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波
金铃子的诗一直以来给我的印象就是率真、诚挚,不做作、不矫情,字词间多心直口快之语,此所谓有感而发、诗如其人也。她的近作《失望者的田园诗》,仍然有着幽默的底色,但在日常性表达中多了一份对岁月流逝的忧伤和对人生无常的感慨。那些历史追忆出自诗人的本心,无论是对时间和生命远去的无奈,还是由现实与理想的落差产生的失意,绵延至精神深处的世间观感,都让这些短诗带上了冷峻的命运感。在意犹未尽之处,我们知道她要说什么,而对另一些话题似又有所保留,在将说未说之间,某种人世艰辛已深藏其中,我们获得的共鸣感也就不言而喻了。
如果说诗歌触及的人世琐碎拉近了我们与救赎之间的距离,那么,金铃子笔下的“生活流水账”和“日常碎碎念”则显得更为坦诚。她将其总括为“失望者的田园诗”,是否完全针对她自己?对于无法超脱的现世生活,它们在诗中既是主体,又是背景,诗人只负责书写出个体及其周边的时代与自然——城南村的人情世故,那些血缘亲情,那些迟暮之叹,那些苦中作乐,那些从生活中溢出的想象……它们不断叠加,构成了金铃子的诗歌美学。她的2020年度告白,简单、干净,“今年出产病毒,出产诗歌/今年有三个朋友离开,没有朋友诞生/今年果实和落叶,都无足轻重∥今年,离诗人远了一步/离死神近了一步” (《2020年,总结》)。这种直白里隐含着某种残酷,她并不粉饰自我的现实,简单的日常就是她人生的注脚,也是她在诗歌中的精神投射。点滴的生活经验在时空转换中积累、发酵,最终生成的是人世逐渐靠近终极时个体对时间的重新发现。“还没有发明一个比爱更爱的词,我就老了/没有发明一个比孤独更孤独的词,就老了/还没有……捏造一个自己/把我长久拥抱。就老了”(《疑问》),也许拯救的力量就是对时间的反抗,但这种反抗在现实中往往是无效的,它有悖于自然伦理,“老得这样的快/快过了时间。快过了爱情”(《疑问》)。感叹时间的流逝,才会有整体的疑惑与审视,作为一个无解的难题,它被悬置于我们人生的中途,只有诗人在这无奈之中将其修辞化、浪漫化,最后呈现的可能是某种虚空和困境。
实际上,诗人也不会完全被时间所绑架,她尽力以稍显轻松的笔调消解时间带来的内心冲突,一边感慨岁月的无情,一边也在认同中接受了这一复杂的现实——“岁月像迟缓的躯体”(《城南村記》)。时间给人带来的变化是否需要被简化为身体的衰老与消失?诗人重置了诗歌中的时间密码,在这一脱序的修辞处理上,她的冒险正是对那些忽略细节直奔结论的写作的挑战。不论是空山里的消失(《空山》),还是对无用者的呼喊(《他们为什么要呼喊》),诗人出示的这些困惑我们都很难给出答案,她写出来就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抵消,时间的无处不在正是一切存在的逻辑,这或许还是自我抑制的结果。金铃子的动机就是如实地写出存在的真相,“破旧的老宅,活着的人们已经离开/死去的人们常常回来”(《三步台阶》),历史的陈迹已经进入被自然神秘化的境地,这种自带影像化的书写预示着衰败已成定局。诗人的接受既是对过去之物事的怀念和凭吊,也是在回应冥冥中那些看不见的神灵,因为有至亲之人在召唤,它们如欢笑的日常,让这一切经历都如此平静。即便这样尘埃落定,金铃子还是在试图重新编织她的幽默之网,其审美感知系统里快乐的因素始终左右着她对世事的认知,这是引领,也是一种启悟。
金铃子身上有没有一种无形的分裂感?她在痛惜时间之残酷的同时,也在不断瓦解时间所带来的凝重,但最终还是快乐构成了书写的基调。乐观主义也许不一定是她恪守的本性,而对生命本身所持有的拥抱姿态,才是其真性情的体现。诗人在小区散步时,“看到那些艰难前行的老人/我就想起/城南村的老人们/双目空空的孤单/想起我的祖母/拐杖。皱纹。苦难。不败的仁慈”(《企图》),这本是当下最真实的关于老人的社会现象,当我们悲悯于此,诗人却转换了理解的视角——“我就想走过去和她们说话/她们并不理我”(《企图》)。出于好意和好奇,她希望通过交流化解老人的这种孤独,此时叙事也许还走在诗的正常轨道上,然而,诗人突然又拐了一个弯——“我问母亲/难道我看起来,不可信/她说,你不是常常给我说/那些对你热情的人/他们肯定有企图”(《企图》)。一场与母亲关于老之孤独的严肃对话,被诗人自己的质疑所消解。从一种社会现象到另一种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的时代症候,金铃子通过两次令人意外的转折表征了最生动的社会现实。这样的诗可能会潜伏着段子式的策略,但透过主题本身的严肃性,诗人也由此建立起了诗歌对时代“介入”的精神自觉。“去新立,给外婆烧香的时候/母亲指着远远的一片竹林说/‘鸟叫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仔细看了看,一片死寂/只有萧索的竹林/只有潮涌的蔷薇,它们使劲开∥仿佛一个人用不完的孤独/用不完的故乡和鸟叫”(《用不完的孤独》),在母亲和诗人的交叉式理解中,乡愁也指向了孤独,而且这种孤独具有持续性和延展性,它不会随着故乡与鸟叫的消失而消失,反而在延展中增添了孤独的意绪。这也就是诗人道出“用不完的孤独”的内涵,由一种孤独通向另一种孤独,它们连接着世间诸多疑难在对话中的回响,此为自然和人之精神交融后隐含在美学之外的潜能。
在纵深感上,金铃子的诗或许还缺少持续性深入的空间,但其作品的“未完成性”留白已经成为她的风格。在与母亲的交流中,诗人曾绘制了一幅母亲晚年的性格图谱:被网络推销忽悠,上当之后依然是快乐的。金铃子以近乎铺叙的语调写下了这些琐碎点滴,一方面是对日常生活的记录,另一方面,也是对常态的戏剧化强调,从而让平淡的经验顺利地入诗、以构成某种互文性。在《我的母亲》中,金铃子为母亲阶段性的表现画了一张素描,真切、生动,又不乏老人的固执与可爱,而字里行间仍然透出了老年人内在的孤独与无助。诗人之所以记录下这些无足轻重的场景,更多还是因为她在替母亲诉说和告白。“他们都在写猪。我写什么呢/我想起母亲,满头白发,苍凉的额头/她孤单的一生/她切菜,揉面团制作面包,拿木勺搅汤/在画布上涂抹/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孤独/谁爱过她?她爱过谁?/有一次讲演,我告诉她/我有点紧张/她说,紧张什么,下面坐着的都是猪”(《他们都在写猪》)。母亲为了缓解我的紧张情绪,心直口快地道出了“真相”之一种,看似羞辱性的“坏”,最后都归到了个人的性情之真。我们不必以严苛的标准来要求母亲的言行,只不过在金铃子笔下,她成了快乐的源泉,自然而然地被赋予了内在的幽默感。
在金铃子的近作中,她以和祖先、父母对话的方式完成了其阶段性的亲情书写,这里面或明或暗地有着她对时间流逝和死亡悲剧的理解,尤其是她自画像般的调侃,不乏某种人生的辩证法——“我/一个高颧骨的人,贵不可言/却被蝴蝶缠身”(《活棺材》)。我们所能进入的,还是其幽默质感背后的忧伤与悲悯。在诗人讽喻性的修辞中,她将悬置的困惑落脚到了人生的宿命感上。当然,金铃子处理经验和素材的方式并不是黑色幽默,她书写的那些“失败者”,在诗的本体上承担了对话者的角色,他们的言行无意间触及社会敏感源,也指向了深层次的虚幻性。她不会将日常经验做过多过高的升华,有时仅仅是白描般的叠加,就在对话中确立了超越的心态,这是某种命运感的折射,也是她追求的素朴的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