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娱
一
不能说。一旦说出口,那群鸟就会飞走。
阿元一边想一边往头上套毛衣。早春的靜电顺着她的脸滋啦啦往下流,长发贴在脸上,绕住脖子,阿元胡乱抓了几下,有些恼,见窗外的天从灰浆里一点点蘸出蓝,才又觉得清朗些。远方正被云团裹挟着,再一点点撕开,变成阿元想象里清晰的形状。
听母亲唤几声猫,没有时间往那些形状里加些色彩了。阿元用力吸了口气。母亲起床时总爱找猫,猫呢,故意躲起来,逗母亲寻一阵,才摇着尾巴蹭上母亲的腿。
——做了奇怪的梦。
阿元知道母亲在等她开口问,可她看了看挂钟,来不及了,只好假装没听见母亲说话,赤脚跑到门口套上鞋袜。
母亲追了过来。
——我啊,梦见自己怀上个男孩,都快生了,可你们不让我生,非要医生落了他,我就在梦里又哭又闹……
——生了?
——唉,到底生了没有……忘了,你们都是坏心眼呢。
阿元笑起来,六十二岁的母亲为这样的梦哀叹着,多少有些滑稽。
——你也做梦了吧,半夜里像是听见你在叫我呢。
——大概吵闹着叫你快落了没出生的胖娃娃吧。
阿元知道母亲非得打她几下,赶紧开门跑了出去。
不能说。阿元又把昨晚的梦想了一遍,还好,那些鸟还在原地,一只也不少。
河边的树从冬的黑绿宽叶里发出一朵朵春才有的金绿,在清早蒙了水雾的光照里闪跳,像一团团正在破茧伸翅的蝶。一只松鼠呆站在树下,大概也被这抹新鲜的色彩引去了。阿元顺手捡了颗草果扔过去,扭头再不看那些晃摆的树。
往南边小城去的火车到了眼前,可阿元还不确定要不要去见他,见了他该说些什么呢?
四年前的今天,两人约定不再见面,断了所有联系,只记下四年后见面的时间和地址。
假如那时再见面,就能好好在一起。
当时两人做了相同的决断,可如今,阿元并不把这次见面当作重新开始的必要时刻。不过是旧时的友人。阿元反复确认过自己的心意,这才松了口气,提了箱包,坐上南去的火车。
要从新的地方,开始新的关系。没有什么能真正分开他们,毕竟二人生来就挤在一张小床上哭闹。
——这样好吗?
母亲问过阿元,双方父母都以为那场宴会是两个人精心准备要向大家宣布婚讯的。阿元和南树要分开一段时间,这样的事足以让所有人惊异吧,俩人是抱着非要引起大家关注的、孩子气的心态才下的决定吗?阿元已经忘了,可总要做一些不一样的事吧,直到现在阿元还是这么想的。
二
太久没有乘过火车,火车上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再没有阿元记忆里的嘈杂、热腾。地面上找不到条纹模糊变了形的瓜子壳、擦过辣椒油的废纸巾,没有孩童能把半颗脑袋伸到车窗外,再被大人一把扯回训几声。那些红蓝条纹的编织袋也都不见了,手推的餐车还是来来回回,但没几个人讨要食物或饮料。车速提过几次,无论去哪,大家都不必在这密闭的蛇腹过上几天几夜。谁也不想在这里多留一点与自己有关的碎屑,不与旁的人交谈,等到分别下车时,也就不需要往行李箱里多放几个再不会相见的姓名。
往南去,半截路在隧道里钻。阿元把脸贴在玻璃窗上,飞窜的墙面生出棕红的脸,怪鳞叠搭的脖颈,那里该有一双眼睛。阿元拼命找,车厢却总在阿元找到它以前回到清亮的光照下。阿元倦了,倒在座椅上。
不能睡着,阿元怕新做的梦会盖住整片旧梦里的天空。她从包里拿出一本书,读了两页,列车到站了。
上来的男女说着阿元听不懂的方言。阿元知道,路程已经过半。在他们絮絮抑扬的话语里,阿元第一次完整地想起南树的脸,她总觉得南树也曾讲过这样的方言,在句尾放上几个重音,词与词之间粘上点缀的鼻音。南树瞒着自己去过那座南边的小城吧,阿元反复想,在他们一起长大的二十五年里,自己有多少不曾告诉南树的秘密。
火车又钻进隧道时,阿元重新找寻着不知形状的眼睛。
“到了吗?”
母亲发来讯息。阿元本想告诉母亲去见南树的事,可话到嘴边却变了样子。
——要去海边画一群迁徙的鸟。
不能告诉母亲的秘密大概够堆满一路的隧道了。
“没有。猫好吗?”
阿元知道母亲这会儿定会为猫拍几张照片,郑重发过来。有猫陪伴母亲,阿元才敢放心出门,这样的话阿元绝不会告诉母亲。
一年前冬日的一天,母亲洗澡时照例唤阿元为自己擦背,阿元心不在焉答应着,一边翻动手中的书页一边往浴室走。快到门口时,一股热气冲上阿元的眼睛,那股潮味忽然让她害怕起来,阿元不敢打开眼前浴室的门,直到那时她才意识到站在花洒下的不再是二三十岁的女人。门后是一堆积了巴掌厚的松垮脂肪,纹路怪爬往下坠的肉块,恍然间阿元弄不清那里面的人究竟是谁。那些肉块把母亲藏到哪里去了?阿元想要摸一摸,用力撕开那些肉块。母亲在哪呢?那天,母亲和平时一样拉开门便自觉背过身去,阿元看到花洒下放了简易塑料凳。
往后,母亲每次洗澡,阿元都会和猫一起蹲在浴室门口,听水声变化里母亲哼唱几段戏曲,等水声停了再悄悄走开。
渐渐地,阿元觉得母亲变成了一座古旧的塔,擦出的皮屑是经无数双手膜拜祈求掉下的壁漆和土沙。母亲重新回到阿元身边,带着一边磨灭一边再生的秘密。
隧道减少,窗外的山变得低矮、圆润,不再是阿元见过的山的形状。常见的色块重叠融成新的色块。也许到了另外的世界。阿元拿出纸笔,想把山画下来,观察一阵,又收回纸笔。就这样记住吧,凭借自己的身体,像那个不能说出口的梦。阿元盯住那些说不出色彩的丘,一个挨一个爬过去。
——啊。
那是梦里的长云,不知从哪扑进眼里。
——什么时候。
阿元惊诧地转身,能告诉谁呢?身旁的座位只放着自己的笔和书。
——那是我梦里的长云啊。
阿元还是忍不住呼出声。
云身像卷着一条大鱼,随鱼游隐隐绰绰,鱼尾拍打,云角就散一些。那里应该有一群鸟。
——天鹅、火鸟、麻雀……
还有一种,阿元如何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呢?
阿元一半的神进了旧梦里,一半还在眼前的长云上。有一个人,在那里还是这里。
里外渐渐模糊,阿元睡着了,做了新的梦。
梦里阿元在爬一座光秃秃的石山,南树像在很远的山顶朝她招手。那里,太阳涨满天空,一条蚯蚓似的怪虫从太阳里扭爬出一截身子。
醒来时,身旁坐了个灰白头发、戴墨镜的男人,正捧着阿元的书。阿元见他看得入迷,待了好一阵才起身,麻烦男人让一让,自己要在过道里走走,稍微舒缓麻木的腿。再回到座位时,男人也并不急着把书还给阿元。
——去河岛啊?
——嗯。
——海是绝美的。
男人低头摸了摸书页,又翻到新的一页。阿元把脸转向窗外,丘的顏色鲜明了些,云变成小块,偶尔能见几个高过丘的烟囱,冒着灰蓝的烟。
——五年前我在河岛工作。日日出海运输,也捕鱼。那里的海,千变万化,没有一天相似的。
阿元转过身,男人也不看她,继续翻着手里的书。
——变化的不仅仅是海的颜色。海啊,不完全是水。质地也会跟着变,像织染的布料,不同的色泽,不同的染料能让布也变了形态。出海时我总坐在甲板上,有时钓鱼,有时发呆。海变成空气的质地,能看见几百米深处错落的巨型神像,海也能浑浊堆起沙漠。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海里面,大得很,发出一种我们看不见的光亮。海会移动,但和实实在在的物体的移动不一样。
阿元没有见过海,更不明白海有水以外的质地。男人大约靠想象编撰了故事,但阿元着实喜欢这个故事,也就任由男人讲下去。
——海边的人也不一样,不能说是人,大约只能称为动物,也有身体上生长植被的。他们天生就和大海一样,生有海岸线一样的肩臂,波浪一般的瞳纹。也是嘛,从海里爬出来,也会回到海里去。他们繁衍,生出和椰子一般的蛋,棕须包裹。
——为什么离开河岛?
阿元小声问,男人并不答。
在关于大海的修辞里,阿元又看见梦里的长云,斜铺在阿元和南树从小生活的院落上空。
——阿元,阿元。
阿元不想理南树,向后摆了摆手,她知道南树一定在楼梯上看着自己。得赶快回家去,再不画下来,那群鸟就要飞走了,可它们从哪儿飞走呢。
——为什么要离开?
再醒来时,男人不见了,阿元的书照旧放在一旁的座位上。窗外是一片看不见边界的水雾,和几座被雾气遮挡了大半截的长桥,偶有人影穿行,隐现间总像是去过别的地方。
河岛站,到了。
三
=
出了站,大桥就在眼前,左右空旷,鹅黄的沙与灰蓝的石搅洒在风片里,不停扑撞上阿元的脸,再飞向前。桥的另一头就是河岛,但不知为何,两端陆地没有贯通的铁路,也没有渡船,只有稀疏的汽车往返拉客。阿元不愿坐车过桥,一步步追着沙石踏进海雾里。
桥上能见度不过一米,行人稀拉,阿元越往前越像独自一人在一团鼠灰的异间迈步。走着走着,脚尖也难辨。阿元扶上一旁的栏杆,漆色格外鲜亮,桥外桥下哪里看得到海与天?阿元想起那位恋慕河岛的旅人,海啊,无论如何都不现形,若此时出海,又是何种景致?阿元感到海底矗立的百尊神像齐齐生长,她将手伸出栏杆。南树也会经过此处吧,在看不见的海面上,两个人的倒影重合在一起。
——南树果然没什么变化。
——怎会没什么变化呢?
两个人从小连体似的长大,但11岁以后就不再日夜牵缠。独处时恋人间的举动是有的,却在其他时候各自恋爱生活。两个人性格相似,好奇心、感知力也都大同,这些并没有让彼此生出厌烦。
——大概是同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吧。南树曾说。
相距在两条分杈的枝干上。
——我和你不一样呀。
11岁的阿元和南树背着大人偷偷一起洗澡,这是俩人的秘密。第一次一起洗澡的场景阿元已经不记得了。
——那时还不满一岁吧,正午的光在澡盆里哗啦啦地响,像你后来喜欢收集的糖纸,泛起五彩。我们谁也没有哭,可大人们总想看我们哭,他们往你头上淋水,你还是不哭。后来你就睡着了。
——那你呢?
——我盯着你看,觉得你可真难看,但我还是亲了亲你。
阿元不信南树说的。可11岁的阿元真的在澡盆里哇哇大哭起来。
——我和你不一样呀。
纹丝不动的水块里,蚯蚓红的血丝荡在俩人中间。过去,一起洗澡时俩人说的秘密,讲的笑话,正正经经学着大人们的样子仔细讨论要完成的功课,全随着阿元变化的身体,走了声调。
那以后,俩人再没有一起洗澡。
秘密照样交换。只要南树把看见的,听见的统统告诉阿元,阿元就能悄悄变成南树。
——为什么离开?
海雾散了一半,河岛就在眼前,地势比桥身矮许多。阿元站在大桥上能俯瞰大半个河岛。河岛,像一只团身卧眠的虎斑猫,岛上建筑物的颜色、形状规律有秩,少有高高耸起的楼房。阿元调整了呼吸,和风一般起伏,岛似也跟着阿元一起吐纳。阿元知道,南树一定会来。
下了桥,阿元乘上河岛特有的观光车,像一节节火车车厢,四围车壁低矮,只到座椅上一段,顶棚可折叠收放。由于雾气还未全散,远处的房屋显得平面不立体,加上色彩失真,在风里更显得东摇西晃。真像在搭好的棚景里穿行。
——岛上居民少,大多是来旅游的,这季节偏又是淡季,路上没什么人。
司机大约以为阿元对眼前萧索的街道有些失望。
——刚下过雨,明天的河岛会好看许多。
阿元不明白司机说的好看是指什么,但也不想多问。总会知道的,这世上所有的事都一样,被海雾笼罩,可雾散去时全成了道具纸板糊的房子。
中学以后,阿元渐渐能听懂父母的交谈。他们时常说起南树家的事,用一些隐秘的暗号。如此,阿元当然无法参与他们之间的谈话,不能发问,更不能关切。父母为什么不想让阿元知道,却又要在阿元面前谈及?有段时间南树的父亲很少回家,又过了段时间,南树的父亲带回一个比南树大不了多少的姐姐,那位姐姐很少出门。
——远房亲戚家的侄女儿,高考没考上,在他们家补习一年。
外人都这么说。可阿元从父母的话里感知到那就是南树的姐姐,这些年被送到哪儿?为什么不和南树一家一起生活?阿元不敢问。那期间,阿元和南树也少见面。南树喜欢隔壁学校的女孩,常常跑到女孩家过夜。阿元若是问,南树一定会告诉她。但她不问,南树也就不说。只有一次,南树坐在家门口,看放学回来的阿元,一步步走上楼梯。
——鞋子脏了。
南树莫名说了一句,阿元也不理他。南树爬过来就抢阿元的鞋子,阿元踹了他一脚,跑回家,把脚上的鞋从窗口扔下去。过一会儿再想去捡,鞋子不见了。
两天以后,南树笑着把洗好的鞋还给阿元。
那个夏天,南树的姐姐离开了,南树的父亲也不见了。南树整日和阿元腻在一起,再不往隔壁学校跑,也不提家里发生的事。
阿元刻意不问南树。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秘密,阿元得小心翼翼,像护烛焰一样护住它。她知道,南树也和自己一样,怕它泄露。
没过多久,南树的父亲回来了。这一次,母亲叮嘱阿元不可在南树面前提起那位姐姐。
天暗下来,海的鸣叫也更清晰。阿元仿佛看见苔绿裹挟的岩礁借了海浪拼命挣扎。只要浪再急一些,被推打的灰石就能拔起,往更深处掉。那里有比岛更大的神像。旅馆楼下的街道上,蓝白相间的灯像一盘没下完的棋局,微微闪几下,熄了一盏。阿元感到自己也随那盏熄灭的灯暗下去。明天就是约定的日子。
南树在哪呢?
阿元把自己关进浴室,闭上眼睛,等岛上的声音渐渐消失,才悠缓睁开来。飞散的雾珠卷起圈层,那是另一片海。阿元在那里看见南树的脸。
——阿元,阿元。
就是那一天,南树站在阿元面前玩笑似的不停喊叫阿元的名字,一遍一遍。阿元能从南树的眼睛看到自己,但她直觉南树正在叫的并不是自己。穿过阿元的身体,南树在向往更远处的阿元。海旋过鱼群,游浮在阿元四周,阿元变成一株困在海底的珊瑚,动不了。
——阿元,阿元。
她想叫喊,想和南树争吵,想问问隔壁学校女孩喜欢的漫画,爱听的音乐,卧室的墙纸是哪种颜色。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被那些秘密撑开,她想倒掉所有秘密,但什么也抓扯不出来。
——你是透明的啊。
南树曾经说过。南树明明说过。
——鞋子脏了。
阿元只看到南树不断开合的嘴角,什么也听不见了。
四
第二天,光亮如金箔碎纸一般淋进窗口,让阿元以为自己睡在粼粼的海浪里,恍然变成一只飞扑进银河的鳐,扇腾的巨翅搅起星粉。快停下来。阿元不想惊了那群栖落的鸟,窗外的天空和那晚梦里的一样——阿元还是想不起来那只丢了名字的鸟。
是什么呢?
海雾通通散去,天蓝得有些稀薄,烟带似的云也越飘越淡。街道上来往的都是岛上居民,他们互相问候或攀谈几句日常,阿元不懂,但很愿意听一听。她隐约感到河岛方言里声调的细碎,像轻轻收渔网,也有一些欢腾的鱼,由于网孔大,噗通跑了几条,剩下的就浇上一瓢海水,切成块,细细嚼碎。
阿元往海边去,路走一段就窄一些,显得两边的房屋高起来,零星几间店铺半开着门,光和影左右两边来回晃摆,映上什么就变成什么的颜色。阿元抬起头,细致琢磨头顶一户人家种的花草,影子的色彩在其间随海风变幻。
——妈妈,想吃螃蟹。
——螃蟹可都在海里呢。
一对母女经过阿元身边,母亲的肤色像打磨过的海螺,浆白里透着鹅毛黄,女儿的脸比母亲更亮一些,俩人都有较常人更大的黑褐眼仁。阿元陷在那位母亲的眼睛里,看到无边际的海。
——海在哪里呢?
幼女的声音把阿元从那片幽灰海水里拽出来。
——海啊。
女人笑起来,那笑容又把阿元重新带进那片不起波浪的海面。女人的肩胛变成悠长的海岸线。
——那里的人生出椰子一般的蛋,棕须包裹。
阿元回过神,女人已经带着幼童走远了。
终于到海边时,太阳中正悬在头顶。
似有大鱼裹挟着风冲下深海,碎成白亮的玻璃渣喷洒上岸,轰隆滋啦的声响盘绕在阿元头顶,大海被阿元不曾见過的植被圈圈层层遮掩着。比芦苇粗壮许多的枝干上插满鸽子尾羽似的叶,风来如刀剑摩擦。无论如何要见一见海,阿元四下里寻找能穿过密林的通道,百米远处有一座灯塔。
越是走近,塔壁越显得蓝,像是什么人正从塔尖向下成桶泼洒淡蓝的油漆。等阿元站在塔下,塔顶已经完全浸在天空里。
进了塔,光亮只从塔顶几扇窗交错向下跑。塔内只有环绕向上的阶梯,下定决心攀登塔顶的阿元像困在土下的芽苗,顺着泥土的缝隙钻爬。阶梯并不险陡,但怪扭不成规则地转着圈,像是刻意绕开塔里什么暗室。阿元仔细摸找墙壁上的暗门,一无所获。
阿元几次向上看,光还在原来的位置,并无接近。她有些害怕,像走进怪蛇迷宫似的腹中,出口和入口随时变换。阿元想向下逃,可回头,看不见来时的阶梯,只剩一个庞然的黑洞,追着阿元一路吞上来。
——慢一点,阿元,等等我啊。
南树的声音从黑洞里喷涌,流进阿元耳鼻里。塔壁外一定是绝美的海,阿元一边捶打塔壁,一边放慢脚步。
——南树。
阿元走调的叫喊回荡在塔里,化成千百句。
阿元蹲下身,捂住双耳,只怕要死在这里了。
黑暗里,一只手拍了拍阿元的头。
守塔的老人带着阿元爬了没几步就到了塔顶。
——这塔好久没人上来了,也就不大开灯。
他抱歉地看着阿元,说话一字一顿,大概久未出塔。
向海的窗在老人身后从一个光点慢慢绽放开,阿元朝光点走去。
哗啦——
一群分不清色彩的鸟冲向塔顶,却像碰上气流,从窗口齐齐竖直向上冲开。
零散的羽毛左右荡下,阿元朝那些羽毛伸出手。海,一定在眼前。
——几年前,龙二就坐在这扇窗边负责记录每天窗外的变化。其实,哪有什么变化。
阿元下塔时,老人打开塔里的灯,人造的光追着阿元的脚步,阿元这才看清塔壁上各形各色的字迹。
——从前,孩子们都爱来这儿。后来,他们长大了。他们知道了。
所有人都知道,南树一定也知道。
——南树。
阿元转身向上喊,塔里只有自己的声音,重叠追打。
阿元一路跑下塔,蹲在塔底,喘不过气。塔壁上写满的字,和龙二日志里的图景盘错在阿元眼前。
骗子。
骗局。
——大海啊,哪里都是没有的。
守塔人告诉阿元,这里根本没有海。窗外是永远散不去的大雾。这里的人从未见过海——那是只有龙二能看见的海。
——海是绝美的。
阿元知道,南树一定在岛上。
为什么离开。
五
四年前,青空里忽然出现盖过一切的日晕。日晕停留许久。城里每个人都在讨论奇景,阿元和南树却绝口不提,哪怕见面时,日晕就悬在二人头顶。两个人都在心里把它当成一个绝不能告诉对方的秘密。
不能说。只有这样,俩人才能维持最亲密的关系,只有这样,日晕才能永远笼罩在城市上空。这样的道理不知何时成了他俩之间的默契。
——分开吧。
那天以后,两个人一同做了决定。但始终没有人提起那团日晕,那片规整的圆形镜面,不留缝隙地将俩人围困在其中。分开后,才渐渐碎散去。那时,阿元竟觉得轻松起来。
可现在。
只有说出口,才能逃走。
一只铁皮青蛙咔塔咔塔,跳跳停停,等待阿元追上去。阿元跟着青蛙往河岛小巷里钻。一定要找到南树。
阿元知道,他会在西边一家街口小店采买颜料和画笔,蹲在下一个路口画下屋顶不知名的群鸟,云的影子,孩子手上窸窣的虫笼。那时,他想借虫笼瞧一瞧,孩子却笑闹轰跑开,他假装追过几步,在左边这家苔藻爬满屋壁的粮油店,买透明尖细的米粒,回去像往常一样,用一口很小的锅慢悠悠蒸煮米饭。
一整个下午,他看着楼房间翻闪慢移的光,一动不动。像成天蹲在窗边,去往另一个时空的猫。
咔——塔——咔——塔
咔塔——咔塔
咔塔、咔塔、咔塔、咔塔——
青蛙越跳越快,看不到踪影。河岛的风搅着雨丝呼噜噜越过阿元耳边。南树一定在什么地方偷翻阿元的日记,纸页摩挲。都看见了吧,可那些字句一笔一画藏起来了。
——快出来!阿元喊叫着。
它们一定躲在某扇门后面,等南树不耐烦了才彼此飞撞着爬出来.非要吓他一跳。是什么秘密呢?
——啊。
阿元一脚踩进路边水洼里。
——鞋子脏了。
阿元把鞋脱下来,索性坐进水洼里。
雨不知何时停下来,水洼映出颤抖着散去的云,像被风吹开的叶,刀片剔走的鱼鳞。阿元想起岛边鸽羽似的密植,忍不住朝水里的云片伸出手去。手指触到水面时,四围房屋街道间的光影就随水纹荡开。
六
——颠倒着,一切都相反了。梦里,天空是一面倾斜的镜子。天鹅、火鸟、麻雀,还有一种忘了名字的鸟都在云端喝水,低头整理羽翼。近旁天空的镜子里映出鸟的姿态。我得赶快回家去,把那面镜子画下来,可你总在身后叫我。我不能让你抬头看一看天上的镜子,我不能说,一旦说出口,那些鸟就会飞走。我旋跑着下楼,你的叫声紧紧追着我。真烦人。
阿元看着对面低头摆弄玻璃杯的南树,笑起来。
那时,坐在水洼里的阿元像一艘沉入海底很久的渔船,鳐鱼和水母的磷光在她眼前穿游。蔓生出来的,和被船灯吸引集聚过来的,大大小小海体里的生物早已附着挤进她的筋骨,打开阿元的身体,完完全全。周围渐渐暗下来,阿元才看清一把把细密规整的线条。
咔塔咔塔。五色青蛙正蹬踏着穿梭织海。她原有的钢筋木板焊接的身体一面清空,一面填塞,一旦上岸,便会腐化成碎末。
——南树,南树。
阿元起身,带着新旧交替的身体走向和南树约定的地方。
——阿元,那是我的妻子。
隔壁餐桌的女人对阿元笑了笑,怀里的幼童睡熟了。阿元觉得自己轻了些,却直直向下沉。
——那時候,我们每天都去公园里喂鸽子。有一天,你忽然抓住一只鸽子的翅膀,我赶紧拿了布袋罩住它。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带着鸽子回到你家,关进竹笼里。第二天,那只鸽子不见了。你的外公说,鸽子是自己顶开笼子飞走的。
那只鸟原来是鸽子啊。阿元也想飞,或许再努力些就能抖落身上的密藻。
——鸽子,是我放走的。
鸽子飞走的那一天,阿元盯住天空。那只鸽子仿佛就站在对面屋顶上。飞远一些吧。阿元那时想。
——我以为它会在竹笼里扑棱挣扎,可我从缝隙里瞧它时,它正拼命把头往羽翅下钻,还不时拔掉一些羽毛,它想藏到那里去。那时,我打开竹笼,让它飞走了。
阿元看着南树背后云雾又缠裹在一起的天空和那座隐现的灯塔。她知道,大海就在那片云雾里。
阿元没有告诉南树,她早就知道鸽子是他放走的,可她始终相信外公说的话。
——果然是梦啊。
阿元感到清空的身体仍在下坠,梦里的镜子越来越远。那些鸟还在镜子里,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