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时代的写作

2021-03-08 02:02:44□黑
文学自由谈 2021年3期
关键词:公园文学小说

□黑 孩

4月25日,日本华文作家协会跟《香港文学》杂志联合举办了一场线上活动,题目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写作”。好多线上的文学活动都使用这个题目,但说真的,对我来说,它似乎太大了,不容易说好,而且,这个题目给我的感觉更像是提问:“这个时代我们为什么而写作?”这令我产生一种焦虑。

与三四十年前相比,阅读文学书籍的人已经相当少了;同时,通过互联网,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写作,都可以发表,都可以拥有自己的读者群。个人成了与世界直接相连的存在,可以向全世界表明自己的意见,实现自己的力量。人,本来不过是社会的一小部分,但可以向全世界传播信息后,自我意识也不再是“部分”,而是和世界一样大。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作变得很私人化。至于有什么写作动机,希望有什么读者,世间有什么纠结,已经跟写作没有太大的关系了。何况读书本来就是阅读别人写的东西,是感受他人,但现在的人对别人也很少有兴趣了。由此,写作又变得跟个人一般小。

但这其实是一种表面现象。表面上,现在似乎是文学创作的“小时代”,但本质上,正因为文学不再伟大,这个时代的写作就成了对作家的考验。我们接受的信息越多元,对世界的感觉也就越敏感。好比如今流行的线上视频讲座,正说明我们生活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一个资源和信息共享的时代,所以,我们这个时代的写作无疑便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也正是在这样的时代里,每一个人都面临着很多的不确定性——尤其是人的命运。如果一定得用几个字来概括我们这个时代的写作,那就是“不确定性”。个人写作才更加适合于现在的时代。家族、人际关系、职场、金钱、死亡、身体等等,都可以是我们这个时代写作的对象。一本书对读者的影响有多大,恐怕只有读者自己才清楚;同样的道理,写出来的作品是好是坏,也只有读者才能判定。

这两年,我先后出版了“日本三部曲”:《惠比寿花园广场》(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贝尔蒙特公园》(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上野不忍池》(《清明》2021年第1期)。有的读者认为我写的是“私小说”,有的读者怀疑“是不是作者自传”,还有读者说我写的是“渣人×渣人”。读者褒我的作品,或者贬我的作品,一样都令我高兴。最重要的是读者的宽容,至少他们看得起我的小说,会很认真地读完。仅凭这一点,已经让我有很大的自信了,令我觉得自己写得不是特别差劲,至少在他们那里,我的文字使一些看起来很个人化的感受和体验,真实并鲜活起来了。

亨利·米勒在回答记者采访时说:“很多作家有一种你或许会称之为心魔的天性。他们总是把自己搞得一团糟,你知道的,不仅仅是在写作的时候,也不仅仅是因为写作,而是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婚姻、爱情、事业、钱,一切。全部都给拴在一起了,所有的东西都打在一个包里。”看吧,“打包”的比喻特别棒,直接命中所谓的“个人写作”。

作家王咸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认为中国文学还是最好有个人特色,有一个人对世界、生命的探索,而不要太多表达集体的、大家的、共同认同的主题。因为共同认同不可避免是肤浅的。……就连卡夫卡的甲壳虫,你都会觉得它有自我、有想法、有困惑、有希望,这个虫子是一个独立的虫子。”看吧,“独立的虫子”的定义也特别棒,一语就会让人换换脑筋。禁忌被打破的时候,才会感受到生命力。

我个人觉得,好小说不一定要贴紧时代,而最好是与时代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好的小说家最好像小猫脸上的胡髭,无非是一种媒介,让读者从文字中感受到当下的生活。最近我读了很多日本作家的作品,就说村田沙耶香的《人间便利店》吧,从技术角度上,它其实并不算很优秀的作品,却得到很大反响。为什么呢?作品中所体现的个人意志非常鲜明:老大岁数了还在便利店打工,这有什么不好呢?我想读者所肯定的,乃是抛弃了高高在上的英雄主义梦想的个人意志。不是所有好的作品都是伟大的作品。

我并没有作家意识,对写作也根本没有什么抱负和使命感——说白了,我不过就是喜欢写作,或者说,用喜欢做的事来打发时间。我在写作的过程中,总会新发现点儿什么,思考点儿什么,有一种超越现实的乐趣和自由。在现实与幻想、日常与非日常之间出出进进,是很快乐并治愈的事。我在很多地方看到“原创”二字,但实际上,我的小说没有一部是“原创”的,它们的原型,是我“当下”的生活。我模仿的是生活。还有,我不太懂人情世故,甚至不懂得如何跟人打交道,就像我现在有很多微信群,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参与群友间的对话。但在写作的时候,我就不需烦恼自己这些没用的短处了。

老实说,我对大题材大主题不感兴趣,或者说我没有才能驾驭那些宏大的题材。我写的总是眼前发生的那点儿事。我只想把它们自然而然地写出来。就像我的“日本三部曲”,每一部里都能够找到我自身的一些影子。刚到日本留学的时候,我在中华街的一家中国饭店打工赚学费,饭店就成了《上野不忍池》的舞台背景,小说中挪用了很多当时经历过的真实细节。小说写的是婚外情,故事似乎也比较单薄:“我”遇上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由爱到分手。我想表现的是海外游子内心的孤独和精神的崩溃与再建。我在东京的惠比寿住过两年,那里便成了《惠比寿花园广场》的舞台背景。小说写的是非常情,主人公就是“我”和一个韩国出生的男人,还有一只猫。男人是一个骗子,“我”跟他由同居到分手,美好的憧憬被连根拔起。前面提到的“渣人×渣人”,评价的就是这部作品。我现在住在东京的足立区,走去贝尔蒙特公园花不了三分钟,儿子小的时候,我几乎天天带他去公园玩儿,那里成了《贝尔蒙特公园》的舞台背景。小说由“我”、单位和公园构成,不过是三点一线。主人公除了“我”和一只斑嘴鸭,还有群像——丈夫说谎,同事施暴,公园里的人稀奇古怪。最后“我”失业,斑嘴鸭失踪。我想写的是非正常的生存环境和生活中不得不承受的苦难。所有这些,都是眼前发生的那点儿事,甚至没有什么重大的背景。

为了增加所谓的辨识度,虽然三部作品的开口都很小,但我尽可能写出深度,尽可能把握好人性。儿子在一次篮球比赛中伤了韧带,需要做手术。有人说膝盖遍布神经,手术会非常残酷,让我做好思想准备。但手术后儿子告诉我几乎没有痛感,伤口小到只用创口贴。记得当时我觉得非常神奇,这种微创手术令我联想到自己追求的写作技巧:开口小,但不失深度。我越来越喜欢写作了,文字是我与世界沟通的最好方式和手段。小说代表的是我自己,是个体。

我的这种观点和“我们这个时代的写作”的话题似乎格格不入,而评论家笔下的“实力派”三个字也离我非常非常遥远。有时候,我甚至会失去写作的信心,想放弃写作,但总是手痒痒,因为除了打几个字,我几乎没事可做。每个人都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打发时间,我也不例外。

我个人觉得,文学与其说应该面向社会,不如说社会应该创造出自己所需要的文学作品。还是那句话,小说永远都没有原创,因为写作永远离不开参照。我参照的是我的生活和我知道、看见的他人的生活,我也常会把自己熟悉的那些人当作整个世界。我经常会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只是在写作里,我可以比感受本身走得更远,甚至要比生活本身走得还要远。远到哪里?远到不知道的那个地方。有一部小说叫《生活在别处》,那个不知道远到哪里的地方,正是这“别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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