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洪治
从作者手中接过这部小说的时候,蓦然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著《被欺凌与被侮辱的》,想起作品中受苦受难的娜塔莎和涅莉,以及她们的对立面瓦尔科夫斯基公爵,因为,送我书的这位女作者,正是由于长期受到女上司的欺凌与伤害,才愤而写出这部小说的。所不同的是,她没有像娜塔莎和涅莉那样逆来顺受,认为只有忍受苦难才能换取未来的幸福。她以手中的笔为武器,奋起抗争,写出了这部“揭发伏藏,显其弊恶”的新谴责小说。作品在伸张正义、呼唤人性之善的同时,也对施害者进行了有力的鞭笞。
我恰巧认识这部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原型,亦即作者的女上司。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就向作者讨来小说,想看看女主角与那位女领导,会有怎样的不同。
小说的女主角,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个单位的领导,在小说里,也担当着同样的角色。由于我不是那个单位的人,对女主人公原型的了解,仅限于表面。印象里,她有许多女领导都有的那种自信与强势,只是,她讲话时那游移的眼神,让你不得不对她多了一份警惕。
读过小说,我印象中的女领导的形象丰满了许多,变得更加有血有肉,同时,也更加可鄙可憎了。掩卷之后,不禁有些诧异:难道说,小说中这个女主角,就是我曾接触过的那位女领导的真面目吗?
好歹也是个学文学的人,我不会愚蠢到把作品中的人物与现实中的人物画等号。但是,小说作者亲口告诉我,这个人物的原型,就是我认识的那个某某,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
写身边事,写自己熟悉的人物,是小说创作取材的一个主要方面。因此,一个作家把单位领导请进自己的小说,也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而且,似乎也没有为此而写一篇文章的必要。然而,我之所以要写这篇短文,是想站在作者的角度来思考一下:她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部小说,以及,这部小说出版之后,能不能达到她所预期的目的——即所谓使“乱臣贼子惧”,或者是,终于让她吐出了一口恶气?
任何文学作品,都是从生活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小花,或者小草。这部小说的创作与出版,自然也不会例外。那么,作者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部“丑化”单位领导的小说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只需想一想,生活中我们经常会碰到的“遇狗事件”,大抵也就能够明白其中的究竟了。
如今,在城市的居民区里,狗是愈来愈多了。老实人虽然都遵循着“惹不起,还躲不起么”的原则,总是小心翼翼地走路,可是,你只要迈出房门,就难免与狗遭遇。你规规矩矩地在路边走着,心情本来是轻松而愉悦的。可是,在你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不知从什么地方,会突然蹿出一条狗来,汪汪汪地冲你狂吠不止。任你是一个多么勇敢的人,这个时候,恐怕也会被吓得头皮发麻吧。
老实人虽然知道,在与恶狗遭遇的时候,只是一味地怕、一味地躲,是不能解决问题的。然而,当真的有一条恶狗冲过来的时候,却往往就缺少了与其斗争的勇气与谋略,否则,也就不是所谓的老实人了。在受了恶狗的惊吓与侮辱之后,老实人既没有力量与狗较劲,却也咽不下这口气。他们最常用的办法,就是去向狗主人告状。狗主人中,有伪善者,会假意呵斥那狗几句,把你哄走了事;遇到蛮横者,就会说“它怎么不咬别人,单咬你呢?一定是你招惹了它”,反而给你派一顿不是。无数的事例告诉我们,老实人告状的结果,不但讨不回公道,反而经常会给自己招来更多的闲气,以至祸患。旧时,有所谓“冤死不告状”之处世箴言,那正是小民百姓的经验之谈。
然而,如今毕竟是新的世纪了。一个人,就算是老实疙瘩,他心里也会明白:如果没有主人的袒护,一只狗再凶、再恶,也是不敢四处撒野的。在“平等”“正义”等理念的支持下,老实人在被恶狗欺负之后,也终于能够鼓起勇气,去向狗主人告状了。遇到讲理的狗主人,他会真心或假意地呵斥那狗几声,再安抚你几句。倘若遇到了比那恶狗更恶的狗主人,当你受到恶主与恶狗双重的欺负之后,你内心会有怎样深重的怨愤?这是不难想到的。
善良的你也许会说,应该同他讲理呀!只要我们态度够诚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总不至于对你太过分吧?如果你这样想,那就大错而特错了。季羡林先生曾经说过:“根据我的观察,坏人,同一切有毒的动植物一样,是并不知道自己是坏人的,是毒物的。……我还发现,坏人是不会改好的。”(季羡林:《坏人》)季老在这里所说的“坏人”,以我的推测,不会是一般的小偷、劫匪。季老所能观察到的“坏人”,只会是那些头上戴着“文化人”光环的文化流氓。对季老的话,我是深有同感的。因为我也亲身领教过,此等文化流氓,是何等地虚伪、奸诈、凶狠、歹毒和无耻。北岛诗云:“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一个白相人混进了文化人扎堆儿的单位,既没有能力在工作上做出成绩,为了出头,就只能挖空心思,搞些损人利己的卑劣行径,把别人踩下去,让自己浮起来。这种人,为了弄到权、保住权,是什么卑鄙下流的勾当都做得出来的。这种人品卑劣、工作低能的人活在世上,全靠那顶纸糊的官帽给他撑门面,而达到心理上的平衡。
而且,这种人即便在退休之后,也还是要想方设法,在退休群体中当个什么“官”,大有一种为了某种冠冕堂皇的说辞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如果你不幸遇到了这种人,亦即鲁迅先生称之为“人面东西”者,如果不能避而远之,也就只有奋起而攻之这一条路了。
回到这部小说。作者长期受到女上司的欺凌与伤害,其怨愤之深,是不言而喻的。水库的水位太高了,就必须放水泄洪,否则,大水就会漫过或冲毁堤坝而造成灾害。同样的道理,一个人如果心里怨愤太多,也必须有个出口,才不致被气死,或酿成恶性事件。那么,当一个人被恶狗抑或恶主欺侮之后,该怎样出这口恶气呢?找法律么?这事儿不一定够得着;找“黑道”么?那是违法的,老实人绝不会那么做。于是,我们的小说作者,就想到了“文艺的武器”——对于本书作者这样一个既无权势、又无刀枪的文化人来说,她所能使用的,也只有这一支笔了。
“各种文学,都是应环境而产生的。”一个被欺凌与侮辱的弱女子,以创作小说的方式颂扬真善美、鞭挞假恶丑,以唤醒人类的良知,同时,也借此吐出了积压在心底的恶气。——我想,这就是这部小说的创作缘由、动力吧。
不必追究这部小说的书名叫啥、作者是谁,这也不那么重要。只要知道,有这么一个女作家,写了这么一部小说,也就行了。
一个在生活中受到欺凌与侮辱的女人,采用写小说的方式来惩恶扬善、排解心中的怨愤,大概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何况,社会上的恶人,也不会因为你的一部小说而减少一个。但是,她这么做,却可以让善良的人们知道,天地间仍然有正义存在,也会使恶人在为非作歹的时候,知所戒惧。我想,这就是这部小说存在的全部意义吧。
作者所在的那个单位,先前我曾去过几次,而与作者,却只在她送书给我时见过一面。所以,我并不知道这部小说发表之后,在她工作的地方,可曾激起过什么波澜。只是听说,作为小说女主人公原型的那个女人,前不久已经从那里调离。虽然不知道这位女领导是升迁了,还是降职了,然而,可以断定的是,无论是升是降,都不会是因这部小说而起。对于作者来说,这部小说出版的意义,是她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呐喊——我们的娜塔莎,毕竟拿起了武器。
尽管她的呐喊之声是那么纤弱,却会是宵小之徒永远摆脱不掉的一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