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双
1
一连几晚,王东亮做了同样的梦。
大水冲进院子,沿墙壁直立行走,蜗牛成群结队在屋里爬行,从床脚爬到床头,又从床头爬进耳朵。他伸手去捉,捉着捉着人就醒了。他以为外面在下大雨,沅江又涨水了,然而并没有,窗外夜空晴好,沅江像往常一样,流得自信满满,波澜不惊。见王东亮枕头边洇湿好大一块,汤盈盈提醒说,你的耳朵要去看看了。王东亮说,没事,用药棉处理一下就好。汤盈盈说,你能不能别在被窝里倒腾,这个样子让人怎么睡觉?不能,王东亮反驳说,梦里的事你能管着?
汤盈盈知道会出事,但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这种情况,王东亮是不好开口的,汤盈盈就用自己手机给老同学郑云武打了电话。云武,你可要帮帮我们家东亮,你们是最好的朋友,你要是不帮他,就没有谁能帮他了。郑云武在电话那头说,别慌,弟妹,我先问问情况。郑云武一问,慌得比汤盈盈更厉害。头跟他说,这事你甭打听了,书记和市长发了飙,要严肃处理。郑云武凉了半截,把实情转告给汤盈盈,到了这种地步,他这个市纪委八室主任哪说得上半句话。事情闹大了啊,别说他这个副处级主任,书记、市长都挠破脑袋,想着如何平息舆论,好对外界有个交代。
听完郑云武的话,汤盈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如被电击,发出阵阵颤抖。王东亮倒很淡定,一副死牛认剥的样子,祸已闯下,他能怎么办,只能听候发落了。汤盈盈说,要不,找找上面的领导?省里的某某某,不很欣赏你的文笔吗,还说要把你调到省政研室去写材料,找他求个情,兴许有救。王东亮看着汤盈盈,表情麻木,无动于衷,可能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他现在已经很难听全一个人的话了。汤盈盈长叹一口气,她的世界塌了。
2
王东亮是市委办的一个主任科员。昨天市里召开全市下半年经济工作会议,各局各处的头头,几大机关科级以上干部,好几百人参加。会议通过市电视台现场直播,书记和市长轮流讲话,会场里掌声一浪高过一浪。结尾时,镜头扫过全场,尴尬的一幕出现了。那一幕不过两秒,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全市人民面前。那是一张专注而沉醉的脸,脸的主人不为台上领导讲话所动,也不为不时响起的掌声所动,他似乎在做一个梦,一个无比酣畅无比痛快的梦,以至于旁边的人推了他好几下都没反应过来。那个人就是王东亮。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睡觉的,睡了多久。他身姿很正,腰板坚挺,如果不是镜头扫到他的脸,这个秘密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到底还是发现了,发现得很彻底,现在全市人民都知道有个叫王东亮的人开大会时在下面打瞌睡。
会开完,参加会议的干部没记住书记、市长的讲话,也没记住下半年的工作计划和那些必须完成的任务目标,光记住王东亮了。这个会议只起到一个作用,那就是让王东亮出名,像是为他一个人开的。
各大网站和微信公众号吵翻了天,民意沸腾,来势汹汹,指责泥城公务员尸位素餐,浪费纳税人的钱。开大会,电视台直播,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睡觉,党和国家的颜面何存?政府工作人員的形象何在?市领导怒不可遏,表示要严肃处理。必须严肃处理,这是一个很容易得出的结论。
所有人都为王东亮捏把汗,认为他必将饭碗不保。纪委调查后却发现,事出有因。王东亮之所以睡觉,是因为耳朵听不到,而耳朵听不到,是因为上回下水救人被感染了。夏天开会,空调一吹,人就疲劳,听觉不灵,很容易走神,打瞌睡也就成了人之常情。因公弄坏身体,不奖励也就罢了,怎么能处罚?那会让下面的人寒心。纪委书记为难了,他质问市委办主任,身体有问题,耳朵听不到,来开什么会?聋子听得见报告吗?
三个月前,市政府筹划招商引资论坛。新一届领导班子下决心,要改变泥城尴尬的经济面貌,北上广、港澳台的商界大佬应邀而来,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部门忙得焦头烂额。在泥城投资,清水湖当数首选,那里是城郊,风光好,地势平坦,住户不多,便于拆迁,也便于规划改造。那天,王东亮和接待办的人一起陪同商界代表环湖考察。一群人浩浩荡荡,兴致颇高,尤其是那位港商,虽上了年纪,身体瘦弱,步伐却迈得很大,他一边走,一边指点江山。湖区大风呼啸,水面波涛汹涌,前两天下过雨,地面湿滑,老头一个趔趄跌落湖中。随行人员中王东亮离他最近,来不及想,第一时间跳下去救人。好在那是浅水区,老头只是弄湿了身体,并无大碍,倒是王东亮出了问题。
回到家,他洗了一个澡,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发觉左边耳朵不对劲,里面奇痒无比,于是,忍不住用掏耳屎的勺子去挠。如此,又过了一天,就疼了,阵阵撕裂的疼,从左耳穿过脑袋传到右耳,似乎疼痛也可以传染,一下子两只耳朵都出了问题。王东亮心想,一定是湖水灌入耳内,水里的细菌把耳膜感染了。汤盈盈让他到医院看看。他却说,这种事小时候下河洗澡经常遇到,痒两天,痛两天就会没事了,会自愈的。他找出一团药棉,沾了酒精给耳朵消了毒。然而,并没好。几天后,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流出大股脓水,别人跟他说话,他断断续续,听得有一句没一句。最可怕的是,他做起了怪梦,感觉脑袋里有一条河,一条奔腾的大河,河岸爬满了蠕动的蜗牛,怎么都捉不完。这下王东亮慌了。然而,为时已晚。他去市医院看,又去省医院看,各路专家束手无策,说他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把自己耽误了,他的耳朵是死是活,能否回到从前,只能看天。
汤盈盈在保险公司上班,当办公室副主任,工资比王东亮高,但她的光环是王东亮。不但她,两个家庭的光环也都集中在丈夫身上,因为他在市委大院上班,是家族的未来,随时可能捞个大职位。尽管这几年,那个光环有些暗淡了(因为他迟迟没得到升迁),但暗淡的光环仍然是光环。她不能看着丈夫的耳朵这么坏了,那样的话,就一点希望也没了。保险公司接触的人多,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汤盈盈通过各种渠道打听江湖郎中,寄希望于哪位民间高人,手里握有祖传偏方,一不小心就把耳朵治好了,这种事以前不是没听说过。
汤盈盈准备到王东亮单位去索要赔偿,在她看来,这属于工伤。王东亮挡住她说,谁能证明耳朵是下水救人感染的?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医院开不出诊断书,就算他们有这个能力,也不会这么做,和政府打交道,没有直接证据,借他们一万个胆都不敢。连我自己都搞不清耳朵是怎么回事,王东亮自顾自地说。汤盈盈说,那就这么算了,吃哑巴亏?王东亮说,那能怎样,慢慢来,好好治,它们会好的。汤盈盈没好气地说,治治治,早让你治你不治,搞成现在这样。王东亮一脸苦笑,没别的表示。
对王东亮的救人举动,事发当时,领导重重表扬了他,只不过,他们认为此事不宜宣扬,毕竟招商引资,客人不慎落水不是光彩事。因此,王东亮虽立了功,除了口头嘉奖,没得到实质好处,反而把耳朵给搭进去了。自那以后,他的耳朵一下听得见,一下听不见,成了失效的零部件。他清晰地感觉到,两个零部件一天比一天接近于摆设,能捕捉到的言语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微弱,好像所有人都站在遥远的地方跟他说话,当那些话抵达自己耳边时,已经像云雾一样缥缈无形了。而脑袋中的那条河,潮起潮落,强烈地召唤着他,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召唤,但他明确感到了它的存在。
王东亮是个坐得住的人,性格沉稳,不知底细的人看不出他跟以前有什么不同。他依然十年如一日地写材料,递材料,有事情向领导汇报时,敲声门进去,算打了招呼。没人会想到,王东亮的耳朵会给大家带来这么大麻烦,他竟然在全市大会上睡着了。早知道这样,肯定早把他调离岗位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得赶紧给出处理结果。
部门里的人都知道王东亮的耳朵是怎么回事,因为耳朵开小差,打了瞌睡,被一撸到底开除公职,会让很多人寒心。再说,开除人家,砸了他的饭碗,人家寻根究底,说耳朵是工伤怎么办?若真算工伤,领导们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不说政治责任,钱就赔不起,双耳失聪是很严重的残疾,不是随便一个小数目能了结的。最好两边各退一步,对外有个交代,对王东亮也有所保留。如此这般,纪委决定网开一面,给一次党内警告,市委大院是不能待了,将他发配到六中挂办公室主任。
刚到六中那会儿,很多人都怀疑王东亮的耳朵并没有什么问题,觉得他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为了找借口逃脱重罚,否则工作难保。有一天早上,王东亮去上班,走到单位门前的十字路口,当时红灯已经亮了,后面来的车司机是个新手,没及时减速,一个劲按喇叭,其他人听到喇叭声都停下了脚步.王东亮跟没事人似的,结果被撞飞到几米开外。那回,他被撞折两根肋骨,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人们这才相信,他的耳朵真的出了问题。
3
所有人都知道王东亮是受了处分,被发配到学校来的,他的办公室主任是个空头衔,落实待遇而已。原本属于主任的事,学校都交给副主任干了,只有开大会,必须举手,少不了他那一票时,才叫上他,他成了单位里可有可无的闲人。领导不支派他干别的,大家都知道单位有这么个人,但都感觉不到他,他只要干好自己的分内事就行了。他的分内事就是,无所事事。如此一来,四十岁出头的王东亮,提早进入了半退休状态。
再后来,他就成了哑巴。
王东亮之所以成为哑巴,是被两只耳朵连累的。至于具体哪天哑的,没人知道,他在单位的存在感太低,等有人注意到时,他已经不会说话了。
两耳失聪成为哑巴后,王东亮屏蔽了所有社会活动。每天除上班之外,只干两件事,写小说或者看NBA球赛。不论写小说,还是看球赛,他都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像一個绝缘体,一个将自己禁锢起来的王。王东亮一直有文学爱好,过去那些年,他写了成百上千份材料,却没上台念过一句,如今,他等到一个书写自己的机会。有两次晚上写累了,第二天没去单位,单位里没一个人问起他。妻子汤盈盈并不关心他在写什么,只为丈夫的遭遇鸣不平,抱怨自己命不好。儿子读初三,已经住校了,成绩优异,不需要他管什么,接下来会读高中,再接着上大学,到那时,人大了,就更不需要他,那些课程他已无力辅导,生活和学费方面有母亲一个人就够了。以前在市委大院,虽只是个主任科员,上门求他办事的人并不少,过年过节,请吃请喝,他疲于奔命,应付不来。现在,一个转身,那些人都不见了。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他,而他,似乎也不再需要外面的世界。
听说王东亮哑了,郑云武主动上门来看。他打电话问汤盈盈,王东亮到底什么时候哑的。汤盈盈说,想不起来了。这个回答让郑云武感到吃惊,甚至有些生气。你怎么会想不起来,你们不是两口子吗?汤盈盈说,两口子是两口子,可我们平时话不多,他全身心扑在工作上,一回家,要么躺下睡觉,要么看点闲书,没工夫搭理我。说到这,汤盈盈发出了哭腔。
郑云武和王东亮是大学校友,毕业后同时考到市委,两个人一年解决的科级待遇,郑云武副处干了六七年了,他却在原地踏步。市委大院里处级干部数不过来,科员只能算打杂的。很多人愿意在市委机关打杂,皇帝用过的夜壶身份尊贵,在市委机关待足了年头,就算没被提拔,调出去,也会委以重任,就像地主家的丫鬟,伺候好主子,等到出嫁那天,那也是半个女儿,会有不错的去处。总而言之,大院里有盼头。只可惜从进入市委机关起,十几年过去了,王东亮既没得到迁升,也没有外调,耳聋之前,他是院里年龄最大的科员。以前服务过的人,陆续成了市里的主要领导,跟自己一个战壕的同事,纷纷成了顶头上司,只有王东亮,虽解决了科级待遇,却还像刚参加工作时的小年轻,事必躬亲,干着各种琐碎事。很多同僚都为他抱不平,觉得王东亮大材小用,被严重耽误了。上次那个省领导看了他写的总结材料很是欣赏,想调他到省里,问他的意思,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听从组织安排,搞得人家弄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郑云武进门跟王东亮打招呼。王东亮光张嘴,一句囫囵话说不出来,两个人用手比画着,交流起来非常吃力。老伙计不但耳朵出了问题,嘴巴也哑了,真成了聋哑人。电视里正在放NBA篮球赛,火箭对开拓者,麦迪受伤了,姚明独自带队,王东亮一会儿跟郑云武打招呼,一会儿扭头盯着电视屏幕。真可怜,声音都听不见,球赛如何看得过瘾?郑云武心情沉重,一时难以接受。王东亮却表现得和往常一样,又是洗水果,又是搬凳子,热情地招待朋友,还把自己写的小说拿给郑云武看,让他提意见。郑云武哪有心思看小说,转过头跟汤盈盈说,没想过学哑语?汤盈盈说,怎么没想过,他才学了几个手势,就放弃了,除了几个简单的日常动作,对哑语毫无兴趣,非常抵触,他宁愿用笔写在纸上。说起这件事,汤盈盈隐隐有些气愤,不过,语调很快平缓下来。
感谢你来看他,汤盈盈说,现在也只有你还记得他。她的话,让郑云武很不好意思。她没有想到,那是王东亮出事后,郑云武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看他,老同学的到访,好像只是为了确定一下王东亮是否真的聋哑。以前的老同事,各路亲戚朋友也都来看过一次,此后,再无人上门。他们个个替他惋惜,好好一个人,怎么成了这样。
4
王东亮彻底迷上了写作。
五年里,他没跟人说过一句话,却写下三十多部短篇和两部长篇,足足两百万字。他每天在键盘上唠叨,白天没讲够,晚上再讲个通宵。那几年王东亮没离开过泥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他的文字却像长了脚一样,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他还得了一项文学奖,奖金有十万,把汤盈盈吓了一跳。因为这项文学奖,向来无人注意,默默无闻的王东亮成了泥城的新闻热点。泥城好多年没出过像样的作家了,如今出了一个王东亮,文艺界跟打了鸡血似的。各家媒体要上门采访,电视台也打算约他去做节目。只可惜,这个异军突起的作家是个哑巴,一句话都不会说,这让蜂拥而来的媒体颓丧无比。准备好的讲座、电视对话,通通化为泡影。泥城人民只是知道身边出了个作家,却不知道他叫什么,长什么样。
汤盈盈发现,王东亮经常一个人偷偷溜出家门,到公园和老头老太太打牌下棋。他虽听不见别人说话,但眼睛还在,竟跟那帮人打得火热。除了打牌下棋,他还装模作样坐在那里听大伙唱歌,拉二胡,表现得很享受的样子。那时候的王东亮,完全一副退了休的七老八十的老干部做派。尾随而至的汤盈盈见到这种情形,很想捡一根棍子在王东亮脑袋上敲两下,看看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装了什么。在汤盈盈看来,王东亮不像耳朵出了毛病,更像是得了某种精神疾病。
过去王东亮虽没什么实权,那也在万人敬仰的市委大院上班,家里没有经济压力,泥城这种小城市,幸福指数是看得见的,他们曾经得过市总工会评选的“书香之家”和“最美家庭”称号。不过,那是以前了。如今,他又聋又哑,成了残疾人,不但跟外面的人不说话,跟汤盈盈也几无交流。
汤盈盈非常痛苦,也非常不解,她万万没想到丈夫有一天会成为聋哑人,一个神经质的聋哑人,这种事怎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她受不了了,孤独无助,简直要疯掉。他们没法一起看电影,也没法一起逛街,就算在床上,也只是她在独自哼哼,丈夫悄无声息完成任务的态度,让她不能接受。没有声音的欢爱,连自慰都不如。她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当年那个玉树临风,意气风发,嘴巴像抹了蜂蜜一样,把她哄得团团转的人联系在一起,他也许真的被什么人做了手术,躯体里装的是另一个人的灵魂。过去善解人意,很会拨弄女人的情郎,成了又聋又哑,毫无情趣,整天躲在书房敲打键盘的傻瓜。在外面,汤盈盈是个能力很强,长相出众的企业白领,走到哪都有男人围着她献殷勤,可在家里,她就是毫无存在感的空气。
夫妻两个,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然后,各干各的,互不干涉,互不理睬。相对于王东亮的镇定自若,汤盈盈兵荒马乱。她不能接受这一切,为了逃避,把精力都放到工作上,努力跑业务,努力挣钱,虽然那些钱和业务并没有多少用处,但可以用来麻痹自己。只可惜,她的钱挣得越多,心就越空虚,跟闺蜜泡在一起花天酒地也难消心头之恨。她这才发现,一个男人不会说话,听不到自己说话,是多可怕的一件事,即便他的心智健全,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勇猛有力,也弥补不了两个人沟通上的缺失。王东亮打死也不肯多学一点手语。以前汤盈盈很同情丈夫,觉得他被外界孤立了,很可怜,现在她认为被孤立的不是丈夫,而是自己,她才是那个找不到出路的可怜鬼。
王东亮,我们就这么下去了?你还能说话吗?汤盈盈问他。王东亮表情木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你知道吗王东亮,老娘受够了!汤盈盈咆哮起来。可王东亮依然没有回应,他转过身,走到书房去了。汤盈盈绝望了,她要为自己另寻出路。
以前,单位有出差的活,汤盈盈尽量推给同事,如今,她每个季度都要出门联系几天业务,工作之余,顺便透透气。她上次出差是到省公司开会,忙完公事后,跟几个老同学见了一面。其中一个是从高中就暗恋她的男生,给她写过很多情书,当然,现在不能叫男生了,而是中年油腻男,头顶秃瓢,肚大肠肥。时隔多年见面,彼此都很感慨。那个老同学没完没了打电话过来,用微信发各种暧昧文字和图片,汤盈盈不胜其烦,有些生气了,打电话骂了他一顿。哪知不骂还好,越骂他越来劲,有時候深更半夜还发消息过来。可当他不骚扰她的时候,汤盈盈又觉得心里空虚,有强烈的失落感。她从厌倦变成了渴求,乐意地接受起他的骚扰,并当着王东亮的面大声打电话。最后,鬼使神差,在一个周末,她坐高铁去跟油腻中年男见了第二面。那次之后,她再也没接到那个人的电话和微信。这件事对汤盈盈打击很大,倒不是说自己多在乎那个男人,而是认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自己年老色衰了,不值得男人为她持续付出了。她感觉自己和街边跳广场舞的大妈没什么区别,华丽的外表下不过是一块用旧的抹布,这个发现让她黯然神伤。她觉得自己简直是昏了头,那样一个男人居然也值得去冒险,人生唯一一次冒险,留给她的不是美好,而是一块巨大的创伤。
汤盈盈感觉受了奇耻大辱,这个耻辱是王东亮带给她的。
你知道吗,王东亮,我真想杀了你!汤盈盈对自己说。
5
日子压抑,汤盈盈想去散散心,她想把王东亮一起带上。去哪里没关系,只要出门就行。于是,匆匆联系了一家旅行社。
那天上午天气很好,汽车在公路上飞奔,阳光照耀大地,也照耀着他们。汤盈盈觉得世界很久没这么明亮了,窗外景物不停奔来,像多年不见的朋友,让她产生一种向前拥抱的冲动。坐在身边的王东亮气色不错,随着她的目光一起欣赏窗外的景色,这让汤盈盈生出莫名的感动。车上座无虚席,游客有老的,也有年轻的,有拖家带口的,也有独自上路的,不时交谈着什么。汤盈盈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汽车行驶在峡谷之中,她的右手边是悬崖,悬崖下有一条河。太阳高挂,山峰在河谷里的投影让人感觉汽车像飘在半空的风筝,被一根细小绳索控制着。峡谷又高又险,汤盈盈乜斜一眼,下面是无尽深渊。车的速度很快,开到一个拐弯处,司机点了一下刹车,把车上睡觉的人都抖醒了。
公路中间滚落了一块大石,有三个男人站在石头后面,司机被迫将车停住。男人一胖两瘦,胖子脸上有块疤。三个人像少先队员似的,热情地在窗外挥手,说要搭个便车。司机没开门,摇下车窗很不客气地告诉他们,这是旅游公司的长途车,不搭半路客。三个男人讨好地笑着,说只搭一截路,给双倍钱,这个地方太偏了,下趟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帮个忙吧。其中一个掏出两张百元红钞在手中用力晃荡。司机还是没理会,发动车子,准备继续前行。没想到,车还没走,“哐当”一声,车门被踢开了。
三个人一上来就从怀里亮出刀子。
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都不说话,车内一片死寂。首先被刀子顶住的是司机,没办法,司机只能熄火。静了几秒钟之后,车里的乘客尖叫起来,乱作一团。汤盈盈觉得他们的叫声很难听,所以没跟他们一起叫唤,但双腿忍不住在打颤,潜意识地握紧了王东亮的手。她抬头看了看王东亮,王东亮没在看她,注意力全在歹徒身上,与精神紧张的汤盈盈相比,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他的沉着表现看起来像在构思如何把这一幕写到小说里去。
三个人挥了挥手中的刀子,示意大家安静。拿出来吧,别浪费时间了。说话的是那个胖子,很显然,那两个瘦子是跟班,他们手握尖刀,熟练地走向座位上的乘客。
乘客们干瞪眼,谁也不说话,配合着强盗的行动。还算懂规矩,臃肿的胖子咧着嘴说。乘客们的行李很快被掏空,身上也被搜了个遍,偶有反抗撕扯的,难免挨上几拳。汽车平稳地停在路上,平稳得让人难受。其间,不知三个中的哪一个喊了一声,他妈的,穷鬼,揣这么点钱也好意思出门旅游!
好了,好了,我们要下车了,胖子说。
这时,不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声,怎么能这样。
你在说什么?本打算下车的胖子,重新转过头。车厢里的人张大嘴巴,依旧没有出声,他们在寻找声音的来源。汤盈盈也在寻找,她不知道谁这么多事,抢都被抢了,抱怨有什么用。她听见谁又大喊了一声:你们不能这么干!
声音威赫生猛,汤盈盈觉得耳朵快被震聋了,头皮一阵发麻,震过之后,发现所有人都在朝这边看,身材臃肿的胖子已经拿着刀走到了跟前。她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声喊叫是王东亮发出来的。王东亮说话了,哑了五年的王东亮说话了,说得那么大声。她看着王东亮,表情充满恐惧,比看歹徒的表情还要恐惧,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似的。
王东亮捏着拳头站起来,发出了第二声喊叫,你们不能这么干!胖子并不理会他的喊叫,他走过来,轻松架住王东亮的胳膊,摁住他的脑袋,在车壁上“砰砰砰”,连撞三下。王东亮的额头顿时肿起了几个大包。汤盈盈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呆坐在那,一动不动。
后来,胖子将刀搁在他的脖子上,王东亮感到了一片鲜活的凉意,一条肥大冰冷的虫子从他脖子上往下钻,顺着胸口爬了下去。胖子嘿嘿一笑,手中的刀玩魔术似的挥舞起来。王东亮看不清他的刀子在哪里,更看不清刀子的形状,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轉得他头晕目眩,使得他本来就被撞晕的脑袋意识更加模糊了。王东亮木木地站在那,再也说不出话。
你给我下去!两个瘦子朝他吼道。听见没,给我下去!他们去拖王东亮,王东亮的手死死抓住车座,拽了几个回合,没有拽动。这时候司机从前面回过头说,你快下去吧,我的车不搭你这样的人!下去,快下去!车上的乘客嚷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叫骂声。王东亮还以为他们是在骂司机,骂他恩将仇报。听了几遍才明白,原来是在骂他,这让王东亮摸不着头脑。他看见有两个身材高大的乘客起身朝这边走了过来,妻子汤盈盈也伸出手帮忙,他们跟歹徒合力,将王东亮连人同座椅一同拆下,然后扔下了车。“砰”的一声,王东亮重重地摔在公路上,他没来得及反应,汽车已经发动。妻子汤盈盈、三个歹徒以及所有乘客,安安稳稳地坐在车上走了。
王东亮下巴着地,看见公路在眼前不停摇晃,汤盈盈面带微笑将头伸出车窗,回过身朝他挥手致意。等王东亮从地上站起身,汽车已不见踪影,空气中只有一股淡淡的汽油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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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东亮拍了拍屁股上的泥,走到路边往下俯视。那条河一直在底下蜿蜒,不知流到哪里,因为离得太远,听不见水流的声响,它遥远得像一张图片。再往前看,公路像别在山腰的布带,山风迎面吹来,他觉得世界很真实,峡谷里的景色非常美丽,他一边看风景,一边迈开步子,沿公路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