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琪琪
戏曲大多取材于小说,尤其是经典小说。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中国古代杰出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自著作问世以来,深受文人喜爱,常被改编为其他艺术样式。对《聊斋志异》的改编,蒲松龄当属第一改编者,《聊斋俚曲》多数内容都是由此改编,戏曲家也时常将其中的一些篇目改编为戏曲。这些根据小说改编的戏曲时常搬演在舞台上,深受观众喜爱,聊斋戏即由此而来。所谓聊斋戏,即根据小说《聊斋志异》的内容篇章改编而成的戏曲作品[1]。
《聊斋志异》创作贯穿蒲松龄的一生,而在《聊斋志异·青梅》中,蒲松龄重点塑造了阿喜与青梅这一主一仆两位女性形象,但她们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主尊仆卑,而是互相帮助、情同姐妹的一对主仆。正如王士禛评价《青梅》道:“天下得一知己,可以不恨,况在闺闼耶!青梅,张之知己也,乃王女者又能知青梅。事妙文妙,可以传矣。”[2]此外,蒲松龄写《青梅》也抨击了封建礼教和封建婚姻制度。
《青梅》是《聊斋志异》最精彩的故事之一,其被改编为传奇《梅喜缘》、川剧《青梅配》、川剧折子戏《青梅赠钗》《夜会许亲》等,究其原因,有以下几点:一是此篇目剧情较完整,故事情节曲折生动,贴近社会生活。金圣叹曾评《西厢记》曰:“文章之妙,无过曲折。诚得百曲千曲万曲、百折千折万折之文,我纵心寻其起尽,以自容与其间,斯真天下之至乐也。”[3]《聊斋志异·青梅》在故事的曲折程度上可与《西厢记》媲美,如青梅撮合张介受与阿喜受阻,阿喜卖身葬双亲遭正室驱逐,这些“曲折”皆能成为一个独立的故事,能最大限度地调动观众的欣赏兴趣。二是人物形象富有现实性,张介受为清代穷书生的代言人,王家父母则为世家大族嫌贫爱富的代表,这些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有利于表达作者的思想情感。三是复线结构。小说分两个部分,前半部分写青梅慧眼识人嫁张介受。后半部分写阿喜历经艰辛终嫁张介受,这为戏曲的改编提供了便利,改编者既可以根据小说结构将故事情节完整改编,又可只改编前半部分为一个完整的故事。
《梅喜缘》由清末颇具影响力的剧作家陈烺改编而成。陈烺从光绪七年(1881)开始传奇创作,《梅喜缘》改编于约光绪十一年(1885)。《聊斋志异戏曲集》中收录了十四部聊斋戏,陈烺的作品就收录了三部,即《梅喜缘》《负薪记》《错姻缘》。《梅喜缘》被纳入其中,成为聊斋戏的代表作之一,颇受观众喜欢。谭廷献在《玉狮堂传奇五种·梅喜缘》总序中提道:“玉狮堂前五种(《仙缘记》《蜀锦袍》《燕子楼》《海虬记》《梅喜缘》)旗亭传唱,一片孤城,酒所旧闻,双泪《河满》。”[4]这些受欢迎的剧目就有聊斋戏《梅喜缘》。《梅喜缘》所展现的封建伦理和说教色彩相较于其他聊斋戏更浓。“人生万事伦常重,离合悲欢总是空”[5]595,此语一出,将纲常伦理的突出地位推向了极致。“莫将儿女姻缘事,泛作寻常笔墨观”[5]596,则直接展现出其劝世意图。其中《神显》一出,更是借阎罗王殿下一个判官之口说出王员外被罢之由,明显带有劝善目的。
“结构”,是指人物、情节、细节等全部材料的组织和安排[6]。《梅喜缘》基本情节大体依照小说故事,仅在部分剧本结构上稍作改动。《梅喜缘》的篇幅相对来说较为简短,分上、下两卷,共十六出。上卷分八出,即娱亲、托女、鬻婢、感孝、情诉、婚阻、自媒、遣嫁;下卷也分八出,即寻女、闺忆、神显、卖身、认父、祝发、庵会、双圆。戏曲延用小说的主要情节:青梅被堂叔卖身于王府为婢;青梅感孝,欲撮合阿喜与张介受,不成而自媒;巧遇阿喜,使之与张介受成婚,而自居妾位。陈烺延用小说故事情节,究其原因,是赞同小说对封建礼教及封建婚姻制度的批判。
传奇之剧,专为登场,陈烺对小说情节作了部分改动,使《梅喜缘》的情节内容更加传奇。戏曲将小说青梅之父活化、形象化,将其置于入蜀做幕僚的背景中。这一情节的改编为苏州寻女不成偶遇阿喜并认阿喜为义女作了铺垫。戏曲将小说阿喜被悍妇逐出这一细节改编为悍妻假扮新娘,棒打富有才。这一情节增添了喜剧色彩,更有讽刺意味,将其在台上表演,更能娱乐观众。此外,戏曲还淡化了小说中主仆二人的姐妹深情,青梅自始至终以丫鬟自居,凸显了封建尊卑等级和礼教思想。戏曲增加王父在被选官之时与家童的对话,直接揭露了官场的黑暗,而于罢官之因,小说仅寥寥数语,戏曲则借阎罗王殿下的判官将其缘由交代清楚,突显出了剧作的说教功能和劝善目的。这些情节的增改,可以直观地看出剧作者的改编动机和目的:娱乐观众、揭露官场黑暗、宣扬伦理纲常、说教劝善。
陈烺的剧作,为人物量身打造了凸显自身个性的语言风格。根据角色身份的设定,生和旦多使用雅言,语言典雅清丽,而副净、丑等角色的语言则多使用方言。如第三出《鬻婢》中旦与小旦的曲词和宾白多用书面语,【红绣鞋】:“睡不醒绣帷闲卧,猛听得燕语莺歌,荏苒流光逐隙过。春欲去,意如何?眉尖上愁暗锁。”[5]555语言清新淡雅,流露出小姐阿喜因春天即将过去而生出时光易逝的感伤。再如第十五出《庵会》小旦思念阿喜的唱词【哭相思】:“荏苒光阴忙似箭,违色笑,时光远,一日思量肠九转,音问隔,云山偃。”[5]589剧作者用清丽的诗词渲染出青梅对小姐阿喜浓浓的思念之情。
第六出《婚阻》中副净与净的宾白,更是雅丽与俚俗相结合。副净扮演的王员外是读书人,说话自然端庄典雅,净扮演的王夫人反而因没听懂王员外的话闹出了笑话,并且语出脏话,增添许多喜剧色彩。“(净)员外请我出来,有啥说话?(副净)不是别的,今有媒婆在此,要与女儿作伐。(净)放唔娘革狗臭屁!囡儿勿做尼姑,为啥要替唔落发!(副净)不是落发,替她做媒呵!(净)是啥官府,(副净)是我们的房客张家。(净)是无饭吃个穷秀才家里!(副净)正是他。(净仰天大笑介)吚!馋猫子想天鹅肉吃哉!勿关我事,听唔做主。”[5]563王夫人将王员外说的“作伐”误听为“落发”,然后破口大骂,听到提亲的是自家房客张介受时,更是行为夸张地仰天大笑,出言贬低。这一系列夸张的语词和行为动作,将官家嫌贫爱富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也为观众带来了笑点。
川剧《青梅配》出现的时间尚不可考,杜建华《〈聊斋志异〉与川剧聊斋戏》介绍,《青梅配》有以下版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年代不详手抄本三种,20世纪50至70年代整理油印本三种,50、80年代正式出版两种[7]。就现存的文献来讲,笔者考察了四川省成都市川剧院第一团油印本的川剧《青梅配》,此剧本出现的时间为20世纪50至70年代。其时川剧聊斋戏经历了传统剧目的推陈出新,此剧本便是那一时期整理改编非常成功并一直流传的优秀作品。
川剧《青梅配》剧本篇幅短小精悍,一共分为五个场,分别为《赠钗》《私定》《却媒》《求主》《嫁婢》。基本情节仍是以小说《聊斋志异·青梅》为蓝本,但也借鉴了清传奇《梅喜缘》。其基本情节依然未变:青梅仍是王府丫鬟,张介受仍是贫穷书生;青梅无意间发现张介受性纯至孝,欲撮合小姐阿喜与张介受成婚,王府嫌张家贫穷,不允,青梅就毛遂自荐。
川剧对小说的很多细节也作了调整:川剧省去对青梅父母的介绍,青梅直接以王府丫鬟的身份出场,删去了小说的虚构色彩,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真实。小说仅用寥寥数语介绍张介受啖糠之事,川剧一开始便浓墨重彩地介绍张介受啖糠之因、啖糠之状以及啖糠小插曲——张父误认为在背着自己吃美食,其戏曲表演性在开场便彰显出来,为观众带来看点,也为青梅进门一探究竟作了铺垫。川剧对小说改编最大的有两处:其一,川剧借鉴了传奇剧本阿喜赠金钗这一细节,将其直接改为青梅赠金钗于张家,以缓解其贫穷之状,这一情节川剧更将其以折子戏《青梅赠钗》单独演出。这一情节的改动,直接以青梅为主要叙述对象,凸显了青梅天性乐观、热情助人的主角形象。其二,小说和传奇均以“二女侍一夫”为结局,川剧作者仅改编了小说的前半部分内容,全剧以青梅得偿所愿嫁入张家而告终,对阿喜之父和阿喜的结局则只字未提。这个结局的改动不仅符合当时对婚姻自由的提倡,也充分调动了观众的想象力和参与性,观众可结合自己的审美情趣对阿喜以及王家的结局展开联想。
语言是刻画人物身份、个性的重要手段。剧中张介受是一介书生,说话自然要符合一个读书人的身份,在与父母和青梅谈话间,无不体现了自己的书生气。如第一场《赠钗》张父怨张介受只会读书:“枉自儿行有顶戴,功名钓不倒干饭来。”[8]5张介受借东汉文学家蔡伯喈宽慰父母:“昔年有个蔡老头,他有一子蔡伯喈。辞别双亲求官戴,高车驷马转归来。”[8]5意在表明自己定会像蔡伯喈一样功成名就。第三场《却媒》,因王家不允小姐与张介受婚事,青梅深夜到张家道歉,在张介受与青梅的谈话中,张介受让青梅早些回去,深夜到访,恐遭非议,体现出张介受为人正直、恪守礼节、保守自持的君子形象,而青梅直接向张介受表露心声,则显得不受约束,刻画了一位活泼、开放的女性形象。
《青梅配》唱词雅俗共赏,同时具有浓郁的蜀地色彩。如第二场《私定》阿喜的唱词【梭梭岗】:“梳妆台菱花对照,胭脂粉无心观瞧。守深闺牢中羁鸟,朝日里愁锁眉梢。”[8]20【原腔】:“结秦晋双亲关照,步蟾宫定着紫袍。”[8]24此唱词文采斐然,不可谓不“雅”。再如青梅的唱词:“为官人气量小如萤火,和氏璧藏石中认之不出。张介受是蛟龙沙滩困卧,如枯树遇霜雪逢春比活。亏了奴一片心嘴说破,张婆婆请冰媒反受奚落。”[8]34此唱词一出,即使不是读书之人也能听懂青梅想表达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四川方言的使用,如第一场《赠钗》中出现的方言词“癫冬”(糊涂)、“脚耙手软”(没有力气)、“栳”(拿着)、“阴倒”(偷偷地)等皆为四川方言所特有,这些方言词语的使用,更是“俗”的代表。“雅”的使用,使剧本更添文学色彩;“俗”的使用,则使剧本更贴近观众生活,拉近与观众的距离。雅俗结合,使剧本不失文学性的同时又不失生活气息,更能吸引各个阶层的观众。
“青梅”故事从小说《聊斋志异·青梅》到清传奇《梅喜缘》,可以看出清代聊斋戏改编共同的特征。
首先,清代聊斋戏注重宣扬封建伦理道德,大多贯串着说教劝善的目的。戏曲自古以来就有“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的道德教化传统。张介受、青梅、王阿喜等人物的刻画无不表现出创作者对封建道德伦理中“孝”的宣扬。此外,陈用光在《脊令原传奇序》中明确提出“曲虽小道,固亦风俗人心之所寄也”[5]399,直接点明了戏曲移风易俗的教化功能。
其次,清代聊斋戏所展现的内容具有强烈的现实性。《聊斋志异》中有众多花妖狐魅类的作品,而剧作家在选择改编为戏曲时,大多数选择的是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的作品。这类作品更能反映社会现实,很显然包含着剧作者对当时社会的认识。如《梅喜缘》则通过增加王老爷与家童的对话,揭示官场的黑暗;《点金丹》中通过叙述狱卒对犯人的刁难,揭露了封建社会中监狱的残酷。
再次,清代聊斋戏文体意识淡化,剧本篇幅缩短,传奇、杂剧已难以区分。卢前在《明清戏曲史》曾指出:“传奇通常每部在二十出以上,清之作者,有以八出、十出或十二出为一部者。”[9]在《聊斋志异戏曲集》这十四部作品中,仅《鹦鹉媒》《脊令原》两部在二十出以上,其余的均为二十出以下的作品,其中两卷十六出的有《洞庭缘》《胭脂舄》《胭脂狱》《梅喜缘》,其余均不分上、下出;《丹青副》十二出,《飞虹啸》和《天风引》十出,《负薪记》《错姻缘》《神山引》及《绛绢记》(杂剧)都是八出。
聊斋故事自清代中叶以来,陆续被改编为传奇及地方剧目。在诸多剧种的聊斋戏中,川剧聊斋戏是流传最久远、影响最深远的戏曲之一。而在这些聊斋戏中,也展现了属于川剧聊斋戏的特征,尤其是20世纪50年代之后,川剧聊斋戏经历了传统剧目的推陈出新,此时的聊斋戏体现了时代发展的新要求。
川剧聊斋戏重在揭露封建社会的黑暗现实以及不平等的封建等级制度,反对封建迷信。如冉樵子在《刀笔误》中,通过描写书生张鸿渐因蒙冤而丧命的故事,直接反映了官场中官官相护、草菅人命的丑恶行径。而像《峰翠山》《十王庙》这些带有神怪、迷信的剧目则更是直接从聊斋戏的舞台上下架。
川剧聊斋戏注重宣传新思想:婚姻自由、男女平等,助人为乐、同情弱小。如《青梅配》《菱角配》《粉蝶配》等川剧,均是男女大胆追求爱情生活的故事,揭示了男女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提倡婚姻自由,不应因身份而受到束缚。此外,这些戏曲的结局皆以终成眷属告终,也间接鼓励了青年男女对爱情婚姻的憧憬。而在《借尸报》中,作者则以封建社会受压迫的妇女在人间无处申冤以借尸报复反抗的故事,直接表现了对封建社会中受欺侮妇女的深切同情。
此外,川剧聊斋戏还有一大特点就是以喜剧为主,始终充溢着喜剧气氛。《曹操过殿》《青梅配》《青梅赠钗》《宫会》等都是当时流行的喜剧剧目。《宫会》中,公主与书生不同寻常的思念与爱慕方式的表达令观众的笑声此起彼伏;《青梅赠钗》中,青梅与张母之间的对话与动作的展现则令观众忍俊不禁。
不同时期、不同剧种的聊斋戏各有其特点。然而,对同一聊斋故事的改编,如对“青梅”故事的改编,也展现了其共同特征:在艺术结构和故事情节方面与原作相比都发生了一些变化;语言上文学性与地域性相结合,雅俗共存;影射当时的思想道德观念。
聊斋戏在艺术结构和故事情节方面与原作相比都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些改变或以小说为基础,或融合小说与其衍生品,但这些改变都是朝着符合戏曲表演的要求来改编的。《梅喜缘》虽与小说的故事情节大致相似,但为凸显创作意图也会增加一些情节,如为揭露官场黑暗而增加了王老爷与家童对话,为达到劝善目的而增加判官这一角色以及判官的独白。《青梅配》则仅截取小说前半部分的内容改编为戏曲,并对其中的细节作了细致入微的刻画,如《赠钗》一折中详细描绘了“秀才吃糠”的前因后果及整个过程,《却媒》一折则将“夜会许亲”时青梅与张介受的语言、动作刻画得淋漓尽致,这种因细节刻画而增加表演性的折子戏甚至被放在舞台上进行单独演出。
语言上文学性与地域性相结合,雅俗共赏。《聊斋志异》作为一部文言小说,其用语精练、典雅工丽,内敛而含蓄,但其传播范围狭窄,仅在文人文化圈中流传。小说改编为戏曲之后,主要以登台表演的形式来展现,其受众面更加广泛,不仅文人可读可看,就连目不识丁者也可观可听。此外,《梅喜缘》《青梅配》的剧作者在改编戏曲时,均保留了剧本的文学性,曲词清雅,宾白则加入了地方特色,那便是方言的使用。《梅喜缘》加入了苏州话,而《青梅配》则加入四川话,使得戏曲语言更加生活化。这样一来,不仅吸引了观众,也扩大了聊斋故事的传播范围。
剧作家改编聊斋戏更多是以社会现实为出发点,在故事情节的改变中影射当时的社会现状、思想道德观念。《梅喜缘》的剧作者陈烺,身处晚清时期,其戏曲创作的意图则以揭露官场的黑暗、宣扬伦理纲常、说教劝善为主,但同时也表现出陈烺仍是一个保守固执的封建文人形象,其宣扬善恶终有报的神力,迷信因果,其维护的仍是封建地主阶级的利益,不反对不平等的封建等级制度和封建婚姻制度。《青梅配》的改编则大不相同,其改编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戏曲的改编紧跟思想解放的步伐,并通过展现“青梅赠钗”这一情节来歌颂助人为乐,成人之美;以“一夫一妻”制,即青梅最终与张介受相结合为故事大结局,来提倡婚姻自由,男女平等,这些都是新时代、新思想下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