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龙,押沙龙!》的去否定与元语言否定艺术探析

2021-03-06 09:43谌晓明张艺馨
关键词:元语言罗莎福克纳

谌晓明,张艺馨

(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外语学院,上海 201620)

在阅读《押沙龙,押沙龙!》(Absalom,Absalom!以下称《押》)的过程中,读者发现其否定用语数量明显多于同类作品的否定用语。为验证这一直观体验,本文将通过数据检索对进行效度分析,并在此基础上对否定话语进行创新性解读。其中,在数据分析阶段,以语料库量化分析为主;在否定话语解读阶段,以分类品读为主,笔者拟从文化、认知和美学的角度分析否定研究的文学价值。

一、福克纳小说的否定数据分析

本文采用Joseph Blotner和Noel Polk审校的福克纳著写的19部长篇小说电子转化文本①美国文库(Library of America)出版的福克纳著写的19部长篇小说电子文本分别为Soldiers’ Pay (1926)、Mosquitoes(1927)、Flags in the Dust(1929)、The Sound and the Fury(1929)、As I Lay Dying(1930)、Sanctuary(1931)、Light in August(1932)、Pylon(1935)、Absalom, Absalom!(1936)、The Unvanquished(1938)、The Wild Palms(1939)、The Hamlet(1940)、Go Down, Moses(1942)、Intruder in the Dust(1948)、Requiem for a Nun(1951)、A Fable(1954)、The Town(1957)、The Mansion(1959),The Reivers(1962)。,经过细致校核后构建成“福克纳小说”语料库备用。

(一)总体数据分析

在总体数据分析上,研究者从福克纳小说中的否定话语与大型语料库的比较方面入手,选用占比高于0.8‰的not/n’t、no、never、neither/nor、without、nothing等非词缀否定数据进行分析[1]。在实际操作中,笔者运用语料库软件Wordsmith将福克纳的19部小说数据分列计算,然后将数据与COCA(Corpus of Contemporary American English,美国当代英语语料库)和BNC(British National Corpus,英国国家语料库)的福克纳小说(Faulkner’s fiction)分语料库中的否定数据进行对比。从中发现,非词缀否定数据于Faulkner’s fiction分语料库中的使用数量多于BNC及COCA中的使用数量。一方面,在整合上述六种非词缀否定数据后,福克纳小说的相关否定数据在总形符数中占比(23.84‰)高于BNC(18.43‰)与COCA(15.94‰)的同类数据,这表明福克纳小说在否定用语上具有特异性。同时,非词缀否定是十分外化的用语现象,福克纳作品对其的使用明显超越了美英两大型语料库,用数据证实了读者对作品中否定现象的直观体验。另一方面,六种非词缀否定的数据显示,福克纳运用最多的是not/n’t这一否定表达,此表达在福克纳小说的总形符数中占比(16.48‰)高于同类BNC(12.49‰)与COCA(10.86‰)。同时,由于美国文学作品中的非词缀否定的总体数据(COCA)低于英国文学(BNC)的同类数据,可见,福克纳小说这种背离母国文学常规的现象对小说艺术特性的研究具有突出意义,值得学界关注。

(二)否定数据的历时分析

在否定数据的历时研究中,选取福克纳19部小说中的非词缀否定数据作为研究对象。研究者在获取排名较前的10种非词缀否定(not/n’t, no, never, without, nothing, nobody, none, nowhere,neither, nor)数据后,将其与文本形符数(tokens in text)的比率进行千分化处理,然后将各部作品的非词汇否定堆叠数据按时间先后顺序进行排列,以此表征出不同时期的涨跌趋势。

据统计①据研究者统计,19部小说的非词缀否定数占形符数的千分比分别为(以出版先后为序):《士兵的酬劳》为23.41‰,《蚊群》为19.24‰,《坟墓里的旗帜》为15.64‰,《喧哗与骚动》为25.22‰,《我弥留之际》为26.30‰,《圣殿》19.36‰,《押沙龙,押沙龙!》为28.75‰,《未被征服的》为23.22‰,《野棕榈》为25.73‰,《村子》为23.05‰,《去吧,摩西》为24.58‰,《坟墓的闯入者》为26.51‰,《修女安魂曲》为24.51‰,《寓言》为24.52‰,《小镇》为26.94‰,《大宅》为28.58‰,《劫掠者》为27.50‰。可知,福克纳在1926年的《士兵的酬劳》至1962年的《劫掠者》主要创作,除了《坟墓里的旗帜》(15.64‰,1929)、《圣殿》(19.36‰,1931)等作品外,福克纳对否定话语的运用呈现整体向上的趋势。一方面,学界普遍认同福克纳“四大名作”即《喧哗与骚动》(25.22‰,1929)、《我弥留之际》(26.3‰,1930)、《八月之光》(27.12‰,1932)及1936年的《押沙龙,押沙龙!》(28.75‰),在1929年至1936年形成了个否定话语在作品使用中的高峰期,说明否定话语与该四部作品的被认可度具有一定的关联性。同时,与前期作品相比,福克纳作品中的非词汇否定运用在1940年代后波幅变小,仅在《小镇》(26.94‰,1957)、《大宅》(28.58‰,1959)出现两个小高潮。另一方面,研究者通过对not和n’t数据的分列表征,发现各作品中叙述性否定(not)和对话性否定(n’t)特征的明显不同。《喧哗与骚动》是作品中对话性否定的代表,not否定数占作品总形符数为4.41‰,而n’t占作品总形符数比为14.87‰,是前者的3.37倍。但《押》的数据几乎完全颠倒(not,14.54‰;n’t,4.22‰),为叙述性否定的代表作品。

《押》的非词汇否定用语总体占比较高,在数据上代表了福克纳否定艺术的巅峰。从研究者所获取的分类数据来看,该作品中使用的非词缀否定多于词缀否定。其中,not和n’t共2 311个,占否定总数据的49.3%;其他非词缀否定1 376个,占否定总数据的29.4%;词缀否定997个,占否定总数据的21.3%。从关键词上看,not否定数的排名值得关注。同时,研究者还将《押》的关键词与大型语料库中的关键词进行比对,发现参照BROWN语料库后,not否定数在《押》中的排名高居第1,以AME06(Paul Baker创建的美国英语语料库)为参照排名第2,以BNC(英国国家语料库)为参照则排名第7。据以上数据分析,研究者对《押》的not/n’t等否定现象进行检索,发现除普通否定之外,作品中还含有福克纳个人特色的去否定和元语言否定现象,二者多为not/n’t搭配话语,以下将聚焦《押》中的这两类否定现象进行分析。

二、《押沙龙,押沙龙!》中的去否定话语

“去否定(denegation)”源于拉丁语dēnegāre,意为否认,字面意思与“negation”相近,即对前述话语的否认,但在实际使用中二者又有明显的区别,即否定重在语言,是话语的语法或语言形式,而去否定重在言者,是话语背后的心理机制;否定关注表达方式,侧重语言形式及其产出结果,而去否定关注表达者或表达力量,侧重话语的产出过程[2]。去否定与否定时常相互协作,在内容与形式、过程与结果、言者与话语之间表现出一种既非合成又非散裂的关系。它们可以在外在参照体系缺位的情况下,在文本内部形成微妙的否定和去否定关联,创造出富有个人风格的否定系统。具体来讲,《押》的去否定用语主要表现为三种类型:一是观念性否定中的去否定心理倾向,主要表现为否定言说者潜意识里去除否定的肯定愿望;二是not+否定形容词和but without构成的否定搭配结构;三是not-前缀与名词组成的否定新词现象。

(一)普通否定型去否定

当普通否定用于反映人物的矛盾心理时,言说者会在潜意识中以去否定的方式表征自己的肯定意向,揭示否定表象之下的肯定愿望。弗洛伊德认为,当强迫症患者说“这不是我的母亲”,其真实意义即为“这是我的母亲”[3]。心理分析者需从研究对象的话语表象入手,挖掘诉说者内心潜在的否定话语,揭示人物的压抑心理。

作为《押》的叙述者罗莎,在姐姐爱伦去世后,遵姐姐遗言迁居到姐夫萨德本家中。罗莎坚持年轻时的梦想,却因姐夫的无理要求愤而离开、孤独终老。然而,在罗莎的潜意识中,她又对萨德本充满期待。当她重复多次地说出“He wasn’t a gentleman”[4]9,11(他不是个绅士)时,话语中的否定又饱含着她对萨德本绅士风范的强烈愿望。对于自己的选择,在《押》的前五章中,罗莎用否定话语不断重复着对遗憾和仇恨的释然姿态,如“I hold no brief for Ellen”[4]9(我不为爱伦辩护),“I hold no brief for myself”(我不为自己开脱),“I don’t plead youth”[4]12(我不以年轻为借口),在表面看来,好似是她对自己抉择的辩解,其实更多体现的是她对人生的无奈怅惘。

当萨德本的死讯传来时,罗莎的反应却又印证了她内心深处对他的百般不舍:“Dead? You?You lie; you’re not dead; heaven cannot, and hell dare not, have you!”[4]172(死了?你?你撒谎;你没死;上苍不能,地狱也不敢……要你啊!)文中的四个“you”可作两种解释:一方面,罗莎是在对传信者质疑后,立即将视角切换至与死者的“隔空”对话;另一方面,只有通过对文本中否定现象的细致分析,读者才能了解罗莎作为叙述者的特殊身份,才能领会她希望将南方宿命和家族诅咒“执行和释放到最后一滴渣滓”[4]14的深层含义。

(二)双重否定型去否定

由否定词和否定短语(not +否定形容词、but without等)混合搭配构成的去否定现象,营造出独特的语气和话语氛围。上文中的心理去否定过程以否定与名词搭配为主,而此处增加了对否定形容词的检索分析。在《押》第五章中,罗莎对克莱蒂的评价是“not+否定形容词”构成的又一去否定例证:“not inept, anything but inept: perverse inscrutable and paradox: free, yet incapable of freedom who had never once called herself a slave, holding fidelity to none like the indolent and solitary wolf or bear.”[4]126(并非不灵巧,说她什么都行,但就是不笨:乖张任性、捉摸不透、自相矛盾:是个自由人,从没称呼过自己是奴隶,却又不能享受自由,对谁都没有忠心,就像一只懒不可支、离群索居的狼或是熊)萨德本是西弗吉尼亚的穷人后代,克莱蒂是他与海地庄园主的混血女儿所生。内战爆发后,萨德本奔赴前线,之后,因妻子爱伦去世,其妻妹罗莎迁入。亨利因枪杀邦而出逃,庄园里仅剩下罗莎、朱迪丝、克莱蒂三个女性相依为命。在文中,罗莎运用去否定话语表达她在种族、家族和个人好恶上对克莱蒂的微妙态度。“not inept”(并非不灵巧)意味深长,它既暗示了种族偏见,又饱含着罗莎对克莱蒂装笨的厌恶。克莱蒂既非奴隶又不自由的特殊身份将种族和家族矛盾搬上台面显现出来,这是亨利和邦的种族矛盾在罗莎和克莱蒂两个异族女性身上的再次彰显。前方内战硝烟弥漫,后方亲人互戕,这种交错的矛盾在去否定话语的盘桓中表露无遗。在《押》第一章中,福克纳利用二处“but without”的去否定结构生动爱伦的独特形象。爱伦是罗莎的姐姐、亨利和朱迪丝的母亲,文中将她描述成“this Niobe without tears”(无泪的尼俄伯),“who even while alive had moved but without life and grieved but without weeping”[4]8(即使活着也是身子走动,却没有生命,感到悲伤却并不哭泣)。对爱伦来说,她的婚姻是父亲安排的,已然成为一场悲剧,这种去否定的话语效果巧妙地表达了爱伦欲哭无泪、生死无依的心理。

(三)not-名词型去否定

福克纳对人物的描述从否定入手,将否定词缀用于名词之前,或是将其与对立名词并置,为人物营造出一种矛盾的存在状态。在《押》第一章中,福克纳对萨德本家庭成员关系的描述充满了创意。在AntConc中,按照not*和not-*条件搜索Concordance可以搜到“nothusband”[4]3、“notpeople”[4]5、“not-fool”[4]258、“notlanguage”[4]5、“not-all”[4]281等。福克纳将not作为词缀放在名词之前,不同于前缀non-和un-传达的相对纯粹的反义概念,而是在词语内部形成一种不完全否定的矛盾张力。在爱伦去世后,萨德本与罗莎这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本该成为夫妻的男女却终未成眷属。二人看似夫妻,实则不是夫妻,也就是说,非夫(nothusband)、非妻是对萨德本和罗莎二人关系最恰当的界定。同样,福克纳借由哈佛高材生昆丁的矛盾叙述,用not-名词否定将作品中的个人命运和南方历史融为一体:

He would seem to listen to two separate Quentins now-the Quentin Compson preparing for Harvard in the South, the deep South dead since 1865 and peopled with garrulous outraged baffled ghosts…and the Quentin Compson who was still too young to deserve yet to be a ghost but nevertheless having to be one for all that, since he was born and bred in the deep South the same as she was-he two separate Quentins now talking to one another in the long silence of notpeople in notlanguage.[4]5

他眼下似乎在倾听着两个分离的昆丁在说话——一个昆丁·康普生为了去哈佛求学即将离开南方,那个自1865年后已然死去的、到处喋喋不休、怨气满满、茫然无措的幽灵的南方腹地;另一个昆丁·康普生则依然年少,尚且不该与幽灵沾边,但却也身不由己,因为他与她一样,生于斯,长于斯——两个分离的昆丁正相互在用非语言在长时间的非人沉默中交谈。

《押》的这个经典名句用话语矛盾将个体矛盾与社会矛盾融为一体。“两个分离的昆丁”是其性格矛盾的外化表现,暗示昆丁的精神分裂倾向。正是这种特异个性与其生长于南方的独特身份赋予了昆丁特有的叙事才能。在作品中,他用“非语言”在“非人”的沉默中揭示了两个不同的南方社会:一个是“已然死去的”实体上的南方过往,另一个是“喋喋不休地”精神上的南方现实。在上述矛盾中,“非语”和“非人”的矛盾是以上矛盾的必然结果:一方面,只有昆丁的特异个性才会有此奇特的知觉表征;另一方面,唯有内战的创伤才会造成现实的非生非死、生在死中(life-in-death)重重矛盾的南方时空。

三、《押沙龙,押沙龙!》中的元语言否定

元语言是一种外部否定,它关注的不是否定的内容,而是否定的方式。与普通否定对命题内容的否定不同,元语言否定是对命题框架本身或命题真实性的否定。元语言否定跳出内容的纠葛,它在关照命题本体时便会呈现出某种程度的评判性、对话性和反讽性[5]。常见的元语言否定运用“词法、文风、语域或语音等手段”[6],具体到《押》中,福克纳运用对话性元语言否定、轭式元语言否定(not…but…)、对立平衡元语言否定(not only…but also)、递进式元语言否定(not even)四种,以下拟详述之。

(一)对话性元语言否定

《押》的元语言否定体现在对话性的叙述方面。小说主要由罗莎和昆丁、康普生和昆丁、昆丁和史瑞弗三组不同的对话组成。在这种叙事和对话模式下,叙述者宣称自己推测的客观性,而评判者则尽力将事实和臆测分开,为此,不同对话之间、叙述者和评判者之间的否定和修正形成了对元语言的否定。在《押》第五章中,罗莎将论述和评述紧密相连,在谈到自己留在萨德本百亩地的原因时:

I do not know, could give ten thousand paltry reasons, all untrue, and be believed … But I dont say any of these. I stayed there and waited for Thomas Sutpen to come home. Yes. You will say (or believe) that I waited even then to become engaged to him; if I said I did not, you would believe I lied.[4]123

我不知道,可能会给出一万个牵强的理由,都不是真实的,并且让人相信……。但我会说这些都不是的。我留下来是等着托马斯·萨德本回家。是的。你会说(或相信)我等待他甚至是为了和他成婚;如果我说我并没有那样想,你会相信我撒谎了。

罗莎先否认了外界对她的揣测,接着又对自己前文的说法加以反驳,这体现了她对萨德本爱恨交织的矛盾心理。关于乡邻对她与萨德本之间的各种谣言,她先后用六个“they will have told you”[4]107(他们已经告诉你了)和三个“they will tell you”[4]138(他们会告诉你)来对乡邻的话语进行辩驳。通过间接引用加上自己的评述,罗莎将这些谣传和驳斥反复道来,希望通过这种先声夺人的否定话语,试图对昆丁施加影响,以维护自己的淑女及烈女形象,为自己的话语诚信贴上可靠的标签。

(二)轭式元语言否定

轭式元语言否定利用“not…but…”的应答模式,在表现美国南方种族和性别歧视问题上具有强烈的话语效果。一方面,元语言否定以潜在的听众为叙述对象;另一方面,元语言又侧重对前置命题进行反讽式颠覆。在《押》第七章中,当昆丁提到萨德本与情妇琼斯的孩子时,史瑞弗问:“Wait. You mean that he got the son.”(等一下,你是说他有个儿子嘛)昆丁用轭式否定方式回答:“It wasn’t a son, it was a girl.”[4]234(不是儿子,是个丫头)前句“not a son”的回答印证了鳏夫萨德本对家业无人继承的失望,后句中用“girl”而不是对等的“daughter”作答,则是昆丁对萨德本重男轻女口吻的戏仿。在小说中,重男轻女的萨德本视儿子为他心中重要的寄托,为此他费尽苦心。儿子亨利因犯下命案后不知所踪,求子心切的萨德本甚至向妻妹求婚。这里“是个丫头”的答语不但否定了话语本身,而且触及了萨德本心底的无后之痛。它构建的不仅是非对称的二元对立(儿子/丫头)关系,而且是对萨德本性别歧视的嘲讽。

轭式否定的对话性反讽不仅可以揭示真相,而且还可揭示无法挽回的悲剧。在《押》第八章中,亨利经调查发现,妹妹的未婚夫邦竟然是亨利同父异母的混血哥哥,并且在新奥尔良还有个情妇。亨利怒不可遏,决定对此出面干预,而邦却毫不示弱,亨利想用“你是我的哥哥”这句话来阻止这场不伦之恋。不料邦的回答跳出了亨利的意义框架:“No, I’m not. I’m the nigger that’s going to sleep with your sister.”[4]286(不,我不是。我是那个将要和你妹妹睡在一起的黑人)其言辞饱含他对亨利干涉这场苦恋的不满,更嘲讽了他种族歧视的思想,在气势上远超单纯的否定或肯定语言。如果说“不,我不是”是邦对自己不知血缘内情而陷入畸恋所作出本能性反应的话,那么否定之后的申辩则体现了他对事件本质的理性思考。可以说,正是这一后置命题让事件性质转瞬升华,二人的关系也迅即从个人恩怨跳入家族瓜葛、从伦理纲常走向种族差异,从亨利的咄咄逼人到邦的挑衅嘲讽,最终导致了亨利的射杀行为。可见,福克纳用元语言否定话语将纠结于人物内心的愤怒和偏见表征得淋漓尽致。

(三)对立平衡式元语言否定

对立平衡(dirimens copulatio)常以“not only…but also”的句式出现,是《押》中重要的元语言否定手段。它是一种用对立、限定的表达来平衡一个表述的修辞手法。在“不仅A,而且B”的句式中,否定对象指向的是不充分的描述,并非命题A本身。换言之,被否认的是“仅A”的表述,这一否定打破A与B的概念平衡。正是由于对“仅A”的否定不能作为B的前提,因此,所有的“不仅A,而且B”的表述都可以视为元语言否定[7]。

在《押》中,对立平衡式元语言否定主要出现在第三章。罗莎是科德菲尔德夫妇中年之后所生的第二个孩子,尽管她的降临完全出于他们的计划和期望之外,“But she was born, not only at the price of her mother’s life and never to be permitted to forget it”[4]46(但她还是出生了,不仅以母亲的生命为代价,而且让她永远对此无法忘怀)。“出生”“生命代价”和“无法忘怀”三个环环相扣的元语言否定描绘了罗莎自身顽强而又执拗的生命轨迹。父亲科德菲尔德因女儿幼年丧母,既当爹又当妈的他无法兼顾,便请家妹来帮忙抚养罗莎。罗莎与姑姑一样性情顽固,由于萨德本的名声不好,杰弗逊镇的居民对他与爱伦的婚事并不看好,甚至一度传出婚期推迟的消息。为此,姑姑耿耿于怀:“who tried to force not only the elder sister’s bridegroom but the wedding too down the throat of a town.”[4]46(她不单单要强迫镇民在萨德本问题上乖乖就范,而且还要他们认可这桩婚事)福克纳用层层套叠的对立平衡句式生动传达了姑侄两代女性在“封闭的女性共济精神”(closed masonry of females)[4]46上的传承关系。长大后的罗莎不仅将自己的降生看作是“not only the lone justification for the sacrifice of her mother’s life, not only a living and walking reproach to her father, but a breathing indictment ubiquitous and even transferable of the entire male principle”[4]46(母亲牺牲生命的唯一正当理由,不仅是对她父亲时刻存在、紧追不舍的谴责,而且也是对尘世上整个男性原则……活生生的控诉)。对立平衡式的元语言否定在句法上环环套叠,体现了否定话语在文学中的强大功效。对立平衡式的元语言在语义上层层推进,不仅揭示了母亲、姑姑和罗莎身上一脉相承的执拗特质,而且还控诉了男性至上的思想对女性在婚姻选择和生活空间上的禁锢。通过对杰弗逊小镇女性形象的表征,《押》将科德菲尔德的家族悲剧推演至整个南方社会,用千万个罗莎这样悲苦而执拗的命运与经历来反思不堪回首的南方往昔。

(四)递进式元语言否定

递进式元语言否定的前后命题属手段与目的关系。其前置命题好似一只模具,它先将话语模式定型,接着用元语言否定将内容腾空,最后再以厚重的信息将亏空补足。递进式元语言否定在句式上由简入繁,层层推进,在意义上回环反讽,适宜表达矛盾情感。在《押》中,福克纳运用应答式和轭式元语言否定来实现递进式的否定效果。

首先,“not even”通过否定的递进累加和语域语音的变换,可与上下文形成应答效应,取得强烈的元语言否定效果。在《押》的206个“not even”搭配中,“He wasn’t a gentleman. He wasn’t even a gentleman.”[4]9是一个极佳的元语言否定例证。该句利用“not even”形象地描述了罗莎对萨德本的感受。由于英文中“gentleman”具有一词双义即绅士、男人之义,再加上两个“not”构成的否定和去否定关联,在“他不是个绅士(男人)/他甚至都不是个绅士(男人)”意义交叉组合下形成不同的否定意义组合。配合不同的意义、语域和音调组合,“绅士/男人”会产生多重的语用效果。单从罗莎的角度看,“不是个绅士”可以理解为萨德本对姐姐和她的粗鲁无理,“不是个男人”可以理解为他无视罗莎这个女性的存在。限定词“甚至”使得去否定的能量瞬间增强,这不仅显示出否定对象在理想和现实间的落差,也体现出罗莎对萨德本的人格和道德的无奈。

其次,轭式和应答式否定的综合运用可产生十分强烈的元语言否定效果,如下例所示。

(1) he was not a being, an entity, he was a commonwealth. (2) He was a barracks filled with stubborn back-looking ghosts still recovering, even forty-three years afterward, from the fever which had cured the disease, waking from the fever without even knowing that it had been the fever itself which they had fought against and not the sickness. (3) looking with stubborn recalcitrance backward beyond the fever and into the disease with actual regret,weak from the fever yet free of the disease and not even aware that the freedom was that of impotence.[4]7

(1)他不是一个存在、一个独立体,而是一个联合体。(2)他是一座营房,里面挤满了倔强的、怀旧的幽灵,即使43年后依然在从那场治愈疾病的高烧中恢复着,从高烧中醒过来时甚至都不知道他们为之战斗的是高烧,不是疾病。(3)他们执拗顽强的目光跨过高烧,真心懊悔地反思着这场疾病,高烧虽让身体虚弱但却摆脱了病魔,甚至也没意识到这自由是那么的绵弱无力。

此例中,分句(1)和句(2)中的“不是……而是”属轭式元语言否定,它将视角从昆丁个人(独立体)拓展到美国南方(联合体),从静态(联合体)跃升到动态(营房),从身体表象(南北对立)转移到疾病本身(蓄奴制)。在此,福克纳对孤立、静态和表象特性的否定是为了更好地突出南方的整体性和流动性。由个体组成的南方联合体并非一潭静水,而是充盈着各种沉沦于战争得失、心情难以抚慰的幽怨灵魂。分句(2)和(3)中的“not even”属应答式元语言否定,它用幽灵和疾病隐喻来映射内战历史。分句(2)描述的是营房里死去的或活着的幽灵在思忖过往,却全然不知这场战争的原因不是疾病(蓄奴制度本身),而是高烧(与蓄奴制度相关的对抗情绪)。分句(3)中的幽灵们庆幸战争(高烧)战胜了蓄奴制(病魔),可是到头来却未必知道这种胜利和自由的代价是多么地高昂。

四、否定话语的艺术价值

通过运用不同特色的否定句式,福克纳巧妙地将否定与肯定、描述与评判、表层句法与深层结构巧妙地拧结在一起,彰显了内战前后美国南方社会种族、性别和家庭问题的错综复杂性。作为特殊的叙述符号,否定话语深植于南方叙事传统和骑士文化中,在受众心中萌生了独特的文化、认知和美学体验。

(一)否定的南方文化品性

否定与南方英语恭顺、委婉的语用效果相得益彰。福克纳作品描述的内战前后,人们对美国南方英语的使用风格已然成型。南方人通常被认为其比北方人更礼貌典雅、开朗随和、话语委婉[8]。Burkett笔下的南方话语是“柔如天鹅绒,轻如溪流水”[9]。造就这种用语风格的重要成分之一就是否定用语的使用,如请求或建议时他们会说:“I don’t mean to pry into your affairs,(but)I was just thinking about that woman...”[10](我无意打探您的私事,但我只是在想那位女士……);或者“If I was you, I don’t believe I would dispute it”[11](我要是您的话,我想我不会争辩的)。两句中的“I don’t…”与“if”和“but”在福克纳作品中的搭配频率较高。在《押》中,爱伦、昆丁和康普生都是典型的南方人,他们在各自的叙述中采用了大量的否定礼貌式用语(deferential negative politeness)和委婉表达[12]。在一定程度上讲,福克纳在否定叙事上的积极探索,为造就南方文化的特有品性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二)否定的认知合力

否定话语在意义逆转的过程中,会在体验者身上形成瞬间放大的感知体验,即否定的认知合力(cognitive synergy)[13]。在否定意义的逆转过程中,现象场域的核心内容被另一内容取代,但先前意义的某些成分会短暂延续。也就是说,在新旧意义前后更迭的过程中,对立的成分会短期重合,而逆转合力效应就诞生在这一关键时刻。

在福克纳的否定话语中,普通否定可产生目的性逆转合力(telic synergy),去否定和元语言否定可产生超目的性逆转合力(paratelic synergy)。前者指的是当假想的逆转事件成为现实时,现实和想象的吻合所产生的心理状态;后者指的是肯定与否定两种阐释在此消彼长中产生的两可现象,两者的交互和更迭会激发出人们全新的认知感受。上文中论述的克莱蒂的“并非不灵巧”式地去否定,用以描述萨德本的绅士/男人、儿子/丫头的矛盾身份的元语言否定都展现了否定的超目的认知合力。

(三)否定的美学效果

否定具有不同于肯定的美学效果,肯定话语的美在于明晰直接的内在关联,否定话语的美在于曲柔幽玄。伍尔夫的《墙上的斑点》在对前述命题不断否定中交替上升,形成穗状花序的美学结构[14]。福克纳《押》中的叙述者在互相修正否定的同时,在各自的话语内部也呈现出纷繁的否定逻辑,在结构上更像是复杂的聚伞圆锥花序。

福克纳的否定话语逻辑契合阿多诺的否定美学。阿多诺认为:“否定之否定不会带来反转,它不过是证明这种否定的不充分性。……被否定的东西直到它消失之时都是否定的。”[15]在《押》的去否定和元语言否定话语中,否定并没有伴随句子的终止而消散。矛盾各方在对抗中不断转换,形成动态的张力场,这种否定美学十分契合内战后的南方社会现实,即用否定结构的相互拧结来表征矛盾重重的南方时空,实现文内与文外的美学融合。

《押》的创作本身就是一个否定的过程。福克纳在创作《押》时一度陷入苦闷,为此转向《塔门》这部作品来给予否定话语创新[16]。尽管《塔门》在否定的总体数据上表现得并不突出,但对个别否定句式的集中使用达到了近乎怪僻的程度。相比之下,《押》更加注重否定句法与意义搭配上的变化,作品用语巧妙地述评转换展现出福克纳高超的艺术水准和思想深度。《押》在否定话语创作上的成功表明,艺术的锤炼并非单纯数量的堆积,而是作者秉持艺术理想与鼎力革新实践的结果。

在《押》中,去否定和元语言否定的命题与后置(内在)命题构成了手段与目的之间的关系。在现实的经验话语模式下,它们首先用前置(外在)否定将特定内容腾空,然后以后置(内在)命题将信息亏空补足。去否定话语简洁深刻,适宜表达矛盾心情,它运用特定的普通否定、双重否定和not-前缀否定分别从心理逆转、词语搭配和创新词汇方面去触发去否定过程,揭示内战后美国南方社会各个层面上的否而非否、肯否并存的矛盾状态。元语言否定句式上由简入繁,层层推进,在意义上回环反讽,适宜表达复杂情感。它通过对话性否定、轭式否定、对立平衡式否定和递进式否定,从词法、文风、语域、语音等方面颠覆前述命题框架,对萨德本世系的家庭、种族和性别问题加以解构、讽刺和批判。否定话语对于《押》《喧哗与骚动》等福克纳所著写的作品来说,具有重要的文化、认知和美学价值。对福克纳来说,去否定与元语言否定不是为否定而否定,更不是一种变相的肯定,它们是通过否定的外在形式揭示个体、群体或社会之间的内在矛盾性,它们表征的是一种非关系的另类关系。辩证否定与去否定、元语言否定不同,辩证否定中的对立面相互包容,是一种竭力调和对立面的肯定,而去否定中的对立面无法包容,且以分离状态凑在一起,其对否定的态度是确认多于取消,近似一种去而不化、消而不灭、否而非否的状态[17]。辩证否定的核心在同一的过程中保留差异,其否定成分始终听命于更高层面的肯定,是从属的,而元语言否定则颠覆了前述命题的属性框架,颠覆了话语的因果、时序和层次逻辑,取消了前后的同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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