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登科
我和金铃子很熟悉,因为她姓蒋,和我是本家,都生活在重庆,在过去的一些诗歌活动中,经常会见到;因为她是一个很有才气的女子,在诗歌创作上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成名之后又涉猎书法、绘画等领域,同样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是我时常关注的诗人之一。
我和金铃子又不是很熟悉,和她没有深入交流过,我们几乎不谈诗歌方面的问题,更没有讨论过社会、“三观”之类的话题。不过,在我的印象中,金铃子是一个直率的人、随意的人,说话声音洪亮,快人快语,性格像男人。
金铃子是一个不按套路写诗的人。所谓套路,就是大家都熟悉的写作方式。在她的作品中,我们一般见不到熟悉的语态、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情感,因为她不善于去模仿别人,即使老祖宗和先辈留下来的那些遗产,她也不会随便拿来使用,而是将其精神化、艺术化,只吸收其中的文化营养,至于话语方式、文本结构、意象选择等,那必须是她自己的“发明”。
金铃子在创作中善于抓住生活中的细节,随意剪辑、敷衍即可成诗。看似熟悉的场景、意象、形象、感悟,在金铃子的笔下又使人觉得陌生。这种陌生感来自她的选择、剪裁和重新组合,也就是来自诗人特有的匠心。这个过程当然不是复述的过程,不是照相的过程,而是创造的过程,是诗人发挥自我智慧的过程,也是诗人将自己的思想、情感悄无声息地融入文本的过程。
《失望者的田园诗》这组作品是金铃子的近作,我们不敢说她的新作对过去的创作有多少突破,但至少可以说保持了她的一贯风格:生活化、细节化、随意性。这组诗有两个明显的主题,一个是生死,一个是生活。对前者,她往往打破时空、虚实的关系,融进生命的思考;而对后者,她抓住的大多是看似没有意义的点滴,从中寻找可能的意义,小中见大,但不先入为主,也不口号化、概念化。她关于生死的思考来自生活、来自对自我经历的独特体验。我们或许可以说,生活化是金铃子的诗歌最根本的特征。
幻觉抒写是这组作品很突出的一个特点。幻觉不是实感,而是具有超验特点,是心灵世界的一种独特的表现。在这些作品中,诗人与死者对话,与死亡对话,甚至自己也因此而有了死亡的感觉。这些对话的人,大多是她故去的亲人、朋友。用通行的话说,诗人抒写的是对逝者的怀念,但又和一般的悼亡诗在表达上存在很大的差异。她所抒写的似乎不是过去,也不是现在,而是一种超越时空的幻境。诗人将过去与现在、现实与幻觉融合在一起,我们很难用现实的时间、空间来界定作品所呈现的世界,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独特的世界。诗人对祖母有着深刻而独特的感情,《城南村记》体现了现实与冥想的融合,祖母离去了,但似乎又在眼前:“她拾起一根枝丫,抚摸着/里面有某种坚硬,细小,不能弯曲的东西/她抱起我,哼着童谣/转而变成了一条蛇的/嘶嘶声/孤独的……让我泣不成声”,“蛇”的意象在金铃子的作品中多次出现,这个看似冷冰冰的动物,成为她关联现在与过去、现实与虚幻、当下与记忆的有效承载物。《三步台阶》写道:“破旧的老宅,活着的人们已经离开/死去的人们常常回来”,看似矛盾,但背后有着苍凉的体验,涉及现实变迁,人事无常。“白蛇”“狐狸”在这里忙碌,诗人在春节回去和它们说话,甚至一起“咯咯大笑”,但是,“只有谈到我的祖母/我才变得毕恭毕敬,而它们也声息全无”,可以看出祖母在诗人心目中的地位。《这个墓碑联系着我的亲人》也有类似的特点:“给外婆上香的时候/我仔细念了念刻在墓碑上的名字/上面刻着的,都是我的血亲/有脂粉队里的豪杰,也有旷野中的领袖/这碑上,先走了两个人/刻碑的二舅刘光权,提长明灯的表妹/她消逝于去年冬天/迷恋稻谷、糖纸和月亮/我们在松林坡做游戏/捉迷藏,她每次都輸给我/这次,她终于赢了”,“赢了”本来是一个可以使人愉悦的词语,在这里却带给人一种心酸的感觉。诗人雷霆去世之后,金铃子写了短诗《致雷霆》:“每个朋友离去,我都想给他/树碑,列传/只有这个人离去,我一个字都写不出/他本身就是雷霆,我何必书写闪电”,体现出一种特殊的机智。“雷霆”既是诗人的名字,也是金铃子对其诗品人品的赞美。对于这样的诗人,自己的赞美、怀念其实都不重要,因为任何语言都无法超越诗人本身的品质。不过,透过这短小的篇幅,我们还是读出了诗人内心的那种哀伤与失落。
在这些作品中,诗人感悟的“生”似乎并不那么令人向往,她感悟的“死”也好像并不那么令人恐惧。诗人以对话的方式,将生与死抒写出了特殊的味道,其间蕴含着诗人对生命的尊重又淡然的思考。
金铃子的很多作品都关注现实,但她并不是严肃地勾勒现实之面相,而是将其中的一些有趣味、有哲理的现象串联起来,甚至在看似无意义的现象中寻找可能的意义。在这组作品中,几首抒写母女关系的诗较好地体现了这一特点。诗人与母亲爱好不同,兴趣不同,对人生、现实的理解也不同,毫无疑问是有代沟的,因而时常会发生“冲突”。但恰好是在这些平常的“冲突”中,诗人捕捉到诗意,捕捉到对生命、人生意义的思考。《企图》写的是这样一个场景:诗人时常在小区见到一些老人,她希望去和她们说话,但对方不理她,于是,“我问母亲/难道我看起来,不可信/她说,你不是常常给我说/那些对你热情的人/他们肯定有企图”,这是沧桑的人生经验,关联着两代人的相似情感,蕴含着一种哲理。《逻辑》写母女之间的关系:“早晨起来,看到母亲提着鸟笼/把鸟笼放在石缸上。我说/‘又在搞破坏,小心,我要把你写成坏人。∥她说/你妈是坏人,你也好不了多少”,通过简单的场景和对话,写出了一种人们熟悉的传承关系,血脉相通。《我原谅了我妈》写的是母女之间“冲突”的化解,母亲勤劳一年而收成微薄,但诗人原谅了母亲所做的一切,包括她对自己的贬低、调侃,这中间一定有一份爱心,甚至有一份对生命的理解与悲悯。《本周流水账》真的是“流水账”,实在无法摘录,引全文如下:“陪母亲买牛皮菜20株/莲花白4株,香菜8株/新增黑猫1只/杀土鸡一只,念阿弥陀佛1万句/有街拍的朋友,抑郁症的朋友/有拿诗稿来,请我修改的朋友/有提鲜花饼来的朋友,说起股票/最近有一番英雄作为/有骑白马来讨论古怪文章的朋友/有说了东家坏话,又说西家不好的朋友/本周,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红车,红衣,红烛/参加两个朋友的葬礼/香案,香烛,供品/收小虫诗集《花期》/他说,‘我身边的善事越来越多。/写这样诗句的人/是一个好人∥本周,满大街的都是卖梅花的/无聊斋的梅花,憋出一身病来/还没开”。按照传统的诗歌观念,诗中涉及的单一事件几乎都没有特殊的意味,如果我们只是从表面的文字来识读,确实也难以感受到新鲜的东西,但是,这些场景组合起来就是现实,就是生活,蕴含着诗人对现实与人生的理解,作品中涉及各种事、各种物、各种人,这些人性格不同、品行不同、追求不同,因而给诗人带来了不同的感受,由此组合成现实的丰富与驳杂,而这正是我们面临的现实,我们也正是在这样的现实中生活着,思考着,寻觅着,创造着,在无序中摸索着有序,在无意义之中思考着意义。
金铃子的作品努力揭示人与世界的隐秘关系,而且追求画面感、戏剧性,这可能和她爱好美术、到后来从事绘画创作有关。或者说,她从事绘画工作,本来就是具有天赋的,只是在经过了诗歌探索之后,才进一步发现了自己的这种天赋。她甚至抒写无聊,把自己的书房直接称为“无聊斋”。其实那不是真正的无聊,而是通过一种看似散淡的方式揭示世界的另外一些不太为人重视的关系。金铃子曾经将分散探索的收获,融合在长诗《越人歌》的创作中。我们期待她继续探索,在不久的将来创作出超越《越人歌》的厚重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