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族崇蛙文化中的“那”文化生态意蕴

2021-03-07 16:53刘亲荣
文化学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左江先民崇拜

刘亲荣

壮族是我国少数民族中人口最多的一个民族,主要聚居在广西、云南、广东、贵州等区域,其中,居住在广西的壮族人口较多。壮族历史悠久,文化源远流长,崇蛙文化就是壮族地区较浓厚的一种原始蛙图腾崇拜文化现象,这种奇特的动物图腾崇拜现象与壮族长期的以农耕稻作为核心的“那”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反映了壮族先民朴素的“那”文化生态审美思想。在当下生态环境遭到破坏、疾病与自然灾害频发的背景下,探索其文化的起源、挖掘其中的生态文化思想对促进民族地区经济发展,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实现可持续发展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壮族崇蛙文化的起源

英国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于19世纪提出了“万物有灵论”[1]。泰勒对“万物有灵论”是这样解释的:“一是人们认为世间万物都有灵魂;二是人们认为神灵控制着物质世界,关系到人之祸福,因而人们崇拜诸神。”[2]在人类的童年时期,壮族的先民在生产力水平极其落后及人类的认识水平极其低下的社会条件下也产生了“万物有灵”的观念,他们将世间万物人格化,肯定众神的存在。壮族是一个古老的稻作农业民族,在长期的农耕稻作生产中,人们无法正确解释自然界发生的变化,当人们面对蝗虫、洪涝、干旱、风雨雷电等瞬息万变的自然现象表现出恐惧和无力时,就希冀通过祭拜神灵祈求平安和丰稔,因此形成了“万物有灵”的观念,一些被他们认为影响本族群的繁衍及生产生活的自然物则成了他们崇拜的主要对象,即自然崇拜。壮族的自然崇拜有自然物,如动植物;也有自然现象,如雷。最初,壮族自然崇拜的神灵有多种,如鸟、蛇、蛙、狗等,蛙只是其一,壮族人也称之为蟾蜍、蚂虫另、蛤蟆。《国语·越语》书中有注释云:“鼋黾,蛤蟆也。”在壮族的神话中,雷王是掌管风雨雷电的天神,青蛙则是雷王的儿子(女儿),雷王派它到人间掌管风雨。这种说法在《武鸣县志》中的《崇拜》一文中也有记载:“壮族民间传说,癞(蟾蜍)为天神雷王的儿子(一说女儿),专门了解人间旱雨情况,雷王根据他们的叫声兴云布雨,因此人们对癞敬畏如神,见到癞不碰、不打、不戏弄,有的还要绕道回避。”[3]73壮族农谚也有“青蛙叫,雨来到”的说法,认为青蛙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崇拜它则可以祈求风调雨顺,禳灾降福。因此,蛙成了壮族某一支系先民自然崇拜的神灵。后来,因蛙为瓯部落的图腾,春秋战国时期,西瓯人统一了岭西各部落,因此,他们的蛙图腾也上升为壮民族的保护神[4]78。在壮族居住区有很多地方都建有供信众祭拜的雷神庙、青蛙亭,壮族祖先还在铜鼓上铸立体蛙像、在左江花山崖壁上作人形蛙状图像,壮族人至今还保持过蚂虫另节、唱蚂虫另歌的习俗,等等。这一系列蛙崇拜的人文特征实质为壮族先民蛙图腾崇拜的具体表现。

二、壮族崇蛙文化事象中蕴含着“那”文化生态美学观

“那”在壮语中为“田”“峒”之意。壮族地处亚热带,春雨、夏热的气候条件有利于水稻植物的生长,因此,壮族是一个古老的稻作农业民族,早在新石器时代壮族的先民就已掌握了水稻的栽培和种植技术,是世界上较早种植人工栽培水稻的民族,在长期的农耕稻作中积累了丰富的农业生产经验,且形成了以水稻田及与之相关联的壮族人的土地文化形态,即“那”文化。壮族人深知祖先开荒种田的不易,因此,他们对来之不易的田地非常眷念,也极为依赖。为表达这种土地情结,他们据“那”而作,凭“那”而居,赖“那”而食,靠“那”而穿……[3]66他们在与大自然的长期斗争与妥协中较好地维持了自然生态环境,促进了环境的良性循环,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形成了一种在良好的自然生态环境下生产生活的“那文化”生态体系。生态美学,即美学与生态学交叉形成的学科,“是从历史和逻辑发展相统一的辩证角度,论证了人类美学的生态发展史,依次经历了古代的依生之美、近代的竞争之美以及当代的整生之美,将整个人类美学的发展史都看作是一部生态美学的发展史,……在不同的时代呈现出不同的面貌”[5]。“依生之美”,是指审美的主客体“占据着本体、本源、主导的地位”[6]。从壮族崇蛙文化的起源及相关事象中不难看出,壮族先民的“春祈秋收”的祭蛙神活动皆与壮族的“那”文化有着紧密联系,表现出的是“人”这个主体对以“蛙”为代表的“大自然”这个客体的极度依赖,形成了人依赖自然、敬畏自然、尊重自然的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朴素的“那”文化依生之美的美学思想。

(一)壮族“蚂虫另节”中的“那”文化生态美学观

壮族的蚂虫另节、牛魂节、拜秧节、尝新节、糍粑节等节日文化几乎都与“那”文化密切相关,农耕文明已成为壮族整个民族文化的象征,这些活动仪式的开展使壮族民众形成了一系列的图腾崇拜对象,“蛙”就是壮族“蚂虫另节”中的祭拜对象。蚂虫另节是流行于广西东兰、巴马一带红水河流域壮族民间祭拜蛙神的一种古老习俗,每年农历正月至二月初期间举行,主要包括找蚂虫另、孝蚂虫另、葬蚂虫另等三个主要环节,期间也伴有一些唱歌活动。蚂虫另节的第一阶段是正月初一男女老少成群到田间地头寻找冬眠的蚂虫另,先找到蚂虫另者最光荣,就地鸣炮,以告雷神,并将找到的蚂虫另放入用竹筒做的蚂虫另棺内,再放入彩色纸轿抬回村中的蚂虫另亭祭拜。蚂虫另节的第二阶段是从月初到月尾给蚂虫另守孝,白天由孩子们抬着蚂虫另到村屯各家各户巡游,晚上亭外篝火通明,守孝人一边跳着铜鼓舞,一边唱着古老的蚂虫另歌,如“种下秧田禾茂盛,不长稗草不生虫,田峒稻谷金闪闪,坡上棉花似白云”等,以表达人们对新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愿望。蚂虫另节的第三阶段是葬蚂虫另。选择吉时后,人们将蚂虫另送到上午葬蚂虫另的地方安葬,下葬前,请长者将上一年葬的尸骨取出验尸骨,观其颜色,如骨白则干旱,五谷歉收;如骨黑则年景不好;如骨黄则预示是好年景,于是全场鸣鞭炮,铜鼓齐鸣,然后把新蚂虫另安葬。这个以祭拜民族崇拜对象为主题的节日是壮族民众因“那”而乐的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结合的表现形态。

关于蚂虫另节的来历民间有两种传说:一是源于东林孝母的传说。这个叫东林的年轻人,其母亲去世,他非常伤心,而这时偏偏外面的蚂虫另“呱呱呱”地叫个不停,让他非常心烦,一气之下他就用开水浇了蚂虫另,蚂虫另伤的伤,死的死,从此听不到蚂虫另叫了,日头红似火,天也不再下雨了,大地变得干裂。后来布洛陀和姆洛甲告诉东林要向蚂虫另赔罪,请蚂虫另回来过年,还要请众人为蚂虫另送葬。此后,人间又得到了蚂虫另神的保佑,风调雨顺了。二是传说蚂虫另是雷王之女,是雷王派到人间的使者,它一叫,人间就降雨,人们非常感激它,蚂虫另死后人们像对待亲人一样为它吊孝。从“传说”引申到“蚂虫另节”的祭蛙神仪式活动,留下的是壮族先民蛙虫另崇拜的痕迹,他们视蛙为本民族的精神支柱。他们在漫长的农耕稻作中对大自然的规律已有了一定的认识,并且已经意识到了“蚂虫另叫”与“天下雨”及“稻作”有着密切的联系,如“听不到蚂虫另叫了,地就干旱了”“蚂虫另叫,人间就降雨”“伤害了蚂虫另,蚂虫另就不叫了”,等等。这些本是蛙的习性,但在生产力落后以及人类对大自然的认识不足时,他们只能通过想象将蛙(自然物的代表)拟人化,并通过祭拜蛙、模仿蛙的形式来表达他们对蛙的敬畏及来年消除灾难、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美好愿景。壮族先民对蛙的敬畏,对于保护大自然、维护生态系统的平衡是有积极作用的,同时也表明他们高度依附于大自然,表现出壮族先民对大自然那种朴素的依生型生态美学意识,这种生态审美意识通过蚂虫另节中的祭拜、歌唱及蛙舞等活动形式呈现出来,形成一种民族生态传统来约束民众尊重生命、敬畏自然的和谐生态美学观。

(二)壮族“花山崖壁画”中的“那”文化生态美学观

左江崖壁画是指分布在桂西左江及其支流明江流域的凭祥、宁明、大新、龙州、崇左、天等、扶绥等七个县发现的崖壁画,至今留存有84个点,共183处,由287组画组成,形成了一个以天为星,以山为屏的二百多公里长画廊[4]176。其中以宁明江边的花山崖画最为著名,其画幅最大,分布集中,延绵数十公里,可辨的图像有1300多个,最高的崖画临江面约有100米,最低的临江面也有约15米。因此,人们把以此为代表的左江流域各县的崖画统称为花山崖壁画。广西左江花山崖壁画已于2016年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岩画的人物有正身的,也有侧身的,一律双臂弯肘上举,双腿半蹲成弓马式,形如青蛙,有的敲铜鼓,有的作跳跃状狂舞,仿佛一幅盛大的集体祭祀活动场景。

花山崖壁画地处左江流域较偏僻之处,交通闭塞,原无人知晓,直至宋代,方为人所知。最早有史书记载的是宋代李石《续博物志》:“二广深溪石壁上有鬼影,如澹墨画。船人行,以为其祖考,祭之不敢慢。”据推测,多数画作于春秋战国时期,少数作于西汉。作画者可能为骆越民族。《汉书·地理志》注引臣瓒曰:“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百越族群虽多,但左江流域是百越民族中的一个重要分支——骆越聚居之地,他们有着共同的文化,蛙崇拜即为壮族先民共同的文化。左江崖壁极为陡峭,在生产条件极其低下的情况下,壮族先民为什么在几百年的时间里前赴后继地坚持在左江崖壁上作画呢?对此,因年代久远,又无相关文献记载,暂无考证。据推测,这可能是与壮族的稻作文化及先民的蛙神崇拜有关。壮族是一个古老的稻作农业民族,壮族先民的稻作生产既依赖于左江之水灌溉,又害怕左江的洪涝灾害。史书对左江有相关描述:“汹涌异常,奔波可怕,睹浩淼以心愁……欲离苦海,有翼难飞;思上青天,无楂可驾,三朝暴雨,祸即遍乎州圩,两夜狂澜,势欲乎台榭。”[7]面对既爱又怕的左江,当人们无法从科学的角度去解释这一自然现象时,自然就想到了他们的民族守护神——蛙神。如前所述,传说蛙是雷王派来人间的使者,有呼风唤雨的法力,而铜鼓则是蛙通天的法器。壮族先民想通过在崖壁上作巨幅祭蛙仪式活动场景画来镇妖降魔,表达他们祈求蛙神消灾降福、民族兴旺、风调雨顺、庄稼丰收等美好愿望。因此,花山岩画也就成了壮族民族的镇族之宝。

在原始社会,人类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能力极其有限,因此萌生了自然崇拜,崇拜的神往往与人类的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花山崖壁画上蛙神的出现反映了壮族先民在农耕稻作实践中与大自然之间的抗争,从中可知,壮族先民已在朦胧中意识到蛙在农业经济生产中的重要地位。他们将崇拜的蛙神以画的形式置于对他们的农业生产起着决定作用的左江边的悬崖上,以实现神灵的护祐。画中的蛙形人、蛙舞等特征反映出壮族先民以“人与蛙(自然)”融于一体为美的审美观,表现出审美客体的主导性,审美主体(人类)依附、依从于审美客体(蛙)的“那”文化“依生之美”的美学观。

三、壮族崇蛙文化的现实价值

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人们对自然资源的过度开发和利用已经严重破坏了自然界的生态平衡,洪涝灾害、淡水供应不足、土地荒漠化、河流污染严重以及生物多样性丧失等生态危机问题反映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已经失衡,这种以牺牲环境为代价取得经济高速增长的方式是与可持续发展战略目标相违背的。人类只有重新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正确处理发展与环境保护的问题,才能维系生态平衡,最终实现人类的可持续发展。壮族崇蛙文化中壮族先民敬畏自然、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那”文化生态美学思想对于今天促进民族地区经济发展、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实现可持续发展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壮族先民的生态美学观为人类重建人与自然的关系提供借鉴

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实质是人与自然关系不断调适的过程。在原始社会,由于人们的认识水平及抵御大自然的能力非常有限,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依附、妥协的被动适应关系,主客体间是一种直观统一的自然观。人们相信“万物有灵”,将自然物作为民族的崇拜物,希望通过祭拜的形式来处理好人与大自然之间的关系,以获得大自然的恩赐。当人类的发展进入工业文明时,人的主体意识增强,人与自然的关系变成了对立的关系,忽视了大自然这个客体的制约性,对大自然进行疯狂的掠夺,使得人与自然的关系由原始社会的直观统一发展至今天的对立关系,从而导致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人类也面临着巨大的生态危机。人与自然对立的关系使得人类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种代价促使人类不得不反思自己对待自然的态度,重新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谋求人与自然和谐发展之路。

在协调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壮族先民以祭拜蛙的形式来祈求丰收、消除灾难的心理是基于“万物有灵”的思想,体现的是壮族先民敬畏自然、人与自然协调发展的朴素生态美学观。这种思想虽说是建立在消极、被动、顺从的和谐基础上的,甚至忽视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但先民们表现出的视“自然”为“亲人或恩人”尊重,并且强调人是自然万物中的成员之一的朴素生态审美思想,正是“天人合一”思想的具体体现。这不仅对当下人类急功近利、以牺牲生态环境谋求经济增长的利己思想有着警示作用,还能纠正今天人类存在的“人类中心主义”“人是万物的尺度”的偏颇认识,进而为人类重建人与自然的关系提供理性借鉴。

(二)壮族崇蛙文化习俗有利于人们构建生态绿色消费观

消费,广义上是指维持人类生存和促进社会进步必不可少的消耗产品的过程,它与生产、分配、交换共同组成了一个统一的、循环的、有机的整体。狭义上的消费是指依靠自然资源生产出来的物质和精神产品用来满足人类物质和精神需要的过程[8]。生产力发展水平、社会经济的发展程度以及人们的消费观念等影响着人们的消费方式。从人类社会发展的轨迹来看,人类社会的消费方式大致经历了原始社会阶段的保生存消费方式、农业文明阶段的适度消费方式、工业文明阶段的扩张型消费方式[9]。原始社会阶段,人类的生存对大自然极度依赖,人类处于被动适应阶段,人们对大自然恩赐的物质心存感激,以敬畏和尊重的态度对待大自然,形成一种朴素的生存消费观。农业文明阶段,人类已经掌握了大自然的规律,积累了丰富的生存经验,懂得如何利用大自然的资源服务人类,形成了一种适度的消费观。当人类进入工业文明阶段时,全世界都在抢占地球上的资源,各国的GDP也在不断增长,人们的消费观念已由适度消费向享受、奢侈消费方向发展,形成了一种扩张型消费观。在这种消费理念的影响下,一方面,人类对地球肆意地掠夺导致资源的枯竭及大量的环境污染问题,严重地影响了人类的生存环境;另一方面,人们盲目追求奢华物质的病态观念导致大量的生物遭受迫害,有些甚至灭绝,这种盲目的消费行为已经突破了人的道德底线所带来的非典、禽流感等疾病还严重威胁人类的健康。环境治理、培育生态绿色的消费观已成为当今世界要共同面对的话题。

培育生态绿色的消费观不仅要通过制度、科学的手段实现,还应大力培育人文的底蕴,即通过一些人文活动让人们更多认识大自然,感受大自然的魅力,营造一种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氛围,潜移默化地唤醒人类理性对待大自然,尊重一切生命的生态绿色消费观。壮族崇蛙文化习俗有着丰富的民族文化底蕴,所体现出来的文化因子是壮族民众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尊重以及“天人合一”的适度消费观。今天,常态化开展相关习俗活动,不仅能够丰富少数民族地区民众的精神生活,而且可以在潜移默化中使民众形成一种“尊重生命、敬畏自然”的生态观念,教育民众自觉保护自然,转变人们传统的消费方式,对构建生态绿色的消费方式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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