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门白鲞(外一题)

2021-02-28 21:29钱天柱
文学港 2021年7期
关键词:大黄鱼玉环黄鱼

钱天柱

周作人说他的家乡整年吃咸极了的咸菜和咸极了的咸鱼。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和台州公安报社的同事到绍兴出差,绍兴人拿出他们的特产招待,无非咸菜、咸肉和咸鱼鲞。咸菜和咸肉的口味极好,唯独咸鱼鲞“资质平平”。主人问:“大师笔下的咸鱼鲞,怎么样?”我们一众做宾客的皆笑而不答。因为我想起了我们家乡的松门白鲞。

松门白鲞很早就出名了。宋朝时,朱熹弹劾台州知府唐仲友,在奏状中就提到了它。到了明代,松门制鲞愈发兴盛,连宋应星在《天工开物》里都有“其东海石首鱼,浙中以造白鲞者”云云。松门白鲞甚至成了明王朝的宫廷贡品。清代的超级吃货、文学家袁枚对松门白鲞极为推崇,他写过一本《随园食单》,书中屡屡提及松门白鲞,似乎他在写书的时候,写着写着嘴里就会冒出松门白鲞的滋味。该书起首的《须知单·先天须知》中就写道:“同一火腿也,而好丑判若天渊;同一台鲞也,而美恶分为冰炭。”写到《特牲单》的时候,他又写了一条《台鲞煨肉》:“法与火腿煨肉同。鲞易烂,须先煨肉至八分,再加鲞;凉之则号‘鲞冻’……鲞不佳者,不必用。”在《水族有鳞单》中,他又把笔触伸向了台鲞,特地列出了一章《台鲞》,写道:“台鲞好丑不一。出台州松门者为佳,肉软而鲜肥。生时拆之,便可当作小菜,不必煮食也。”

袁枚说的“台鲞”泛指台州出产的黄鱼鲞,而“出台州松门者为佳”所指的便是松门白鲞。不过,令人纳闷的是,袁先生喜欢松门白鲞到了“生时拆之,便可当作小菜”的地步,这是我们台州人都始料不及的。在我们家乡,可是从来没听过谁生食白鲞的。

台州温岭的松门白鲞是由东海的大黄鱼腌制晒干而成,色灰白,略带点淡黄,特別出名。嘉庆《太平县志》记载说:“(白鲞)他处即有,不及松门之美,其水性异也。”100多年前,松门白鲞就在中国历史上第一届国际性博览会——南洋劝业会上亮相了。

以前的东海,每年的五六月份便是大黄鱼的旺发节。松门地处浙东沿海,海岸线长,岛屿众多,东海的大黄鱼品质又特别好,别处海域虽然也有大黄鱼,但质地就差几个档次了。

松门人制鲞有一套独特方法。《本草纲目·释名》说:“石首鱼,鮸鱼,江鱼,黄花鱼……诸鱼薨干皆为鲞,其美不及石首,故独得专称。以白者为佳,故呼白鲞。若露风则变红色,失味也。”石首鱼有几个种类,正宗的松门白鮝,选用的就是正宗的大黄鱼。

松门渔民杀黄鱼做鲞,有专门的“鲞刀”,手掌大小,像一把薄小玲珑的斧子。剖鲞是从鱼背上开剖的。先从鱼尾处的子门边落刀,以45度角从背部剖至鱼头,然后用刀探进鱼腹内,在两块胸鳍骨的中间割一刀,直达头部。渔民们称之为“开八字”。“开八字”劈头骨时要稳、正,不偏不倚,别让鱼头内的两颗石珠掉出来,这叫“避珠”。避过珠后,清理内脏,把鱼翻过来,在鱼尾处的子门下方垂直割一刀,但下刀不能太重,莫伤着了鱼皮。松门渔民把这一刀叫做“直刀”。这个时候,一条鱼就像一本书一样打开了。小时候我见过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渔民剖鱼:左手摁鱼在板上,右手持鲞刀。一阵“豁豁”的剖鱼声响起,只看见刀影一闪一闪。一眨眼的工夫,一条鱼已经剖好了。老一辈人说,内行的渔民,半分钟剖好一条大黄鱼,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剖好鱼,就要腌鱼了。松门白鲞的腌制讲究“腌得咸,洗得淡”。腌要腌得均匀,每个刀口上用手将盐抹上,尤其是“八字”“直刀”这些位置。腌上七八天后,把鱼放入清水里浸泡三四个钟头,泡去咸度,刷掉血筋,洗净杂质,然后用筷子粗的短竹将鱼身撑开180度,头朝下,挂到通风、向阳处。这几天里,鱼体内时有水渍“潮”出,越十余日,才彻底晒干。这时候,鱼身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盐花,在日光照耀下,散射出晶莹的光泽。在那个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渔村里要想知道谁家富谁家贫,就看他家晒出多少鱼鲞。因此,“看鲞”的孩子们都像守宝藏的卫士一样守护着自家的鱼鲞,时不时就会出来把鱼鲞翻个个儿,摸一摸鱼鲞的脊椎骨处,看干了几分:一旦有猫狗或飞鸟靠近,隔老远就会突然飞出来一根小木棍,紧接着就会冲出个男孩或女孩,嘴里嚷嚷着:“打死你,滚开!”那时候的渔村孩子,个个都晒得乌漆墨黑,跟墨鱼鲞一样。

晒鱼鲞最要紧的是天气。三伏天晒的黄鱼鲞叫“伏鲞”,上午晒出来,到中午就必须收场“避昼”,以免被毒日头晒熟了。以前的渔村条件很差,晒鲞的场地很有限,而夏天晒鲞不但要抢晒鲞的时间,还要抢晒场。每当夏汛过后,大量的黄鱼上岸的时候,抢晒场成了渔村女人和孩子们首要的职责和心照不宣的秘密。有人一大早就拿了鲞帘占地儿,有的人家鲞没出门,却先派出自家的孩子去圈地盘。在晒鲞的夏天里,平时天天在溪边一起洗衣的女人们都会紧绷着脸,孩子们也都不再成群扎堆了,一个个都变得乌眼鸡一般如临大敌,大打出手的事也时有发生。好在晒鲞的活儿,渔村的男人们从来不管。这边两家女人打得衣服都扯破了,那边两家男人照样还在一起干活一起喝酒。在大风大浪中出没、见惯了生死的渔村男人们,把女人争晒场的事看成孩子们过家家——哄得了哄一下,哄不了就干脆视而不见了。

最理想的晒鲞季节是冬至前后,万里晴空下,西北风猎猎而来,腌好洗净的黄鱼要不了几天就可以风干成鲞。在这个季节里,只要不下雨,天天都可以晒鲞,而且鱼鲞的数量也不多。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在外面疯跑,女人们悠闲地把鱼鲞晒出来之后,就三三两两去溪边洗衣,或围坐在水神庙里修补渔网。她们谈着收成、天气、风力,聊着男人从海上带回家的故事,似乎把晒“伏鲞”时的吵骂打架忘得一干二净。在这个季节里晒出的黄鱼鲞,是松门白鲞中的极品,它有盐的味道、风的味道、阳光的味道,还有乡情乡愁的各种味道。

有人问我家乡的冬天是什么样子,我脑海中首先映现出的便是门前屋后一排排斜放着的鲞帘,鲞帘中整整齐齐地晒着各类鱼鲞。空气中到处飘荡着诱人的鱼鲞香味。也许是因为这种香味,乡亲们固执地把“鲞”字写成“香”。外地来收鲞的内行商客,都会很识趣地挂一块牌子,写着:收白香、鳗香、墨鱼香……只有那些愣头愣脑的新来鲞商,才会在牌子上写着“收白鲞”字样。这些人,我们家乡人都不待见,嫌他们文化太低,连“香”字都写错了。

白鲞虽说类似鱼干,但和鱼干又是不同的。黄鱼干就是完全晒干的黄鱼,白鲞则还保留有一定的水分,切成段后,鱼肉间的纹理清晰可见,质地仍十分鲜嫩。它在保留了新鲜大黄鱼的鲜味的同时,还多了一份松酥,多了一份Q弹和嚼劲。明末著名文学家张岱就写过《松门白鲞》赞扬其美味:“石首传天下,松门擅胜场。以酥留作味,夺臭使为香。皮断胶能续,鳞全雪不僵。如来曾有誓,僧病亦教尝。”

张岱说得没错,白鲞不但味美,还能当药膳。陆文量在《菽园杂记》中说:“痢疾最忌油腻、生冷,惟白鲞宜食。此说与本草‘主下痢’相合。盖鲞饮咸水而性不热,且无脂不腻,故无热中之患,而消食理肠胃也。”事实上,在我们家乡也是这样:有人生病了,忌这个忌那个,就白鲞不忌:女人产后坐月子时,不能吃生冷荤鲜,如果去请教医家,他们一定会说:“那就蒸点白鲞吧。”

可能是生长环境的原因吧,我小时候是不爱吃鱼的,就像很多山里长大的孩子讨厌吃红薯一样,那是吃怕了。但白鲞却是顿顿有,顿顿吃不腻的。以至于后来白鲞越来越少越来越稀罕时,我还常常念叨着“什么时候能炒个白鲞?”那种思念是真情的,甚至是刻骨铭心的。

如果有朋友想吃白鲞,到我们台州来吧。找个松门人带你去找正宗的松门白鲞。不用找什么名店名厨,就带一本《随园食单》,按照袁先生在200多年前亲证的食单,自个儿就能烹制清蒸白鲞、台鲞煨肉、鲞冻肉等。敢保你一箸一入口,颊齿留芳,经久难忘。

不過,这几十年以来,大黄鱼的产量急剧下降,其昂贵的价格已使松门白鲞成了非寻常之物。正宗的松门白鲞,已经不是一般人能消费得起了。

玉环鱼丸

玉环坊间的鱼丸和他地的鱼丸不一样。我自从吃过玉环的鱼丸以后,一直怀想玉环鱼丸,却再也没能得“尝”所愿。后来在各地星级酒店也见识过几次所谓“玉环鱼丸”,玲珑剔透,贵气逼人,食之却浑然不似应有之味。

玉环鱼丸的特点是:质朴实、味鲜美、有弹性、有嚼劲。玉环人凡是能下得厨房烧得几个菜的,几乎都会做鱼丸。我看过玉环人做鱼丸:先取新鲜大鮸鱼一条(鮸鱼刺少肉多,越大肉越厚),将鱼头固定在砧板上,用刀背刮去鳞片,横过刀面,用刀身均匀拍打鱼身数遍,使鱼身松软。然后提刀在鱼尾排泄孔处割一刀,了断鱼肠和鱼肚的“牵挂”,再从鱼头腮盖下方切入,但不斩断鱼头,而是半提着刀绕鱼颈部(鱼如果有头颈的话)割一圈,在鱼头似断未断时,抓住鱼头一拉,整条鮸鱼身首分离,一串完好无损的内脏就被拉出挂在鱼头下方。这种杀鱼法干净利落,直接省去了剖开鱼腹、掏摸肝肠心肺的麻烦。此技堪称一绝,我至今学不会这一招。

接着是捏鱼丸。这是做鱼丸环节中最费工夫的程序,而且每道工序都有技巧,但很多人都乐在其中。杀完鱼,洗净鱼身,将刀放平,从鱼尾处贴着鱼脊骨引刀向上直至鱼头,可以片得两整版鱼肉。(我每次片下的鱼肉里都会有鱼刺,需要一一拔掉,但我记得玉环人片下的鱼肉里,几乎找不到一根鱼刺)接着把鱼肉切成细条,与葱末、姜丝(姜不能用刀剁,一定要用“姜擦”,擦出来的姜丝大小均匀,细软如絮)和少量黄酒一起倒入陶盆中翻搅几遍。再用手指抓揉,把鱼肉和姜丝、葱白搅拌均匀,然后用掌根用力来回揉搓,直至手感出现粘黏时,加入盐。再揉,至手中鱼的肉团有了韧性,加入番薯粉(也可以放生粉,不可太多),接着再揉,直至把粉粒揉没了,渗入鱼肉中。搓揉的时间越长,做出来的鱼丸就越有韧劲。待到陶盆中的鱼肉变成一团鱼泥,这道大工序就算是完成了。

然后铁锅装水开火。水烧开后,改文火,此刻锅中热水刚停止了翻滚,微微地吹着快乐的小泡泡。这时制作者一手将陶盆斜握在热锅上方,另一手四指并拢成耙状,轻轻地从鱼泥的表层耙下一层,在缸沿边堆成一小条,紧跟着拇指合拢,像摘果子一样,摘下一小撮鱼泥,弹入锅中。鱼泥呈不规则的条形,状如幼蚕,全身附着鲜亮的光泽,在热水中会钻,会游,像是活物,尤为喜人。可不能光顾着看了,手中还要不断地快速摘下鱼泥,入锅,待鱼丸尽数浮起即可捞出。每次鱼泥人锅不能贪多,时间长了前面入水的鱼泥就会变老,需要摘一批,捞一批,如此循环,直至全部鱼泥摘完,开滚起锅。

出锅的鱼丸色如汉白玉,偶尔夹杂着鱼皮的点点灰褐色。它们随意叠在盘中,不遮不掩,几乎是本色出演(除了葱姜,全部是鱼肉);明明没放一点油,鱼肉中却绽出了闪闪油光。你会觉得它们在弹,在动。忍不住抓起一条,你看它颤颤巍巍,摇头摆尾,似乎有筋有骨;放入口中,一嚼即断,顿时颊舌生津,唇齿间还传来一股暗暗的对抗反弹,绵长有力,似有生命,像在抗争,让人兴致盎然。世上的道理往往如此,有筋骨的人才有趣,有筋骨的美食才好吃。

玉环鱼丸从外形上看不像“丸”。我在玉环以外的很多地方都找过鱼丸,其中有不少的“名小吃”“传统美食”,但那些鱼丸都是圆的,像一个个小乒乓球。从名称来说,它们更接近于“丸”。日本的鱼丸个头大,粉团里面裹一点浸过汁的鱼肉,状如小孩玩的弹力球,估计扔在地上还会弹到桌上:潮州鱼丸用的是绞出来的鱼茸,加入了蛋清搓圆,色白如粉,看上去像汤圆,吃上去清爽有余,韧性不足;港台地区的鱼蛋也是一种鱼丸,大多是鲨鱼肉做的,经油炸过,少了些细腻,少了点纯正。只有玉环鱼丸是用手一下一下抓揉出来的,它贵在食材质朴,贵在心与意的交融。

玉环鱼丸带着玉环人的特质,真品实性,不喜欢虚头巴脑。我认识的玉环人,基本上也都是这种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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