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豳风》与周公的一生

2021-03-04 09:26蒋清宇
传记文学 2021年2期

蒋清宇

北京师范大学

《破斧》诗篇正文出现了“周公”,我们便从《破斧》讲起。《毛传》说这是一首周大夫“美周公”“恶四国”的诗歌,“四国”有何“可恶”,以至于周大夫要作诗讨伐?这与周公摄政初期遭遇的流言有关。白居易在诗歌《放言五首·其三》中曾说:“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王莽在西汉成帝朝中为官恭谨,礼贤下士,颇有口碑,光看此时,无人能想到日后他代汉自立,建立新朝。而“周公恐惧流言日”讲的也是这样一种“反差”,周公摄政7年,留下了东伐四国、营建东都、制礼作乐等诸多功绩,但是在摄政初期,他也曾在流言中经历过“至暗时刻”。

金的秘密与四起的流言

同年,武王病逝,继位的成王当时年幼,没有执掌朝政的能力,周公担心消息传开后,民心动摇,会对初创的周王朝造成致命的打击,于是开始代成王当国执政。武王开国,周公是“王弟”,比起同为监国重臣的太公和召公,周公与成王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加之能力优异,是摄政的最佳人选,但周公摄政还是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首先表达不满的就是同为“王弟”的管叔、蔡叔和霍叔。不满的人也许不止这几位王弟,但是他们与周公同样是成王的叔叔,所以就站到前台,开始在国中散布谣言,说“周公将不利于孺子”,这里的“孺子”,指的是年幼的成王。谣言的话外音就是周公要自立门户,再走殷商“兄终弟及”的老路,这对力推周代新礼乐的周公来说,无异于诛心。流言之下,周公对召公、太公自陈心迹,说“我之所以弗辟而摄行政者,恐天下畔周,无以告我先王太王、王季、文王”,大意是我站出来摄政,并非出于对权力的私欲,而是出于对天下人叛离周王朝的担忧,一旦这样的事情发生,兄长建立不过两年的新王朝就要在我手中毁于一旦,九泉之下,作为子孙,我实在无法对先祖太王、王季和文王有所交代。一番告白暂时敉平了朝堂对周公的质疑。管叔、蔡叔一行看到流言无法动摇周公的摄政,就开始密谋发动军事叛变。当时,周公才是掌握王朝大权的人,管叔之流手上可以调动的军队有限。那他们是如何发兵叛变的?这牵涉到了东方的淮夷人群。

西周王朝开国之后,对泰山和淮河上游进行封邦经营,原来生活在淮河上游的土著人群有的臣服、成为新朝臣民;有的则选择南迁到淮河下游,被周人视为“淮夷”。《左传》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新住民的到来不一定受到所有原住民的欢迎。而且从历史上看,周家建国百年后淮夷再次叛乱,周昭王死于南下亲征,淮夷和周人、淮夷与东南原住民的矛盾一直没有得到妥善解决。关于淮夷人群,还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长子狗鼎、北子鼎等金文材料提示,淮夷人群中包含着殷商后人。《史记》记载在流言散布未对周公的地位造成实质伤害后,管叔和蔡叔联合商纣王的儿子武庚,“果率淮夷而反”。淮夷中有南迁的东方土著和由于王朝更迭成为亡国遗民的殷商人群,他们对周王朝统治都有不满。在管叔、蔡叔、武庚等人的煽动下,周王朝遭遇了开国以来面临的第一次重大军事威胁——武庚之乱。

传[宋]马和之:《豳风图·破斧》(局部),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大胜的东征与厌战的诗歌

面对气势汹汹的叛军,周公一心为国,决计率军东征,亲自平乱。出师前,朝中有臣子以“艰大,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的理由劝周公停止出兵,说东伐艰难,民众不得安定,认为管蔡叛乱是一场王室内部的矛盾,不需要出动军队平叛。为此周公向朝臣做了一番动员陈词,反问众臣是否还记得文王为开创新朝付出的努力。并且,周公阐明,管蔡叛乱不只是王室内部的不和,管蔡勾结殷商后裔、东南淮夷,直接动摇的是自文王始打下的新朝基业。周朝能从小邦变成大国,是得到天命的,“若有疾,予曷敢不于前宁人攸受休毕”。这个国家是在前人得到的天命降福中成长起来的。如今管、蔡作乱,国家生了疾病,接续功业的我辈哪敢不去彻底地清除这种疾病呢?周公还说,战前的占卜出现了吉兆,这就是“天亦惟用勤毖我民”,是上天在驱使周民为邦国勤奋奔走,由此,大战必打,而且必胜。周公的一番话,态度坚毅,铿铿然掷地有声,打消了反对出征的声音。

与《东山》篇有关的是《伐柯》。《东山》末尾讲“亲结其缡,九十其仪”,“缡”指已婚女子随身携带的围裙带,周代成婚时有“结缡”的仪式,新娘的母亲给新娘系上“缡”,同时传授家庭相处的注意事项。“亲结其缡,九十其仪”讲的是士卒参战三年归来后举行婚礼的景象。《伐柯》诗篇讲的可能就是周公在东征时传授给行伍士卒们关于选择妻子的智慧。诗歌首章讲“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用伐柯需要有斧子这个现象,比喻娶妻之事需要有媒人,第二章写“我觏之子,笾豆有践”,写的就是婚姻的生活智慧。正如李山先生在《诗经析读》中的解读:“就像所伐之柯的短长可以取决于手持的斧柄一样,从日常的生活能力,即可以判断女子的贤能与否。女子过门后要负责家庭中馈庖厨之事,《小雅·斯干》不是说女子‘唯酒食是议’吗?从她在家时的笾豆之事,不就观察到结婚之后的妇德了。”李山先生还指出,《东山》与《伐柯》内容上的关联可能与它们的演奏顺序有关,如果西周中期周王朝举行了纪念周公的仪式,《伐柯》可能在《东山》之后歌唱。周公在东征时向士卒传授了婚姻生活的智慧,所以后人才会把周公之礼与夫妻家庭生活关联起来,所以将《伐柯》诗歌与娶妻智慧关联,是有一定合理性的。

返政后的怀疑与被迫出奔

事实真的是这样吗?流言确实可畏,可如前文所述,周公已经通过东征粉碎了流言,也惩戒了散布流言的人,流言散布、武庚作乱之时,局势都在周公的掌控之内,诗歌何至于连用9 个“予”痛陈境遇的艰难?诗中的“未有室家”和“风雨所漂摇”指的又是什么?诗歌文本本身透露出它在为周公鸣不平,而这种“不平”指向的不应该只是周公摄政初期遭受的流言,周公应该还遭遇过更大的,让后人难以释怀的冤屈。

[清]徐鼎纂辑《毛诗名物图说》中的鸱鸮

毋庸置疑,以功绩论,周公是一个优秀的政治家,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与周初诸多同样对朝政具有重要影响力的顾命大臣毫无矛盾。举一个例子,周朝开国,如何面对殷商遗民是一个大问题。据《说苑》记载,在关于处理殷遗的问题上,太公的态度是“咸刘厥敌,靡使有余”,召公的态度是“有罪者杀之,无罪者活之”,周公的态度是“使各居其宅,各田其田,无变旧新,惟仁是亲”。青铜器《史墙盘》铭文表明,最后武王采纳了周公的意见,让他负责安顿殷商遗民的工作。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周公在具体事务上与其他大臣存在意见上的出入。《尚书》中有一篇《君奭》,《史记》认为周公摄政,“召公疑之”,周公作了《君奭》自陈。1993年于湖北发现的郭店楚简中亦有《君奭》是“道不悦之司(词)”的记载,这样的记载更说明周公摄政时的所作所为可能得罪了部分同僚,招致了不满,但是这样的不满在周公仍处于摄政之位时是不太可能发作的,毕竟有管蔡流言、周公亲征捉拿罪犯的前车之鉴在。而等到周公返政之后呢?这些不满周公的臣子就可以借已经亲政的成王之手“清算”当年的“老账”了。这就说到了周公返政后的出奔。

关于周公出奔,《史记·鲁周公世家》记载“及成王用事,人或谮周公,周公奔楚”,说的就是在成王亲政后,朝中有人诋毁周公,周公出奔到了楚地,《史记·蒙恬列传》和《论衡·感类》中也同样记载了周公出奔之事。关于此事,《左传·昭公七年》的记载中说,鲁昭公受邀前往楚国,大臣就是否出行进行了一番论辩,梓慎的话中提到“襄公之适楚也,梦周公祖而行”,这说明周公曾经去过楚地是鲁国众人皆知的事件。

周公出奔为什么目的地要选择楚地呢?金文的记载可以给我们提示。国家博物馆馆藏器物《柞伯鼎》的铭文中记载,贵族虢仲用周公“广伐南国”之事激励周公的后裔柞伯参与对南淮夷的战争。这是金文中第一次出现周公南征一事,而“南国”的范围,根据朱凤瀚先生的说法,就包括了楚地,可以推知周公摄政期间曾经领兵到过南方地带。而在周公南征时,就有在楚地建立周朝据点的可能性。返政后,在遭到成王和同僚的怀疑和“清算”威胁到自身安全的时候,周公出逃到楚地,是符合情理的自保选择。

传[宋]马和之:《豳风图·九罭》(局部),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结合上述文献,我们可以勾勒出周公的后半生:周公在返政后遭到猜忌,为了自保南奔赴楚,直到辞世,都没有回到王都。周公在返政后遭受到的冤屈,直到辞世都没有被洗刷。洗刷和呼告周公至死不白的冤屈,此为《鸱鸮》一诗想要向后世表达的含义。

家族的复兴与鸣冤的文献

带着至死不白的冤屈,周公的人生戛然而止,可是这个故事还有后续。前文我们提到《鸱鸮》是一篇为周公鸣冤的诗歌,诗中诸多语句暗示了周公返政后悲惨的境遇。诗歌开头写“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是在请求猫头鹰不要伤害自己的孩子,如果诗歌如前文推断的那样,是对成王及对心怀不满其他臣子的呼告,《鸱鸮》开头的“既取我子,无毁我室”,就有可能是在请求成王对自己的子孙后代、对整个周公家族手下留情。

这就值得我们追问,周公出奔、客死他乡之后,周公家族的后裔得到了怎样的对待?《尚书》有《顾命》一篇,讲成王去世、康王即位。在如此重要的仪式上,却没有见到周公后人参加。前文曾经提到,武王在位时命令周公主持东方事务,可是在《顾命》中,带领东方诸侯参与新王即位仪式的人换成了毕公。周公一脉的没落,在传世的青铜文献中也有展现。周公是武王、成王时期的辅政重臣,其中还曾摄政七年,历数康王时期的青铜器物,周公家族的成员却无一人有器物传世,这是令人生疑的。参照《顾命》提出的信息,我们不难勾勒出周公家族在周公出奔后的遭遇。家族中心成员用“出奔”这样决绝的方式逃离了周代政治中心,作为子孙和同族,他们只能逐渐归还天子赐予的权力,变成周王朝贵族中的沉默者。

注释:

[1][2][3][4][6][9][10][11][12][13][14][15][16][17][19]

[20][22][23][24][31][34][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850页、850页、416页、416页、418页、4128页、422页、423页、423页、843页、844页、844页、843页、844页、852页、852页、844页、842页、418页、4448页、3954页。

[5]《史记·鲁周公世家》:“周公旦者,周武王弟也。自文王在时,旦为子孝,笃仁,异于群子。”[汉]司马迁撰:《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515页。

[7]关于成王此时的年龄,历来说法众多,《史记》说成王此时尚在襁褓之中,《琴操》、干宝、失传的真古文《尚书》各有七岁、八岁、十三岁的说法,《礼记·文王世子》记载周公摄政时用“君臣、父子、长幼之道”教导成王,据此,虽然我们不能明确得知成王的年龄,但是他此时应该不是襁褓中的婴童。

[8][28][30][汉]司马迁撰:《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518页、1549页、1520页。

[18]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一)》,中西书局2010年版,第158页。

[21]李山著:《诗经析读》,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377页。

[25][26][27][汉]刘向撰:《说苑校证》,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99页、99页、99页。

[29]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68页。

[32]朱凤瀚:《柞伯鼎与周公南征》,《文物》,2006年第5 期。

[33]王晖:《周原甲骨“汝公用聘”与鲁国初封地新证》,陕西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陕西师范大学古代文献研究论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1页。

[35][宋]朱熹撰:《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2页。

[36]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705页。

[37]唐兰著:《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2页。

[38]关于豳风诗歌的写制年代,与周公相关的六首诗在用词、句式上体现出了诸多西周中期青铜铭文及《诗经》创作于西周中期的大雅篇章才有的特征,所以我们将它们断定为西周中期的作品,具体论证,因本文篇幅有限,暂不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