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 霞
(浙江商业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53)
明代小说中的词作,受编创手法、叙事观念、具体功能等因素的影响,在文本上呈现一定的复杂性。就具体运用而言,小说作者既可借用已有词作、也可主动填制,这便带来词作文本的归属问题。因此,笔者以词作文本的界定为切入点,将小说中引用的前人词与作者原创的词作区分开来,并对其中的“原创词”予以探析。
小说中的词,仅就词文献的辑存而言,与词人作品相比,有一定的特殊性。如小说中大量词作不注明词调,或消解对词作的征引痕迹,给词作的辑录带来困难。加之审美意味的欠缺,小说中的词作尚未受到学界的广泛重视。
笔者从明代白话小说中辑得词作一千三百余首,文言小说中辑得词作近八百首,去除重复词作之后,共计近两千首。对这些词作文本的界定,尚有若干困难。一则前人词作典籍浩繁,虽有《全唐五代词》《全宋词》《全金元词》等前作筚路蓝缕的开创之功,但亦不能保证毫无疏漏。二则古人典籍散佚无算,亦不能肯定今人之未见,即是古人之原创。三则小说作者所录词甚至可能仅为耳闻而未必目睹,故而虽未有典籍载录,亦有可能为引用他人之词。四则笔者目力有限,以一人之力难免有疏漏。因此,笔者从以下两个方面予以把握,力求对小说中的原创词作予以文本定位。
笔者认为首要的原则当是词作是否有出处可查。如无出处可查,即词作仅见于该小说的情况,视为原创。诚如张仲谋在《明代话本小说中的词作考论》一文中所建议的,明代小说中的词,“只要不是从前代词人那里‘借来的’或是从宋元小说中‘照搬来的’,就应该一律视为明词”[1]。
在此总原则之下,就具体词作而言,又有如下几种判断途径。
其一,词作在内容上是小说故事情节、人物环境等内容的直接再现。如《水浒传》第九回的开场《鹧鸪天》①文中所引词作,原文中或标为“诗”,或不注明词调,或不分片等,笔者引入时,均依词律标明词调、分片及标点。:
千古高风聚义亭。英雄豪杰尽堪惊。智深不救林冲死,柴进焉能擅大名。人猛烈,马狰狞。相逢较艺论专精。展开缚虎屠龙手,来战移山跨海人。[2]
词作上片涉及此回前半部分鲁智深救林冲事,下片则写林冲与柴进之间的武艺切磋。词中不仅嵌入了人物名,而且还涉及叙事。此类直接再现小说人物及情节等相关内容的词作,视为原创当无疑异。
其二,根据小说作者在序言、凡例等相关信息中的介绍,可以判断原创词作的情况。如凌濛初在《拍案惊奇·凡例》中说明“小说中诗词等类,谓之蒜酪,强半出自新构。间有采用旧者,取一时切景而及之,亦小说家旧例,勿嫌剽窃”[3]。这样的提示至少说明其中无出处的词作为原创词的可能性极大。在此基础上,笔者将有出处可查的袭旧词,共三百余首排除在外,将余下的一千七百首左右的词作,作为原创词予以考察,分析其整体风貌和特点,也将其纳入明词范畴予以研究作铺垫。
词体在民间填制的状态,一则文学价值难与文人词比肩,二则民间词的填制较为随意,作者留存于史的意识较薄弱,因此容易散佚,为文本的收集带来很大的困难,故而民间填词的情状,较难系统地予以研究考察。明代白话小说的阅读对象为广大的市民阶层,其创作群也溢出文人圈,再加上娱乐性的创作动机,使其中的原创词带有明显的民间词的特点,下文将结合日用类书等通俗书籍,来一并考察白话小说中原创词的风格,亦可由此窥见有明一代民间填词状况的概貌。
用词体表现世俗题材,是民间词的一大功能。这些题材包括劝世说理、街谈巷议、道录佛谒、揣摩床笫等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内容,如日用类书中较为普遍的劝世《西江月》之一:
可惜都堂曾铣,堪叹阁老夏公。锦衣玉带死生同。官高极品何用。无限王侯宰相,几多富贵英雄。争名夺利尽皆空。惟有江山不动。[4]561
这是劝世文《西江月》三首中的第二首,以明代阁老夏言的命运来劝世人安分守己。还有托名夏言的劝谕《西江月》四首[5],都是劝人顺天应命、知足常乐。类似劝世之作,在白话小说中亦可谓比比皆是。如《警世通言》中的一首《西江月》: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翻成仇恨。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6]
这类词作往往以将名利或酒色作为议论的对象,劝人清心寡欲。
而街谈巷议,则是指用词作对生活中的谈资予以表现,这也是民间词展现的舞台。如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中“词宜典雅”条下,对词的俗化现象提出批评:
或曰,词者诗之余,然自有诗即有长短句,特全体未备耳。后人不究其源,辄复易视,而道录佛偈,巷说街谈,开卷每有《如梦令》《西江月》诸调,此诚风雅之蟊贼,声律之狐鬼也。[7]
可见,以街谈巷议为内容的词作,也是俗词范畴。由于这类词作针对具体事件,不像劝世说理型的词作带有普世的说教意味,因此,日用类书中所涉较少,而于白话小说中则有较丰富的展现,如:
和尚是钟僧,昼夜胡行。怀中搂抱活观音。不惜菩提甘露水,尽底俱倾。赛玉是妖精,勾引魂灵。有朝恶贯两盈盈。杀这秃驴来下酒,搭个虾腥。[8]
此首《浪淘沙》所写乃为佛门弟子的淫乱之事。此类恶事在小说中多有体现,如《水浒传》中的《临江仙》(破戒沙门情最恶),《廉明奇判公案》中的《踏莎行》(这个秃奴)等,这些词作所写均为街头巷尾被谈资的俗事。
至于俗词对道录佛偈内容的展现,在小说中也不乏其例,如《西游记》第56回的开场词《鹧鸪天》:
灵台无物谓之清。寂寂全无一念生。猿马牢收休放荡,精神谨慎莫峥嵘。除六贼,悟三乘。万缘都罢自分明。色除永灭超真界,坐享西方极乐城。[9]
不过,也正如《两宋俗词研究》作者所指出的:“因远离世俗生活,所以宣扬教义的词再俗顶多也只是文学性的削弱与艺术感染力的缺失,变成传道的工具,而不会有世俗的色情淫秽、诙谐滑稽以及庸俗应酬色彩。”[10]的确,以此为表现内容的词作,俗则俗矣,倒不致恶。体现民间恶俗的词则是类似于“揣摩床笫,污秽中篝”的淫词,如《金瓶梅词话》第十回中的一首《西江月》(纱帐轻飘兰麝)等。
词中俗体包括回文、集句、隐括、独木桥体、牌名等。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七云:“回文、集句、叠韵之类,皆是词中下乘。有志于古者,断不可以此居奇,一染其习,终身不可语于大雅矣。”[11]可见,古人对纯粹的文字游戏,颇为不满。不过,白话小说的作者们,对词之俗体倒是多有尝试,反映出俗体创作在民间的活力,如下面几首《西江月》词:
城郭东南形胜,朱门十万人家。汴京自古最繁华。弦管高歌月夜。市列珠玑锦绣,风流人物豪奢。青葱云树绕堤沙。真个堪描堪画。[12]
铧锹儿出队子,香罗带皂罗袍。锦缠头上月儿高。菩萨蛮红衲袄。啄木儿侥侥令,风帖儿步步娇。踏莎行过喜迁乔。斗黑麻霜天晓。[13]
第一首《西江月》,出自《南北两宋志传》,为隐括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词而成,第二首《西江月》出自《三宝太监西洋记》,为集曲牌名而成,该书另有《西江月》(脸不搽钟乳粉)(一丈葱晒红日)则是集药名与花名而成。第一首《西江月》在词意上尚可承担小说中用以描景的功能,另三首《西江月》虽然在小说中均有描写两军厮杀的场面,但就词作内容而言,并没有很好地完成使命,纯粹是小说作者的游戏之笔,表现出作者对俗体的喜好。
对于俗趣的追求,自然是民间词所不可缺少的风格之一。而明代白话小说作为通俗文学的一种,本身带有较强的娱众性与适俗性,因此,其中词作亦不乏娱乐诽谑之词,如下面这首《西江月》:
矮矮三间殿屋,低低两下厢房。周围黄土半摊墙。门扇东歪西放。中塑土公土母,旁边鬼判施张。往来过客苦难当。问兆求签混帐。[14]
这类词作往往在末句营造出一种戏谑的效果,类似于杂剧中所谓“打诨”之状。
以上从题材、体式与风格三方面展现了白话小说中原创词的风貌,总体而言,这些词作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对词体功能化的运用,即词体沦为实现某一功能的载体,而不再是对词体艺术性或审美性的追求。翻检日用类书,亦可发现词体诸多功能性的创作,试举一例:
这是一首关于“面相”的长调《满庭芳》,其主要描写眉毛形状与命运的关系。与日用类书中众多依托令词而创制的歌诀一样,均是为了便于记忆。这些词作的功能性均凌驾于审美性之上,这可视为民间填词与文人填词最为本质的区别之一,而明代民间填词的总体特征,于此亦可管中窥豹。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就白话小说中的原创词而言,虽然民间风貌是其主体,但其中亦有一小部分词作,表现出文人创制的风格,如:
杨花铺径乱鸦啼。惆怅阻佳期。镇日倚栏凝望,别来几度相思。远山蹙损,罗衾湿透,幽恨谁知。偏恨怨怀难托,芳心远逐天涯。[15]
野风惊,胡日惨,阵云愁。听夜深羌管悠悠。孤城缭绕,举头一望满戈矛。为问援师,何处也,鼓冷边头。怒难平,眉半斗,肠九折,泪双流。拼此身,碎首毡裘。还悲还恨,三韩失陷,倩谁收。身亡城覆,向九原,犹自贻羞。[16]
这两首词代表了白话小说中文人词的两大特征:其一是表现儿女之情,且或多或少有借鉴前人之处,如第一首《朝中措》,化用康与之《卖花声》的痕迹十分明显。其二是抒发作者对历史事件的感慨,这类词作往往用于小说开场,如第二首《金人捧露盘》,便用于《辽海丹忠录》第八回的开场,抒发作者的愤懑之情。
此类当行之作稍可用词学衡之,风格主要以婉约为主,意象与语境接近唐五代与北宋词风。长于铺叙的南宋慢词,或者注重“清空骚雅”的姜、吴风格,以及苏、辛一派,注入词人高远之志、意境恢宏的作品,在白话小说的原创词均难得一见,不过在明末时事小说中,由于作者于小说创作本身便有一股不平之气,所以其中词作不乏郁勃之气,如上引《金人捧露盘》一词。
纵观文言小说中的词作,呈现出以雅词为主的风貌,属于文人填词活动在小说中的延续。因此,其中词作大凡可以传统词学衡之。
就其风格而言,词作则以婉约为主,意境韵味与唐宋令词相仿,如《花楼吟咏》中一首《柳梢青》:
莺语声吞。蛾眉黛蹙,总是销魂。银烛光沉,兰闺夜永,月满尊樽。罗衣空湿啼痕。肠断处,秋风暮猿。潞水寒冰,燕山残雪,谁与温存。[17]
词作情辞婉转、意境凄切,又有一种“欲说还休”文人气息。即便是写情直接的词作,亦表现出文人模仿民间词的特色,而与纯粹的民间词有所区别,试看如下两首:
秋风只拟同衾枕。春归依旧成孤寝。爽约不思量。翻言要打郎。鸳鸯如共耍。玉手何辞打。若再负佳期。还应我打伊。[18]
随水飞花,离弦飞箭,今生无处能相见。长江从此向西流,也应不尽千年怨。盟誓无凭,情缘无便,愿魂化作衔泥燕。一年一度一归来,孤雌独入郎庭院。[19]177
第一首《菩萨蛮》,出自《紫竹小传》,虽用词浅白,却将现实生活中的儿女之情展现得活灵活现。第二首《踏莎行》,出自《贾云华还魂记》,感情浓烈奔放,有民歌中对爱情表白的大胆与直接。
文言短篇传奇由于篇幅短小、叙事简练,对词作的运用较为节制,因此,作者往往选择长调来承载人物丰富的内心情感,具有南宋慢词长于铺叙的风格,与文言小说中的中调、小令追摹唐五代、北宋词风有所不同,如下面两首长调:
记前朝旧事,曾此地,会神仙。向月地云阶,重携翠袖,来拾花钿。繁华总随流水,叹一场春梦杳难圆。废港芙蕖滴露,断堤杨柳摇烟。两峰南北只依然,辇路草芊芊。怅别馆离宫,烟销凤盖,波没龙船。平生银屏金屋,对漆灯无焰夜如年。落日牛羊陇上,西风燕雀林边。[20]
离离禾黍,叹江山似旧,英雄尘土。石马铜驼荆棘里,阅遍几番寒暑。剑戟灰飞,旌旗鸟散,底处寻楼橹①橹,原文此字不详。据《剪灯新话》(外二种)改。参见:瞿佑等.剪灯新话(外二种)[M].周楞伽,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86。。喑呜叱咤,只今犹说西楚。憔悴玉帐虞兮,灯前掩面,泪交飞红雨。凤辇羊车行不返,九曲愁肠慢苦。梅瓣凝妆,杨花翻曲,回首成终古。翠螺青黛,绛仙慵画眉妩。[19]65
第一首《木兰花慢》,出自瞿佑《滕穆醉游聚景园记》,词作情辞婉转、语境雅致,置之明代词坛亦属上乘之作。《渚山堂词话》卷二云:“瞿词虽多,予所赏爱者此阕为最。”[21]瞿佑是明代词坛少有的以长调擅名的词人之一,这一点也反映在他的小说创作中。
第二首《念奴娇》,出自李祯《剪灯馀话》中的《秋夜访琵琶亭记》。《剪灯馀话》本身即仿《剪灯新话》而作,就填词造诣而言,瞿佑与李祯在词坛上皆有声名,清代田同之《西圃词说》认为:“明初作手,若杨孟载、高季迪、刘伯温辈,皆温雅芊丽,咀宫含商。李昌祺、王达善、瞿宗吉之流,亦能接武。”[22]但二人词作之高下,从上引二词中亦可见端倪。同样是代前朝宫人的感怀之作,瞿词寓情于景,其中景语摇曳多姿,尤其是上、下片末句的比对,充分展现了人物内心的敏感与多情,情、境浑然一体,深得南宋雅词的风味。而相比之下,李祯之词则略显生硬。不过,无论两首词作高下如何,所展现出文人填词的风格与追求却是一致的。
文言小说也不乏文人的游戏之笔和写艳之词,不过,终归是文人化的,与白话小说中的同类作品,在表现手法上也有相当大的区别,如文言小说中的俗体词之一:
二郎神去竟何之。重叠山西。亭前柳树空啼鸟,满庭芳草萋萋。我怨王孙薄幸,声声谩诉凄其。长相思忆旧游时。春锁南枝。而今仲夏初临也,疏帘淡月空辉。试问阮郎归未,念奴娇怯谁知。[23]296-297
这首出自《刘生觅莲记》中的《风入松》,亦是集“牌名”而成,与上引白话小说《三宝太监西洋记》中的《西江月》(铧锹儿出队子)同属一类,但此词对词牌名的处理显然要高明许多,全词语意通顺连贯,亦能营造一定的意境,如下片末二句“试问阮郎归未。念奴娇怯谁知”,词牌名与句意浑然一体。白话小说此类词作则纯为游戏之笔,并无意境可言,此显示出民间词娱乐性高于审美性的一面。
另如集句、回文等形式,虽亦被词学家视为俗体,但对创作者的要求相对较高,从某种意义上说,更适合文人驾驭的文字游戏,故白话小说中没有出现,但文言小说则不乏其例,如在《刘生觅莲记》中即有多方展现:
当时书语最堪悲(田昼)。不用登临怨落晖(牧之)。今在穷荒岂易归(郭勿甫)。酒盈杯(韩无咎)。拨尽寒炉一夜灰(吕蒙正)。[23]345-346
忆思多处红珠滴,秋叶落添愁。寂寂孤身客,通信托归鸿。[23]338-339
一睹仙郎肠几断,断肠枉自痴痴。痴心长自拟佳期。期郎还未定,定有害相思。 思深偏切愁人梦,梦中添下孤。惶泪滴几多时。时动文君想,想在俏相如。[23]276-277
第一首《忆王孙》为集句体,第二首《菩萨蛮》则是回文体,第三首《临江仙》为顶针格,这些词作虽然不乏游戏的性质,但与白话小说中的俗体词相比,则又带有明显的文人气息。
写艳之词,于文言小说同样要“雅化”许多,如《怀春雅集》中描写男女情事的《苏幕遮》:
洞房幽,平径绝。拂袖出门,踏破花心月。钟鼓楼中声未歇。欢娱佳境,撞入何曾怯。拥香衾,情两结。覆雨翻云,暗把春偷设。若断良宵容易别。试听紫燕深深说。[24]
与白话小说中直接宣淫的词作相比,此类词作还有一种诗意的审美再现,而且其立足点依然在情而不在淫。白话小说中也有以精致意象写交媾之态的词作,如《绣榻野史》中的词,其低级趣味的本质并没有改变。文言小说中的相关描写,依然可以看出作者对含蓄蕴藉的追求。另一首《苏幕遮》(漏声沉)与上引之词,均被白话小说《欢喜冤家》引用,《坚瓠集》亦有收录,其词体生命力可见一斑。
总体而言,明代小说中的原创词以中调、小令为主,偏于婉约,且以唐五代与北宋之风为胜,没有“花间”的绮丽,多一层唐五代词的晓畅。“明白晓畅”可以说是白话小说与文言小说中词作的共同风格取向。只不过,文言小说中的原创词作,虽然不乏游戏之笔与写艳之作,但终归是文人化的,只是笔力高下的问题。而白话小说中的原创词,则带有明显的民间创作的烙印,可视为民间填词生态的缩影,因而也展现出词体功能性凌驾于审美性之上的倾向。此外,文言小说中的原创词,因作者自身所具备的填词水平以及词作抒情功能的运用,其所达到的艺术水平,则又是白话小说难以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