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为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论专著,《诗品》虽然篇幅体制短小,却为诗歌批评开辟了新的道路。“直”作为文中突出的概念,经历了从日常用语到清议之风再转入文学批评领域的转变,它的批评对象也经历了从物到人再到诗文的过程,也深刻影响后世诗评诗话。
关键词:直寻;钟嵘;自然;丹采;真情实感
作者简介:江宇(1996-),女,土家族,湖北宜昌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18级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文艺批评与理论。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2-0-02
清代著名学者章学诚说过:“《文心》体大而律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作为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论专著,《诗品》虽然篇幅体制短小,却为诗歌批评开辟了新的道路,为后世提供了一系列品评诗话的方法,而“直”就是其一。“直”经历了从日常用语由清议之风转入文学批评领域的转变,它的批评对象也经历了从物到人再到诗文的过程,并在后世文人的共同努力之下,形成了中国古代诗论中这一支流的完整脉络。
一、钟嵘《诗品》中“直”的意涵演变
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对“直”的解释是:“直,正见也,从十目乚。徐锴曰:乚,隐也。今十目所见是直也。”清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解释道:“左传曰:正直为正,正曲为直。其引申之义也。见之审则必能矫其枉,故曰正曲为直。”从中可见“直”与“隐”是一种相对状态,“直”有“正曲”的功能。《广雅·释诂二》给出另一种解释:“直,义也”,将“直”的意涵引入道德领域,《论语》中就有“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等用来评价他人的表述。汉末魏晋时期,在士大夫阶层中形成了品评公卿和时政的风气,以“直”论人日渐普遍。
到刘勰《文心雕龙》的问世,“直”才正式开始进入文学批评范畴。刘勰将“直”大量运用于文章品评之中,如在“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显附者,辞直义畅”等评价中,可见刘勰给“直”赋予了极高的审美地位,使其获得了文学意义。然而,直到钟嵘《诗品》的出现,“直”才在诗歌批评领域有了新的突破。
钟嵘关于“直”的观点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提出“直寻”的概念。“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陈延杰在《诗品注》中认为“钟意盖谓诗重兴趣,直接由作者得之于内,而不贵用事。”许文雨则在《钟嵘诗品讲疏》借王夫之《姜斋诗话》之语提出“直寻之义,在即景会心,自然灵妙。”这就说明了“直寻”是对自然与真实情感的抒发。这些解释都将“直寻”与钟嵘“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的中心思想相结合,认为是钟嵘反对用典、直抒胸怀的支撑点。另一方面,钟嵘将“直”用作五言诗的评价标准,认为曹丕“鄙直”、嵇康“讦直”、陶潜“质直”、曹操“古直”,但是上述四位诗人无一人列居《诗品》中的上品,可见这里的“直”均含有贬义。这也体现着钟嵘观念中“直”这一概念的矛盾性,既体现着他的审美理想,但同时又否定过于“直”的创作,因此他提出要“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来达到他所认为的“直”的标准。
“直寻”概念是作为创作方法提出来的,意在反击当时盛行的“用事”风气。钟嵘认为好的诗歌不需要过分用典,而应该通过“直寻”来“动摇性情,形诸舞咏”。因此“直”首先代表着一种清晰且不具备功利性的洞见;其次,“直”也与“自然英旨”相通,“直”是达到自然的路径;此外,“直”的强调也突出了他的诗歌创作主张:反对庸音杂体,反对用事繁密,主张自然音节。
二、“直”在钟嵘《诗品》中的发展脉络
(一)楚辞之起源。魏晋南北朝时期,诗文写作的主流思路是重抒发情感和运用技巧,“无论是建安时期的重气概风骨,还是两晋的词采绮靡,或是元嘉的追求山水情思、永明的注重声律韵味,都从不同角度反映了这一点。”钟嵘正是看不惯诗歌领域朝着喜用事重声律的方向发展,力图通过《诗品》所传达的诗歌观点来纠正时风以达到重抒情和重自然的效果。钟嵘在刘勰的“物感说”基础之上,将文章诗歌所感之物扩展到个人的社会际遇,由此产生的情感相比宫体诗的消遣娱乐更为深刻和真挚。“楚臣去境”、“汉妾辞宫”都旨在“托诗以怨”,换言之,钟嵘最看重“怨”这一情感。无论是从形式上还是内容上,《楚辞》都正好承载了“怨”的表达。沈约认为虽然汉魏以来文体多变,但都“同祖风骚”,刘勰也认为文人创作应风骚共取,钟嵘在此基础上将“风雅”与“楚怨”并列,是对“怨情”重要性的进一步说明。《楚辞》中对“怨”的表达不同于《诗经》“止乎礼”的特点,更显直白与露骨,并以“赋”这一形式为其载体。需要注意的是,“直露”并非是《楚辞》作品的全部特点,而是钟嵘有选择性地截取了这方面的特征,间接体现了钟嵘的文章诗歌创作观点和价值取向。
(二)建安之中承。建安诸多诗人都承袭《楚辞》之源,曹丕是最具代表性的。钟嵘《诗品》评曹丕说:“起源出于李陵,颇有仲宣之体则。新歌百许篇,率皆鄙直如偶语。”在曹丕之前的李陵,被认为“文多凄怆,怨者之流”,也倍显直露。曹丕“新歌百许篇”既有杂言体也有五言诗,但总体上没有脱离乐府诗歌通俗直白的特点。然而,其“直”并不與“直寻”相契合。造成“鄙直如偶语”这一现象的原因在于曹丕的创作并非都是亲身经历,情感并不完全真实。曹丕之后的应璩,“祖袭魏文。善为古语,指事殷勤,雅意深笃,得诗人激刺之旨。”曹旭先生对这里的“古语”给出这样的解释:“善以古人古事古朴之语表达自己的感情”,也就是说应璩之诗一则善于用典,二则语言质朴通俗。陈延杰在《诗品注》中说“如‘下流不可处、‘是谓仁者局,皆古语也。”胡应麟在《诗薮》中也有“古诗自质,然甚文;自直,然甚厚。……建安如应璩三叟,殊愧难驯”的表述,从侧面反映了应璩诗歌语言过分直露以致不雅的倾向。
(三)陶潜之后继。钟嵘在《诗品》中对陶渊明的评价是:“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其意在说明陶诗简明质朴,风格清丽淡雅。这与钟嵘所倡导的“自然英旨”和“真美”,反对过分用典,注重形式之美的思想是吻合的。然而与后世普遍推崇陶渊明及其诗歌的走向不同,钟嵘仅将其列为中品诗人而非上品,说明仅仅“质直”是达不到曹植“骨气奇高,词采华茂”的境界的。陶渊明所缺的,正是钟嵘也十分看重的“丹采”与“风力”。《诗品》对陶渊明的评价中有“又协左思风力”,说明陶诗是具备“风力”的,但其水准并不如上品诗人左思的风力高奇。相比左思的愤懑与不满,陶渊明走向了更为隐秘的诗歌空间,追求性情的陶冶和归隐的情致。此外,陶渊明的“词采”也在冲淡之风的裹挟下隐匿起来,更多的呈现出一种通俗、朴直的特点。从《楚辞》到陶渊明,“直露”始终是共同的语言特点,在不断承袭的过程中共同搭建起钟嵘《诗品》“直”这一特点的基础。
三、“直”在后世诗话诗评中的流变
如果说《诗品》的“直”体现的是感情的真实和自然,那么假托唐代司空图所作的《二十四诗品》则继承并扩展了其内涵。二十四品类虽然“诸体必备,不主一格”,但主要审美倾向偏于自然冲淡。首先,在《实境》一篇中有“取语甚直,计思匪深”、“情兴所至,妙不自寻”的观点,《自然》一篇中又有“俯拾即是,不取諸邻”的说法,都强调了生活中随处有诗意,无需刻意追寻的态度。其次,《二十四诗品》反复强调的“道”、“真”、“素”、“虚”等术语与钟嵘所提及的诗歌意象如“悲风”、“积雪”、“明月”等都带着浓郁的情绪表达,这与当时的士大夫的主流情感是一致的。《二十四诗品》沿袭前作,将“直”的创作方法转化为自然、冲淡的审美意境继续发扬。同时,《二十四诗品》注重对意境的营造,不再单纯追求创作方法或者抒发感情。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中说:“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这就将诗歌审美拔向更为抽象和哲学化的层面,是《诗品》精神的继承,也是对“直”的内涵的扩充。
面对前有王士禛鼓吹神韵诗,后有乾嘉学派对格调诗和考据诗的推崇的文坛局面,袁枚写下《续诗品》一书。其中《葆真》一节,通过反对“伪”来论述诗歌“真”的重要性。袁枚在诸如《随园诗话》等作品中也多次正面强调“真”,与他“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的诗歌观念相呼应。不同于《二十四诗品》的抽象定义,袁枚在《续诗品》中除了强调“真”,同时也在《安雅》中强调诗歌创作的“雅”。虽然袁枚并未直接强调“直”的方法和特色,但是他的诗歌观念融贯着“直”的所传达的精神内涵:反对堆砌典故,重视真情实感的同时也着重突出诗歌形式之美。
反对“用事”正是“直寻”的首要目的,皎然就在其《诗式》中承袭这一观点,认为“不用事”为诗式第一格。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也强调“诗者,吟咏性情也”来反拨宋代诗坛流弊。严羽的诗歌理想进一步发展为追求“别才”、“别趣”的宗旨,要求“不涉理路,不落言荃”,认同盛唐诗人“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创作特征。王夫之在其《姜斋诗话》中借禅家之语“现量”表达了“直寻”的要旨,他的诗歌主张也沿袭重情重景、“自然灵妙”的传统而展开……如此种种,不胜枚举,也显示出钟嵘诗歌观念的前瞻性和远见。
“直”作为钟嵘《诗品》中的重要概念,经历时间积淀不断获得补充与发展,虽然各家重点不尽相同,有的甚至朝向意境、哲学的方面倾斜,但传递真实情感、反对堆砌典故的精神内核仍然是一致的,这也是《诗品》经久不衰的魅力所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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