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莉莉
中国历史源远流长、旷古悠久,出现了很多传承久远的显赫家族。古代中国是传统的农业国家,加上受到以学致仕与儒家“耕读传家”思想的影响,这些家族无一例外都是耕读世家。“耕”指的是从事农业生产、土地经营,是生存之本;“读”指的是读书、取仕,是进身之阶,其发展模式大多是“以农立家,以学兴家,以仕发家”[1]。在农业社会主导下的传统中国,世家大族多是从土地上发展起来的,祖先辛勤劳作,勤俭持家,凭借土地积累的财富,为子孙提供受教育的机会,接下来,子孙刻苦攻读考取功名走上仕途,家族以此获得社会声望和稳定的经济条件,再逐步发展为名门望族,达到耕、读、仕有机统一。如果说“耕”是家族生存的基础,那么“读”就是家族发展繁荣的必备条件。
牟氏家族是明清以来山东地区最具影响力的家族之一,清代栖霞四大望族之首,在全国也负有盛名。牟氏始祖名为李黼,祖居湖北,后裔在明朝时因政治原因改姓为牟,后牟氏始迁祖牟敬祖任栖霞县主簿,家人随其迁居栖霞,在此地落地生根,繁衍成族。经过数十代牟氏子孙的努力,家族从默默无闻、饱受生活之苦的外来迁居家庭一步步发展为当地名门望族。历经明、清直至民国,上下五六百年,绵延近二十代,家族繁荣时间长达二百多年,不仅在“读书取仕”上成绩斐然,而且涌现出许多英才俊杰、贤达鸿儒。
“家风,是一个家庭或家族长期积淀而形成并传承数代的风尚和作风,是家庭或家族成员共同遵守的价值观念、道德操守、行为规范乃至人生情趣的集中展现。”[2]牟氏家族在创建、振兴的过程中形成了醇厚的家风,良好的家风也是这一家族数百年来仕途通显、人才辈出、持续繁荣发展的最重要的内在支撑力。“牟氏家族家风的主要内容可以概括为‘耕读世业’‘勤俭持家’‘忠诚宽厚’‘孝悌传家’等几个方面。”[3]其中,“耕读世业”是家风的主基调。在古代中国传统农业社会中,生产力低下,“耕”即勤于耕作,是家庭得以生存必备的品格,并无特别,“读”即“好学重教”,这才是牟氏家风中最重要最独特的内容,也是牟氏家族逐渐成为世家大族且延续昌盛数百年而不衰的关键因素。
牟氏始迁祖牟敬祖,由官变民落籍栖霞之后,家境贫困,导致二世至七世子孙都失去了读书机会。到第七世牟时俊时,家庭经济状况稍有好转,但因两任妻子先后生下八个儿子,他们生活压力愈加沉重。牟时俊回顾家族百年来的历史,清楚地认识到只有通过刻苦读书,在科举考试中取得功名走上仕途,才能真正实现家族的兴盛。读书可以“取科名,继家声”,为振兴家族,他痛下决心,不论生活多么艰难,倾全家所有也要创造条件让子孙后代读书识字。随后,牟时俊开始实施读书兴家的宏伟计划,在家中开办了私塾,请名师教课,同时提出了“延名师,课诸子”的家训,严教诸子,不断督促儿子读书学习,牟氏子孙从此坚定踏上了“读书仕进”的道路。
从这时起,牟氏家族“好学重教”的家风开始形成,其表现形式主要是“延名师,课诸子”的家训,家训内容虽较为简单,但从根本上促进了家族的崛起。在牟时俊的教导以及“好学重教”家风的熏陶下,经过第八、九世子孙的勤奋学习,牟氏家族在“读书取仕”的道路上崭露头角,家道扶摇直上,渐居栖霞望族之列。
明清两朝更替的乱世之际,牟氏家族靠读书走仕途兴家之路也历经了坎坷。清兵入关,栖霞义士于七发动民众抗清起义,起义失败后,殃及栖霞、莱阳民众,第十世子孙牟国玠兄弟等人因被怀疑与于七有关联,兄弟八人中七人被抓捕入狱。即使在狱中,牟国玠也经常带领众兄弟围坐一起,诵读儒家名句、吟诗作对,朗朗声响彻于圄外,从未间断过读书。后因证据不足,六兄弟无罪释放(老四病死狱中)。出狱后,生活的艰辛并没有压倒牟氏兄弟,反而激发了他们发愤读书的决心。牟国玠作为兄长,更是肩负起振兴家族的责任。为家族后续发展,他制定《体恕斋家训》鞭策家族成员,以家训的形式对“好学重教”的家风进行了丰富与发展。家训共涉及十八个方面,其中尤其强调了“课子”与“笃学”,强调对家族子弟的教育,引导他们勤奋向学。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努力,兄弟六人中两人考中进士,可谓是光耀门楣。他们不仅在自己本代卓有成就,而且极其重视对子孙后代的教育,悉心教导,注意言传身教。自此,牟氏家族经济和社会地位大大提高,家族得到全面振兴,成为栖霞四大望族之首。
伴随家族的发展,安逸的思想在众子弟中不断蔓延,在读书方面有所松懈。为改变这种情况,牟国玠又制订了《体恕斋家训规则》,共十条规则,其中九条与读书和科举考试相关,如“子侄十五岁与考者,县府两试有同邑同岁名列其先者,公同罚跪,重责三板”[4]。对子弟们科举考试的年龄和名次提出要求,未能完成者父辈要与其一同受罚,足以见得家族对“读书取仕”的重视程度。除牟国玠之外,他的二弟牟国璞和六弟牟国琛也根据家族实际情况制定了家训,注重对家族子孙进行言传身教的家庭教育,同时对家族“出仕为官”者提出了严格的要求,要求他们尽职尽责、清正廉洁,亲民善治。
“好学重教”家风促进了牟氏家族的崛起和发展,家族振兴过程中家族长辈对子孙教育的重视以及对家训、家规内容的丰富,同样发展和完善了“好学重教”的家风,也使得整个家族的文化氛围更加浓郁,为子孙后代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文化基础。
清雍正年间,十一世子孙牟恬生有三子,家境并不富裕,其三弟牟忄産考取岁贡生后任恩县训导,见兄长供侄子读书困难,便缩衣节食接济兄长、资助学费,让他们专心读书。除此之外,牟忄産还亲自课读其侄,凡有课业怠惰者,他会一面晓之以理加以鼓励,一面含泪用竹板惩戒教导。在家族成员的共同努力之下,三兄弟两人中进士,一人中举,被美赞为“一门三进士”。十二世子孙牟之仪在古镇都村建了一所名为“小澥草堂”的学堂,专门请老师为子孙讲学,但不要求他们只为做官而读书,而是希望他们能提高自身品德和文化修养。事实证明,这一学堂对家族人才的培养具有突出贡献:牟之仪二子牟绥以品行和文章闻名乡里,牟绥之子牟愿相为著名的古文家;牟祖家也是人才济济,大儿子牟贞相考中进士,二儿子牟庭是当时远近闻名的经学大师,五子牟纟享的儿子牟墨林虽在读书上未有成绩,但擅于经营家业,后来成为名震四方的大地主。牟氏家族在“读书取仕”和农业经营上都取得突出成就,进一步巩固了家族地位。
从此,牟氏长辈强调对子孙的教育,要求他们勤奋读书,不再是单纯以“读书取仕”为目标,而是希望他们能通过读书提高自身文化素养和修养品德。但无论是专心“读书取仕”者还是沉迷学问者,勤奋读书都是他们唯一的路径。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家族中刻苦攻读蔚然成风,“好学重教”的家风得到延续,家风中为做官而读书的功利性也得以改变。
“好学重教”家风的熏陶以及整个家族成员对读书的执着,使得牟氏家族在清代二百六十余年的时间跨度里,科甲连第、功名辈出,从第十世子孙牟国须考中进士到民国之前,家族共有十人高中进士并走上仕途。明清时期,牟氏家族还有二十九人中举,一百四十七人任七品以上官职,其中不乏京官和州官[3]。“好学重教”的家风造就了家族子孙为官从政清正廉洁、好学深思的品性。牟氏子孙不但为官政绩突出,而且在学术方面不断求索,涌现出一大批文化人才。
据史料记载,牟氏族人不仅出仕者众多而且政绩不俗,为官清正廉洁,与民秋毫无犯,在地方任职多能造福百姓,在朝中也能帮助皇帝处理事务。牟恒和牟昌裕是牟氏家族仕宦中最杰出的两位代表。
牟恒,字圣基,号述斋,牟氏家族第十一世子孙,善写文章,读书刻苦,康熙甲戌科“三甲七十六名”进士,官至监察御史,曾多次代天巡狩。牟恒在户部郎中任上时,监督宝泉局铸制铜钱,当时宝泉局官员贪污腐败现象严重,但牟恒廉洁清正,不与他人同流合污。康熙皇帝知道后大悦,特赐《周易》《孝经》以示鼓励,并旋提监察御史。牟恒进都察院后,时时以古良臣为鉴,敢于直言进谏,恪尽职守,甚至连皇帝都在朝堂之上对他大加赞赏,多次派他代表自己到地方上视察,考察官吏政绩。牟恒晚年因病隐退还乡,栖霞县官因慑于他的威名,都不敢为所欲为。
牟昌裕,字启昆,号松岩,牟氏家族第十四世子孙,乾隆庚戌科“三甲第六名”进士,清朝著名监察御史、九省军门总漕部堂,为官期间政绩突出,具有极高的威望。牟昌裕高中进士后,因学业突出被钦点为翰林院庶吉上。嘉庆十年(1805),牟昌裕被授予江南道监察御史,仅上任三日就上封章言事,之后也是封事屡上,多次对国家治理提出自己的意见,并被采纳。特别是他在担任云南道监察御史时期,向朝廷提出了五条针对防止漕运运输中舞弊行为的有效建议,被嘉庆皇帝召见并赞赏。
牟氏家族不仅在“读书取仕”上成绩斐然,而且牟氏族人“世代以儒显”,家族先后培养了著名经学大师牟庭、古文家牟应震和新儒家牟宗三等文化名人。
牟庭,原名廷相,牟氏家族第十四世子孙,山东著名的经学大师、文学家和数学家。自幼在“小澥草堂”刻苦攻读,“好学重教”的家风对他产生了重要影响。牟庭一生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在阅读古籍,潜心于学术研究,是位涉猎广泛而多产的学者,一生有六十多部著作,在经学研究、文献整理、文学、数学多方面都颇有造诣。在文献研究方面,他尤其重视对古文献的校勘和注释,最杰出的作品是《同文尚书》和《周易注》。牟庭在文学方面颇有建树,著有诗集《神仙集》《雪泥屋赋存》等。另外,他在数学方面也小有成绩,代表作为《礼记投壶算草》。
牟应震,字寅同,与牟庭同为第十四世子孙。乾隆四十八年(1783)得中举人,官任禹城县训导、青州府教授,后因身患多病,弃官归里,专心著述,寒暑无间。他在学术上最大的成就是潜心研究《毛诗》与《周易》。在经学方面,他研究《诗经》二十多年,以经文本身来探究古韵,治学严谨,注重新解,独立思考,不随波逐流,最可贵的是他勇于提出自己的见解,对很多诗篇重新立了诗旨,最后将自己的研究成果撰写成《毛诗质疑》一书。牟应震另一本经学著作为《周易直解》,他晚年全身心投入对《周易》的研究,甚至直到临终前都因解《周易》两爻之意未完而倍感遗憾,改完后方才瞑目。
在当代,牟氏家族还培养出了一位赫赫有名的新儒家杰出人物——牟宗三。牟宗三一生秉承家族好学重教、刻苦攻读的良好家风,他融通三教,至察东西,圆融古今,治学严谨,所留著作多达三十多部,完成了对中国儒学的创造性重建,建立了庞大、缜密的哲学体系,其哲学成就代表了中国传统哲学在现代发展的新水平。后来,牟宗三专注于哲学理论方面的研究,他独力翻译康德的“三大批判”,融合康德哲学与孔孟陆王的心学,将康德哲学和中国哲学接洽,并力图重建“儒家的道德的形上学”。而且,他一生致力于复兴中华民族文化,为中国文化的现代化与世界化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代表作有《才性与玄理》《佛性与般若》《心性与性体》等。
牟氏家族在“读书取仕”方面取得众多成就,培养出了一大批知识渊博的文化人才,这都离不开“好学重教”家风的熏陶。“好学重教”家风的形成是家族与时代的精神道德面貌、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反映,这一家风通过家训、家规、家教等向子孙后代传递了家族重视教育的文化精神,有着前后继承、陶冶性情的作用,促进了家族文化的传承。没有文化传承为基础,牟氏家族不可能培养出众多从政为官者,家族事业也无法延续下去,“好学重教”的家风是其家族文化得以传承和实现为官从政的根本保障。
牟氏家族能从一个一穷二白的外来迁居家庭逐步发展为栖霞四大望族之首,家族优良的家风特别是“好学重教”家风发挥了关键作用。社会是由家庭构成的,家庭是国家发展、民族繁荣以及社会和谐的基石,优良的家风是家庭良性发展的必要条件。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是人生的第一所学校。不论时代发生多大变化,不论生活格局发生多大变化,我们都要重视家庭建设,注重家庭、注重家教、注重家风。”[5]优良家风承载了千百年来中华民族的智慧,它不仅在继承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丰富当代家风建设思想资源方面发挥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而且在塑造新时代公民良好个人品德、培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方面具有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