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元伟
(泉州第一中学,福建 泉州 362000)
部编版语文教材八年级上册的第六单元第25 课《诗词五首》第五首选编了李清照的词中佳作《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该词风格历来被界定为“豪放”风格。但如果细读该词,应不难发现,该词不只“豪放”,还有更深沉的意味值得挖掘。唐代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认为,“豪放”即“由道反气,处得以狂……真力弥满,万象在旁”,意思是“豪迈的情怀促成旷达的气质,涌泉似的诗思发人英气勃发……真率的诗情激荡起一腔热忱,驾驭万千气象一齐奔来笔下”。而用“豪放”来认定一首词作的风格,也就是在界定该作品的气质。作品的气质应能从“语言涵义”“情感内核”等方面加以品鉴得出,再深入时代背景和个人际遇加以分析,如此“知人论世”,一般能得出比较准确和可信的结论。文章尝试以此进行品读研析。
该词上阙开篇从“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两句大致能读出“美”,云涛翻飞,星辰闪烁,可谓“美”在景象浪漫,“千帆舞”一出,更添唯美色彩。云涛、晓雾、星河、千帆等意象构筑的意境足够开阔,气象可谓曼妙,高远而脱出尘世。正如《二十四诗品》所言:“天风浪浪,海山苍苍”,大有万千气象云集到笔下之豪迈气概。接着,“仿佛梦魂归帝所”一句,暗示了“梦”,一个“魂”字容易让人联想到梦境的轻盈缥缈和灵魂的虚弱无力感,正好适合一位女子渐次低落的情绪。而天帝问一句“归何处”,引人深思。关于人生的意义、价值以及终极归宿在哪里?李清照在此要表达的内容,已从前文的豪迈之感转向遇阻后的茫然。
再看下阙,“我报路长嗟日暮”一句,字面意义在力度上明显转弱,豪情壮语的气场已然淡化。“‘路长日暮’,反映了词人晚年孤独无依的痛苦经历,然亦有所本”,教参引出屈原“上下求索”的内容,并分析词人在此“隐恬入律”“浑化无迹”,字面上的豪放之语已渐渐偏向悲叹之气。该句中的“日暮”和上阙的“晓”字,此处的时间矛盾,更表现出词人心境的迷茫,传达的感觉已悄然趋向慨叹,不再豪迈。还有“学诗谩有惊人句”,教材解释“谩”字同“漫”,意为“空、徒然”。作者在感伤“空有才华,但毕竟是个弱女子,能有什么作为?”该句表达的意味已显失望无力,流露出女子的不满与忧伤。接下来,“九万里风鹏正举”等句,估且能读出些微的大气。作者要表达渴望像大鹏鸟一样乘着旋风飞上九万里高空,字面上的豪情才刚刚冒出一点,忽然来一句“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一个失魂落魄、眼里含着凄凉的中年女人在向上天乞求,求风不要停,把自己乘坐的这条小船吹到海外仙山去。到了“乞求”和“祈愿”,先前的“豪放”自然已淡至几无,反是“悲慨”之感余味无穷。到此,词从“豪放”开篇,情绪高开低走,至“悲慨”结束,直至令人怆然涕下的程度。
李清照的词作跟辛弃疾的相比,自然无法像男性那般硬气磅礴。叶嘉莹也评李清照这首《渔家傲》是真正的好词,但也无奈承认其女性词风“无骨”的特点。“因为没有骨气,她站不起来,她没有这种豪壮英发的高远气象,这是没办法的。这是我们过去的传统社会文化把女性限制了。”[1]这显然是女性作者的遗憾。李清照写这首词时,已46 岁,是在经历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的人生坎坷之后,凭充沛而沧桑的情感写下这首词的。在靖康之变后,李清照随南宋小朝廷南迁避难,一路上,原本恩爱的小夫妻因丈夫病逝而一朝梦碎,所携书卷金石沿途散佚,她又因莫须有的罪名而深受折磨。“李清照最后在心境上的荒凉、空无,已经不仅是因为亡国了……李清照不像北宋的范仲淹、王安石、苏轼那样有伟大的政治理想,而是只有一个与知己共同建立小小的美好世界的理想,连这个理想都不能完成的时候,她的哀伤是非常深沉的。”[2]基于以上的情绪出发点,面对惨淡的现实,就连伤时忧国都要横招诬陷,身为女性的李清照,难免流露悲慨。
开篇奇丽壮美的海上风光,“用丰富的想象创造了这样一个似梦似幻、美妙神奇、富有浪漫色彩的境界”。一个女子将自己梦中的情境描述得如此唯美浪漫、意境壮阔,当然不是为了生造词境,应该是有所企盼,在梦里寻到一处美好境界,从而躲开现实的凄凉残酷。这种“企盼”,明显属于小女子情怀,虽比一般女子要有眼界和气魄,但基于她骨子里的“豪纵”,一旦受到现实的打压,难免不满和慨叹。包括后来的“九万里风鹏正举”等言,用语大气,不失豪放,但从情感上推论,李清照分明带着对现实的嗟怨不满、愤懑感慨,如此情绪,简单视作“豪放”,是远远未触及作者的心灵痛处的。正如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关于“悲慨”诗风所言:“大道日往,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即“世道日益沦丧,谁是今日雄才?壮士拔剑自叹,抒发满腔悲哀”。李清照该词所发,正是自叹悲哀。
该词和作者彼时的背景复杂,知人论世的过程就显得珍贵而极有必要。南宋建炎三年八月,其夫赵明诚病逝,对于李清照而言,不啻为致命打击。中年丧夫,她的情绪已深悲至极。又适逢金兵持续南侵,南宋小朝廷一路溃败。李清照年近半百,在兵荒马乱中散佚了全部财物,又遇妄言诟病。“‘颁金’大概是指‘通敌’之类的严重政治事件,所以才会因此而受人弹劾,这事使她‘大惶怖,不敢言,遂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走外庭投进’,想向朝廷献上她仅存的收藏来减轻自己‘颁金’的嫌疑……但面对惨淡的现实,她的心情又是十分沉重的,其中固然有她自己的身世之悲……此外也有着伤时忧国之情。”[3]李清照几乎心力交瘁,于建炎四年将这段生涯作为现实映射,写下这首情感十分复杂的《渔家傲》,将可堪怜悯的遭际,揉进短短的一首词作中,她要表达的绝非只是“豪迈”的情怀。
再者,李清照的厄运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南渡以来,残酷的现实和流离的生涯扩大了她的视野,她的心中燃烧着炽烈的爱国热情,并在诗文中表达出来……这些正直的论调招来一系列的打击和诬陷毁谤。李清照以一个夫死无依的女子,竟然写诗‘诋毁’那些不思北伐,但知歌舞酣醉的统治者们,所引起的后果是可以想见的。”[3]原来,一切罪名不是无缘无故的,“学诗谩有惊人句”更是表达了她对现实的不满。古代女子参与政治话语权方面的事,势必困难重重。李清照后半生日子那么艰难,还要去参与政治表达,她应该图的是名誉,图的是一个有才学的女子不容错判的清白。她努力发出声音,然而在时代大潮中,她的声音极易被淹没,若有“豪放”,实在难能可贵。只可惜,最后拼尽全力发出的一声“悲慨”,化成时代的“余音”。
李清照的确写过“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这般具有“豪放”气质的诗句,她被认为不但是闺房里杰出的人,而且摆在文士之中也很有豪纵之气。但该词即使被当作她词作中特立独行的一首,除却“豪放”之风,其“悲慨”风格也不可忽视。梁启超曾言:“本词绝类苏、辛,不类《漱玉集》中语。”[4]有学者认为,“但应该看到,这里仍然保持李清照自己词风特征,而且也有苏轼、辛弃疾词中所未到的。”[5]无论千百年来,多少人对李清照和该词有过多少见仁见智的分析,基于该词的复杂性,笔者以为其词风应兼具“豪放”与“悲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