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山的芦苇

2021-02-28 21:29倪田金
文学港 2021年7期
关键词:亚军芦苇校长

倪田金

两年前的春节,陈芳从加拿大的多伦多给我寄来国际邮件。她在信中告诉我,这是她最近在美国波士顿的西蒙环球公司出版的画集《会稽山的芦苇》。画集的序言是邀请了法国当代画家莫达尔作序,但在后记中,她深情回忆了三十年前在家乡会稽山的学习与生活。她在信末写道:“杜国平老师还记得吗?他去年退休后,从多伦多举家搬迁到了瑞士的伯尔尼,我与他在异国他乡的同一城市生活了七年,而这缘分的源头在会稽山中学的师生三年。”她信中提到的杜老师是我昔日的同事,许多往事勾起我的回忆。我对杜国平晚年选择在瑞士居住不奇怪。他是数学老师,喜欢摄影。

杜老师在中学工作时,比较过家乡的会稽山与世界名山阿尔卑斯山。他说,他的童年、少年喜欢会稽山,晚年喜欢阿尔卑斯山。他的晚年喜欢宁静与白雪。他比我大三年,我们同一年从越州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了会稽山的中学。他后来于1987年考上杭州理工大学的研究生,离开了会稽山。在他读研前夕,我与他有过一次彻夜长谈,我们去了学校附近的溪滩。他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他喜欢思考,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对着相机镜头构图,寻找会稽山的美。他个子不高,长相清瘦,戴一副棕色眼镜。那天,我们谈了许多虚无的事,知道此后很少有机会见面,他属于远走高飞的人才。他却谦虚说对自己的前程一片迷茫,而对往事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他当时就承诺,不论将来走到哪里,会稽山的溪滩永远在他心里。我知道他对溪滩印象特深,他业余爱好摄影,在溪滩的不同季节里寻找不同的风景。他的摄影作品《会稽山晨曲》《溪滩春早》获得过《越州晚报》的年度摄影大奖。这些情况在陈芳的画集《会稽山的芦苇》后记中竟然也有追述,可见他作品在校园和整个会稽山区的影响力。

春节过后,在《越州晚报》工作的大学同学约我写稿,我想到了陈芳的画集《会稽山的芦苇》。我写了一篇关于会稽山水的追忆文章,主角是芦苇,但有我对生命岁月的思考,我借用了帕斯卡尔的“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同时,在文章中,对陈芳的书画做了切入主题的推介。我在小镇的教师公寓楼找到了孙亚军,他是陈芳的班主任,已经退休在家。他在午睡后与我聊了陈芳的事。他说她中学毕业后,父母送她去了法国读书,后来一直在国外生活。她喜欢画画,她的油画曾在法国巴黎获国际艺术奖。在春节或教师节时,我们都能收到她从国外寄来的贺卡。

这些情况我大致清楚,“我想知道她的其他情况,她在中学时的学习与生活。”我告诉了他,我在晚報上写的这篇文章。

孙亚军诡秘一笑:“你想借机知道人家的隐私?”

他坐在旧式的藤椅上,慢慢打开三十年前的那些往事。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吹去记忆深处三十年的风尘,需要费很大的劲。他说陈芳喜欢唱歌,是班级的文艺委员。运动会上她喜欢穿短袖衣衫和短裤,属于早熟型的女生,身材特别好,引人关注。说到这儿,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理解他。他接着谈到了去她家——这是学校布置的家访任务——进村后在水池边看到了她家,粉墙黛瓦,带有天井,进院子后看到那些精美的木雕窗户,古色古香。印象最深的是这幢明清建筑的小院子里,站着一个漂亮而时尚的年轻女人,她大方地伸出手来欢迎老师家访。他后来知道陈芳的母亲曾经是上海的知青。有一天晚上,陈芳在寝室突然闹肚子疼,他与两个女生背她去镇卫生院,感觉她整个身子发热厉害,但到了卫生院一量体温,医生说她属于正常。问她肚子还疼不疼时,她跳下病床说可以回寝室去了。一次在溪边洗衣服时,他忘带了肥皂,她把自己在用的肥皂给他,这是上海名牌兰花香皂,她用香皂洗衣服。他回忆起这些细节如数家珍,往事情景历历在目,清晰而逼真,仿佛过去了多年的时光重新穿越回到眼前。他笑了,说这些都是青春的记忆。他那时三十四岁,风华正茂。

“她还喜欢溪滩?”我说。

“她喜欢溪滩是一个谜。”孙亚军说,“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她的老师。”我说,“我曾经看到过她一个人在溪滩上。”

孙亚军嘻嘻一笑,“知道她喜欢溪滩的老师不多。”他回忆说,陈芳在初三的第二学期,正是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一下课就去溪滩。有时,连自修课也顾不上,一个人在溪滩的草地上坐着,或呆呆地站立很久。孙亚军吸着短烟,皱起眉头说:“当时,我们分析过她的现象,认为是少女期的情绪变化,或怀春早恋。那时,你们几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教师,都是学校暗中排查的对象。有领导分析认为她有欣赏与喜欢摄影家杜国平的倾向。也有领导认为,她有可能喜欢你,原因是没有引起你对她的足够重视,让她心烦失衡而去了溪滩。”

我感到十分惊讶,以为这是孙老师在编故事。我说:“这是三十年前发生的事?”

“确是事实。”孙亚军记忆清晰地说,“有一天晚上,晚自修时间,天下着雨,一会儿停了。班长来办公室悄悄告诉我,陈芳失踪了。我在班里隐瞒了消息,但第一时间汇报了校长。”

我说:“你能详细说说?”

“完全可以。”孙亚军说,“现在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我们后来在溪滩东角的芦苇荡找到了她,发现时,我们感到震惊!她与摄影家在一起,坐在倒伏的芦苇上。见到我们时,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继续交谈着,但声音越来越轻。当我们走到他俩跟前时,他们停止了交谈。这是我班主任生涯中最尴尬的一件事。我面对的尴尬,一个是我班的女生,另一个是我办公室的男同事。我们去寻找的三个老师,心里都有一个悬疑,我与教务主任默不出声,我们陪同校长,那时的校长脸色铁青,很难看。一周后,学校给了杜国平一个内部处分的意见,具体内容不清楚,只知道学校的处分最终导致摄影家的离校辞职。”

“这是1988年初夏的事?”我说,“在陈芳初三毕业后的第二年,杜国平考上了杭州理工大学的研究生,他远走高飞离开了会稽山,但溪滩芦苇的事我这是第一次听说。”

孙亚军开玩笑说:“从未听说那是一件光彩照人的好事,我却一直生活在这件事的尴尬记忆中。”

孙亚军的回忆,让我想起那一年与杜国平的最后一次聊天。当时,他准备离校,年轻气盛的我们,聊天喜欢海阔天空又漫无边际。问他可心有不舍时,他谈到了这群可爱的学生。他谈到了陈芳,谈到她独特的个性,说她身上有艺术家的气质,因为他经常在溪滩的一角与她不期而遇。我猜测在他的相机里留有她的照片,美的艺术或特写式的美丽。这些照片与自然美——溪滩、溪流与芦苇——融在一起,每张照片他都拍摄得十分精细和精美,都可以参加摄影大赛。但他那天回避了我的猜测,他不谈这个问题,让我感到任何的猜测都是那么无聊。他也不谈孙亚军讲到的溪滩芦苇丛的尴尬,其实是让尴尬成为人生的缺页。现在,我突然理解到了陈芳在画集后记中对溪滩的回忆。我想到在杜国平的记忆里,他人的“尴尬”也许是一种艺术的境界,是另一种美好与风景。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們是在说了各自收藏的美好记忆后告别的。从此,我们没有再见面。我确实也没有读到他的回忆文章,关于艺术的、溪滩的文章。

2018年的春天,我开始构思另一部长篇小说《会稽山的雪》,写到会稽山溪滩上的情节时,忍不住再次去班主任家聊天。下午,在孙亚军家里碰到了前几年退休的学校教务主任,他理着短发,头发早已花白。说到了孙亚军老师的“尴尬”,我感觉到这“尴尬”的背后或许有其他故事。果真,教务主任说起这件事记忆犹新。他年轻时脾气火爆,嗓门挺大,课堂上发起火来,在操场上课的学生都能听到。但讲到记忆中的往事,他有点自言自语:

“那个女生叫陈芳,她母亲我很熟,镇新华书店的职工,是上海知青插队到会稽山的。女生的父亲是镇上有名的建筑工头,那年,他组建了一个公司,去了上海工地。第二年,他到学校跟我说,让我辞职去他公司做行政管理,工资是教师的五倍。我犹豫了三天,把上课的事也耽误了……”

我打断了他的话:“还记得晚上去溪滩寻找失踪的学生?”

“记得。”他说,“这事后来与杜国平扯上关系,我们觉得有点尴尬。”他停顿了一下,转身对孙亚军说,“回到学校,你送女生去寝室,校长回办公室后想连夜询问杜国平。我看时间已经很晚,劝校长明天再说吧。校长生气了,吼道:‘有些事情明天说得清楚吗?’无奈,我只好陪杜国平在小会议室写情况说明,一直忙到半夜。”

我感到好奇,三十年前的事,他把日期与时间都记得那么精准?

“不奇怪。”教务主任谦虚地说,“年轻时经历的事,记忆特别深刻,尤其是童年少年经历过的事,随着年龄增大,记忆会越来越清晰。这一现象,现在让我感到越来越奇怪。”教务主任睁大了眼睛,显得困惑不解。

“你记得没错。”孙亚军说,“我送陈芳进寝室后,让她安心休息。然后,一个人在寝室外的台阶上坐了一个小时,估计她在寝室里安睡了。我回教师宿舍楼时,整个校园一片安宁,感觉到了晚上的半夜时辰,月亮大了,星星比溪滩上看到的更多,形成了一条南北延伸的银河。”

那天晚上我在干嘛?看看他俩的脸上表情,我确认他们的记忆里没有我。任凭怎样努力,我都记不起什么。我记忆中出现的那天是缺页。也就是说,那天曾经有过的经历与内容,被我丢了,撕掉了一页的内容,不知道在哪里。那一天对我来说肯定不重要,但那天确定发生了许多有趣的或重要的事,比如,他俩讲到的溪滩上的“尴尬”。

我现在感兴趣的,是那天他俩遇到的“尴尬”背后的事实真相。

我说:“三十年过去了,这些往事应该可以解密了。知道杜国平老师材料上写的是什么内容?”

这次我看到了他俩脸上的尴尬,他们面面相觑。教务主任脸色通红,这可能与他中午喝了会稽黄酒有关。

教务主任尴尬地笑笑,他右手拍着后脑,说那份材料在杜老师写好后,他不好意思去看写的内容,头脑简单地直接把材料交给了校长。校长接过材料后,让他俩先回去休息了。

“这份材料估计没人见过。”教务主任回忆说,有一件事,后来没有在学校的文件上出现,但杜国平本人口头有承诺。教务主任说,在杜国平遭到学校处分后,他提出唯一的申请是要求学校保留其一年的事业编制。一年后,杜国平提出辞职,离开学校。许多人知道的是一年后他考上了研究生离校。

面对往事,我们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尊重历史。最后,班主任想起了什么,给我们说了最近发生的一件事——

去年秋天,他在镇新华书店意外惊喜地碰到校长。那时,他退休不久,有时间在逛书店,校长已经退休多年。他喊校长时,校长手里拿着新书《百年孤独》,问他是谁。班主任哭笑不得,说是陈芳的班主任孙亚军。校长摇摇头。班主任说,是那天晚上去溪滩寻找失踪学生陈芳的班主任。校长的眼睛亮了,他说:“记得,记得!孙亚军教师,你也老了。”去溪滩寻找陈芳时,校长四十七岁,孙亚军三十三岁。孙亚军说,在新华书店见到校长时,他已经七十七岁高龄,他对眼前发生的事,记忆十分模糊,但对年轻时发生过的事,或许记忆犹新。他现在也是这样,刚才教务主任来他家,他记不得是有什么事。后来,慢慢回忆起这是一周前,他俩约好的去医院看望校长。

他的惊人记忆,使我再次相信在我的长篇小说《会稽山的雪》中探讨的一个话题。我们从大学毕业分配到会稽山的某中学,不论在课堂上教学,还是在溪滩上思考,我们都将年老,直至退休。人生总是一个让人看到的过程,许多人都以为这是短暂的过程,但一些人认为,生命可以为某一事而延伸其意义。其实,我们的学生陈芳在她的《会稽山水》画集中已经做了,尝试了。在她的画集中,芦苇、溪滩、溪流、野花——她让我们再次唤起对生命往事的回忆。但如果认为这是我们曾经的生命,现在已经消失,那是看不到我们走在生命的圆弧上。包括我们现在能回忆到的溪滩上的“尴尬”,都是生命的假象。人总是本能地回忆往事,回忆年轻时代的时光,这是人本能地渴求回归到从前。人生的本质是一个圆。陈芳对往事的回忆,对会稽山青春的回忆,对溪滩对芦苇对兰花的回忆,对校园对老师的回忆,就是人性本质的真实写照。她曾经徘徊在溪滩,那天晚上,她与老师在一起,那是她生命的假象。

人生是一个圆,只是我们走在圆弧上,却误以为是走在一条直线上。这种人生错觉,正如我们生活在球面上,但误认为在平地一样。

我们能回到生命出发的时空?

答案是肯定的,但这需要漫长的时间轮回。

我在修改完《越州晚报》的这篇约稿后,有了这样的猜测——虽然时间久远,但校长令人崇敬的形象依然在目。他处理事务的当机立断给人印象深刻。当天晚上在溪滩上成功寻找到女生陈芳后,他没有让更多细节流入校园,他知道任何一丝的风吹草动,都是小镇市民茶余饭后的负面新闻。他咨询了学校的心理教师,自己一周内三次去女生的班级听课。课堂上的陈芳发言积极,思维活跃,给他留下良好的印象。渐渐地,他在繁忙的学校事务中,忘了陈芳与杜国平在倒伏的芦苇上发生的故事。这些故事到底有多少美丽与罪恶?随时光的流逝早已成为永远的谜。他在那一年没有让更多人去想象,去猜测,这是他的治校方略。他或许知道这些故事背后的不可预测——你能说那是灾难与恐怖?现在,溪滩上的芦苇依然美丽,令人喜欢,还有怀念。

在陈芳的画集中,会稽山不同的溪流、溪滩与树林占了五分之三,而四季不同的芦苇占了五分之二。这个比例在她心里是很重的。我注意到她画中的芦苇,千姿百态,美丽可爱。它们是一个群体,又有不同的自身生命的张力,我敬佩学生的技法境界。我欣赏画中芦苇或在春风中微笑,或在夕阳中深思,这些芦苇没有在风雨中倒伏,不免让我再次想到了孙老师说的在溪滩上的“尴尬”。

许多谜,只能从她的画册中去解读。人生的一些缺页,可以从她的画册中去寻找。我需要重新翻阅她的画作,芦苇、溪滩、溪流——这是她生命中曾经的记忆,也是我年轻的记忆。我们的生命都在回忆,不经意间呼唤着生命本能的又一次回归。

原载于《鄞州文学》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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