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郭天禄(外一篇)

2021-03-02 01:07张景祥
西部 2021年1期
关键词:娃子王五苞米

张景祥

你知道吗,我八岁的时候,和狼绊过跤,我一抱子抱着狼的腰,狼就被甩着翻了几个跟头。狼一看,这个粹怂子,咋这么厉害,就尾巴一夹跑掉咧。

哈哈哈,你吹的呢吧?八岁,有些娃娃还尿炕呢,见了狼,稀屎都吓到裤裆里了,还敢和狼绊跤?

你这个小伙子,咋不信我老汉的话撒。我今年七十八了,再过两年就八十了。八十岁的人了,骗人还有啥意思。你不要打岔,慢慢地听我说。

那时候,我家里很穷,我大和我哥都给地主家扛长工去了,我家养的两个乏乏沓沓的母羊,就只有我放了。我年龄小,不敢把羊赶到山里去,就把羊撵到东傍个的那个山沟沟里,早上赶出去,晚上撵回来。唉,那时候,也不知道是咋弄的,我家住的那个叫笈笈泉子的地方,狼太多了,离我家二百米的地方,就是狼窝,一到月亮出来,狼就开始嗥。狼嗥的时候,是对着月亮嗥的,也不知道啥意思,怪得很,只要一只狼一嗥,其他的狼就跟着嗥起来了,东一声,西一声,南一声,北一声,吓死人了。那天下午,太阳刚刚翻过西边的梁,我大和我哥就回来了。我大一进院子,看见我正拿着弹弓打雀娃子呢,一下就骂开了:你这个债娃子……

你先等一下,我先给你说说我大。我大这个人,厉害得很,他年轻的时候学过拳,是个拳帮手,打起人来狠得很,下死手呢。唉,也没有办法,我大奉行的是棒下出孝子的思想。他经常说,我不打你们,你们成不了材,不成材,就得过穷日子,成材了,才能过上好日子。所以,我们只要有一点不称他的意,他就施展开拳脚,三锤两棒子,把我们撂倒。我大一发脾气,我们都恨不得钻到老鼠洞里去。

好了,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我大刚刚骂了一声债娃子,就听到东傍个一个羊在喊,嗓子都喊直了。我大话头一转说,还不快跑,羊让狼咬了。我和我哥二话没说,拔腿就跑出了院子。放羊的地方离我家也就一二百米远,我们兄弟俩几个纵子就蹿到了羊跟前。羊真的让狼咬住了!狼咬住了羊的尾巴,在和羊扽仗呢。羊是个狗尾巴羊,尾巴又粗又长。狼咬住羊以后,把牙一下拤在了羊尾巴的骨头缝里,羊往前拉,狼向后拽,我一下,你一下,正拉锯的呢。我哥一看这阵势,一步跨过去就把羊抱住了,我一看我哥把羊抱住了,我二话没说,想都没想,跑过去就把狼的腰抱住了,然后往后一甩,就和狼滚到了沟底,我还没有站起来,狼就夹着尾巴跑掉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郭老爷子,你也太厉害了吧!

不是我厉害。那个时候,庄子周围狼太多了,我们见多了,知道了狼的习性,就不怕狼了。狼的头厉害,腰软得很,打狼的时候,你打它的头,一点用都没有,打它的腰,一巴掌就能把它拍趴下。所以说,狼是铜头铁脖子,腰里挨不住一勺子。狼还害怕软软的东西,像鞭子,狼见了就怕,一个响鞭扯过去,狼就跑得没有影子了。狼还怕烫土,见到狼,你把烫土一扬,狼就跑。冬天的时候,狼还怕雪,见到狼,你把雪一扬,狼就不敢来了。有一条特别重要,就是见到狼了你千万不要跑,你一跑,狼就知道你害怕呢,它就追上来,两个前腿搭到你肩上,一嘴就把你的脖子咬住了。走夜路的時候,最好拿个棒棒棍棍的,见了狼,你把棍棍子一举,心里也害怕呢,麻秆打狼两家怕,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见到熊了,你不能往山上跑,往山上跑,熊跑得快,你往山下跑,熊就不敢跑了,因为它后腿长前腿短,往下跑,容易栽跟头。那时候,我们那里,各种动物多得很,啥动物就得用啥办法治,和治人一样。

郭老爷子,人家说,调皮的娃娃都胆子大,你还干过啥悬事?

嘿,说起这个事情,悬死了,你听我给你从头说。那一年,我大和我哥给地主扛长工,扛得特别好,地主就给我家一匹老马和一头乏牛。我大把牛和马像宝贝一样赶回家,给我说,你好好给我放,要是有一点麻达,我要了你的狗命。庄子周围草短得很,大牲畜掠不上,我就只好把牛马伙到我大伯儿子的牲畜群里一块放。一天下午,太阳落山了,我们突然发现了一个獾猪子洞,我一下来了兴趣,撂下响鞭,就要挖獾猪子洞。响鞭你知道吧,就是把子短、鞭梢子特别长的那种鞭子。我最会做响鞭了,做下的响鞭,对着山洼里打上一鞭,声音嘎嘣脆,比炮仗子还响,附近的狼听见了,都不敢到跟前来。我要挖獾洞呢,我哥不同意,他一扭身,甩了个响鞭,赶着自家的牛马走了。那一阵子,我真是鬼迷心窍了,不管不顾地挖起了獾洞。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抬头一看,天黑了。再四周一看,我的牛马没有了。坏了,我心里一紧,吓出了一身冷汗。我跳出獾洞,四周一片黑,远远近近都是狼的叫声。我甩着响鞭,声音都吼直了,在山梁上放趟子跑着找我的牛马。也是合着该有事,我正跑着,就觉得脚下一空,扑通一声,人就掉下去了。我心里一想,完了,掉到狼窝里去了,这一下小命算送掉了。你想一想,一个八九岁的娃娃掉进了狼窝,还能活吗?我吓得尿都尿到裤裆里了。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让狼吃掉。我把响鞭别到腰里,一个蹦子蹿起来,就抓住了狼窝边的一撮蒿子,手心里一阵子钻心的疼。我才知道我攥的不是蒿子,而是一把红刺。我疼得不行,却不敢松手。这个时候,为了活命,不说是攥了一把红刺,就是攥着一块烧红的铁也不能松手。我身子往上一纵,左手伸上去,又抓住了一把红刺,身子左右一扭就爬出了狼窝。上了狼窝,我哪里还敢找牛马,一个挖奔子就跑回了家。到了院子里,我一下清醒了,我这样进去,非得让我大打死,不能进房子。我悄悄地溜到房后,趴在后窗户上,把窗户纸捅了个洞洞。往里一看,我大、我妈、我哥、我大爹和我大爹的儿子都在呢。我大粗声大气地发火,这个债娃子,他要把牛马丢了,我就要了他的命。我大爹在一边劝着,你骂有什么用,我们还是分头去找。劝了半天,我大就是不听,还狠狠地说,你让我找他,门都没有,他让狼吃掉才好呢。我大爹看劝不住,就唉了一声出来了。我急忙跑到前面,趴在院门上,见我大爹出来了,就压低声音喊,大爹,大爹。我大爹吓了一跳,一看是我,一把把我搂到怀里,我一下哭开了。我大爹一把捂住我的嘴说,悄悄,不要让你大听见了。你先在外面等着,等我把你大哄好了,咳嗽三声,你再进来。过了一阵子,我听见房子里咳嗽了三声,一推门就进去了。我大一见我,一个蹦子就跳起来了。我大爹早有准备,也给我妈我哥使好了眼色。我大一个蹦子跳起来,就被我大爹拦腰抱住了,我妈、我哥扑过来,一人抱住了我大的一条腿。我一看这个阵势,两腿一跪,放声大哭起来。这时候,我觉得我伤心,我难受,说不出来的难受……

郭老爷子满脸泪水,说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郭老爷子抹了一把脸继续说。

我一边哭着一边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我妈哭了,我哥也哭了。

后来,牛马找见了吗?

我把事情的经过一说,我大的气消了,我们商量着到山上去找牛马。一伙人刚出院子,就看见我家的牛马在门前面吃草呢!把他家的,惊了一场,却没有出事,你说怪不怪!

郭老爷子,人家说,大凡能成事的人,干事都很执着,这话应在你身上,对不对?

你才说对了!我这个人啊,只要是认准的事,不管有多大的困难,多大的危险,我都不怕,都要干到底。那一年,是我十一岁的时候吧,我哥扛长工的那个陈地主家养着上百匹马,每年的五十多个生马子都是我和我哥调的。秋天里,我们把马赶到马圈湾。马圈湾是个大草场,是驯马的好地方。可以说,陈地主家的生马子,几乎都是我驯出来的。越劳道的马,我越要骑,就是摔下来,我还要爬上去。后来,我就变成了马油子了,在马背上我会做许多动作,什么蜻蜓倒立、镫里藏身、飞马摘花、左晃右飞,我全会。执着的人,成事多。说起来,这些都是受我大的影响,我大那个人,就是一个不回头的人。

郭老爷子,人家说调皮的娃娃都聪明,你小时候学过啥没有?

哈哈哈,你这个人也聪明得很。我知道你们是干啥来了,你们是了解我唱曲子的事情来了。好了,闲话少说,书归正传,现在,就说说我学曲子的事情。

这个事情还要从我大说起。我大给地主扛长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给地主家打家具的木匠,一来二去,就和木匠混熟了。木匠白天做木工活,晚上就弹三弦唱曲子。我大听了几次,就迷上了曲子。大概半年的时间,我大就会唱会弹了。还有个事情我要特别说一下。我大唱了半年曲子,人的性情大变,变得温和了,不打人骂人了。我家的人都觉得奇怪,我更觉得奇怪。我大不打我了,我就敢到我大跟前去了。有时候,我没事情了,就往地主家跑,听木匠和我大弹弦唱曲子。听了几次,我就被迷上了。大概是我十二岁的那年冬天,我几乎天天都去听曲子,一高兴了,还跟上哼两句。听久了,曲子里的说教我也明白了不少,原来,曲子里讲的全是教人为善、救苦救难、宽厚待人的道理,怪不得一学曲子,我大的性情就变了。弄清楚了这个道理,我就下了天大的决心,这辈子什么都不干了,就学曲子。有了这个心思,我大和木匠弹弦唱曲子的时候,我一门心思地学、看,在没有人的地方放开嗓子唱。过了好长时间,他们唱的曲子,我就都会唱了,但是我大不知道,也可能是装着不知道。一天夜里,他们唱的中间休息的时候,我偷偷地想把三弦试一下,我的指头还没有挨到弦上,就被我大喝住了。

我大看了我一阵子,对我说,你想弹?

我说,想弹。

你会唱?

会唱。

你知道啥叫板?

知道。

你知道啥叫曲子?

知道。

你知道啥叫调子?

知道。

我大问我的时候,木匠就站在旁边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大把三弦递给木匠,木匠双手捧着,递给了我说,我们注意你半年了,是骡子是马今天你就给我们遛一趟。

话分两头,我现在先给你说一个人。原先的时候,鸡心梁子有户人家,生了一个瞎子,这个瞎子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显出了一个本事,惊动了十里八乡。你猜猜是啥本事?那就是他的记性。真是十个瞎子九个聪,只要是他听过的事情,一遍就记住了。那时候,我们东城子一带庙多得很,什么娘娘庙关帝庙财神庙龙王庙,大概能有二十多座。那个瞎子小名字叫宝娃子,不管刮风下雨,只要有庙会,宝娃子都要想尽办法参加,因为有庙会就有戏班子,就要唱曲子。宝娃子是场场参加,场场不落。几年时间,东城子一带庙会上唱的曲子,宝娃子全都会唱了,并且唱的弹的都比别人好,几年时间,他就在东城子唱红了。老曲子他都会了,他不满足,还想学新曲子。这时候,听说甘肃敦煌有个曲子学校,宝娃子就在家人的帮助下去了敦煌。到了學校,人家一看他是个瞎子,就不想收。宝娃子说,你们让我在学校待几天,你们看一下,要是不行,我自己会走的。不待不知道,一待吓一跳,一个星期下来,宝娃子就成了学校的名人了!

宝娃子在敦煌学校待了两年,在河西走廊声名大震,甚至在包头都有了名气。但是,声名再大,他也忘不了故乡。五年后,他回到了木垒,回到了东城子。

宝娃子回到木垒的时候,正是我把我大和木匠肚子里的东西掏空的时候。

我大对我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去拜宝娃子为师吧,凭你的天分,宝娃子一定会收你的。真是应了那句话,惺惺相惜。宝娃子一见我,二话没说,就收了我这个徒弟。宝娃子收我为徒的时候,他已经是大师了。我真是旱地里遇上了及时雨,一发而不可收。宝娃子在几年的时间里,几乎把他所有的曲子都传给了我。

那时候,我们可忙了,除了赶庙会,还被那些有钱人家请到家里去唱,年头节下,更是忙得脚不点地。经常是这家还没有唱完,那家就等在门外了,一场接一场,场场连轴转,一个年节唱下来,嗓子都哑了。哑归哑,一上场就好了。爱好,可以调动人的一切能量,可以让人克服一切困难走向成功。爱好,还可以让人有达到目的之决心和取得成果的幸福感。那段时间,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间,时光像蜜,岁月像花。

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来了,说什么要“破四旧”。

那时候,我已经是个工作人员了,在大队当干部。我这个人,不但爱唱曲子,还爱花草。我在大队院子里种了一院子的花,可好看了。“破四旧”的人来了,说曲子是“四旧”,花也是“四旧”。我把他家的,什么世道,曲子不让唱了,花也不让养了,把我拉上去要批斗,我师父也没有逃过。师父不唱歌了,精神一下垮了。那一年冬天,师父喝了一些古城子酒,上炕睡觉的时候,衣服让油灯引着了,赶人知道,人都烧成焦蛋蛋了!

我师父大名张生财,外号瞎八斤,江湖上都叫他八斤,他是一九七四年死的。哎呀,我的苦命的师父啊!

这时候,他老伴走过来,给他递了一杯水。他喝了一口,把头低下去,满脸凄楚。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发着狠说,从那以后,我就发誓,一辈子再也不唱曲子了!我就是想不通,老百姓喜欢的东西,咋就成了“四旧”,咋就成了“毒草”!

师父死后我的心凉到了极点,我想,就是有人用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唱了。不唱曲子了,就得找个事情干。我在东城子上过小学,又在木垒县上过两年的高小,在当时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我先在外贸公司当会计,后来又在县委当秘书,再后来就到经贸委当主任了。干了一圈子工作,总是觉得不称心。其实呀,我今天给你说实话,我虽然发誓不唱曲子了,但是,我的心里还是装着曲子!就这样憋屈了四五年,就像心上长了一个瘤子,难受得不行。一九七八年,上面开始松动了,上面一松,下面也就动了。

有一天,我的一个唱曲子的朋友,跑到我家对我说,国家的形势变了,曲子可以唱了,你还要憋到什么时候?前街上已经有人组织了曲子队,就等着你去领头呢,他们让我来叫你。你去还是不去,说个话!

我低着头想了一阵子,对来人说,我不去,我不唱,我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唱曲子了!

朋友说,好吧,你就装吧,看你能憋到啥时候!

朋友走后,我把门一关,眼泪一下下来了。我憋屈,我心里难受,我都难受了四五年了!嘴上说不想唱,可是我心里天天都想唱。但是,我担心啊!

前面说的时候,一些细节我没有说。曲子和花草成了“四旧”以后,我师父和我也就成了牛鬼蛇神,天天夜里挨批挨斗,做“土飞机”,戴高帽子,受下的那个罪我就不想提了,现在回忆起来都胆战心惊的。所以啊,一提起唱曲子,我心里就害怕,就有后顾之忧。有些事情说不清楚,就像军人练习刺刀,一会儿往左刺,一会儿往右刺,全凭指挥的人说了算。我担心,我刚刚拿起三弦,形势一变,我就会一个狗吃屎趴到地下,再也起不来了。我得想一想看一看观察观察。

朋友走后,我就坐不住了,我穿了高领子衣服,捂了一个大口罩,就像电视上演的特务一样,偷偷地找到他们唱曲子的地方。有一点我不是吹的,小小的木垒县城,不管哪里有唱曲子的声音,我耳朵一竖,就能听个大概。所以我们朋友唱曲子的地方,我三拐两拐就找到了。我不敢进去,就溜到后窗外头偷偷地听。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他们哪里是在唱曲子,就是在糟蹋曲子。板也不对,调也不对,曲子也不对。有几次我想破门而入,都忍住了。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失眠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我一遍又一遍地想,我得出去,我得给他们指出来,不能让他们糟蹋了曲子。但是一想到“批斗”的事,我的腿就软了,迈不出自家的门槛。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朋友也没有来找我,一个多月就像过了一年一样。

老伴看我不吃不喝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样子,就劝我说,上面的坏人都打倒了,气候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既然请你,你就顺坡下驴去就行了,不要再憋屈自己了。你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你嘴上说的不唱,心里恨不得天天都唱,你不唱曲子会憋死!

我绷着脸说,不去,不唱,我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唱曲子了。老伴说,你是死鸭子嘴硬呢,我看你能憋多长时间。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的那位朋友突然来到我家,硬拉着我去给他们教曲子,我开始还是不答应。老伴一个劲地挤眼睛,我装得看不见。老伴一下发火了,你去不去,你到底去不去,不答应是吧?好吧,既然你不答应人家,我就露你的底了。老伴要抽我的底板,我一下慌了,对朋友说,我去可以,但是我有个条件:我给你们教可以,我每天晚上偷偷地去给你们教,你们不能往外说,不能让别人知道。

朋友说,行行行,只要你答应,你提出什么条件都行。就这样,我又和曲子搭上了界,天天晚上偷偷去给他们教曲子教三弦。后来我才知道,是我老伴背着我找到了我的朋友,把我在家里的情况说了,朋友才来找我的。我老伴背着我,是对我好。说起我的这个老伴,就得多说两句了。自从我们结婚后,我的这个老伴时时处处都关心我、支持我、顺从我,是一个善良的宽厚的细心的善解人意的大好人。你看吧,我曲子唱红的那几年,不断有女的靠近我,有结过婚的,也有没结过婚的,其中有两个还提出来要和我过日子,对这样的事情,我一律回绝。我的老伴是世界上最好的老伴,就是仙女下凡我都不会要,我要和我的老伴过那种最浪漫的日子,就是那个——手牵手慢慢变老。

人不能过河拆桥,不讲德性,不然活着还不如畜生。

话赶话赶到这里了,我就多说了几句,就此打住,我们继续说唱曲子的事情。我给他们偷偷教了一段时间,让县上的领导知道了,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县上的领导鼓励我,还到家里来看我,我感到拨开云雾见到了太阳,一下把自己放开了,多少年聚集的力量爆发了出来。我们原来的班子只有四个人,我去了几天就发展到十几个人,现在有三十个人,我们班子的名字叫木垒县秦声剧社。开始的时候,我们没有固定的房子,今天在这里蹲几天,明天又搬到那里,剧社成立到现在已经搬了二十多次家了。初期没有服装,我就到处化缘,买齐了家当。我们这个剧社不是吹的,几十场演下来,在木垒县就赫赫有名了。今天这个乡,明天那个镇,一场接一场,不但在县内演,还应邀到县外演,白天唱,晚上还唱,许多人都得了慢性咽炎,我的咽炎就厉害得很。我不但和劇团一起唱曲子,抽空子还要办学习班,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办了二十八期学习班,培养了二百六十个演员,有十七个三弦传人,免费录送四百多张曲子碟子。二〇〇八年我被民政部命名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曲子代表性传承人。二〇一二年我们的剧社正式更名为新疆木垒县曲子传承社,由我任社长。我花了很长时间整理出版了《新疆曲子》一书,第二本关于曲子的书也即将出版。

郭老爷子,我们一口气喧了快四个小时了,你老人家累不累我不知道,我累了,肚子也饿了,我们一起出去……

郭老爷子把手一摆说,你先等一下,我还想说几句。我看了一眼陪我的木垒县委宣传部余主任,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坐在对面的郭老爷子的老伴说,好了吧,快中午了,工作的人都要按时吃饭呢。

郭老爷子说,不耽搁,不耽搁,我就说几句。

就在我的事业最辉煌的时候,我们家里却连续发生了几件大事,差一点把我这个老头子打倒。

什么事啊,你这么坚强的人还扛不住?

不要说了。郭老爷子的老伴未成曲调先有情,已经是眼泪汪汪了。

我急忙说,好了好了,我们去吃饭吧。

郭老爷子说,不行,我要说。

那一年,正当我的事业红红火火的时候,我的四个家人中有脑溢血的,有让车碰了的……

你不要说了。老伴已经哭开了。

郭老爷子不管不顾地说,就连我也被一辆拖拉机撞了个满身是血,幸好没有伤着骨头。这几年我经受的打击太大了!

既然家里出了这么多的事,就把剧社的事暂时放一下吧。

老伴说,他这个人一辈子都犟得很。

郭老爷子说,不是我犟得很,我认为这是老天对我的考验,越是这样,我越要把剧团的事情干好。人一辈子能把一件事情干好,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说得好!

郭老爷子,你是东城子的名人,也是木垒的名人,还是大西北的名人,更是丝绸之路上的名人,现在是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请你下馆子喝几杯吧。

郭老爷子欣然同意。

酒桌子上,我端起一杯酒,恭恭敬敬遞给郭老爷子。我说,你是四大名人,我先敬你一杯,还要送你一幅字。

郭老爷子接了酒,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幅字,打开,念给郭老爷子:

奇人郭天禄

家住东城子

出口千古事

名震丝绸路

郭老爷子猛地站起身来说,太好了,你是大文人,我是小文人,我要恭恭敬敬地给你鞠三个躬。说着,就把端着的那杯酒放到桌子上,两手并在大腿侧,满是白发的头就向我的前方倾了下来。我急忙上前一步,抱住了郭老爷子说,你不能开这样天大的玩笑!

余主任后来对我说,你哪里来的那么大的魅力,让一个老爷子给你鞠躬,他真敬佩你啊!

我说,他敬佩的不是我,是文化!

狗剩

狗剩一手下去就把他们全家人以后的生活抓到手了。狗剩不迷信,但信命。他觉得抓阄可以定命。抓到好地,是祖上有荫,抓不到好地,也怨不得别人。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没有,走到天尽头也没有。昨天夜里,他为抓阄的事,折腾了半个晚上,刚刚迷糊过去,就梦见了他爹的大红棺材。梦见棺材是好兆头,他今天一定能抓到好地。狗剩把纸蛋蛋攥到手心里的时候,心跳得厉害。他把攥着的手按到心口上,心跳一下一下在捣他的手,好像有个声音在耳朵边上悄悄地说着,好地,好地,打开,打开。他左手抓右手,把纸蛋蛋移到左手里,把紧攥着的左拳头,慢慢地举到眼睛跟前,从大拇指开始,五个指头依次慢慢打开,然后用右手的食指一下一下地把纸蛋蛋抠开。狗剩一眼看到纸蛋蛋上面写着的地号,高兴得跳了起来——他抓到了蒲秧沟最好的地。在狗剩后面跳蹦子的是王五——王五也抓到了一块好地。两个人蹦跳着像两个气球,蹦着蹦着就蹦到了一起,两个人的气球一碰之后,双方都后退了一步,然后定在那儿,睁大了眼睛看着对方,那架势很像两只斗架的公鸡。他们这样盯了足足有五分钟,谁也没言传就挤出了会场。

狗剩钻出会议室,就向他抓到的地里走去。他步子迈得很大,整个身体向前一晃一晃的,样子很好看。多少年了,狗剩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很精神地走过路。以前,地是公家的,好地坏地都一个样,种好种坏不用操心。农民就像拉车的老牛,让拉什么车就拉什么车,让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长着个大脑袋,根本不用想事。现在不同了,闲着的脑袋该用了,自己的事情该干了,狗剩感到浑身充满了劲儿。快走到地里的时候,他觉得有个人影跟在他后面,他的脚步没有停,头却扭到了后面。只略微扫了一眼,就知道跟在他身后的人是王五。狗剩刚把头扭过来,脚下一绊,一个狗吃屎摔倒了。狗剩绊倒在一墩芨芨上。爬起来,狗剩使劲踢了几脚芨芨墩,嘴里骂道,你妈的王五。狗剩把怨气算在了王五的头上——王五不跟在后面,他就不会回头,不回头,就绊不到芨芨墩上,他也不会摔个狗吃屎。他觉得王五是丧门星,是他的灾星。他有什么好事,王五就来搅和。

狗剩想起了抓鱼的事情。那年运河停水,他在一个大坑里发现了一条大鱼。他一个人心惊肉跳地摸了一个上午,就是抓不住那条大鱼。有几次,他的手都挨上那条大鱼了,大鱼却嗖地窜了。他凭感觉知道,那条鱼至少有半个锨把长。狗剩觉得这条鱼太滑了,手根本抓不住,想回家拿个筐子来,又怕别人发现了占了先。想来想去,就想起了自己的裤衩。他左右看了看,大中午的,也没有什么人,就把裤衩脱下来,两只手兜着套鱼。刚刚弯下腰,就觉得大鱼碰了一下他的脚,他猛地扑下去,就把鱼头摁住了。激动得他喘不过气来。“狗剩,你干啥?”这一声来得大来得猛。他一抬头,坑边上站着王五。就这一闪念的时间,手下的大鱼尾巴一甩,从他的手里滑脱了。狗剩气得大骂:“王五,你个狗日的!”骂过之后,狗剩又觉得不对,急忙换了笑脸说:“我在洗澡哩。”

王五笑眯眯地说:“水浅得漫不过膝盖,咋洗?”

狗剩说:“趴下洗。”

王五说:“趴下沟子露出来了,咋办?”

狗剩说:“没女人,怕啥?”

王五说:“我也洗。”

狗剩急急地说:“你别下来,坑太小了!”狗剩说着,一个马趴扑进了水坑。狗剩两个胳膊张得很开,以此来证明坑太小。没想到,他这一下去,却惊动了水里的那条大鱼。大鱼猛地蹿出水面老高,白白的鱼鳞十分耀眼。

王五大声地说:“狗剩,坑里有大鱼!”说着,就要扑下来。其实,王五在坑边已经站了好长时间了。他知道狗剩在抓鱼,但他没想到坑里的鱼那么大。这么大的一条鱼,谁看了都会动心。

狗剩急了,猛地从水坑中站起来说:“你你你,你不能下来。”

王五说:“为啥?”

狗剩说:“鱼是我先看见的。”

王五说:“水坑不是你家的。”

狗剩说:“鱼是我先看见的,鱼就是我的。”

王五说:“不行,谁抓住就是谁的。”王五说着,连衣服都没脱,就一个蹦子跳到了水坑里。

狗剩见王五下来了,就扑过去和王五扭到了一块。两个人你来我往,在水坑里大战了无数个回合后,都瘫坐在水坑里了。满头满脸都是泥水的狗剩和王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讲和了:两个人合起来抓鱼,抓到了两个人分。这时候,水坑里的水被两个人搅浑了。水下的鱼因为缺氧,憋不住,头就浮出了水面。两个人悄悄地起来,同时扑过去,四只手把鱼按住了。上岸的时候,四只手都不松开。上了岸,四只手还紧紧地按在鱼身上。可怜那条活鱼,被四只手按了半个小时后,腮帮子就不动了。

这条大鱼,在村长的主持下,被一分为二地分给了狗剩和王五。村长决定,把鱼从中间弄断,各拿一半。鱼是狗剩先发现的,鱼头的那一半给狗剩。王五不同意,说鱼是他们一块抓住的,这样分不合理。村长无法,只好把鱼从脊梁上劈开,狗剩和王五才不说话了。因为是条大鱼,鱼泡泡也特别大。狗剩和王五因为鱼泡泡的事又当当了起来。村长这下来了气,抓起鱼泡泡打在了狗剩和王五的脸上说:“把你们八辈子祖宗的脸都丢尽了。你们这两个抠搜鬼,亏了是两个鱼泡泡,要多一个,你们还要闹到法庭上去?”村长这一骂,两个人才不言语了。但村长一转身,两个人还是一人抢到了一个鱼泡泡。

吃鱼的时候,狗剩和王五都分别把村长请了去。村长在狗剩家吃了半个鱼头,又在王五家吃了半个鱼头。村长说,大鱼的鱼头吃起来就是香。

狗剩心里一直窝着这件事。要不是王五,那条大鱼他们一家人能吃三天。狗剩算来算去都觉得吃亏:一条大鱼,一半分给了王五;另一半,虽说是在他家的锅里煮熟了,但一半的一半让村长吃了,自己还搭上了一瓶酒。

狗剩虽然让芨芨墩绊了一跤,但当他的脚踏进属于他自己的那块地时,心里还是舒坦的。黑油油的土地,毕竟是蒲秧沟最好的地啊!

王五的地和狗剩的地隔著一条埂子。这条埂子很高,是蒲秧沟标准的大埂子。狗剩在抓阄的时候就想着,千万不要和王五的地抓在一起。他不想和王五地挨地,他讨厌王五。 在他眼中那条埂子突然变大了,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一条多么大多么好的埂子啊。有了这条埂子,就像有了一堵墙,把他和王五隔开了。邻居高打墙,邻地高打埂子。他妈的,就应该这样。狗剩心里慢慢地舒坦了。

这是把土地分给农民的第一个夏天。狗剩的地里种苞米,王五的地里也种苞米,两家地挨地,苞米都长得好。以那条大埂子为中线,两边的苞米像士兵一样整齐地站立着,让人咋看咋舒坦。苞米每天都在噌噌地往上蹿,蹲到苞米地里,能清楚地听到苞米秆秆拔节的声音。等苞米抽出穗子的时候,横在两家地里的那条埂子就几乎看不见了。远远看去,埂子两边长起的苞米倒变成了两条绿色的埂子,中间原来的高埂子,却变成了一条渠。两边那些长得更粗壮一些的苞米的叶子,像突然见面的好友,尽力地伸着手,想要握在一起。风一吹,苞米叶子哗啦啦地响着,绿色的长叶又变成了牛舌头,你舔舔我我舔舔你。这让狗剩感到气愤。狗剩想把自己地里那些伸出去的叶子打掉。苞米长成了,打掉几片叶子没有什么妨碍。狗剩又一想,我为啥要打掉自己家苞米的叶子,应该让王五把他的苞米叶子打掉。狗剩经常在自己的苞米地里转悠,王五也经常在自己的苞米地里转悠。狗剩知道,只要他在苞米地里,王五也一定在自己家的苞米地里。苞米叶子的事,狗剩想了几天,终于憋不住了。狗剩隔着埂子喊:“王五,王五。”喊了两声,王五就从自家的苞米地里钻出来了。王五手里拿着一把扯扯秧说:“咋了?”

“你家的苞米叶子伸到我的地里了。”狗剩指着一埂子的苞米叶子说。

王五说:“又不是我让伸的。”

狗剩说:“反正伸过来不行。”

王五说:“那你先管好你家的苞米叶子。”这句话一下把狗剩噎住了。狗剩憋了半天说:“那……那就谁管谁家的叶子。”

王五说:“又不是人,咋管?”

狗剩说:“把叶子打掉。”

王五说:“你先打。”

狗剩说:“为啥我先打?”

王五说:“是你先说的。”

狗剩别不过王五,咬咬牙,先打掉了自家的一根苞米叶子。狗剩举起那根绿油油的叶子说:“你咋不打?”

王五弯下腰去,把自家的一根苞米叶子很费劲地打掉了。其实,王五的心思和狗剩的一样,早就讨厌那些伸过来的叶子了。

一个上午,狗剩和王五你一根我一根地打着苞米叶子。两人的眼睛盯得死死的,谁都不多打一根。中午饭都过了,他俩才把伸到埂子上的苞米叶子打完。临走的时候,狗剩吭哧了一会儿,王五就磨蹭着不走。后来,两个人实在饿得发慌,才各自背着一捆苞米叶子一前一后地回家去了。

狗剩有事没事就在自家的苞米地里侍弄。狗剩心里清楚,他费多少工夫,王五也会费多少工夫。种庄稼跟抓娃娃一样,只要用心,就有好收成。狗剩一棵一棵地侍弄着自己的苞米。他像熟悉自己的手指头一样,熟悉这大片苞米地里的每棵苞米。哪棵苞米结着一个棒子,哪棵苞米结着两个棒子,狗剩都知道。让狗剩高兴的是,他的地里有四十四棵长得最好的苞米,每棵上面都结着三个棒子,三四一十二,四十四棵苞米就是一百三十二个棒子。看见这些苞米,狗剩心里就说不出地兴奋。

他王五,哼,八辈子都种不出这样的苞米。狗剩的心思老往王五的苞米地里窜。有几次,狗剩想偷偷地窜进王五的苞米地,想看看王五的地里有没有结三个棒子的苞米。他的脚刚踩到埂子上,就听见王五的苞米地里有响动。他知道王五在苞米地里,过去了,被王五发现,说不清楚。狗剩只好把这份心思按到心里。狗剩想,王五啊王五,我的四十四棵苞米就能把你打倒,不信咱们秋后算账。

秋天到了,金灿灿的苞米丰收了。狗剩通过村长的嘴知道,王五的十亩地打了八吨一苞米,而自己的地只打了八吨,整整少了一百公斤。村长问狗剩苞米打了多少,狗剩只说比王五多。狗剩说这话的时候,村长露出了不易察觉的暗笑,只是狗剩没有看出来。狗剩当着村长的面不想说实话。他不想在村里丢人。来年看,来年一定要比过王五。

这年冬天,蒲秧沟人过得很舒畅,脸上都露出了真实的笑容。作为庄稼人,他们有了真正的自由。他们有了自己的地,种下的东西自己又可以放心地去卖,卖了的钱都揣进了自己的腰包,这样的事情已经好长时候没有过了。全村人杀猪宰羊,喝酒吃肉,很快就把日子过到了春天。

春天,开犁翻地的时候,狗剩就动了私心。他趁王五不注意,就把埂子边上多翻了一犁铧。这条埂子很长,一犁铧下去,少说也会多出一分地来。狗剩把大埂子犁掉了一犁铧,王五竟然没发现。他妈的王五,你也有眼拙的时候。狗剩为这事整整高兴了一个夏天。播种的时候,听人说今年棉花价格好。狗剩把十亩地全种了棉花。狗剩隔着埂子看到,王五的地里也种着棉花。狗剩想着多出来的那一犁铧地,心里就暗暗高兴。他妈的王五,我今年的棉花一定比你收得多。

秋天很快过去了。狗剩的十亩地棉花卖了一万一千五百块钱。而王五的十亩地棉花却卖了一万一千七百块钱,整整多出了二百块。狗剩想不通,他的地比王五多了一犁铧,为啥少收二百块呢?狗剩为这事想了一个冬天。他吃肉不香喝酒不辣,想得头昏脑胀,就是没有把这里面的道道想明白。一个夏天,播种、铺膜、放苗、间苗、施肥、脱皮、打顶尖、打农药,每个环节都和王五做得一样,为啥就少收了呢?何况自己还多了一犁铧地,这里面一定有鬼。

第二年,狗剩又照着那条大埂子,多犁了两犁铧。但秋后一算账,他和王五的收成却差到了四百块。狗剩有了心病,王五的收成咋就比他多呢?日怪的是,种了两年棉花,他多出了三铧地,收入却少了六百块。六百块,可不是个小数目哩。狗剩想把事情给村长说说,又一想,这话说不出口,万一传出去,村里人咋看他狗剩。狗剩终于把事情憋在了心里。狗剩不想想这事,一想这件事就想起王五,但他越不想,王五的影子就越在他的脑子里晃荡。狗剩憋闷得不行了就喝酒,喝醉了,王五就从他的脑子里摇晃走了,但一觉醒来,王五又会钻到他的脑子里。“他妈的王五,走着看。”狗剩经常在心里骂王五。

狗剩骂着骂着就骂到了春天。第三年春天翻地的时候,狗剩一咬牙,把那条埂子多翻了三犁铧。播种的时候,相安無事,间苗的时候相安无事。浇水的时候却出了大事。那天浇水,狗剩家浇水排到了晚上十二点。和往常一样,狗剩把水打到地里,撒了五袋子化肥,就开始睡觉。他不担心跑水,因为埂子大,水根本跑不掉。十亩地的水,夜里三点钟就可以浇完。狗剩放心地睡过去。一觉醒来,刚好三点钟。狗剩扛着铁锨,在棉花地里刚刚转了半圈,就觉得不对劲,他的棉花地才进了不到一半的水。狗剩急急地沿着埂子跑过去,跑了十几步,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声。他蹚水过去,呀的一声叫了起来。原来那条大埂子被水冲开了一条大口子,水都流到王五家的地里去了。狗剩一下慌了神,一锨接一锨地捞泥堵坝,干了一阵子,水不但没堵住,豁口更大了。草,对,草能挡着水。狗剩铲来一抱又一抱子草,压一层草,垫一层泥土。这样一下起了作用。狗剩摸着黑拼命地干着。他的地肥,浇水前,又在地里撒了五袋子化肥,他的地里的水要都跑到王五的地里,那就等于给王五的棉花上了一次肥,王五的便宜占大了。年初就打算,今年的棉花一定要超过王五。他有三犁铧地的埋伏,不愁超不过王五。不能让自己的肥水流到王五的地里去。这样想着,狗剩的干劲更大了。他像疯子似的抱来一抱又一抱草,垫上一层层泥土,最后终于把拉开的口子堵上了。狗剩刚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到前面哗哗的流水声。他急忙跑过去,原来这里又被水冲开了一条口子。狗剩一急,一个马趴扑过去,用身体堵到了水口子上。水是堵住了,但他又听到了前面的埂子倒掉的声音。狗剩翻起身来,抱草堵坝,这边堵住了,又跑去那边堵,好不容易把这个口子堵住了,前面又拉开了。整个晚上,狗剩就这样一个口子接一个口子地堵。大水无情,水好像故意找狗剩的茬子,他堵住一个口子,就又拉开一个口子,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精疲力竭的狗剩回头一看,哇的一声就坐倒在泥水里。狗剩一个晚上的工夫都白费了,往日高大的埂子荡然无存。狗剩和王五两家棉花地中间的那条埂子变了,变成了一条渠,明晃晃的都是水。狗剩大喊一声:“王五!我日你八辈子祖宗。”人就一个仰绊子倒进水里了。

狗剩是被王五发现的。王五来浇地,见到自家的棉花地被水浇了个透,正高兴的时候,碰到了倒在水里的狗剩。王五把狗剩捞起来,手在狗剩的鼻子上试了试,见狗剩还有气,就倒提腿子把狗剩喝进肚里的水倒出来,背着狗剩跑到了卫生院。

狗剩一直昏睡到半下午的时候才醒过来。狗剩一醒来,拔了针管子就往外跑,医生拦都拦不住。狗剩一口气跑到村长家,把王五告下了。

村长觉得这是一件不小的事,立刻打发人把王五叫来。王五一进门,狗剩就扑了过去,嘴里骂三骂四地要打王五。王五也不示弱,喊着:“狗剩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嗷嗷地叫着要扑过去打狗剩。村长大喊一声:“你们都给我滚!”村长这一声把狗剩和王五镇住了。

狗剩低着头说出了事情的经过。狗剩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赔水费;二是赔化肥。

王五不答应狗剩的要求说:“埂子不是我挖的,水是自己流的,为啥要我赔?”

狗剩说:“我撒了化肥,水浇到你家的地里,你不赔谁赔。”

王五说:“我救了你的命,又咋说。”

狗剩说:“救命是救命,赔钱是赔钱,各不相干。”

王五说:“你不讲良心,我就是不赔。”

村长一拍桌子说:“王五,你敢说你没有错?”

王五看了一眼村长,立刻把头低下去说:“我没错。”

村长生气了:“王五,你当我不知道。那么大的一条埂子,让你犁得只有胳膊粗了,不说是大水,就是一股尿也冲开了,你他妈还装蒜。”

狗剩一听村长的话,又跳了起来说:“操你八辈子祖宗,王五,原来是你做下的孽!”

村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狗剩说:“你也不是省油的灯。”

狗剩坐下来,憋了半天说:“反正——反正他得赔。”狗剩说完这句话,呜呜地哭起来。狗剩觉得冤枉,狗剩觉得窝囊,狗剩觉得自己是一头大笨猪,狗剩觉得自己真的是一堆狗都不吃的屎。三年了,他在这边的埂子上多犁一铧的时候,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他做这些事的时候,王五也做着同样的事,并且还做在了他前头,难怪他的收成超不过王五。狗剩呀狗剩,只配老老实实地种地。狗剩一边哭一边想着这些事,越想越伤心,越伤心哭声越大。

狗剩的哭声把村长惹烦了。村长大声说:“狗剩呀狗剩,你这个狗吃剩下的,你哭个啥哩,你是猪八戒倒打一耙,你是驴乏了赖臭棍。”

听了村长的话,狗剩突然不哭了。他抬起头来,一手抹了满脸的泥泪说:“村长,你不要偏刃子斧头往歪里砍。”

村长问:“我偏谁了?”

狗剩指指王五说:“偏他了。”

村长问:“为啥?”

狗剩说:“我不是猪八戒倒打一耙。”

村长问:“你的水咋流到他的地里去了?”

狗剩说:“是他把埂子犁坏了。”

王五接上了话说:“我犁了,你也犁了。”

村长接着王五的话说:“对,你也犁了。”

狗剩看看村长,又看看王五说:“反正,反正要賠。”

村长看狗剩软下来了,就正了正身子,一脸严肃地说:“狗剩王五你俩听着,狗剩家没浇完的棉花地,王五给浇了。各家的水费各家交。王五给狗剩两袋化肥。”

狗剩插话说:“我撒了五袋化肥。”王五也接上了话说:“我没看见。”

村长喝道:“妈妈的,都把嘴夹紧。那条埂子已经没有了,你们两家各出劳力,一边加一条小埂子,把那个地方弄成渠。谁也不准再当当。听明白了没有?”

狗剩不吭声,王五也不吭声。

村长又大声地问:“都哑巴了?听明白了没有?”

狗剩不吭声,王五也不吭声。

村长生气地说:“你们这两个牲口东西,不吭声就是没意见。都滚吧!”

狗剩和王五前脚后脚走出了门,村长很得意地点了一支烟。其实,村长早就想在狗剩和王五的地中间修一条渠。他俩土地下游,还有近二十亩撂荒地,因为浇不上水,一直闲撂着。村长本来想给狗剩和王五做做工作,把那条大埂子改成渠,但村长知道那两个家伙难缠,就一直把这桩事放在了心里。三年前,他发现狗剩和王五为了贪便宜,都在偷偷犁埂子,村长就暗暗地高兴。他妈的,两个愣头最终会落在我手里。村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喷出一大团烟雾。

没想到,三天后,狗剩又把王五告下了。回到家的狗剩,越想越觉得不公正。他明明撒了五袋化肥,为啥只给赔两袋。狗剩告到乡里说:“王五淹了他家的棉花,村长向着王五说话。”乡里一听有这事,就把牛副乡长派来了。牛副乡长先找了村长。村长把事情说了,只是隐瞒了撂荒地的事。牛副乡长又分别找了狗剩和王五,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牛副乡长把村长、狗剩和王五叫到一起做了最后的决定:维护村长的决定,由村里再给狗剩三袋化肥。这是最后的决定,以后谁都不许提这事。蒲秧沟的一件大事就这样解决了。

一年后,狗剩和王五才反应过来,他们都让村长算计了。村长利用那条由大埂子改成的渠,把下游撂荒的二十亩地变成了村里的机动地,以每亩二百五十块钱的价码承包了出去,村里每年多了五千多块的收入。

蒲秧沟人说,还是村长日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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