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周文
扬州大学
忽然在朋友圈里听到吴福辉先生仙逝,我惊愕。待平静之后,关于他的一些记忆,便在脑里“过电影”似的穿越闪回,五味杂陈。人老了,用冰心老人的话说,随时可以“抽身便走”。孔子活了73 岁,孟子活了84 岁,人们习惯把73 和84 作为耄耋之年的两个节点,或者说两个“坎儿”,过了这两个“坎儿”,就能活得更长寿。我为福辉先生惋惜,82 岁的他没等到闯孟子关,也算是命定的天数。
我与福辉先生的初见,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在江阴举办的刘半农学术讨论会上。会议期间,当会议的策划者、刘半农研究专家徐瑞岳教授将他介绍给我的时候,他露出浅浅的笑意,稍稍颔首,让我感觉他是一位很自恃又很自信的人,尤其是他的眼神,让我感到他在专注看我,又好像旁及他人。那时,他参与撰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已经出版,这也许给了他足够自信的底气。不过,这次见面,让我的一个误解消除了。原以为新时期之初攻读硕士学位的都是年轻人,总以为钱理群、吴福辉年龄会比我小,而实际上他俩都比我年长了两岁。
后来,在南京大学博士答辩会上又与福辉先生相见。我对一篇博士论文发表了一个意见,即关于20年代朱自清、俞平伯等人创作中的“新古典主义”可以深入地展开论述,因为存在着一个名为“我们”(O·M)的流派。在福辉先生发表意见时,他仅用一两句话,表示了与我相左的意见。其实在答辩会上,答辩委员之间没有必要展开彼此不同意见的争论,我也就没有再回他的话,会后我也没有与他再进行学术观点的交流。但是,我觉得福辉先生有着独立见解的自信,他觉得有必要说出自己的观点,这并非对人的轻慢,而是一种发自他内心做学问的满满的自信。没有自信,跟在别人后面人云亦云,是做不成大学问的,责疑与逆向思维才是治学的逻辑起点。因此,我对福辉先生的这种自信,还是非常欣赏的。
于是,便有了福辉先生数次来扬州的故事,有时是他一人来,有时带上夫人或孩子。他对扬州有着他的钟情,因为扬州是最宜于文人学士休闲的地方。历史上来过扬州的,有骆宾王、李颀、王昌龄、孟浩然、崔颢、李白、高适、韦应物、顾况、戴叔伦、王建、刘禹锡、白居易、张祜、姚合、李商隐、杜牧、温庭筠、杜荀鹤、罗隐、韦庄、欧阳修、苏轼、蒲松龄、曹雪芹,等等。他们来扬州除了休闲而外,就是寻诗与寻梦。这里是他们生发灵感的地方,可以找到“吃螃蟹和吃蜘蛛”(黄修己语)的灵感。我想,福辉先生也跟古代先贤一样,来扬州是找写作灵感的。当代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文学评论的学者以及作家,先后来扬州的也很多,如贾植芳、钱谷融、范伯群、潘旭澜、林非、张炯、严家炎、谢冕、赵园、叶子铭、许志英、包忠文、莫言、贾平凹、陈建功,等等。而在他们中间,福辉先生是来扬州次数比较多的一位。也许,是他的祖师爷——朱自清先生是“扬州人”的缘故。他的导师王瑶先生,当年也是朱自清先生的研究生。1988年,扬州师院举办朱自清先生学术研讨会,知王瑶先生没有来过扬州,我作为会议的策划者便通过在京的汪晖征求他的意向,他甚为高兴。后会务组给王瑶先生发了“以论文与会”的通知,没把先生当“特邀代表”对待,这个疏忽使先生产生了误会而恼怒,回一句“写不动论文了”而作罢。没来朱自清先生的故乡,成为王瑶先生一生的遗憾。是不是可以这么去想:福辉先生对扬州情有独钟,是帮老师完成宿愿,也是福辉先生寻找朱、王传承的文脉之“根”。朱自清先生撰有《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是中国现代文学最早的学科奠基之作,开启了王哲甫(《中国新文学运动史》)、伍启元(《中国新文化运动概观》)、王丰园(《中国新文学运动述评》)、吴文祺(《新文学概要》)、李何林(《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任访秋(《中国现代文学史》)等人的现代文学史研究;王瑶先生传承朱自清先生,撰写了《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现代文学史研究的开山之作,开启了蔡仪(《中国新文学史讲话》)、丁易(《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张毕来(《新文学史纲》)、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严家炎(唐弢、严家炎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简史》)等人的文学史研究;福辉先生独立完成的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是21世纪现代文学史研究的开拓创新的扛鼎工程。三代朱门师徒是近百年来中国新文学史研究每一个时段的开山者,他们在历史上撑起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文脉。所以。我说福辉先生到扬州寻师祖之“根”,是有我的理由的。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
王瑶先生有三位高足:钱理群、吴福辉和温儒敏。我认识王瑶先生是读了他的《中国新文学史稿》。我认识其三位高足,是读了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共同撰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第一版署名是四人,还有王超冰。修订版署名为三人,以下简称《三十年》)。三高足传承了王瑶先生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文脉,成为有全国影响的现代文学史家。他们三人各有千秋,很难区别三者研究成就的高下。《三十年》作为大学中文系教材数十年,他们与《三十年》共名。于是,三十多年来王门弟子中的“三驾马车”驰骋学界,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里的权威和骄傲。
我们完全有理由说,《三十年》这部教材与其说是教材,不如说是一本充满学术性的专著。它基本改变了传统文学史社会学思维的模式,诉求以“改造国民性灵魂”的人性考察,来审视三十年的文学运动与作家作品,这一独特的文学史观,使这部教材带有许多“创新”的品质。正如黄修己在《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中所说,《三十年》给文学史的编纂带来了“新的气息、新的思路”,是“吃螃蟹和吃蜘蛛”的实验之作。根据温儒敏《坚实而睿智的文学史家吴福辉》(2021年1月18日《中华读书报》)一文记载,修订版的《三十年》“重印54 次,近150万册”,这个数据确实是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发行史上一件引以为荣的事情。我估猜,作为高校教材,很难再找出一本发行量近150 万册的现代文学史教材来了。
可以说,以《三十年》为起点,福辉先生开始了他“吃螃蟹和吃蜘蛛”的学术研究之路。
福辉先生的学术著作很多,除《三十年》之外,还著有传记《沙汀传》、评论集《带着枷锁的笑》《且换一种眼光》《深化中的变异》、文学史专著《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学术散文《京海晚眺》、评论《中国现代讽刺小说的初步成熟》《乡村中国的文学形态》等。其中,最能代表他的学术研究高度的是《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这也是几百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不可多得的个人撰写的一部文学史。这里,我将一些著名学者的评论,罗列如下:
陈思和认为:“《发展史》是迄今已经出版的诸多文学史中最有特色的一部。吴福辉这部文学史的写作在多元共生的时代突出了个人化的写作特征,作者在吸取了近些年新文学研究、通俗文学研究等成果的基础上,加上自己的理解与判断,试图从多维视角立体地描述现代中国文学的发生与发展,显示了可贵的学术品格与史家眼光。”
温儒敏认为:“吴福辉的写作框架结构也很特别,他从上海望平街写起,有点像章回小说,试图营造一种大文学史,不光写作家作品,也写文学生态、文学传播、读者的反应,以及文学在整个社会所起的功能,他以网状的结构代替线性结构,用一种野史的写法,虽不如一般的文学史严谨,但恰恰是一种风格。”
杨义认为:“自己对于中国文学地图、中国文化地图的理解,不如《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地图的概念就是展开空间,在时间的概念上强化空间维度,在边缘的地方强化活力,在材料的解读上强化深度。而在这些方面,《发展史》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创造。”
陈子善认为:“《发展史》坚持把文学作品的发表、传播和接受,文学流派和风尚的酝酿、发生和演变作为讨论的主线,又尝试把现代文学的复杂进程与现代出版、教育和学术思想的发展相勾连,对作家的心态、生存条件、迁徙流动和写作生活方式等也给予必要的关注,还把文学与电影等的互动也引入文学史论述,总之,力图形成并呈现老吴所向往的具有多维视角的‘合力型’的‘大文学史’叙述。”
孔庆东在其微博上发表的《沉痛悼念吴福辉老师》一文中说:“吴福辉这本文学史,首先你会发现,目录里没有一个人名。鲁郭茅、巴老曹这些如雷贯耳的‘大家’一律没有。要找他们,自己看正文去。这就是一‘乱’。我称之为真正的‘消解大家’。其次,没有清晰整齐的文体和流派沿革脉络,这意味着该部文学史不是‘文体史’‘流派史’的汇总……吴老师这本文学史将所谓‘新文学’与‘通俗文学’也一并打乱。我在评价范伯群老师的‘双翼齐飞’论时,就认为这是一个阶段性的学术战略,将来我要写一部打乱两翼的文学史,不料想却被70 岁的吴老师提前出锅了。”
我不必再多花笔墨对“大文学史观”的《发展史》进行评论,因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上述五位学者已经将它的不同凡响描述得十分清楚了。总之,《发展史》充分表现了敢为天下先的勇气、胆识和学养功底,告诉我们什么是高视角,什么是多维度,什么是大文化场里“文学”的全景扫描,什么是大家气象。福辉先生在现代文学史研究中的探险精神,尤其值得称道。
《发展史》之后,福辉先生又给了我们一次探险的惊喜,这就是他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28—1937)》(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5月初版,以下简称《广告文学史》,该书按时段划分为三卷,吴福辉主编其中一卷,其他两卷主编为钱理群、陈子善)。参与编撰的陈子善先生说:“这部三卷本的大书是老钱和老吴的创意,我跟随。老钱总主编,三人分工为老钱分编新文学第一个十年,老吴次之,我殿后。我才力不逮,所编的第三个十年,如无老钱最后鼎力相助,难以按时定稿完成。但老吴的第二个十年却编得十分滋润,连连出彩。”在《文学史家老吴》一文中,陈子善先生又对福辉先生的著述部分评价说:“老吴这一卷就内容特别丰富,通过文学广告也即以‘文学广告为中心’并采用‘编年体’和‘书话体’的形式来重新阐述文学史的编著初衷也就完成得颇为出色。”
吴福辉主编(总主编:钱理群,共三卷本,此为第二卷):《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 ——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28 —1937)》
应该说,《广告文学史》是福辉先生继《发展史》之后,又一个重要的完成。他在《前言》中强调以文学广告为中心来阐释文学史是一个新的实验途径,可以“把刊物、书店、作品、流派的研究,同作家、编者、读者、出版家、教育家的叙述结合,将现代文学从内部到外部,在文学的生产、流通、传播、评价、教育各方面加以打通,把这段时间的文学面貌揭示得异常细致、生动,更是别样的文学史所无法达到的”。文学史的研究不光是积淀、梳理原始资料,在占有资料之后,最重要的是寻找“创新”的研究途径与研究方法。做死学问容易,做活学问则很难。视角、选题、途径、方法等方面的“创新”,这些都是做活学问的路径。而在这一方面,福辉先生“吃螃蟹和吃蜘蛛”,敢为天下先,为文学史的编撰积累了可贵的“创新”经验,为我们树立了治学的榜样。
我最后一次在扬州见到福辉先生,记不得具体时间了。我去宾馆看望他的时候,只见他和儿子正在房间里整理从古玩市场“淘”回来的“古玩”,喜欢得像一个顽皮孩子似的,鼓鼓囊囊地装进一只很大的旅行包,那种满载而归的欢喜溢于言表。年老了,人都喜欢怀旧。玩“古玩”就是怀旧。怀旧的人往往是懂得感恩的至情者;至情者数典不忘祖,他才会根深叶茂,才可能成为有所作为的大学者,因为他懂得对祖先留给我们的文化传统的传承与弘扬。福辉先生说,他老祖在常州。接待过福辉先生的常州工学院的陆克寒教授在福辉先生仙逝之后回忆说:“吴先生说他老家门头上有匾额——‘延陵吴氏’。常州古称延陵,乃季札封邑,先生寻祖而来,我陪先生寻访丹阳季子庙、江阴季子墓——已是十年前的旧事,历历在目!”福辉先生祖籍是浙江的镇海,即今之宁波镇海区。他晚年的时候,还多次回过宁波,著名文化学者朱惠民先生告诉我,福辉先生很喜欢老家,每次回老家,总要寻找“舌尖上宁波”的感觉,自然主要的是寻找家乡中国现代文学先贤的足迹。正是这个原因,朱惠民先生便也成了福辉先生的好朋友。
2015年年底,福辉先生忽然给我打电话说《博览群书》杂志拟作一个“关注白马湖文派”的专栏,约我为朱惠民先生的《白马湖文派短长书》写一篇评论。这是福辉先生为宣传家乡的地方文化、为宣传家乡的白马湖文派而在幕后所做的一件大好事。朱惠民先生研究“白马湖文派”数十年,出版著述多部,但没有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我在肯定朱先生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撰写并发表了《O·M 社的钩沉与朱自清意义的重新发现》(与张王飞合作)的论文,刊于2016年第6 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我们认定,“白马湖文派”中有一个同仁结社的散文社团“O·M 社”的存在,而主要根据是朱自清、俞平伯、叶圣陶、刘延陵、顾颉刚等办的同仁书刊《我们的七月》与《我们的六月》,以及“白马湖文派”的相关佐证资料。鉴于我对朱自清散文有一些研究,出版过《朱自清散文艺术论》及相关的一些论文,故而福辉先生邀我为“关注白马湖文派”专栏写文章。文章的题目是《点赞〈白马湖文派短长书〉》,我写好后发给他,由他转给《博览群书》杂志,于2016年第2 期刊出。我原以为,他会将自己为朱惠民先生作的《序》一起发表,可他没有,而是由他另约了陈啸、朱惠民先生的文章。他不露声色地躲在幕后,默默地做了这一切。有些人学问做大了,架子变大,脾气见长,可福辉先生仍然是谦谦君子。他不是放大自我,而是时时处处在缩小自己。
鲁迅在《今春的两种感想》一文中说过:“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螃蟹有人吃,蜘蛛一定也有人吃过,不过不好吃,所以后人不吃了。”蜘蛛中还有毒蜘蛛,很多人更不敢吃。然而,福辉先生有吃螃蟹和蜘蛛的勇气与胆量。惟其如此,他才能创造出《发展史》这样的拳头产品;惟其如此,他才能成为修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大家;惟其如此,我相信他的名字将会永远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纂史上。
我书架上有福辉先生赠送的《发展史》,每每看见它,我就会产生一个激灵,伴以愧对望尘之感,因为迄今为止,它是编撰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个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