协会刚恢复,办了个文学讲习所,定额三十人。原则上是一个省一个人,有的省实在选不出,就没人来,有的省多上一两个,又有特殊关系的,实际来的是三十二个人。租了朝阳区委党校的院子,学习了半年。山西没多来也没少来,来了一个,就是我。这个所里,出了好几个全国有名的作家,当了全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的就有四五个。我不能说他们的名字,说了你们会笑话我,等于在北大是跟总理一个班的,回去混了几十年,连个县长也没捞上。
整个八十年代,我都写小说,也写散文,偶尔也写上一两篇文学评论,总括起来,算是个小说作家。而到了九十年代初,想来想去,觉得不能再写小说了,也可以说是,知难而退了。为什么呢?一是,我是写农村题材的,改革开放之初,写写农村的新气象,新人新事,还可以,再往下写,必然涉及农村历史,比如土改,比如三年自然灾害,我这样的人就不好写了。我家是富农,舅家是地主,写这些,弄不好会被人说成是“翻案”,为反动家庭鸣冤叫屈,何苦呢?那场名叫“文化”的灾难,侥幸躲过了,别为个写作再栽了。二是,我对写小说这个行当,越来越厌恶。有人会说,小说是虚构的,你厌恶个啥?恰恰是这个虚构让我厌恶。举个例子:谁都知道,我们这个社会,单位里书记是一把手,说一不二;可是你看那些写改革开放的小说,差不多都是书记出国了,厂长或市长趁机搞些违背党的政策的私货,待到书记回来了,一眼识破,大刀阔斧,挽狂澜于既倒,让生产又回到正确的路子上来。有人会说,那你实打实地写呀!那受到的指责会更多,说既然可以虚构,你为什么要往那边偏不往这边偏呢?可见还是思想有问题。小说不好写,那就写散文吧。自己知道自己家里那点事,三篇五篇还可以写,写上十篇八篇就没的可写了。总之怎么都是个苦恼,苦不堪言,无处着笔。苦恼了好长时间,想来想去,掂量来掂量去,觉得还是回到我的老本行,在历史研究上寻个做的。
我这个年龄,好多人都猜着,怕是高考恢复,最初那几届考上大学的。实际上不是。我是“文革”前,1965年考上山西大学历史系的,学制五年,1970年8月毕业。这么说就知道了,我的大学时代,一多半是在“文革”中度过的,没上过什么课。说老本行,不过是应了个虚名,没有真才实学。我的情况和一般同学稍有不问之处是,出身不好,在运动中是逍遥派,看了好多的书。历史系嘛,看的最多的,还是史学方面的书。像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大一的时候就看了。朱东润的《张居正大传》,是第二年正乱的时候看的。《斯巴达克传》看过两个版本,一个是意大利作家写的,一个是美国作家写的。印象最深的一本,是范长江的《中国的西北角》,文笔之简朴,叙事之清晰,让我吃惊,像六月天在村里的土路上,刚下开的大雨,一个雨点一个坑儿。
做专业的历史研究,年纪大了,也没那个条件。思之再三,决定写一本人物传记,一想就想到了李健吾先生。当年在运城康杰中学上学时,就知道辛亥年间,河东有一批风云人物,最著名的一文一武,文的是景梅九,武的是李岐山。再后来才知道,李岐山有个儿子叫李健吾,是个大作家大学者。正好八十年代中期,我离开学校,到了太原,买到了香港司马长风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在他的书中,新文学的每个重要时期,文学的每个重要门类,差不多都写到李健吾的业绩。
说话间到了1993年冬天,事不宜迟,说干就干。简单做了准备,第二年过了春节,就跟一个青年朋友到了北京,在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地下室招待所住下来,去北图查资料,去琉璃厂看书,还去社科院在东单的专家楼,看望了李健吾先生的夫人和女儿。再后来,还去了上海徐家汇藏书楼,查民国旧报刊。资料搜集得差不多了,决定按史学研究的路子做,先编年谱再写传。整整干了两年,到了1996年5月,写成三十八万字的《李健吾传》,交给北岳文艺出版社,第二年年初正式出版。
记得是1996年冬天吧,我来北京参加作代会。白生教授此前跟我建立了联系,正好他在北大开个传记文学研讨会,邀我参加。我从京西宾馆乘出租车来的北大,这是我第一次来北大。第二年,赵先生的传记文学学会在张家界有个会议,也邀我参加了。写《李健吾传》,得到业界的认可,等于我的传记文学的铺子,正式开张了。
生意做大的标志,是接了个大单,还是北京来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最火的是小说,还有政治抒情诗、讽刺话剧。政治抒情诗最响的是《将军你不能这样做》,讽刺话剧最响的是《假如我是真的》,小说就更多了。给人的感觉,这些作家不是文人,而是战士,手持爆破筒,炸开了一个又一个陈腐的思想堡垒。与此同时,现代文学的研究上,也开始松动了,最早是作品的解禁,接下来是人的肯定。当时,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启动了一套作家传记丛书,名叫“中国现代作家传记丛书”。拟定的名单有十几个,大都是革命作家和进步作家,也夹杂了三四个不怎么进步,也还说不上反动的作家,其中一个就是徐志摩。到了1997年,这项工作要收摊了,还有三个作家没有着落,找不到写的人。我的《李健吾传》出来了,知道我还写得了传记,编辑托人问我,他们还剩三个人,问我可愿意写上一个。我问都是谁,说是冯雪峰、何其芳、徐志摩。他们以为我会选冯雪峰,想不到我开口就说徐志摩。
这当然也是我写“李传”时,涉及到了徐志摩,对这个人物有个基本的感觉。反动不反动,诗歌怎么样,都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人很可爱,有趣,有写头。
仍然是收集资料,大量的买书,去北图,去山西省图书馆;仍然是先编年谱,同时写单篇文章,消化资料。到了2001年2月,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了本《徐志摩传》。一出来就获得好评,还在央视十频道的“读书时间”,作了一次电视访谈。也不是没有非议。有位现代文学专家,就发表文章,说我怎么个下流,竟在书中详细地考证出,徐志摩和陆小曼婚前哪一天晚上发生了性关系。
不说这些了,说说认识上的变化。做学问,不光是做学问,做事业也一样,重要的是对时代的认识。在人物研究上,尤其是这样。如何认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写《李健吾传》时,我已有了个粗浅的认识;到写《徐志摩传》时,通过徐志摩的文章,还有相关资料,对那个时期社会的认识又深了一步。洞悉一个社会,最好是研究一个具体的人物,这是个案,同时也是个显微镜,看得更细,更透彻。
在对所处的社会的认识上,徐志摩比同时代许多人,要清醒许多。这个,不全是聪明,还与他受到的学校教育有关。后来看书多了,我发现,在学校教育这个环节上,同时代人很少有他这么全面的。在北京大学,学的是法律;到了美国,本科上的是克拉克大学,学的是历史,研究生上的是哥伦比亚大学,学的是政治学;到了英国,在伦敦大学跟拉斯基学过经济学,到了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做特别生,没怎么上课,但是广泛接触文化名人,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包括为工党议员拉票。很难想到,这样一个受过社会学全面训练的人,会成为一个诗人,而不是一个政治家。关于他的见识,我多次举的一个例子是,1926年7月,胡适去英国开会,途经莫斯科,写信回来,大赞苏联学校教育的成绩,以为通过良好的教育,说不定能达成一个社会主义的民治制度。朋友将胡大哥的信给了徐志摩,希望在《晨报副刊》发表。徐志摩是《晨报副刊》的编辑,发表是发表了,却加了长长的按语,等于是发表了他的一篇文章,而将胡适的三封信附在后头。文中嘲笑他的胡大哥“这是可惊的美国式的乐观态度”,竟然相信由专制教育,会过渡到社会主义的民治制度。最后说,胡适所以会有这样的糊涂认识,是因为他多年未出过国门,“自从留学归来已做了十年的中国人”。
写《徐志摩传》时,有个事件几次想写,最后还是放弃了,就是徐志摩对陈毅的批评。徐在北大办《晨报副刊》时,陈毅是中法大学的学生,正年轻,积极从事革命活动。有次发传单,竟寄给徐志摩一份,有点挑衅的意思。徐倒也平和,将传单的主要观点原文照抄,公布出来,然后给以分析批评。这就显出徐的社会学水平了。须知,就在六年前,还是在美国的时候,他就写过关于社会主义的长文,名叫《社会主义之沿革及其影响》,寄回国内,在《政治学报》发表。可知他对马克思主义,对阶级斗争学说,是作过深入研究的。
在《晨报副刊》发表的文章,叫《列宁忌日——谈革命》;引用的陈毅寄来的传单,名叫《纪念列宁》。文中说:“中国共产党是什么,那就是他的领袖生前所训练指导的第三国际党的中国支部。”写“徐传”时,我查了《陈毅年谱》,里面对这件事倒是一点也不回避。本来是要写的,想想还是别惹这个麻烦。不过,我对陈毅元帅还是很有好感的,毕竟是个文化人,是个性情中人。解放初期,他是上海市市长。一次开什么会,陈毅过来坐在陆小曼身边,问长问短,她茫然无知。过后有人问她,你知道方才跟你说话的是谁吗?说不知道。人家跟她说,那是陈毅市长。实际上,她能当了上海市文史馆馆员,晚年生活有保障,全是陈毅的关照。
写完《徐志摩传》,还未出版的时候,我担任了《山西文学》主编,工作忙了,就顾不上写作了。就这,还是抽时间写了一部类似传记的作品,叫《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说的是新文化运动前期(1917年到1927年),鲁迅与胡适的交往与纠葛。主要写了在几次大的文化事件中,两人不同的态度。得出的结论是,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之一,而鲁迅,只能说在新文化运动的初期,是个积极的参与者,是一员大将,后来因为性格和认识的关系,到了新文化运动全面铺开之后,就成了新文化运动的反对者。这书,居然也正式出版了,是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5年10月出的。这本书,在我看来,是鲁迅与胡适在同一历史时期的合传。
2007年退休后,还写了一本传记,写的是山西一个著名的考古学家,书名也是人名,叫《张颔传》。不算《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正儿八经的传记,共是三部:《李健吾传》,《徐志摩传》,《张颔传》。都在四十万字上下。这,可以说传记铺子的生意,真的做大了。
传记铺子开张之后,写了《徐志摩传》,可说是风光体面,实际上,传还没写成,名声就出去了,好事就来了。动手写传是1997年夏天的事,1998年秋天吧,正在编徐的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社长托人问我,愿不愿意给他们社编一套《徐志摩全集》?这可是“名山事业”啊,哪里找这等好事去?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有人会说,编全集还不好办吗?将他的作品归拢在一起,列个目录就行了。这也是个办法,在我之前,出版社请的一个人,就是这么做的。社长是懂行的,知道这样的编法,出了书也不会叫好,这才找的我。我这个人,做别的事不好说,做这种学问上的事,一定会竭忠尽智,尽善尽美;用一句旧话说,就是不负相托,要尽最大的努力,做好这个活儿。
当年编的最好的全集,要数《鲁迅全集》。坊间出的其他几种全集,差不多都是仿《鲁迅全集》的编法,先是成本的集子,再是后续的补遗。这个办法,对鲁迅这样生前作品大都已正式出版的人来说,是适宜的,对生前作品很多却没有入集的人,就不相宜了。徐志摩这个人,别看活得不久、写作年限不长,生前出的集子也不能叫少,可他实在是太能写了,写的又太好了,散遗的作品不知有多少。
怎么办?想来想去,我决定用“分类编年体”,就是将他的作品分作几大类,每类按年往下编。还有一个,人们都知道徐是诗人,编全集应该诗打头,放在首卷。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单说徐是个诗人,太亏了。他也是个作家,写得一手好文章。有好几个朋友,比如杨振声、叶公超,都说他的散文比他的诗还要好,于是我便将散文排在前面。八卷本,前两卷是散文,第三卷是诗,其余五卷,分别是小说、日记、书信、翻译等。交上去,出版社非常满意,很快就出版了。
但是,这个出版社后来做了一件让人痛心的事。这时原社长已调走了,不管事,后任者不是说一版二版地出下去,一边出一边补充,最终出成一套完备的《徐志摩全集》,而是利用我编全集的电子文本,挑好读的文章,编了一套《再读徐志摩》,也是八本,推向市场。这么一来,我跟他们就没有多余的话可说了。正好合同也到期了,我便将书稿转到北京的商务印书馆。在编辑的协同努力下,收集新发现的佚文佚诗,精心校对,出了一套十卷本的《徐志摩全集》。
全集的事,就说这么多。重点说说,通过编全集,我对徐志摩的认识,有了怎样的提高。
最初我对徐志摩的认识,是人品好,性情好,文笔好,有才华。现在看来,还得加上个有大志。在有大志上头,过去认识不足,觉得他是空有大志,而无缘践行。出国留学,他父亲是想让他学金融,当个银行家。他呢,在美国待了两年,熟悉美国历史以后,想的是当个汉弥尔顿式的人物。这不是空有大志吗?在中国那样一个纷乱的环境里,如何当得成汉弥尔顿呢?
这次编全集,收入的佚文里,有他给英国学者、社会活动家奥格登的六封信。看了之后,一下子明白了,他回国后的所作所为,原来是以奥格登为榜样,要用一己的力量,组织社团,出版刊物,打造新文学新文化。同时也是,以个人声望,集合同道,一起努力,振奋时代精神,促进社会的进步。用现在的眼光看,徐志摩可说是中国新文化运动清醒的倡导者、积极的组织者、有力的践行者,可说是新文化运动的一个标志性人物。
大前天,本月23号,在商务印书馆的涵芬楼书店二层,为了推广《徐志摩全集》新版的发行,有个读者分享会。主事者让我去了,讲了一个多钟头,末后我说了几句话,这里重复一下。我说:
一百年以后,人们不知道鲁迅是谁,无此政治需求也;
二百年以后,人们不知道胡适是谁,民主普及也;
三百年以后,人们仍知徐志摩是谁,艺术永存也。
这是就他的诗歌成就说的。要说徐志摩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标志性人物,诗歌上至高无上的地位,只是一个方面,还应看到他在新文化运动前期的十年里,做了哪些实事。原先说他是空有大志,有了奥格登这个榜样,细数一下就知道,他是在一步一步践行着、实施着他心中的大志。
1922年底回国,正是新文化运动低落的时候。他一回来,就带来一股清风,让沉寂的文坛顿时热闹起来。挂起新月社的牌子,组织起新月社俱乐部,又是聚会,又是演戏,接待泰戈尔,就连他的恋爱事件,也搅起时尚的波澜。接下来出任《晨报副刊》编辑,又办了刊中刊《诗镌》,同时展开“苏俄仇友”的讨论。1926年婚后到了上海,很快又办起了新月书店,出版了《新月》月刊。《新月》停刊后,又纠合几个年轻诗人,办起《诗刊》。看看这些文化活动,说他是新文化运动的标志性人物,都有点怠慢了,应当说他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灵魂人物。说到办新月书店,梁实秋说,他们那一伙人里,“胡(适)先生当然是新月的领袖,事实上志摩是新月的灵魂。”(《谈徐志摩》)不光是新月派,整个新文化运动右翼这一派,都推胡适为领袖,同时也都承认徐志摩为灵魂,为杰出的代表。
这个评价,你们接受不接受不要紧,在我来说,不带有政治评价的成分。什么都是个比较,一个人的光焰太亮了,总会遮挡了另一个人的光亮。尊崇鲁迅的尽可继续尊崇,尊崇胡适的尽可以继续尊崇,只是希望同学们记住,或者说是理解,有一个中学教师出身的人,对徐志摩的评价要超过了这两位。在对鲁迅和胡适的评价上,大陆这边和台湾那边,各尊一神,互不相让。我有时想,都退上一步,大陆这边别那么过分地尊鲁了,台湾那边别那么过分地尊胡了,一起来尊徐志摩怎么样?这也算我这个老作家,为两岸和平统一略尽绵薄吧!
写《徐志摩传》,编《徐志摩全集》,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件工作,也是种文学的训练,甚至是种思想品质的训练,社会责任的训练。这样说有点大了,举个例子,或许看的清楚些。
我以为我是懂文学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兴起了一股写小长篇的风潮,像马原的《上下都很平坦》,也就二十一二万字,还有些十四五万字的,也叫长篇。当时以为这是时代潮流,都太忙,没时间看长篇作品。但是看了徐志摩给《醒世姻缘》写的长序,我的看法变了。长篇有长篇的特质,也应当有长篇的长度。长篇并非只有外国的好,中国过去的长篇也有可借鉴之处。徐志摩对当时那些小长篇,有个刻薄的比喻,我说出来都有些脸红,还是看他的原话吧。
在给《醒世姻缘》写的序里,他说,这是一部大小说,“大”是并指质和量的。一部近一百万言、整一百回的大书,够你过瘾的。当代的新小说越来越缩小,小得都不像个书样了。且不说芝麻绿豆大的短篇,就是号称长篇的也是寒伧得可怜!要不了顿饭的辰光书已露了底。是谁说的刻薄活:“现在的文人,如同现代的丈夫一样,都是还不曾开头已经完了的!”这句带点下流意味的话,他想推到别人身上,我看就是他自己这么说过,至少也是这么想过。以性事取喻,是文人的一个习惯,钱锺书就爱说这号话。他去美国回来,带给朋友一个烟斗,给的时候说:“我这是太监给皇上选妃子,合适不合适我可不知道。”
正是因了写徐志摩的传,编徐志摩的全集,无意间受到了思想品质、社会责任和艺术鉴赏的训练,才让我有幸完成我此生的一部重要著作——长篇历史小说《边将》。
说起原因,仍与传记有关。传记这个铺子买卖兴隆,揽了个传记的活儿,写成了却难以出版,无奈之下,心一横就改成了长篇历史小说。揽的活儿,是为山西北部一个叫右玉的县,以他们那儿明代的一个叫麻贵的著名将领,写一部人物传记。县上给了我一笔钱,算是劳务费,也算是稿费。我用了三年,写成了。人是真人,战争也是真战争,生活场景,纯属虚构,就叫《麻贵将军传》。这本传记,在体例上,我是下了大功夫的。《李健吾传》是传统体例,以时间为经,以事件为纬,纵横交织,描绘出传主的一生。《徐志摩传》用的是纪传体,将徐志摩的一生,当作一个朝代来写,徐的一生写的较粗略,一共也就十几万字,相当于史书上的“世家”,而将他的朋友,作为“列传”,写了他跟这些人具体的交往,这样他的一生就充实了。《张颔传》又不同。张先生还活着,我用了访谈体,凡事都由张先生自己说出;有的是我参与的,我也成了书中人物。《麻贵将军传》,我用的是小说体,人物是真的,战争是真的,但是故事情节,全是虚构的。写起了,还挺得意的,你看,一部正传体,一部纪传体,一部访谈体,如今又来了一部小说体,可称之为“韩石山传记系列四大名著”。
想的太美了,砖头从背后砸了过来。刚写完,得意之际,在博客上挂了两三章。麻家的后人看了,不干了,说侮辱了他们的祖先,要如何如何。我一听就怕了,同时也知道了自己错在那里。这是人家祖先啊,岂是可以随意编排的。真要打官司,输的肯定是我。正好我印了几本速印本,原是送审用的,赶紧将一本寄给县上,附信说明,我已完成县上交给我的任务,出版不出版,均与我无关。只是这个故事框架,是我想出来的,我将用这个框架,写一部纯虚构的长篇历史小说,也请县上和麻家后人,能够谅解。
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怎样写好我的长篇历史小说。
山西省日前创新市场化机制,引入中交疏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作为战略投资方,组建汾河流域投资公司,统筹项目资金,以市场化方式满足工程建设需求,对汾河进行全流域系统治理。
有个情况,恐怕同学们不知道,就是,我们国家一年出版多少部长篇小说?前些年说是三千部,这两年有人说是八千部,有人说上万部。质量如何呢?有人说只见高原,不见高峰。这是非常高的评价,鼓舞人心也振奋人心。细想一下就不然了。高原不过是平均海拔多少米的平原,说是高原,其实也是平原。我的看法是,绝大部分都是平庸之作。
但是,这并不是说真的就写不出一部好作品,且能出版的,端看你的社会认知水平、文学水平,尤其是构思的能力、文字的能力,达到何等境界。社会认识水平、文学水平,这些太大了,在这儿不好说。构思能力和文字能力,还可以说一说。
作家的这两个能力,结合上读者的领受能力,我有个看法,就是长篇小说从本质上说,是作家与读者之间智力的较量。作家在一步一步地设圈套,读者在一步一步地解圈套,在解的过程中,消磨了时间,愉悦了性情,同时增加了智力,也就是各方面都得到了教益。这样,他这个钱花的就值得,他这个时间消磨的就舒服,他就佩服你这个作家。反之,他就觉得他这个钱白花了,他这个时间白消磨了。痛惜他的钱和时间,也就卑视甚至仇恨你这个作家。因为你的行为,跟拦路抢劫、谋财害命,没有两样。
这也就是说,优秀的、杰出的作品,只会在高智商的人手里写出。自新文化运动兴起到现在,差不多整整一百年了,最好的长篇小说,还要数钱锺书的《围城》。所以能写得那么好,与他熟悉西洋小说的奥妙,洞悉中国社会的人情世故,不能说没有关系,但更重要的,与之有关系的,你能说不是钱先生的绝顶聪明吗?他的《谈艺录》,有人能写得出,他的《宋诗选注》,有人能编得出,独有《围城》,除了钱锺书,谁也写不出来。再扭回来说前面的话。不往多里说,当今中国,一年出版几千部长篇小说,本身就是荒诞不经的,将来在历史上,会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一个大耻辱。
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我是怎样把传记作品《麻贵将军传》,改写成长篇历史小说《边将》的。简单说,有三点:
一是主题的确立,先要不同凡俗。历史小说,又是写战争的,我写的是明代嘉靖、隆庆、万历年间的一位将军,又是守卫着长城线上的边关重镇,很自然地要写成执干戈以卫社稷的英雄形象,体现古代军人的爱国情怀、大无畏的精神状态。按说该是这样,但表述上,我又不想落了俗套,所以一开始,我就将小说的调子,定在了主人公杜如桢的爷爷说的一句“灰话”上。早年间,这位爷爷跟人说过:“边墙,要修到女人的肚子上,修不到女人肚子上就别修了。”这句话,是我设计的,是从明代大同边关流传的一个谚语转化来的。其时有人说:“蓟州的城墙,宣府的操场,大同的婆娘。”意思是,蓟州的城墙好,宣府的操场好,大同的婆娘好。等于是将大同的女人,视为巩固边防的一个重要的因素,与蓟州的城墙、宣府的操场,起着同等重要的作用。这样这部小说的主题,就成了,忠贞而热烈的爱情,乃是镇守边关的最强大的精神力量。
二是故事的设置,一步一步,都要出人意表。大体来说,是短篇小说的框架,中篇小说的节奏(不能太快),长篇小说的气势。
三是文字上,必须讲究。顺畅,典雅,有蕴含,有意境。《中华读书报》的记者采访我,问我这部小说最满意的是什么,我说是小说的语言。从写《麻贵将军传》到《边将》完成,用了六七年的时间,可以说作品里的每一个字,都在我的手心里攥过,每个句子,都是我亲手捋顺的。
结束的时间快到了,说一点希望,不大,可说是小小的希望。1925年,李健吾是十九岁,考上清华学校国文系。当时清华还是留美预备学校,还没有改制成大学,只是设了个大学部,招了第一届大学生,李健吾考上了。开学第一堂课,国文教授,也是系主任的朱自清先生点名。点到李健吾时,朱先生问:“你就是那位常在报上发表作品的李健吾吗?”“是学生。”李健吾站起来回答。朱先生接下来说:“看来你是有志于创作的喽?那你最好去西语系。你转系吧!”李健吾后来确实转了系,转到西语系,即西洋语言文学系,相当于现在的外文系。不是朱先生说了这话就转的。他患了肺病,拖延了两年,第三年留一级,从西语系二年级读起。过去好些考上北大中文系的学生,回忆开学时系主任杨晦先生的讲话,都说杨先生说过:“中文系是不培养作家的。”应当说,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学界普遍认为,外语系是培养写作人才的。清华外文系出了不少大师级的作家,如钱锺书、曹禺、李健吾等。我在山西大学上学时,外语系有个老教授叫常风,解放前是有名的书评家,跟钱锺书是同学,两人相处甚好。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希望学外语的同学,能有文学创作的意识,有文学创作的激情,写出优秀的文学作品来,不要仅仅满足于研究个什么,翻译个什么。这是我说的第一个希望。
有一本英语小说,翻译成中文叫《上海生死劫》,作者郑念。她的丈夫是美国壳脾石油公司在上海的代理商,丈夫去世后,她仍在上海住着,花园洋房,生活很是优越。女儿是上海电影厂的演员。解放后,一场灾难,女儿跳楼自杀,她也受尽磨难。改革开放之后,她去了美国,写了这么一部小说且翻译过来,八十年代出版的,一出版我就买下看了。不说政治倾向了,仅以小说艺术而论,我认为也是一流的。说这个小故事,意在希望同学们,你就是没有写作的意念,也应当有用英语自由表达的能力。现在你没有经历,没有写作的冲动,可以什么都不做,毕业了,当个白领就挺好的。万一有了非凡的经历,有了写作的冲动呢?不要到那个时候,空有大志而徒唤奈何。这是第二个希望,就是说,即便你不写作,也要有良好的外语表达能力。
最后一个希望,是想通过诸位,向北京大学的领导转达一个心愿,希望能在未名湖畔的一块草地上,给徐志摩立一个诗碑。这件事,剑桥大学好几年前已经做了,就是在剑河旁边的一个草木葱茏的所在,立起了一块大石头,上面刻了《再别康桥》最前面的两行,和最后面的两行,合起来是一首精美的小诗: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北大刻诗碑,我希望刻上那首《沙扬娜拉》。这首诗太美了,将它刻上,竖立在未名湖畔,经过这里的男女同学,看来看去,都会提高自己的人生品位。它写的是对异性的感触,却不是情诗,可说是一首体味人性美的短章。我们一起来背一下吧: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不一定是这首,也可以选别的,只是诗碑一定要做。他是北大的学生,又是北大的教授。北大历史上,同时占有这两个名头的名人,没有几个。光在那儿立个外国年轻人的像,看了能学个什么呢?这个事,迟早有人会做,早做的人更让人敬重。实在不行了,我倒是希望白生教授,能跟外文学院的领导说说,就以外文学院的名义,在未名湖畔给徐志摩立一块诗碑,毕竟,志摩当年是北大外文系的讲座教授,相当于特级教授。毕竟外文学院的学生,最能体察徐志摩的心意与追求。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