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盈秋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英语tension一词有拉紧、紧张、张力、拉力等多种涵义。美国艾布拉姆斯所著的《文学术语词典》[1]说,艾伦·退特把逻辑术语“外延”和“内涵”的前缀去掉,便形成了“张力”这个文学批评术语,他“似乎认为一首优秀的诗歌能够把抽象和具体、普遍观念和特殊意象都纳入一个完整的总体内”。英国罗吉·福勒主编的《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则把“张力”解释为“互补物、相反物和对立物之间的冲突或摩擦”,并认为“一般而论,凡是存在着对立面而又相互联系的力量、冲动或意义的地方,都存在着张力”。[2]这两种解释,前者比较切合退特的“张力”论,后者则更接近沃伦及其他一些新批评家的观点。
沃伦的“张力”论主要体现在《纯诗与非纯诗》一文[3]中,简要地说,“张力”就是矛盾、冲突。无论是理性成分还是感性的成分,所有的人类经验都能入诗。这些复杂繁多的不协调的经验,统合在诗里,必然会产生各种矛盾和冲突、抵抗和斗争。这便创造出一首诗里的“紧张”的语境,使诗蕴含了一种受到抵抗的运动,诗就是各种“张力”即冲突的发展及最终的解决。而退特“张力”论的要旨在于强调“张力”是诗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4],即感性意义与理性意义的有机统一;落实在语言上,便是字面意义与隐喻意义,即言内之意与言外之意的统一。
中国传统文学理论本来没有“张力”或相当于“张力”的概念。最早把这个概念介绍到中国来的,是诗人兼翻译家袁可嘉。他在发表于1947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从现代批评的观点来看,诗是许多不同的张力在最终消和溶解所得的模式……如一出戏剧中相反相成的种种因素,在最后一刹那求得和谐”。[5]后面还引述了新批评家布拉克墨尔和布鲁克斯的话,认为这是对新批评派的“张力”论的概括。
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我国谈论“张力”的文章逐渐多起来。或翻译阐释,或分析评论,或试以研究具体文学作品,一时几乎成了文学理论界的热门话题。这些文章大都试图输入“张力”这个概念,以推动中国文学理论的现代化建设。但有学者分析,从这些文章可以看出,中国学者对“张力”的理解与西方学者有所不同:
西方学者习惯于从“对立”的视角看“张力”,中国学者所理解的“张力”则立足于“统一”。[6]
这种不同似乎与中西传统文化的差别有关。中国传统文化并非不知道、不重视矛盾双方的对立,但所追求、所喜爱的却是矛盾双方的和谐统一。《国语·郑语》曰:“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这段话反对“同”,亦即反对无差别、无矛盾的单一品种的聚合;但却并没有因此而提倡“分”、提倡“对立”,而是提倡矛盾双方的“和”。“和”就是两个互为他者、互相对立的品种的统一。这种思想也是《周易》这部中国传统哲学宝典的基本宗旨。最典型的是“泰”和“否”两卦。两卦皆由对立的“乾”与“坤”组成。“泰”卦之所以“泰”,就因为它是“乾下坤上”;“乾下坤上”虽似天地颠倒,但却象征着天地相交、阴阳相和。“天地交”,故“泰”。而“否”卦之所以“否”,就因为它是“坤下乾上”;“坤下乾上”虽似符合实际,但却象征着天地不交、阴阳分离。“天地不交”,故“否”。这种思想落实到审美和文艺领域,则曰“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国语·郑语》),或“物相杂,故曰文”(《周易·系辞下》)。说得再具体一点:“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左转·昭公二十年》)这里几乎罗列了所有两两相反、两两相对的事物或性质,但终归于一句话:“以相济也”。许多中国学者由此自觉或不自觉地以中国传统的“和”来理解西方的“张力”。
那么能够说中国的“和”是与西方的“张力”相当或相似的概念吗?显然不能,因双方有实质性、方向性的差异。这样,就很难在中国文论中找到与“张力”相当或相通的概念了。但近些年,也有一些中西比较诗学的论文提出了中国文论与新批评派的“张力”的“会通点”,其中最主要的是“气势”。
“气”本身就有“力”的意思。如汉王充所言:“人之精,乃气也;气,乃力也。”(《论衡·儒增》)。故有论文提出,“‘气势’与‘张力’是中国和西方文学理论中一对大致相当的概念”“‘气势’与‘张力’二概念的内涵是基本一致的”。[7]《气势与张力》一文从中国文论中举了两个例句:
《昭昧詹言》:“朱子曰:行文要紧健,有气势,锋刃快利,忌软弱宽缓”。
曾国藩《日记》谓:“阳刚者气势浩瀚。”
并引郭绍虞先生论“文气”说的几句话作为佐证:“郭绍虞《文气的辨析》也指出:‘严格地讲,文气之说不过指行文之气势言耳。’”该文是对新批评派的“张力”论与中国文论的“文气”说的比较。
的确,“气”是中国哲学的基本范畴,“文气”说是中国文论的重要观点。孟子论“养气”云:“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孟子·公孙丑上》)这对后来的“文气”说有很大影响。正式提出“文气”说的,是曹丕的《典论·论文》: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后来刘勰《文心雕龙·风骨》重申这个“重气之旨”,并据此提出了“风力遒”“骨髓峻”的要求,树立了“风清骨峻,篇体光华”的审美风范。此外,在《时序》篇中刘勰对“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的建安文学也给予了高度的赞赏。这可以说是对“文气”说的重大发展。显然,中国文论的“文气”说就是提倡“风清骨峻”“壮言慷慨”的阳刚之美。
但“气势”这个词在文论中的出现却相当晚。至晚唐司空图的《题柳柳州集后序》,才出现以“气势”评诗之语:
尝观韩吏部歌诗累百首,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揭电,奔腾于天地之间,物状奇变,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
后来许多“诗话”类著作中出现的“气势”,大多是对司空图这段话的征引。略有不同者,如:
权文公之文如朱门大第,而气势宏敞。(宋·刘克庄《后村诗话》卷六)
简斋诗,气势雄浑,规模广大。(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四)
为文如鳌负山,鹏运海,气势轩揭,莫之与抗。(明·李东阳《琼台诗稿序》)
显而易见,从司空图的“驱驾气势”到上述所有这些例句中的“气势”,都是“壮言慷慨”之意,与曹丕、刘勰等人“文气”说的“气”略同。就连上述论文所举的那两个例句也不例外:“行文要紧健,有气势,锋刃快利,忌软弱宽缓”“阳刚者气势浩瀚”,此非“壮言慷慨”而何?清人方东树的《昭昧詹言》有一段话,就是以“气”之意来解释“气势”的:
气势之说,如所云“笔所未到气已吞”“高屋建瓴”“悬河洩海”,此苏氏所擅场。但嫌太尽,一往无余,故当济以顿挫之法。(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
“气势之说”就是“笔所未到气已吞”,等于说“气势”就是“气”。据此亦可理解,为什么郭绍虞认为“文气之说不过指行文之气势”了,这是以“气势”解释“气”,所言完全符合事实。“气”与“气势”可以互训,正说明二者同义,“气势”几可视为“气”的双音节化。
那么,这样的“气”或“气势”与新批评派的“张力”是一对大致相当的概念吗?
首先应该注意的是:新批评派的“张力”论与中国古代的“文气”说,二者的立足点不相同。新批评派的“张力”论是就诗论诗,而不及于人,即不涉及作者。这是他们的“文本中心论”的固有之意。他们认为“诗”就在于诗的“文本”,而无关乎作者;凡联系作者以分析作品的言论,他们一概斥之为“意图谬说”。前述沃伦与退特的“张力”论,都是仅就作品本身而言,从未涉及作者的精神气质。而中国的“文气”说则是由人及文,认为文之“气”乃源于人而形于文,是作者的精神气质在作品中的体现。曹丕的《典论·论文》即已明申此义。因此,“气”就成了由人到文的中介,成了“文”的直接动力和统领。故云“气者,文之帅也”“气昌则辞达”(方孝孺《与舒君书》)。上述论文断言“气势”与“张力”“都属于文学形式论的范畴”,恐未必妥当。“文之帅”显然不能说是文学的“形式”。这个立足点的不同会影响到“气势”与“张力”其他方面的所谓“同”。
《气势与张力》一文[7]提出“气势”和“张力”是“一对大致相当的概念”,理由有三,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一条。下面按照先轻后重的原则,从第三条说起。
第三条是:“从概念的外延看,‘气势’与‘张力’都是最适合于对抒情诗的分析。”中国的“气势”历来就既以论诗,亦以论文,未见在论“文”方面有什么不适,上文所举诸多例句即可为证。即使是西方的“张力”也早已越出“抒情诗”的范围,用以分析绘画等其他艺术了,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8]就是这方面的名著;只不过新批评派主要用于分析抒情诗而已。
第二条是:“从概念内涵的表现方式来看,‘气势’和‘张力’都主要体现在章法结构、语言词句、音律节奏等作品形式方面。”但“章法结构、语言词句、音律节奏等”已涵盖文学作品形式的各个方面,而文学作品的任何意涵与特色都须体现于形式,否则就无法存在,又岂止于“气势”和“张力”?当然,体现于形式不等于就是形式,但不体现于形式又体现于何处?
最后说到第一条是:“从概念的内涵来看,‘气势’和‘张力’都指作品因为各组成部分有机统一而具有的一种力量”,这似乎不错。但“气势”与“张力”这两个概念,无论在“各组成部分有机统一”方面,还是在所“具有的力量”方面,都有实质性的差别。
新批评的“张力”论的“有机统一”是矛盾双方的对立统一。沃伦所讲的“张力”是从形式到内容各个层面的一系列矛盾对立的“有机统一”,如“诗的韵律和语言的韵律”“特殊与一般”“具体与抽象”“美与丑”“比喻中的各因素”“反讽包含的各种因素”等。退特所讲的“张力”是意义层面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的统一,即言内之意与言外之意的矛盾统一。矛盾双方的对立、冲突和不协调是这种统一的前提和生命。没有这些矛盾、对立和不协调,就无所谓“有机统一”,也无所谓“张力”。
而中国的“文气”论的“有机统一”乃是从头至尾贯通一气的和谐统一。“气”是遍及人与物与文的生命力,当然要贯通全体。如唐李德裕云:“气不可以不贯,不贯则虽有英词丽藻,如编珠缀玉,不得为全璞之宝矣。”(《文章论》)虽然诗中常有言内之意与言外之意的差别,也可能会有思想情感自身的犹疑矛盾,但这并不在“气”之“力”的涵义之内。上述例证就丝毫没有涉及矛盾、对立、冲突或不协调。这种首尾贯通一气的“有机统一”,与“张力”论的矛盾双方的“有机统一”不能混为一谈。
所谓各组成部分有机统一而具有的“一种力量”,究竟是什么“力量”?“张力”论的“力”是神经心理学范畴的注意力。“张力”一词的本义就是心理“紧张”。作为文学批评概念的“张力”,基本涵义也是如此。这从沃伦下面这种说法即可一目了然:“它是一种朝着静止点方向前进的运动,但是如果它不是一种受到抵抗的运动,它就成为无关紧要的运动。”[3]就是说一首没有“张力”、没有“抵抗”的诗,唤不起读者的紧张感,引不起人们的注意。退特所说的“我们可以从字面表述开始,逐步发展比喻的复杂含义”[4]“靠充分的想象”“尽量向对立的一端推进其意义”,是指从“外延”到“内涵”之间的牵引力,这种牵引力也就是在读者心理上唤起的紧张感和注意力。
而中国的“文气”说所涉及的“力”则完全是另一回事。“气”作为一种生命力,当然也具有“力”的涵义。如汉王充所言:“人之精,乃气也;气,乃力也。”(《论衡·儒增》)但这种“力”是一种以情感为主、或至少伴随着情感的精神力量。孟子就曾强调这一点:“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孟子·公孙丑上》)刘勰评论建安文学,亦曰:“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文心雕龙·时序》)上文所引述的言及“气”或“气势”的那些例句,诸如“驱驾气势,若掀雷揭电,奔腾于天地之间”“为文如鳌负山,鹏运海,气势轩揭,莫之与抗”等,无不是指一种雄壮、盛大的精神力量。以情感为主的精神性与“莫之与抗”的强盛性,是“文气”说的“力”的两项基本内涵。回头再看新批评的“张力”论的“力”:并不曾涉及过情感、精神,也从未强调过雄壮、盛大。把这两种迥然异质的“力”,笼统地说成是“一种力量”,叫作“力的困惑”也许更合适。
新批评派的“张力”并非与中国文论绝缘。比“气”“气势”更值得注意的,可能是一个单独的“势”。
《气势与张力》一文,还提出:“事实上,文伦家往往用‘气’‘势’来代表‘气势’,三者的意义并不严格区分。”就是说“气”即略等于“势”“气”与“势”都略等于“气势”。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无可否认,“气”与“势”密切相关。“势”可以视为“气”的产物,故古人有云“气不充,不能作势”(黄子云《野鸿诗的》)。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势”这个概念进入文学理论之后,就其被重视的程度和被谈论的密度而言,经历了三个发展演进的高峰时段;而至少在这三个高峰时段里,人们是离开“气”而谈论“势”的,甚至是有意识地避开“气”而谈论“势”的。
第一个高峰时段是南北朝,代表作是《文心雕龙》。在阐扬“重气之旨”的《风骨》篇之后,刘勰又撰写了《定势》篇,提出:
刘桢云:“文之体势,实有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余,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公幹所谈,颇亦兼气。而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
这篇《定势》是中国文学理论史上第一篇关于“势”的专论。而就在这一篇里,刘勰把“势”与“气”明确地区别开来了:“气”是指阳刚之气,尚“强”,尚“壮”,雅好“慷慨”;而“势”则可刚可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故下文又云:“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意即“势”不必论刚柔,唯求“适用”而已。
还不止于此。《定势》篇开头就对“势”作了这样一个界定:
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燃之趣也。
“因情立体,即体成势”,这是刘勰论“势”的出发点,也可以说是他对“势”的定位。而这段话很容易使人想起曹丕《典论·论文》论“气”所说“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这里也讲到“体”。但曹丕的“气之清浊有体”的“体”是指作为“气”之所依的人的本性,即天生的性情、气质,可称之为“性体”。所以说“不可力强而致”“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而刘勰“即体而成势”的“体”则是指文章的体裁,即“文体”。选择什么样的文体,取决于要表达什么样的内容,这就是“因情立体”;但选择了什么样的文体,就应有什么样的规格和样式,这就是“即体成势”。所以下文解释说:
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
写《经》那样的文章就要“典雅”,写《骚》那样的文章就要“艳逸”。《经》或《骚》是“体”,“典雅”或“艳逸”就是“势”。“势”须遵循、符合体裁的规格,故云“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定势》篇后文又提出要“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
《文心雕龙·定势》可以说是“势”的独立宣言。它把“势”定位于文体,而不是“气”所依凭的性体;又宣布“势”当不分“刚柔”,而不像“气”那样以阳刚为尊。这就划清了“势”与“气”的界限,使“势”走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
第二个高峰时段是唐五代迄宋。这时段出现了一批“诗格”“诗式”类的著作,大都喜谈“诗势”。如署王昌龄撰《诗格》有“十七势”,释皎然撰《诗式》强调“明势”,释齐己撰《风骚旨格》云“诗有十势”,延及宋释惠洪《天厨禁脔》又云“诗有四种势”等。
署名王昌龄《诗格》的“十七势”,前面六种都是所谓“入作势”,就是“破题法”,讲如何开头。如“直把入作势”曰:“依所题目,入头便直把是也。”意即开门见山。又如“直树一句,第二句入作势”曰:“题目外直树一句景物当时者,第二句始言题目意是也。”就是先写一句当时景物,然后再入题。后面有几“势”讲的是句法。如“一句中分势”者,“海净月色真”;“一句直比势”者,“相思河水流”;等等。第十、第十七两势又讲到诗的收尾。如第十“含思落句势”:“每至落句,常须含思,不得令语尽思穷”,就是要言有尽而意无穷,如《送别》诗“醉后不能语,乡山雨纷纷”是也。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这里仅拈出王昌龄《诗格》中的几种“势”,以见这一时段诸家“势”论之一斑。这一时段的“势”论,似可视为刘勰“势”论的发展。刘勰的“即体成势”虽然把“势”落实到了作品的文体,但所关注的还是作品的全篇,全篇行文的走势、态势。而这一时段的“势”论则又从全篇落实到了局部,如何开头,如何收尾,以至于如何造句。这种意义上的“势”其实就是“式”,“样式”之“式”。如果说刘勰“即体成势”的“势”已经有“法”的含义,那么如何开头、如何收尾之类就更是不折不扣的“法”了。
第三个高峰时段是清代。清代亦有不少人谈论“诗势”,诸如王夫之、沈德潜、方东树等。而其中理论性最强的是王夫之。他说:“凡言势者,皆顺而不逆之谓也,从高趋卑,以大包小,不容违阻之谓也。”“理当然而然,则成乎势矣。”“势之顺者,则理之当然而已。”(《读四书大全说》卷九)概而言之,“势”就是“理”之所当然,顺“理”则成“势”。这还是一般地谈“势”,具体到“诗势”,则顺“理”成“势”的“理”就是诗人的思绪,王夫之称作“意中之神理”。因而他提出“势者,意中之神理也”:
把定一题、一人、一事、一物,于其上求形模,求比似,求词采,求故实,如钝斧子劈栎柞,皮屑纷霏,何尝动得一丝纹理?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谢康乐为能取势,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夭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夕堂永日绪论·内编》)
人们引述这段话,往往略去前面几句,以为与“势”无关。其实这几句正是批判离“意”而为诗、离“意”而讲“势”的倾向。脱离了自己的心意,仅就物象作纯客观的描摹刻画,纵令形容酷似,也与诗之“意”无关。所以紧接着说“以意为主,势次之”,就是强调要把“势”同人的心意直接联系起来,“势”就是“意中之神理”。而“意中之神理”作为人的思绪,是感性的、自由流动的。王夫之常言:“神理流于两间,天地供其一目”(《古诗评选》卷五);“盖意伏象外,随所至而与俱流”(《古诗评选》卷一)。因此,作为“意中之神理”的“势”,在行文上是灵活的,而不是刻板的,具有有定而无定的灵活性。所以擅长“取势”的谢康乐,乃“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夭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不仅如此,王夫之又说:
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夕堂永日绪论·内编》)
作为“意中之神理”的“势”,在涵义上是浑厚的,而不是单薄的,具有有限而无限的含蓄性。所以说“咫尺有万里之势”“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这就是落脚到“意中之神理”上来的“势”。有定而无定的灵活性,有限而无限的含蓄性,是这种“势”的两大特点。王夫之的“势”论,应该说是对“势”这个概念的重大改造与深化。
王夫之“势”论与以往的“势”论有明显的差别。如前所述,刘勰的“势”邻于“法”,唐五代迄宋的“势”就是“法”,而王夫之最讨厌“法”。用他的话说:“凡言法者,皆非法也。”(《夕堂永日绪论·内编》)当然,他并不是绝对的否定“法”。他认为“事自有初终,意自有起止,更天然一定之则,所谓范围而不过者也。”(《明诗评选》卷五)若谓“天然一定之则”也是“法”的话,那么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法”,而是“法法”者的那个“法”了。显然,以“意中之神理”为“势”与提倡“天然一定之则”是完全合拍的。但在有一点上,王夫之却与刘勰及唐五代迄宋的“势”论者一致,那就是离“气”而言“势”。这并不是说他们不谈“气”,只是说他们不把“势”与“气”联在一起,相提并论。前引王夫之论“势”之语中虽有“墨气所射”一句,但他并没有把“意中之神理”的“势”与“气”混为一谈,他许之为最善“取势”的谢康乐也从不以“气”称。
可知,就中国文学理论史的主流而言,“气”与“势”是两个涵义不同而各自独立、分头发展的概念。
这样的“势”与“张力”有什么关系呢?有学者认为,以刘勰为代表的“体势”之“势”与“张力”是最为接近的审美范畴[9],但前者主要是指某种文体的行文的态势,距“张力”较远。唐代的近于格式的“势”多着眼于作品之局部而非全篇之整体,离“张力”更远。而王夫之的“意中之神理”的“势”却应另当别论。
鲁道夫·阿恩海姆的《艺术与视知觉》把“张力”称作“不动之动”,说“这种不动之功是艺术品的一种极为重要的品质”,并就此对绘画和雕塑这样的视觉艺术做了如下的分析:
在绘画和雕塑中见到的运动,与我们观看一场舞蹈和一场电影时见到的运动,是极不相同的……我们从中真正看到的仅仅是视觉形式向某些方向上的集聚或倾斜,它们传递的是一种事件,而不是一种存在。正如康定斯基所说,它们包含的是一种“具有倾向性的张力”。[8]
这个“不动之动”的说法,的确从一定角度揭示了“张力”的一个本质特征。在退特所说的“外延”与“内涵”之间,即言内之意与言外之意之间,确实存在着一种“具有倾向性的张力”。诗的语词就摆在那里,并没有也不会“动”;但它却能牵动读者的思绪延伸、扩展,体会丰富的言外之意。这就是“不动之动”。正是这种“不动之动”唤起了读者心理的紧张感,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力。我们不禁会由此想到:王夫之所谓“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说的正是一种“具有倾向性的张力”。一幅咫尺大小的山水风景画,能够直接画出的景象是非常有限的,但却可以给人以无边无际、苍茫万里之感。一首五言绝句之类的小诗,能够直接写出的情景也是非常有限的,但却可以给人留下丰富的遐想和无穷的意味。这不也是一种“不动之动”吗?而且,“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这四句诗所“传递的”,的的确确“是一种事件,而不是一种存在”。这种“事件”究竟是什么,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体会;但总之都是动态的“事件”,而不是静止的“存在”。因而似乎可以说,“意中之神理”也是一种“具有倾向性的张力”,也会牵动读者的思绪“向某些方向集聚或倾斜”。就连王夫之所称赞的谢灵运的“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也是这种“具有倾向性的张力”“向某些方向集聚或倾斜”的结果。
不过,这并不是说“势”与“张力”是“一对大致相当的概念”,因为这里所涉及的并不是中国的“势”论与新批评的“张力”论的全部内容,而仅仅是这两个概念的局部涵义。前者主要涉及王夫之,后者主要涉及退特。但是这个局部的相通之处也是很有意义的:它为我们理解和阐释王夫之的“势”提供了一条更明确、甚至更确切的思路,也反映了诗所具有的某种普遍性的深微的艺术特征。而这正是中西文论比较研究的一项价值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