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来了

2021-02-24 02:31杨逸
延安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松花乡长

杨逸

我和老邴开他那辆十四岁的老宝来去韩屯。

老邴拿起了手机说:“给我太太打个电话。”他一说这话我心里就腻歪,且不说老邴长得多粗壮,就冲他祖上八代都从土里刨食这一桩,他天天挂嘴上那仨字——我太太,就让我胃里直晕船,想吐又不敢吐。

想吐不用解释,不敢吐就复杂了。老邴是我顶头上司,官也不大,副乡长,但不偏不倚管着我。我是乡民政助理,正好比他矮一级。

我就带着晕船的胃,继续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脑海里浮现出被老邴尊称太太的那位过了气的二人转演员。据说那位年轻时腰条不错,当时村委会门前用木板搭了个舞台,她在上面唱《马前泼水》,那小调儿拿捏的,真叫够味儿。老邴那时是大队会计,没迹象会出息成后来这样,“马前泼水”的头婚也就没他啥事。

至于二婚是怎么轮到他的,我起码听说过三个版本。一,他给撬来的。二,他被撬去的。三,两人不谋而合,通力合作,把对方撬到手的。这事也没法向老邴求证,我只听说他们的结婚日就是分水岭,那之前,老邴提到前妻都是“我老婆”,那之后,称呼“马前泼水”一律是“我太太”。

老宝来在老邴脚下像个老怨妇,嗓子沙哑,貌似随时都能崩溃。这脾气根本坚持不到韩屯,那二十多里老土路,还要翻个大岗,就是辆新车,没点皮实劲儿也够呛。我扭曲着内心给老邴点了支烟,本想委婉表达一下对车况问题的担心,话到嘴边临时改成,“你这车里挺干净啊。”没想到,老邴挺稀罕这话,咬着过滤嘴立马回我,“还行哈?我太太利索人一个。”

话音刚落,老宝来就跟愤怒的前妻似的,猛一耸哒,定住了。放眼四顾,正停在岗梁上,满眼都是荒草杂树。我心想,这可真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啊。

愿不愿意也得下车了。我蹦到地上,感到自己虽然四十好几了,可到底山沟里出身,身手还算敏捷。老宝来给自己找的位置还算凑合,是马路右侧,距路边壕沟四五公分。它要是再往中间蹭点儿,对面来的大卡车就得掉另一侧沟里去。这马路窄得像根肠子。

“妈的,撂这儿了,这老破车。乡里那台新别克我他妈根本摸不到边儿,阚大爪子整天霸着。”

老邴说的“阚大爪子”是他顶头上司,阚乡长。这两人上次换届时一轮轮明争暗斗,结果老阚还是略胜一筹,老邴落败。他比老阚小四岁,去年冬天,有回酒喝多了,老邴阴着脸嚷道,青山不断绿水长流,别他妈狗眼看人低,骑驴看唱本,咱走着瞧!我满桌撒莫(看)一圈儿,这些个张三李四平时都是亲邴派,就我,明着是阚乡长点名从县民政局要来的,重点培养对象,实际我找他报销个买法律书的钱都经常是白磨嘴皮子。乡里财政紧也是真的。可我还是觉得冤,成天净哑巴吃黄连了。老阚老邴我都得罪不起,只好用喝断片儿来表明心迹。我影绰记得老邴拍着我肩膀说,这小子还行,这年月,找瓶真酒都费劲,谁还舍得把自个儿喝这熊样?自那以后,老邴明显往队伍里拽我。精准扶贫他把我安排到韩屯,也是别有用意。包括他今天亲自开车拉我过来,明着是来调解两户村民因一头猪引起的纠纷,实际也是想把我再拉得近乎点儿。

老邴很快就找到了病根儿,敲了敲空空带响的油箱对我说,“昨晚喝懵了,今儿又走得急,忘了加油这码子事。这脑袋,得治了。”

我自告奋勇,“邴乡长,你车里等着,我去淘弄汽油。”

我拦了两辆轿车,答案一致:箱里油不多,开回县里还百十里地呢,不好意思。我又拦了辆拉沙子大车,司机很粗犷,直接喝我:上来!我把你卸到最近的加油站!我坐在飞奔的大卡车上胆战心惊——这大家伙是喝柴油的!我拦它,等于没事找事啊!我冒着冷汗,感到自己所过之处飞沙走石,甩出的每粒石子儿都能变成子弹。我想对那哥们儿说,太快了吧?这不赶上飞了吗?话到了嘴边又改成:开这个挣得多吧?一天多少趟啊?那哥们儿倒也实诚,直接交底。“还行吧,按趟算,六千打底,冬天没活,干闲。”

我的本意是买二十块钱汽油,可加油站的人说根本不够,交出那五十块时,我的心就有点儿疼,这有点儿难以解释,跟拿不拿得起没什么关系。我媳妇是小学老师,过日子精打细算。姑娘念高一,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这五十块没花给她娘俩,我还上来内疚劲儿了。

往回走时又拦了好几辆车,没人往那边去。有辆小蹦蹦车一直跟着我——十块,就十块,我跟你说了,往韩屯去你坐不上顺风车。小蹦蹦车那男的一直在磨叽,我就一直爱理不理。

其实我还真怕,怕拉沙子大车轮子底下甩出来的石子儿飞我身上,怕那大车横冲直撞,小蹦蹦车在那大家伙面前就是玩具。等了老半天,果然没等到顺风车。想到领导眼巴巴等着我的汽油,我对开蹦蹦车那男的说,坐你的车,走吧。

老邴没守在老宝来上,我从蹦蹦车下来,他才从咸菜梗色的荒地里抬腿迈上马路,吐了口嘴里的沙子,整出一脑门抬头纹,问我,“你说咱这车因为啥杵这儿了?”

“因为啥?”

“那边,是片坟茔地。”

“那有啥。”

“前朝的,一个姓吴的官员太太,不,姨太太,剩半个坟台子还在那呢。”

“邴乡长,你还讲究这个?”

“不是讲究,我听人讲过,说那是个风流娘们儿,下葬时还有不少人惦记呢。”

“和咱啥关系。”我掌控着语气和表情。

“偷着美吧你!小左,你跟老韩头那大闺女咋回事?哎,对了,汽油,花多少钱?”

没等我用“没几个钱”故作大方,老邴接自己话说,“能报销。就刚才,杨屯八楞子正好路过,二话没说就倒过来半箱油。”

老韩头大姑娘叫韩松花,名一般,当年长得可不一般。

那时候形容人眼睛大,一律用铜铃,完整说法: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形容女孩子有小虎牙,固定句式:一对可爱的小虎牙。我小学作文都是这么写的,写的就是韩松花。初中以后,老式年画过了气,墙上改贴明星画片,我就认识了一大批明星。韩松花在我笔下就变成:她有双关之琳的大眼睛,一对巩俐的小虎牙。

韩松花家条件很差,如果排排号,该是全韩屯倒数一二吧。她家房盖儿漏风,房门裂缝,妈哮喘,爹是大骨节病,虽说都不那么致命,可就得靠药顶着,氨茶碱,去痛片,两口子基本上一天一小把。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不是假的,她家的三个闺女很小就下地劳动,她们的童年是经过风吹暴晒的。通常这会带来一层层蜕皮的后果,直到皮变得又黑又厚。可偏偏就着这东北的暴土扬长,土炕泥墙,韩松花却把关之琳和巩俐的优点搭配在自己脸上了。

这搭配在那张脸上明晃晃的,想装看不见都不行。韩松花家那几垧地就最先借了光,去地里义务劳动的人,一伙接一伙的,清一色的青少年男性。地里有收成,吃饭没问题了。老二老三的脸也跟着借了光,在蜕皮的半道停下了。借光的还有他们一家人的副食和零嘴儿,最开始是一包烀熟的毛豆,带咸味儿的。后来花样就多了,秋天的山梨沙果,夏天的河虾泥鳅,变戏法似的。韩松花她妈啥活也干不了,就格外心疼吃喝。非但不让韩松花撇出去,还让她在院门里面挂了个柳条筐,说这代表她家领情。她妈这领情的方式效果很好,柳条筐接了不少吃的,也顺着筐底的柳条缝儿,漏出去不少骂。她妈说,这就是柳条筐的好,该漏的漏,该留的留。骂她家的都是屯里的婆娘们,小的十来岁,大的岁数没上限。骂的话倒是换汤不换药,无非是老韩家卖闺女,卖到啥时是个头。她们骂老韩家的劲头,就像那些吃喝都是野小子从她们家偷的。那时候,前村后屯,方圆十里,没打过韩松花主意的那就不是小子,起码生理有缺陷。

我没缺陷,也就没少干那些傻事。可我干了也白干,这就是我那不起眼的命。没参加工作前我一直是个蔫耗子,特别不起眼。上中学,都带饭,有一回,我老大个心思,把我妈烀的地瓜偷偷放到韩松花饭盒跟前,庞大海愣说是他放的,韩松花扯着衣角跟他那顿含情脉脉地笑啊!我心里失落得都天塌地陷了,却没敢站出来为自己揽回个公道。想不想和敢不敢是两回事,我就是没敢。那时候庞大海胳膊粗力气大,像台崭新的东方红牌链轨拖拉机,和他比,我就是个“蚂蚱子”(小型手扶拖拉机)。

我这工作像砂纸一样,把我磨糙了,磨得皮糙肉厚。在县里那会儿,我接触的都是些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厮杀的猛将,不分男女老少,谁家院杖子多杵出一公分都能打得稀烂,甚至打到鸡不飞了,狗也不跳了,反正鸡命狗命不用人偿命。大多时候,我都能劝个八九不离十,这也让我有了点儿小小的口碑。实在劝不了的,再推出去,让他们对簿公堂。就我这婆婆妈妈的工作还让我从前那些同学羡慕得要死。他们,包括韩松花,最多念完初中就都回家种地去了,而我念到大专,又在体制内,算是顶出息的。看看他们对我称呼的变化就知道了:“左轮,你爸咋想的?给你起这是啥名?”

那时还在上小学,《上海滩》演得火热。半大小子一起挤在村长家,守着全村唯一那台十二寸黑白电视,看许文强跟冯敬尧用一发子弹赌命,装那发子弹的是把左轮手枪。那集演完,这帮家伙算开了眼,大概为了让赌命那一幕刻骨铭心,我的大号左天伦,从此被简化成左轮。

“天伦,就你念书多,帮拿个主意。”这是刚毕业那时候。

“左助理,这事就得靠你了。”这是眼下。

未来还会怎么称呼我——比如左乡长什么的,这我暂时不能断言。但我知道这些事取决于我的机遇。他们可就定型了,除非中彩票,否则只能一辈子窝在地垄沟里刨食儿。当然,这些心理活动我得掖着藏着,老阚明年二线了,不出意外,老邴会扶正。现在乡里乡外刮的风,都说我能接老邴,这风能不能刮成盖着大圆戳的红头文件,没有眼见为实之前,我是不敢往外说。被砂纸磨这么多年了,我未必什么都能做到,却肯定什么都懂了。

我懂的这些事,我过去那些同学却真的不懂,见我就矮三分。他们根本不去联想我在老阚老邴面前会矮几分,我的一米七二在他们眼里,保守点说也有一米八二。

韩松花和庞大海也不例外,尤其前年来找我贷款养猪那会儿。

前几天,我刚在抖音上学了句话,比离别更残忍的是重逢。说的简直就是前年夏天,我和韩松花庞大海的重逢。

这两人不到二十就成家过起了小日子,这把我那本就不起眼的青春,像被火车头撞了,弄得七零八碎。怎么说呢,韩松花家的破土房成了甜蜜爱情的象征,这让我第一次高考落榜后,决绝地选择了复读。我一门儿心思远走高飞,坐飞机走,最好是晚上,黑灯瞎火的,即便飞过老韩家的土房,我也来不及联想里面搂一块儿的那对男女。我知道,地里活再累也挡不住那男的像春天的牛马猪羊,扑向温顺的配偶。那时我正当二十的年岁,我知道那地方会怎么复苏缓阳,周而复始。可我没坐上飞机,连火车都没坐上。我考的那所大专坐两小时汽车就能到,为这我付出了几个月的沮丧。而后我三年没回家,寒暑假都自告奋勇,在学校护校。八人一屋的上下铺让我一天天学会了自我宽解,我对自己说,坐汽车总比骑牛背上在那地方转悠一辈子强,韩松花的小虎牙再俏,也只能回到自家破房子里,钻她男人的被窝。

我承认,在我二十的年岁,境界极低,我的联想总是从裤裆开始,到被窝结束。我为此无数次苦恼,而比苦恼本身更令人苦恼的是,我以为当时折磨我的一切会折磨我一辈子。

前年,我刚调回乡里,那时也已过了不惑,心虽然碎过,可并没一直碎着,时间长了,也就长上了。谁承想,他们二人忽然降临,像带着老天的旨意,又狠狠祸害了我的心一把。

他们来之前很可能进行了一番拾掇。庞大海穿了件白色T 恤——至少原来是白色的,韩松花穿了件黑半袖,前大襟有白花绿叶。可我差点没认出他们。庞大海曾经浓密的头发只剩四周一圈儿,“链轨大拖拉机”已经缩成了“蚂蚱子”。韩松花从前黑亮的头发也成了盖雪的煤堆,灰白一片。

多少年来——二十多年了,这两人一直顶着十七八岁的脸在我心房里快活,年复一年,我早就习惯了他们两小无猜,恩恩爱爱。可他们恩爱成这副样子,我万没想到。男的明显缩水了,看上去剩下的荷尔蒙比我还少。女的倒是膨胀了好几圈儿,可膨胀不等于富态,反而一脸的拘谨,怯生生的。那陪笑的表情把我粘补过的心又给笑开了胶。

她真实的状况就是很苍老,再说得直白点儿:她不好看了,跟我记忆里挨不上边儿了。

韩松花用双手捧给我两包四四方方的精装白小米,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是这一带有名的杨屯小米,我的卷柜里、桌子下,左一包右一包,几乎都是这东西。韩屯和杨屯离得不算远,一个在山窝子里,一个在平地;一个只有条小河,一个守着松花江。就这两点差别,这两个屯子的命运就天上地下。以前杨屯小米没出名的时候,两个屯子穷得不相上下。后来,几个有钱人来杨屯开沙场,村长满大力就被开阔了视野。这小子先是管沙场老板们借钱,不想还,就打起了白小米的主意,以物抵债。那些生意人脑子确实活络,又是包装又是打广告,白小米就金贵了,杨屯也就人随米贵,村民跟着地里的白小米鼓溜了腰包。满大力现在不仅骂名全无,村里人看他都带着光圈儿,连名号都变了——满财神。

“哎呀,松花,这是干啥?老同学外道个啥?”我借机紧紧握住对方双手,做出接过的是金砖的表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事后我总结出,刚参加工作时的演技,不知不觉都成了我的本能。

“快拿着,俺们才好说话。”庞大海说着就一屁股坐在起皮的人造革沙发上,两只手往上一提搂,裤腿儿就皱在膝盖上边了。他腿挺精干,腿毛黑长,像林子里瘦肉型带毛野兽。

我抓着韩松花的手,内心继续动荡了一会儿。时间是把杀猪刀,绝对,她的手都没我细发了,都能握出痊愈的冻疮和口子。“时间太瘦,指缝太宽。”这几个字这会儿嚼着也不酸了。

“松花,你看你——坐,坐,快坐。”我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亲近和蔼,毫无架子。韩松花下巴颏直哆嗦,还没等哆嗦出半个字,庞大海那边就呲哒(呵斥)上了。

“娘们儿唧唧的,嚎啥?见到咱左乡长了,你还愁啥?”

我像挨了颗流弹,急忙摆手制止。还好同屋那两人没在,上面规定,每人办公空间不得超过三平米,我们几个助理级的就被捏合到一个屋了。庞大海也一把岁数了,那嘴咋没个把门的?

“大海,这玩笑可开不得。”

“这有啥藏着掖着的,谁还不知道你是未来副乡长?”庞大海还越制止越来劲儿,跟我呛呛上了。

“别别,老同学了,还是叫左轮吧,左轮多亲。”

争了半天,我坚决不同意那么叫我,他也坚决不同意再直呼我左轮,最后勉强同意叫左助理。当然,我也不能再叫他的外号,胖大海。

“左助理,看在老同学面儿上,你得伸伸手,这五万块钱我死活也得贷来!”

“别介呀,再缺钱也还是命要紧,上有老下有小的。几个孩儿?多大了?”

没想到,我也亲口喷射出一颗流弹:这两人居然没孩子!我暗暗问自己,怎么会这样?生理有缺陷?可视野里那一腿野兽般的黑毛和韩松花健壮的体态,又让我自行反驳着,不能啊,都不像有缺陷的人啊!

“生过一个,没站住。”庞大海注释道。

狗日的人生,我心里又骂上了,不由自主。再看庞大海,顷刻觉得,没从前那么不是东西了。甚至这人周身上下,满是饱受摧残的落魄。韩松花像在配合我的心理活动,开始以泪洗面。

“哭啥哭?不够你丧气的了!”庞大海旁若无人地损哒(贬斥)韩松花。他咋这么烦她呀?他们快活过吗?在这两口子面前,我那几个曾经坚如磐石的人生信念瞬间成了八十岁老太太的牙,全都松动了。当年韩松花家那几垧地,实打实地说,百分之八十都靠着庞大海那身力气。韩松花硬把眼泪憋了回去。

庞大海说,这老天要是想让谁穷,咋蹦跶都白扯。赶上大蒜贵,赶紧种,收成也凑合,蒜价却掉得稀里哗啦。大葱又紧俏了,到他种出来,烂地里都没人要了。眼瞅着杨屯小米都要走向世界了(他说出口朝鲜也算走向世界),可韩屯落在个山坳子里,照量了好几年都白费劲,没人认。搞养殖,别的养不起,先从鸡养起吧。他说,小时候家家都养鸡,没觉得那么好死啊。我养的鸡,傻呆呆两眼朝天,栽歪,倒地,死去半数。剩下那一半,又被鸡瘟几乎全部灭掉,个别几只勉强撑到成年,前仆后继专往村路上溜达,被路过的车辆碾成肉饼,还他妈大义凛然的样。他总结道,不行,鸡那东西智商太低,养它不够糟心的了。还有她老韩家!庞大海说到自己倒插门的老韩家,几乎咬牙切齿。

“真的,耗子都不爱在她家拉屎,她家那破房子就占一个风水:穷!尤其她那个爹,歪三拉四,谁挨上谁倒霉。”

庞大海说起话来还跟上学时一样,不着边际,信口开河。

听到这里,我已接近心如刀割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呀,当年谁往韩松花跟前凑谁就有可能挨揍,那个非韩松花不可的家伙不也是你庞大海吗?

那天,直到他俩告辞,韩松花一句话都没说。毫不夸张,就是哭也没哭出一点动静。我坐在韩松花坐过的沙发上,自发地声讨自己虚伪,猥琐。这些年来,我给自己画了个大饼,美其名曰韩松花婚姻幸福,夫妻恩爱。在这张饼下,我不但不打听她的音信,还有意回避踏上韩屯的土地(我家在左家屯,跟韩屯隔道山梁)。这年月,想打听个钉在原地的坐地户还不容易?可我就是不打听,也没人主动跟我提起她。看到韩松花现在的熊猫眼我忽然明白,做过我俩同学的人,当年都觉得我配不起她,连暗恋的资格都没安我头上。也就是说,我挂到她家柳条筐的零嘴儿都是白挂。到了现在,他们又觉得个个都配不上未来左乡长的我,尤其日子一塌糊涂的韩松花。

我们乡有好几十个屯,挨户发家致富不容易,可打听个人,比上山捡趟蘑菇都容易。蘑菇还有带毒的,吃不对能致命,说点别人家的事,最多被骂“风大闪了舌头”,没人当回事。很快,我就打听到了。

庞韩二人的日子过得不咋样,很不咋样。

韩松花婚前就怀上了,想想还不满十八,两人一合计,偷摸去镇上一家小诊所,把两个多月的头胎给做掉了。诊所大夫白送他俩一盒避孕套,他俩像捡了宝,回回用。不到一个月,套没了。又过了一个月,韩松花又有了。这次没用去镇上,脚一崴,肚里就空了。婚前婚后这种事发生了四五回,后来,不知吃了多少偏方,好不容易保住一胎,还真不赖,生了个男孩儿。可万没想到,长到一岁半,男孩儿又夭折于先天性心脏病。韩松花当时二十多岁,屯里人没看见她哭,于是屯里人都说,韩松花已经哭得不会哭了。屯里人还说,到她再生出一个,她就会哭会笑了。可他们都没说对,韩松花除了见胖,见老,表情呆板,身子变壮,再没为生孩子的事哭过笑过。只有庞大海长吁短叹,怀不上了,老娘们儿再也怀不上啦。这话说了两年,挂在他嘴边的就变成另外一句:这辈子完了,老轱辘杆子啦,彻底完啦。

这句话就固定下来,没再变过。

庞大海也跟着这话固定下来,没再变过:农忙时候他强打精神,每天都像骗自己那双脚往地里走。他说的那些话倒也不假,不管愿不愿意干,他活都没少干,力气没少出,也养过鸡鸭,可就是白蹦跶。到了农闲他就喝闷酒,一直到把自己喝哭了才拉倒。酒这东西本来就不适合入愁肠,越喝越愁。酒还勾着他想起抱了一年半的儿子,越想越难受,那么好个儿子,咋就没了?那脆生生的爸、爸,被酒泡成了刀尖儿,一个劲儿往他心脏捅。庞大海就眼睁睁变老了,时间好像对他用力过猛了。他头发变稀,脾气却疯长。在外面他就是骂骂脏话,在家里,他一喝闷酒就招来老韩头一顿骂,喝一次骂一次。庞大海就拿韩松花撒气,拳打脚踢。说是有回失手,韩松花的耳膜被他打穿了,庞大海后悔得失踪了一天,还是韩松花从帽儿山上给找回来了。这都发生在韩松花爹妈眼皮底下,她妈被哮喘病收走的当口,还抠着韩松花的手,据说指甲都抠进肉里了,拔出来时带着血,通红的。

老宝来喝了油水,脾气好了不少,一溜烟儿跑着。到了村口,路边有家超市,老邴怂恿我,去,给老韩头买点儿水果拎着。我估计这是老邴渴了,车上没带水。我心里嘀咕,脚往超市里走。

水好说,农夫山泉,两瓶。有水果吗?我问守着电脑看节目那男的,他头也不抬,往外一指,门口,自己挑。我到门口一看,就一个矮架子上那一小堆儿,几个苹果,几个香蕉,都萎缩得像是从果窖废果堆里白捡的——还是去年捡的。没别的了?我刚想问,就看到架子旁边有个果篮,下面趴了条大笨狗。

“这果篮咋卖?”我问那男的。果篮毕竟包着保鲜膜,狗食味儿扑不进去。他原本还在盯着电脑,不经意扫了我一眼,突然就笑成一朵花站了起来。

“这不左乡长吗?啥时来的?你瞅瞅我,不着调,光顾看那玩意。”

“你——认识我?”

“咱们下届的左乡长啊,谁不认识?”

我一听这话就心情复杂。怎么说呢?这话,还有这态度,倒也真让我通体和煦,换言之就是受用。可又觉得对方这溜须太露骨,明摆着跟我套近乎。

“相中这果篮啦?拎着!”

“不不,那不行,该多钱就多钱。”

“啥钱不钱的。我这小店啥时上过这玩意,是后院邻居搁这代卖的。”

“代卖?”

“他家姑爷子头回登门,买个这东西,舍不得吃,卖了换现钱儿。”

这事儿还难办了。我本想给他五十块就把果篮拎走,被他这么一揣摩、一恭敬,我反而有了顾虑,怕留下乡领导占便宜的话把。于是我只好立马调整,干脆掏出八十块。来回推搡半天,最后他收了六十,水白送。我被热烈欢送到门口,又被目送坐上“专车”老宝来,消失在屯里的土路上。

“遇到屯亲了?”老邴问我。

“算是吧,都没啥印象了。”我只好顺着回答。

韩屯村长许端午老远就做着握手的姿势,一溜小跑从村委会屋里迎了出来,磁扣搭上磁铁一样,一把就握住了老邴的手。

“辛苦辛苦,领导辛苦。”

老邴也紧紧握住许村长的手,颇有点胜利会师的味道。我回想了一番路上的颠簸,尤其是搭进去那一百多块。其实从乡政府到韩屯,也就区区二十多里,怎么整出胜利会师味道的?错觉,太离谱了,我纠正着自己。

“进屋歇会儿,大红袍,早就沏好了。”许端午殷勤地招呼着。

“老马呢?”邴乡长问。

“老马没在。”老马是村书记,阚乡长的人。

“没在?上门调解去了?”老邴面露会意,故意回问。

“他能碰这硬钉子?公鸡下蛋吧!屯里这路早该修了,说是去县里找关系弄钱去了。”我再次发现,说起风凉话,背后嚼舌头,男女表情一个样。许村长十分典型。

韩屯最富裕的两人就是许村长和马书记。马书记是村里党员选举的,这个许端午是踩着钱的肩膀头起来的。追溯起来也跟杨屯那几个沙场有关,许端午先是贷款买了辆拉沙子大车,两年还了贷款把车过了户,车在他名下又跑了两年,除了修过几次,没出什么事故,他就窜到了村长宝座。这一年多光是我,就收到不少关于他的小汇报,集中在一条,谁给他上礼他给谁家戴顶帽子——贫困户。这帽子在韩屯是香饽饽,家家削尖儿脑袋争着戴。

“不坐了,都快晌午了,掐架那两家什么情况?”老邴嘴上又开始冒烟,这家伙瘾极大。

“这事儿闹的,都惊动乡领导了。这扯不扯,这扯不扯。”许端午搓着手,频率让我想到搓腿儿的绿豆蝇。

“韩松花那娘们儿,她家不是去年丢了一窝猪吗,今年郑四方家从后山林子里圈回一只,杂交的,韩松花就说那是她丢的猪。这家伙,真他妈属狗的,咬住就不撒口。她以前也不这样,自打出了去年那事儿,就跟改肠子了似的,兴许被她那歪三拉四的瘫巴爹鼓秋(鼓动)的也没准儿。”

许端午梗概地讲述了一番。

“郑四方怎么说?”邴乡长问。

“郑四方倒没怎么出头,可他媳妇厉害呀!那娘们儿坐在谁家门口撒泼,几天几宿都不带重样的。”

“叫啥名?”

“姓武,武什么梅,都叫她小武子。挺神叨,会看点儿邪病,不是这屯的老户。”

“接着说说掐架情况。”

“咋说呢,小武子那可是个难缠的主儿,说是现整了个小喇叭,就是收破烂用的那种。”

“我知道,小喇叭谁还不知道,安电池的。完了咋的?”

“真是歪人有邪道哇,那娘们儿把骂老韩家的嗑录上了,逮住机会就对着老韩家院子放。”

“就这些?还有呢?”

“韩松花那是头老蛮牛,也不善劲儿,逮空就去小武子家门口堵着,门也给踹坏了,杖子也给踹折了,就让还猪。猪都卖了,咋还?她这不又贷来钱上山养猪去了吗,可毕竟人手不够,还得伺候老韩头那拖油瓶,脱不开身。小武子抽冷子就出现在猪圈周围,主要是……携带的武器太猛。”

“啥武器?”

“今儿个甩进去一兜破鞋烂袜子;明儿个甩进去条女人用过的卫生巾,那家伙,血糊连天、沥沥啦啦的——”

“往哪整?”

“韩松花家猪圈——”

“他娘的,这么恶心人!”老邴脾气上来了,直爆粗口。

我在车后座,身边是果篮散发的阵阵清香。我不由得伸手摸去,这清香来自里面最不光滑那家伙。它耸立在苹果橙子和香蕉中间,支楞巴翘,黄绿相间。此刻我觉得这六十块钱掏得值,非常值。这么说吧,要是老邴这尼古丁弥漫的车厢里没有它,许端午后面讲那些,“血糊连天、沥沥啦啦”,正好就戳在我的吐点上。

“那猪到底怎么回事?”老邴问到了关键。

“咋说呢,猪确实是郑四方从后山圈回来的,也确实是杂毛猪,可猪身上一没卡戳、二没写名,上哪能说清楚?”许端午说。

“这个小武子,不,郑四方家,日子过得咋样?”老邴恢复了平静,比听广播时恢复得快许多。

“不比老韩家强多少,也就是靠小武子看邪病整点歪钱儿,捡来那头杂毛猪,说是也卖上了点儿价钱。”

“再卖上价还够吃下半辈子了?你分析,他们家这是也想养猪挣点儿呢,还是瞅着韩松花有了挣钱道儿,羡慕嫉妒,加上恨?”

“也就——这几样呗,都让邴乡长说全了。”许端午赔笑。笑得像捧哏的。

“老韩家的情况我知道一些,郑四方家穷也是因为有瘫巴爹累着?”

“那不是。穷和穷还不一样。”

“说原因,挑骨头说。”

“懒!”许端午这回斩钉截铁,“整天做梦,盼着天上掉下个大馅儿饼。乡长,到了,这就他家。”

一瞬间,我就回到了几十年前。时光在不该倒流时倒流了。

还是那个泥草房,只是下沉了很多,让人担心它再遭上暴雨,就得趴地上。窗户糊着塑料布,中间破了几个洞。院儿里不知哪年堆的砂石木料,混着些同样不知哪个年月的红砖。围墙杖子也都东倒西歪。院子里除了麻雀,再就连个活物都看不见,鸡食槽子再不撇出去,快成文物了。

虽然生长在乡下,可我没住过这种房子,我怕半夜一个雷劈下来,整屋重量,包括泥墙、茅草、房梁木、糊墙的报纸、絮窝的耗子、蟑螂蚂蚁蚰蜒蝎子,外加满屋灰嘟噜,都一股脑砸我身上。我家没住过这种房子,不是因为我有这担心,是因为我爸。他是村小学校长,是我妈一辈子引以为傲的“挣现钱儿吃卡片儿”(挣工资)的人。我从小就被灌输“必须吃卡片儿”“必须捧铁饭碗”,从结果看,他俩挺英明,齐心合力把我搞定了。

眼下,老邴、许端午,还有我,可以明说的共识是:“唉,这房子咋住人呢?”

我额外还有个小心思,没法说:这个郑四方也是我过去同学,而且和我还有不同一般的交往。

先不说他这房子要是大翻修需要多少钱,就说他跟我、跟韩松花这错综复杂的关系,我就必须把自己闪没影。

“小左,你哪去?”老邴还真耳聪目明。

“内急,撒尿。”

到我转悠回来,老邴和许端午都坐车上了。我直接开门、上车、落座。许端午正在给揪揪着鼻子的老邴介绍郑四方家情况。

“咋说呢,从根儿上讲,郑四方就坏在好高骛远上了,一门心思奔大钱儿使劲。”许端午先高度概括了一句。

“早些年,这小子惦记过韩松花,没捞着,就忽忽悠悠要去城里挣大钱,韩松花她小妹妹就着了道,跟他一块儿跑了。这小子在外边混了一大圈儿,修过路,包过工程,也算风光过那么一阵子。”许端午指了指那堆砂石红砖,“看着没?那是那些年他想回家翻盖个小洋楼备的料,那时候他小车来小车去,把屯里人羡慕啥样啊?眼睛直勾勾的,直淌哈喇子。结果倒好,一直到现在,砖头备不住都长毛了,小洋楼连个影也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老邴问他。

“郑四方受了点儿伤,干活时候把脚趾头砸掉了俩。这小子,医院里骨碌了半年,官司又打了整一年,好歹是赔给他几万块钱。可外面的活不等他呀,早就让别人撬走啦!这小子没路子了,就回来了。”

我想知道韩松花妹妹的情况,就问许端午,“两人一块儿走的,回来一个?”

“咋说呢,韩松花那个小妹妹,根本不是窝里的雀儿,心野着呢!人家扑棱翅膀飞出去了,哪能再回来?自己鼓秋理发店去了。郑四方也不算空手,两根儿脚指头换回点儿钱,又领回个能说会道的小武子。这小武子是外来户,街边子(城乡结合处)野娘们儿。她连一垄地都没带过来,郑四方家地就比别人家少。地少,人不勤快,腰疼屁股疼的,撒点儿种子,又不给追肥,又不打药,你说会啥样?”

“补助有他家吗?”

“有,可不够他干啥的。郑四方后来添了三大爱好,打扑克、喝小酒、当待客(qie)的。那是哪家有事到哪家哇,随五块钱份子也是随,混口吃喝,赚个混和。反正是阵阵落不下,是屯里有名的道道了。”

“这他娘的不成混混了吗?”

老邴骂骂咧咧。中间夹带着问了我一句,尿个尿这么长时间?我刚欠了欠屁股,他话又兜回了郑四方。

到了韩松花家,许端午还没进院儿就喊,“老韩头!老韩头!还不爬出来迎贵客!”破房子睬都没睬他,一条大黄狗睡眼惺忪,晃悠着把自己挺了起来。许端午官气上身,手心朝下一按,命令道,“趴下,趴下,乡长来了,老实的。”大黄狗像安眠药吃过量了,打哈欠一样汪汪了两声,真就趴下了。六只脚就到了屋门口。

“老韩头!再不出动静,我可进屋搬你炕柜去啦?”许端午吵嚷声刚住下,一把铁锁头就探出了头。

“忘了这茬了,这脑子!都在猪圈呢,走吧,山上去吧。”

他俩往院儿外走,我却来了劲。这院儿我小时候没少来,屋里却一次没进去过。许端午说的炕柜在勾搭我,什么柜还值得他那么故作神秘的?贴在窗玻璃上往里看,还真给我看到了。那破炕连炕沿都要掉了,不知道哪年铺上的地板革,白底红花被烫成了黄底粉花。土掉渣的花朵们一起托着口炕柜,老红色的,描金烫画,图案看不清楚,但看上去很古老,跟那屋很不协调。

许端午说,“纳闷儿了吧?这穷家咋有那柜?”

我说,“那炕柜看着是不错。祖传的?”

许端午说,“故事不能白讲。”

我说,“开个价,我跟邴乡长申请点儿听故事经费。”

许端午说,“左助理你这不是糟践俺这基层小干部呢吗?这得算套取公款吧?”

我说,“谈不上,谈不上,最多算个道德层面儿问题。”

许端午说,“一会儿到我那,炖只鸡,烫两壶小烧,喝着讲。”

我说,“大领导在,问大领导。”

老邴回身对许端午喝道,“少啰嗦了,讲,赶紧的!”

许端午谄媚地一笑,摆了个姿势。他站那个方位,背景是身后的帽儿山,这把他的黑色带帽外套显得颜色很正,只是袖子长,盖到了手背,看上去少了点一村之长的霸气,倒有点私塾先生的味道。

许端午开讲了:“当年斗地主分浮财那会儿,贫下中农排号领浮财,那把老韩头他爹咋呼的!每次都是他爹排第一号,老韩家就分到了不少好东西。就这口炕柜,咋说呢,那是咱这儿最珍贵的花梨木做的,一根钉子也没用,严丝合缝到水都进不去,这手艺,现在都失传啦!炕柜后来归了他家大儿子,就是现在的老韩头,还有些桌子椅子、穿的用的,都分给了老韩家别的子女。结果,这些东西也没让他们姓韩的富起来,那日子让他家过的,可真叫稀松八垮呀!”

“咱就说生产队那时候,是,家家都挺穷的,可家家起码还有个大酱吧?队里每年给各家分十斤黄豆做酱,他家可倒好,上顿换豆腐吃,下顿还换豆腐吃,没几天就把豆子换完了。到蘸酱菜下来,家里连点儿酱都没有,端个空碗可哪借。要说呢,这老韩头,年轻时也是个挺俊的后生,可惜光有个炕柜娶不上像样的媳妇,最后娶了个哮喘病婆娘,自己那大骨节病还越来越重,他这个家,就穷得叮当响。”

“德不配位——错了,人不配财,咋说来着?就是那个意思吧,啥马配啥鞍,”老邴啰嗦了半天也没说到点子上,许端午接过去溜缝,“对对对,邴乡长看得对,不会过日子,光靠点儿浮财就富了?对了,还别说,前几年,有个有收藏癖的大老板,来老韩家收过那炕柜,出价两万,老韩头不干。”

“两万还不干?够他把破房子翻盖一遍了。”我说。

“谁道他咋想的,还跟那大老板放话,四万,少一分也不卖。”

“那还不给要跑啦?”

“还别说,人都贱皮子,两万时候是老板手下小骚达子(小伙计)来讲的,四万就是老板亲自开宝马来了。”

“这么一看,老韩头挺会的嘛!也憋着劲想发财呢!”

“整事儿,扯犊子。”

“也就那么一回,老板来了,左敲敲,右看看,连价都没回,开车就走了。再就没人惦记他那破玩意了。”

话要从韩松花庞大海贷款养猪说起。

自从打听出他俩的实情,我就开始躲着这两人。怎么说呢,对韩松花遭家暴,同情归同情,义愤归义愤,都只能搁在心里。至于行动上——我四十好几了,哪能趟这个浑水呢?这就导致了庞大海只要给我打电话,我就捂着嘴、嘘着声,说自己在开会,要么就在出庭。这么周旋了一阵子,韩松花把电话打了过来。

“左助理。”

这三字第一次被韩松花叫出来,还是让我想起她最有光彩的年月。

“左助理。”

这第二声就把我彻底拽回了现实,“什么事?松花。”

“左助理,我也知道,张口求人是给人添烦,可我只有你一个人可求,求天求地不管用。”

“贷款的事吧?”手机像漏电了,滚烫,烤我一脸汗。韩松花显然不想提之前的事,我真后悔没接庞大海电话。韩松花不得不自揭伤疤了。

“本来我寻思,这辈子就这么地了。可我爹瘫巴后,白天黑夜我一个人伺候,我就越来越怕。我怕老了身边连个拿药的都没有,大海也怕,俺俩都怕最后成个老绝户。”

“……”

“不瞒你说,我就动了领养个孩子的心思。可你看看俺俩,拿啥领拿啥养啊?”

二十多年没听过韩松花说话了。隔着电话,我又看到她扯着衣角冲庞大海那顿含情脉脉的笑。我意外地发现自己妒意全消。

除此以外,我还悲伤地发现:韩松花说话跑调。不是五音不全那种走调,是听力受损后,听说似乎不太同步,调子就直飘忽。这肯定是庞大海造的孽。怪不得那天来找我,韩松花一直躲在身后,一个动静都没出。

我一个人喝了顿酒,酒精让我又多了几分自怜。作为男人,我还远不如一口一个“我太太”的老邴呢!借着酒劲儿,我得出结论,这辈子就这样了,叶公好龙,爱无力患者。

这结论让我决定帮韩松花担保,从信用社贷款五万,又帮她联系购买猪苗。这是锁链式行为,俗称连锁反应:猪苗买不好,她还不上贷款,银行就会让我还钱。我帮她买猪苗、选饲料、盖猪圈和地窨子,本质上就成了为自己在屁颠屁颠地忙活。

没承想,众人却不这么看。或者说,他们就是不愿意这么看。

我媳妇第一个蹦出来数落我,你看上她啥了?大米饭吃腻歪了,又想吃糠咽菜了?没等我解释第二遍,她倒先想明白了。就你?一肚子小算计,自己四平八稳高于一切,说你傍个富婆还有可能,一个养猪的困难户,你心里想躲还来不及呢!

我故意嬉皮笑脸,围着她说废话。她动静都懒得出了,骑着抱枕躺沙发上去看朋友圈了。

一天早上,我正满嘴牙膏沫子,手机在洗面池上响了。是那个养猪场场长。他用说不清哪里的口音抱怨我,左助理,这是搞的啥子事嘛?猪娃子哪有包换的嘛?我没听清,问了句,什么?他努力调整着口音,气夯夯地说,你那个相好的,偏说有两个猪苗胃口不好,耽误长肉,要来换!你有听说过这么不讲道理的嘛!

“胡说个啥?什么相好的,那是我们乡里困难户。”我解释了半天,他那语气还是让我感到话外音绕梁。“描个啥子么,赖个啥子?反正猪娃子又不是她儿娃子,没的换!”

我在类似的误解中,不情不愿地顶着巨大压力,为韩松花家的猪鞍前马后。

庞大海要把猪舍盖在帽儿山脚下,守着韩屯那条小石头河。他说割猪草近便,二十头猪,动静大,也埋汰,在这地方养就省得影响村里人。细想,他这说法也入情入理,我让许端午打了个申请,自己再动动关系,一路绿灯,很快就给批下来了。地窨子一半在地下,一半地上,里面就是铺小火炕。冬天烧着火炕,就把猪食烀熟了,夏天就在猪圈旁边架口大铁锅,烀猪食的热气自在地满山飞舞。我提醒他,你忘了山上诸位神仙啦?他说那哪能忘,地窨子后面半山坡上,单抠出一小块儿地方供着吃喝呢。

都帮着安置妥当了,跟韩松花一起回韩屯,小木桥在我和她脚下轻微摇晃。

韩松花说,“要不,左助理,我扶你点儿吧?这桥晃当。”

我说,哪来那么多事儿事儿,小时候也没少打这桥上过。韩松花好像有点儿脸红,说道,那时候才多大。一起走了一路,我没再找出半句话,韩松花也没找出来,本来一块儿忙活猪圈时很融洽,经过这一路反而别扭上了。

路过她家,韩松花说,屋去坐会儿,吃口饭再走吧。她家我熟悉,当年总是天不亮,连跑带颠地往柳条筐里放过山里红、圆枣、山榛子。真杵在我眼前了,却还是吃了一惊。这么破的屋子,房梁下那椽子就像支棱在皮肤外的肋条骨,上哪去偷快活呀?才这么一想,还没等谢绝韩松花,顺着她家窗户飞出团破布,噗一声落在地上。打开一看,里面裹的全是去痛片。屋里骂声随即飞来——不要脸的野汉子!快滚,别撩骚我姑娘!

韩松花眼珠差点掉地上,捡起那团东西跟我解释,“左助理,我爸糊涂,胡说八道,对不住——”

“对不住个屁!你个完犊子货,自己有汉子还跟个花花肠子勾搭!”

“爸你干啥呀?”

“我干啥?你问问那家伙想干啥!帮你借钱养猪,妈的就是他想要政绩,拿你做实验!”

我以前听说过老韩头歪三拉四,没想到歪成这样。韩松花被老韩头几句话就给气炸了,手捶着泥墙朝屋里喊,“你让不让我活了?穷死好啊?穷死咱家有德呀?”

“你个缺心眼儿的傻货!猪那口口不咬空的玩意儿,能把人活活累死!他们管你猪瘟猪死呢,我那低保是他妈肯定泡汤了!”

“左助理,你千万别跟我爸一般见识,我的两个妹子都是他骂跑的,啥狠骂啥。”

我饿着肚子开车往回跑。刚到镇上,把车往小火锅店门口一堵,进去就开始喝闷酒。我调回来后一直住单身,媳妇和闺女都在县里。这家小火锅店我常来,走顺脚了。老板娘一见我就笑吟吟的,“左助理,送你两碟下酒菜!”我瞅她一眼,瘪瘪瞎瞎的,原先还没发现她这么难看。这副长相太对不起我此刻的苦闷了。

那顿闷酒喝完,我就没再去韩屯,没去帽儿山。可我每天都坐立不安。同屋男同事揶揄我,左助理这是失恋了?怎么神不守舍的。我说了一连串没有没有,他也回了几句,开玩笑,开玩笑。可我心里知道有些事就是这么解释不清,不管我怎么表白自己是担心那些猪苗,大伙也都认定猪苗是幌子,养猪那女人才是实质。

我是跳进松花江也洗不清了。唯有沉默。

可我沉默的权利很快又被一通电话给剥夺了,来电显示,许端午。

根据他的描述,我还原了一下当日情景——

韩松花那两妹妹都不甘心在农村受穷,早都跑城里去了。老二离了婚,一个人拉扯个孩子,四处当保姆。老三被小武子横刀夺爱后,又找了个男的,没领证就在一起鼓秋洗头房,理发店。提起韩家二姑娘,屯里人都说不容易、怪可怜的。提起韩家老三就变了,男的都说,左跟一个右跟一个,谁拣那破裤子穿啊?老韩头见老三一次就骂一次,老三也就几乎不回来找骂了。老韩头也骂老二,是边哭边骂,还把老二留的钱撇回去,说自己死也不要她在外面挣命那两钱儿。老二也就不太敢回来惹他憋屈,只是时常往回捎些吃的。养猪后,家里最用人的时候,偏偏老韩头又下不了地,离不了人,韩松花只能每天山上家里来回跑。这样一来,白天多数时间,山脚下只有庞大海和猪,晚上,就只剩猪和庞大海了。

庞大海这回非但没抱怨,没吊儿郎当,干着活还哼哼呀呀唱起了二人转。

“人生在世不容易呀,一场风来一场雨。几番潮落潮又起,几番坎坷和崎岖。人生在世真的不容易呀,一场悲来一场喜。”小调儿被他拿捏得如泣如诉的,还拐带出那么几分缠绵悱恻的味儿。

“哎!胖大海,跟猪对歌哪?你家猪都叫刘三姐吧?”

“大海,哪儿惹的骚情,喂那么些猪还不够你累的,撩骚谁呢?”

屯里人拿庞大海打趣,庞大海哼呀够了再回骂,“回去问问你妈,我撩骚她,她干不干。”

自打没了儿子,他虽然不知道“若敖之鬼馁而”这种话,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是不识字的人也晓得的。那话说起来轻飘飘,却能压人于无形。如今二人转小调儿一扬,庞大海自己也有感觉:这是猪的力量,绝对是猪的力量。

碰上韩松花,屯里人不打趣,说的是,“你家那个胖大海,只要离了你家甩了你爸,又是秧歌又是戏,累那熊样儿还连哼带唱呢!”

韩松花没闲心搭理,她跟庞大海比不了,那家伙一门心思奔猪使劲就行了,用屯里人话说,累也是为自己鼓溜腰包累。她得一心顾两头,庞大海能为离开老韩头欢唱,她可不行。老韩头骂她时她也恨得要死,可一想到把猪喂饱了把老韩头饿瘪了,她就撒腿往家跑。

二十头猪苗都长得挺好,能吃能睡。一到猪的饭口,猪高兴,养猪的韩松花也高兴。猪把拱嘴儿埋在猪食槽子里,吃出吧唧吧唧的动静,喂猪的听着,那才是天籁呢。猪们吧唧够了,开始用晃晃悠悠拧拧哒哒赞美刚刚那顿美食,圆滚滚的肚子袒露着它们此刻心满意足。招摇了会儿,没啥正经事可干,困劲儿就开始上头。猪之所以能膘肥体胖,吃嘛嘛香是一条,倒头就睡又是一条。这些家伙也不挑拣,互相更是不嫌弃,这个脑袋挨着那个屁股也照样呼呼大睡。它们一睡,韩松花就开始乐滋滋地瞅着它们练算数。从一数到二十,再把二十乘以八,那将是一百六十只猪崽儿。就算她是笨养的,要一年出栏,就算猪肉价上下浮动,取个不太高也不算低的大约值,以每只价值三千起算,妈呀!得数太大了,韩松花第一次算出来时都不敢接了。不过人都一样,习以为常,多算几次,那个得数也就平易近人了,继而就只能接受比那再多,不能接受比那少了。

那阵子韩松花庞大海没工夫打仗,这么说吧,打仗得先留意到对方,留意到对方才知道瞅哪不顺眼,不顺眼不顺心了才能对着干。猪把这两口子对彼此的心思全都霸占了。

那天傍晚,韩松花嘱咐庞大海,夜里别把自己睡太死,万一出点啥事儿都不知道。庞大海听的遍数太多了,随口应了句叨叨个屁,也没当回事。第二天一大早,韩松花趴猪圈一看就炸了庙——死的咋不是你呀?

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一圈猪,一夜间躺成白花花一片。一二三四五,总共十四只,咽完白菜帮子又把气儿咽了。那锅菜还真不是别人烀的,是韩松花亲自放在大铁锅里,烧了个大开,正要起锅,心口突然一抽,就感觉是老韩头饿出事儿了。韩松花顺手盖上锅盖,边往回跑边喊话庞大海,“别忘了起锅,一会儿就起,千万别忘了!”庞大海正在起猪粪,就应了句,“要不你起?废话真多!”可那天他是让猪给累熊了,本想栽歪着懒一会儿,可眼皮一沾就呼呼睡过去了。那些猪本事不小,饿大劲儿了自己能拱开猪圈门,那锅已经变成亚硝酸盐的白菜帮子,很快就见了底儿。除了六头没抢上槽的,那能争会抢的十四头,心满意足地把自己吃死了。

山脚下,小河边,朦胧的晨曦里,只听见韩松花撕心裂肺地哭嚎,嚎的就那一句:死的咋不是你呀?

韩屯人说,完喽,这下韩松花可疯喽,当年孩子没了也没听见她这么嚎一声。

庞大海也疯了一阵子。他不嚎,就是破口骂,骂山神,骂土地,骂韩松花,骂老韩家,边骂边砸锅,骂到最高潮,还几下子就把地窨子给挑了。

韩屯人说,这何苦来的?咱也不养那玩意儿,咱也不把自个儿整成魔症。

韩松花不甘心,十四头猪,每头都四十多斤了,每斤都能换算成猪饲料和她的血汗。她的算术真不该这么长进,那得数催她刻不容缓,就着小石头河水,把死猪拾掇干净,又加上好几斤辣椒,烀成了喷儿香的熟肉。卖了两天,火急火燎,一少半都没卖出去。屯里人都知道她那猪不是好死的,嘴上一会气儿,邻屯的也都知道了。猪肉眼看要臭,乡里检疫部门又来了人。一辆面包车,熟猪肉就一溜烟儿被拉走了,只丢下一句:没收,掩埋处理。

还剩下那六头猪,它们的生命就有了不一样的价值:韩松花脱贫致富的梦想,原先摊在二十头猪身上,二十头猪能生出一百多小猪,这么庞大的队伍,唱着歌跳着舞就能奔向梦想,再超越梦想。可现在只能靠这六头幸存猪了。韩松花一声不吭,只跟那六头猪大眼望小眼。对望了好几天,她总算决定:必须让这六头猪多吃多产,不仅要多下崽儿,还要下格外值钱的崽儿。

韩松花本来跟邻村一个养公猪的谈好了价,随着形势变化,那价必须作废。她决定任由六头母猪痛苦地发情,让声音和气味翻山越岭,穿过日益茂盛的蒿草和树棵子,踏过满地乌拉草,传到后山野公猪的耳畔,让那野家伙来给这宝贵的六头家猪种上几窝“混血儿”。

不知感动了山神还是感动了野猪,再不就是剩下那六头猪发愤图强,后山一头大野猪当真在某天半夜冲进猪圈,对母猪做了激情澎湃的情感抚慰,更重要的是——无私的生殖贡献。一夜欢愉之后,三头母猪怀上了。韩松花高兴得手脚不知往哪放,可没乐呵几天就又开始犯愁:剩下那三头咋办?

“那也不能找当地公猪配种,必须等野猪再来。”韩松花是豁出去了。

母猪的性欲被韩松花镇压了,这意味着庞大海要一波接一波地忍耐三头母猪浓烈而孤寂的春情——主要是嚎叫,可为了卖出好价钱,庞大海虽然嘟嘟囔囔叽叽歪歪,还是跟韩松花一块儿豁出去了。

不到四个月,怀上的三头母猪下了二十一只棕色杂交猪崽儿。这些猪崽儿为了证明自己跟家猪不一样,展示了一系列没被管束过的天性——生下不长时间就活蹦乱跳,乱拱乱蹿,三天两头就从圈里跳出来,怎么吆喝它们也当耳旁风。养猪那两口子弯腰驼背地调教这些猪崽儿,又怕把它们归拢得过头,长大了油头粉面,木讷呆傻。为保持杂交猪的野性,最主要是肉里的野味儿,他们决定扩大猪圈,任由这些猪尽情疯闹,让它们在猪生结束前,撒着欢儿自由成长。这个想法把这两人累得蓬头垢面,老远就能闻到熏人的酸汗味儿。他们得把猪圈加高加固、一个劲儿打扫猪粪、用猪食堵住那些猪嘴。好在猪崽儿们没让两人白挨累,每天都用更多的天性博取着养猪人的欢心——淘气,皮实,不爱生病又生龙活虎。

那三头母猪也怀上该多好!可眼看着过了两个发情期,野猪还是没来。韩松花当着庞大海抱怨,那野猪咋不是猪中色鬼呢?庞大海就把她往重修的地窨子里扯,才扯了两步,被一把搡开了。庞大海就又开始骂骂咧咧,说韩松花自打养上猪,连个母的都不是了。这种骂对韩松花好像没啥杀伤力,她又变成半聋半哑似的,丰满的身子像被野猪施了魔法,蹲下起来地只知道向那些杂交猪崽儿献殷勤。

韩松花的心病其实早就落下了,不说而已。她夜夜睡不实,总能梦见野猪下山。

那天半夜,韩松花睡着睡着一个激灵就醒了,耳朵里全是刺耳的猪叫。见她爹呼呼睡着,她套上衣服就往山上跑。边跑边想——野猪真来了?它是来惦记没配上的那三头呢,还是要把给它生了崽儿的母猪往山上勾搭?

韩屯里外漆黑一片,只有远处的小石头河在泛星光。韩松花急的,恨不得手脚并用飞奔过桥。到她总算过了河,跑到山脚下,扑在猪圈上一看,大猪小猪们都睡得呼哧呼哧的,那个香甜样,好像月亮砸屁股上都不会醒。韩松花眼泪就像忽然来了场急雨,哗哗掉。

眼泪掉了一阵子,韩松花耳朵里还是有猪叫,嗷嗷嗷的,她以为自己突然癔症了,要么就是被打穿过的耳膜又漏了,抬起手,先左后右,冲着自己耳朵给了好几下子。也怪,忽然就听清了——地窨子!

韩松花幽灵一样朝地窨子摸过去。她知道庞大海打呼噜,更知道庞大海的呼噜是怎么个调调。忽高忽低,时粗时细,有时像野牛,有时又像逗鸟的哨子。可这哪是呼噜声啊?分明是女人发情的嗲叫声!跟猪“倒圈子”一样,嗷嗷嗷的。韩松花扒开门就冲了进去。

里面那像猪一样呻唤的女人终于出了个人的动静,“妈呀”一声,抓起衣服就往外跑。韩松花不知哪来的邪劲,比母猪发情还暴躁,庞大海怎么都拦不住。两口子摔跤的当口,那女人就跑到了门外。韩松花一口咬开庞大海的手,紧跟着就往门外追。野女人狗急跳墙,先是把猪食桶弄翻,又拔掉了猪圈的挡板。

小猪本就是野猪的种,又能跳高又能翻墙,猪圈围墙因为它们,又是加高又是加固的。这下子城门大开,它们可得了自由,就像比赛一样,眨眼就跑没了影。野女人趁着混乱,奔着小石头河对岸,一溜烟儿也没了影。

韩松花声嘶力竭地喊猪,猪连头也不回一下。她又声嘶力竭骂那女人,人家更是根本没搭茬。黑夜笼罩的山脚下,就听见韩松花跟头母兽似的,扯开嗓子喊,骚货我要杀了你!她还喊,我的猪,我的猪啊!可惜她非神非仙,分身无术,只顾得上披头散发满山里钻,喊声响彻帽儿山每个枯树洞,每个蚂蚁窝。

天蒙蒙亮了,韩松花盯着猪圈里剩下的三头“处女”猪,人已经呆了。跟野猪交配过那三头,也跟杂交崽儿一窝哄跑了。天光大亮时,庞大海从山坡上走下来,光着腚,两只胳膊各夹个小猪,赶着头母猪,跟头把式的,远远一看,就像扭在一起的怪兽。

“我的猪,我的猪啊!”韩松花一下子疯得更厉害了。她抄起烧柴棒子冲庞大海就抡过去。庞大海硬生生地挺住了这一下,把两只猪崽儿关进了圈。韩松花又把棒子高高抡起。庞大海也急了,一把抓住棒子叫喊:那几只母猪,白日黑夜发情,嗷嗷叫唤,谁受得了哇?韩松花啥也没听见,只管抡着手里的棒子。庞大海不喊了,撒腿跑了。是朝着河对岸跑的,不知道跟夜里跑掉的野女人脚印重合了多少,只看见光着精干的屁股,也是一溜烟儿就没了影。

庞大海是真没了影,据老韩头说,回家抓了身衣服,套上就跑了。

我连闷酒都喝不进去了。

同屋那男八婆,话里话外意思说,庞大海这虎老爷们儿,这么些年给老韩家当牛做马,钱还没挣到手,这不提前给倒地方吗?这话当然不是当着我面说的,是我刚好走到办公室门口,门虚掩,自动溜达到我耳朵里的。

我真想血性一把,进去跟他干一仗。我看不惯那厮不是一两天了,喝水带伴奏,拿文件兰花指,一个假娘们儿。才这么一冲动,一个念头就给了我一撇子:那不更说明我跟韩松花有事吗?没准儿还会坐实庞大海那档子事是我布的局呢。做人可真难,我明明坚决不想趟这浑水,可这都趟到水中央了。我没进屋,屏住呼吸转身走掉。

银行那五万,我得还。韩松花给我写了张欠条,我也收了。说真的,我对她有生之年能还我这个钱,不敢寄多大希望。可我还是留了个心思,有这欠条在,我媳妇的刺儿能压住些,尤其是,编排我跟韩松花有不正当关系的家伙们,多少能把嘴闭一闭。要真是那种关系,这五万是个男的也就认了。

可我再次发现,没有谁在意我的想法。我怎么想,其实都是自己哄自己玩儿呢。韩松花连姿色都没了,可人人都认定我俩就是有事。

老阚,阚乡长,就是个例子。

我跟许端午过了话,韩屯贫困户排号,让他把韩松花家排第一号。我拿着排好号的名单去找阚乡长签字,等来的第一句话是,她家是韩屯最困难的吗?表情和语气一样严肃。我说了一堆,包括老韩头每天一把一把吃去痛片。阚乡长盯着名单,继续沉吟,那就说明她家是最困难的了?我又说了韩松花没孩子,为领养孩子先养的猪,结果猪又差不多全丢了,打算第二次贷款。阚乡长还是继续沉吟,好半天,我以为这是要泡汤了。接过他递给我的名单一看,已经签上了同意两字。我谢过领导,刚要走,又一声沉吟:注意影响啊!

很明显,在阚乡长心里,我跟养猪贫困户韩松花挺般配。

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老邴的签字就属于走过场了,毫无问题。可他签完字说的那句话有劲:当年,老韩头他爹斗地主分浮财,你知道斗的是谁?分的又是谁的浮财?我摇头。老邴直接揭晓答案:阚大爪子他爷爷!

许端午还要收故事钱,这么丁点儿的一个乡机关待着,这些人的故事还真轮不到他讲。

第二次贷款还是我担保。事实摆着,我只有给她担保,把钱贷来把猪养上,她才有望还上第一次担保的那五万。

第二个五万落实到位,韩松花又买了猪苗。帽儿山脚下的猪圈是现成的,地窨子里驻扎上了老韩头。许端午说,老韩头这回是主动要来,说爬也得爬来。这阵子因为韩松花小武子打仗,许端午没少去地窨子。老韩头一见许端午就说自己能驱邪除魔,有他在地窨子里镇着,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是活物就不敢来打猪的主意。许端午嘴上给鼓气,心里嘀咕,二皮脸,不自量力。没等嘀咕完,老韩头“嗷”一嗓子,许端午吓了个满脸酱黄。老韩头诡异地笑笑,斜了许端午一眼。

“别小瞧我这老瘫巴,喇叭,咱也有。”

许端午一看,那枕头边还真有个喇叭,安电池的。

“老韩头,你这嗓门儿再加上电池,帽儿山不用请山神啦!”

“那你寻思呢,再敢来欺负俺家松花试试!”

除了老韩头和喇叭,猪圈旁边还有几个捡来的破脸盆。都是早年铁皮刷搪瓷的,搪瓷没了,铁皮也烂出了洞。可挨排摆在一起,到底还能当破锣敲敲。废纸和纸壳也堆了不少,都用塑料布苫着。这些都是给后山野兽预备的,万一半夜来瞎霍霍,就把破脸盆敲上,再把火堆点着:砰砰响,呼呼地着!

“可别胡来啊,脸盆子可以敲,点火坚决不行,违反森林防火条例。”

于是帽儿山挨着小石头河这一侧的山脚下,除了猪圈、猪崽儿和地窨子,就剩下了破脸盆、几根圆木棍子还有韩松花爷俩。

韩松花上顿下顿地喂猪,猪除了摇头晃脑,眯着眼嗷嗷叫,别的不会表达。韩松花也上顿下顿地给老韩头做饭,擦洗,端屎端尿,可爷俩还总是怄气,打仗。韩松花就得出个结论,猪比人好伺候,没说道。她就巴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猪,她觉得猪的眼神比人有感情,不挑剔,又不像神仙那么遥远,让人看不透。总结下来就是,猪比神仙和人离她都近。韩松花守着猪的时间就更长了,帽儿山脚下就常飘荡着一个老头的喊叫:让我出去!我要出去!猪食咱也能烀!

韩松花经常勾着腰,弯着背,直了半天才直起来。她也不说话,攒下的力气还得打扫猪粪,归拢到一块儿,能当肥料卖点儿钱呢。老头喊得实在听不下去了,韩松花就憋出一嗓子:你别跟着添乱行不行?

这就是韩松花的正常生活。除了小武子去捣乱,她每天都那么过。庞大海一直没回来,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回来了是让韩松花的生活更正常还是更不正常。这事儿别说给我传话的许端午不知道,我断定连韩松花本人也搞不明白。庞大海没跑之前,她肯定觉得跟他连打带闹那日子才正常呢。

帽儿山总也不显老,不管韩屯的人咋变,它总是那一个样。越往山里走,林子越密,山风越飒爽。没有什么特殊事儿,韩屯没人去后山找飒爽,神仙都在那边打坐呢。这还不说,过去那里有狼有熊,不到山下来祸害牲畜家禽就是网开一面了。后来狼熊渐渐隐遁,说是被神仙们劝走了。神仙们是吃了韩屯人的供果才给韩屯人办的事,不过韩屯人很知足,口口相传的是:不怕神仙要供果,只要给咱办事,那就是好神仙。

小石头河里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头,河虾和泥鳅还没露头。过了河,远远就看到韩松花一截彪悍的腰。她正一手拿着猪食瓢,一手握着锅铲,蹲下起来地烀猪食。那截袒露的腰虽然彪悍,可动作却相当麻利。远远闻着,那锅猪食让她做得就像东北铁锅炖那么诱人。韩松花这形象让我感觉她食量一定不止我两倍,要不每天这个强度的劳动量,那身上还不得只剩一把柴禾棒?

韩松花看到我们,语气非常热情,不知什么原因,调子也没跑,说了句:呀!这么多大领导,咋都来啦?咋还带供果来啦?

老邴把话接了过去:这是特意慰问你家老人的。说完就主动伸出了手。韩松花慌了,急忙摆手。邴乡长,我这手太埋汰了。老邴要跟韩松花了解情况,看看我,说,去把水果给松花她老父亲送过去。我心里迟疑了一下,表面很痛快:好,好。我怕老韩头又骂我野汉子,当着我领导的面。可我只能把怕揣在心里,猫着腰往地窨子里钻。

大白天的,老韩头居然睡着了!

我心想,可能这是山里神仙保佑我吧?把果篮放在火炕那头,从地窨子出来我又想,老韩头应该不是装睡吧?要不就是去痛片吃过量了?我刚刚看到撕得锯齿獠牙的一长帘去痛片,一半被老韩头枕着,一半往地上悬着。

我心想,可能这是山里神仙保佑我吧?把果篮放在火炕那头,从地窨子出来我又想,老韩头应该不是装睡吧?要不就是去痛片吃过量了?我刚刚看到撕得锯齿獠牙的一长帘去痛片,一半被老韩头枕着,一半往地上悬着。

我又进到地窨子,看到老韩头不仅还在睡,还打了两声呼噜。之前老邴让我买水果,我揣度他是想水喝,而不是想成这是领导考虑周到。正在我直面内心的时刻,外面传来尖声尖气的喊叫。就在我奔着外面声音而去的时刻,眼睛的余光送给我难以置信的一幕:果篮被扯开了,苹果橙子香蕉都在,杵在中间那个最粗糙的大家伙,那个菠萝,不翼而飞了!

“乡长啊,亲乡长,听说你来了,你可给做个主吧!”韩松花的声音我能分辨得出,这丝毫不跑调的嗓子能是谁呢?我跑出了地窨子。

正把老邴的手往自己手里扯的是个女人,三十多岁,从体型到嗓音,都比韩松花多了女性的柔美。女人摇着老邴的手,扭着蛇腰说道,“这帽儿山是韩屯的山,咋就成了她姓韩的养猪场了?我捡的是帽儿山的猪,山里神仙赏的,凭啥让我把卖猪钱给她?乡长你说,凭啥?”老邴像被蜂子蛰了,一把甩掉那女人的手。

“你就是——小武子?”

“咋?我小武子是聊斋里出来的呀?”

“就是你往人家猪圈里甩这倒那的?”

“亲乡长哟,这可是血口喷人哪!你没见她是怎么踹我家门的呀!”

我从后面看过去,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小武子就是许端午嘴里的小武子。同时还有个念头掠过我脑海:郑四方家徒四壁,可艳福还不浅呢!正想着郑四方,郑四方就踩着小木桥一踮一颤地跑过来了。他头戴红色鸭舌帽,隐约可见某某旅行团字样,帽子褪色很厉害,四周一圈儿油泥很厚。他脚步很拖沓,这与他急切的跑姿形成一种奇怪的对比。他那两个肩膀一高一低,像四四方方的长方形被扯变了形。还没等跑过来,嘴里的咒骂就把小木桥砸出了吱嘎声。

“小武子,你个贱货,又出来丢人现眼!”没等说完,一块石头就奔小武子撇了过去。

小武子惊得把身子扭了个麻花,嘴里“妈呀”一声,跟拉了警笛儿似的。

这一声妈呀,立刻引发了两个人的剧烈反应:小武子一下子把正脸儿对上了我,那只明显的“玻璃花”眼睛,几乎让我目瞪口呆;韩松花突然变成一头眼珠奇大的母牛,大声喊道,“小武子,那天半夜,是你!”

韩松花像是抄惯了圆木棍子,眨眼已经抓在手里,冲着小武子就奔了过去。“姓武的,我听出来了,那晚上就是你!你把我男人睡了,把我猪放跑了,我跟你拼了!”我惊讶地发现,韩松花大声喊起来,跑调的毛病竟然一点没有了!

郑四方又捡了块石头,正奔着自己老婆边骂边冲过去。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他和韩松花,一男一女夹攻小武子的阵势。小武子手无寸铁,灵巧地闪到老邴身后,躲避着石头棍棒。

许端午加入进来,不敢迎面挡韩松花的棍子,从后面把她拦腰抱住了。这就把郑四方剩给了我,我只好死死抱住绰号郑怂包的初中同学。初一那年,我亲眼见过他妈背他过河,天上打着雷,他死贴在他妈宽厚的背上,恨不得重新钻回他妈肚子里的怂样。

韩松花拼命挣脱,气急败坏,不依不饶。小武子在老邴身后,躲来躲去,倍显柔弱。韩松花嘴里一直在叫骂,跺着脚,棍子不时敲上无辜的许端午,像头疯牛。小武子吓得直卡巴“玻璃花”,嘴里唉呀妈呀乱叫,叫声娇滴滴,莺莺燕燕。

郑四方扔了石头,正好扔在我脚面上。我一撒手,他就接替了老邴,拦在了小武子前面。别说棍子,就连子弹也打不到小武子身上了。随时都有可能挨棍子的郑四方,一边扎撒着两只胳膊抵挡韩松花的棍子,一边回头骂小武子,“不够你丢人现眼的了!”

“姓武的,姓郑的,你两个不是人揍的,一唱一和坑俺们老韩家!”一个被喇叭加工过的声音盖过人喊和猪叫,自地窨子里喷了出来。“郑四方,你个王八犊子,我老三就是让你勾搭坏的!姓武的,你个破烂骚货,撬完我老三的男人又睡我老大的爷们儿,我非得撕烂你不可!”喇叭就像在播放骂人课,越骂越花花。河对岸“听课”的人群,笑声把四月的小石头河翻起一圈圈儿水浪。

老邴对我命令,“左天伦,去把喇叭拿过来,这成啥了?”

正和韩松花对峙的郑四方猛一回头盯住我,“你是左轮?”

我哼哈一声。

“你是——四方?”我一边弄出满脸惊讶,一边再次往地窨子里跑。脚还没等踏进去,喇叭又传来一声喊,“不要脸的野汉子,过来我掰折你腿!”

小石头河冰凉的河水又被人群的嘀咕声翻起水浪,哗哗作响。我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往里走。我的人生是怎么走到这种进退两难地步的,我不由问自己。

“左天伦!想啥呢?还等他再骂出啥来?”我领导在严厉责问我。

“看我不掰折你腿!”喇叭更大声了,突然更无遮无拦了。往地窨子口一打眼,老韩头胳膊肘支地,用嘴拱着喇叭,下巴都是土,全身都在地上拖着。

韩松花扔了棍子,两腮的肉随着她跑过来而震颤。她像被山里母兽附了体,一笔抹去了我和她自幼的相识。这个韩松花我从没见过。别说小武子,就是她那二十多头猪全都扑上来,这会儿好像也不是她的对手。她又愤怒又悲伤,好像要去炸毁所有痛苦的源头。我只好闪开,给她让道。

韩松花踢开喇叭,一把就把老韩头抱了起来。老韩头像个纸扎人,看上去飘轻。喇叭骨碌到郑四方脚下,他弯腰捡起,吹口气试试,听不到回音。喇叭坏了。

战势瞬间发生了变化,外边的战斗停止,变成了地窨子里那爷俩之间。韩松花吼老韩头:你干啥?你要干啥?你这样谁还敢帮我?老韩头也吼韩松花:再跟我喊,我死给你看!韩松花嘴里喊道:那就一起死!我早就活够了!你身底下藏的啥?给我!给我!

两人的喊声到这突然停住了。老邴和我在内的几个人,都趴在门口往里看。

老韩头盖的被,被韩松花撇到了门口。老韩头疙瘩柴一样的怀里抱着大东西,黄绿相间的糙皮,几层带锯齿的叶子。

是那个不翼而飞的菠萝。

韩松花看到这个菠萝,忽然变回第一次去办公室找我的表情:下巴哆嗦,干哆嗦出不来一个动静。一直到哆嗦出一脸鼻涕眼泪,她捡起被子,走过去给老韩头盖上。伸手要拿菠萝,老韩头先是往身子底下藏,藏不下又抱在胸前。

韩松花没再抢,盖上被,摸老韩头的脸。一下一下,摸了半天。

“我躺这跟死了,没啥分别。我不死,不是我韩富贵怕死。”老韩头说。

“那年过年前,我妈快不行了,老二赶回来,买了个菠萝,那是咱家屋里头回有菠萝,”韩松花说。“我妈问过两次,啥味儿这么好闻?直到我妈走了,烧完头七,谁都没想到这个菠萝。”

老韩头说:“后来想起来了,切开菠萝一看,皮儿明明好好的,里面全黑了。那也没舍得扔,把皮切下来,放屋里闻味儿。菠萝皮也没烂,都干巴那样了,也不烂。”

“老三那时好吃懒做,现在也没个正经家,唉!老二,”老韩头抽着鼻涕,“老二太苦命啦!你看把她老的,说她六十都有人信。”

“等我挣到钱,就好了。”

“她俩再不易也没有你难……实在不行,你把炕柜卖了,卖多少都是你的。”

“爸,想吃菠萝?我给你切去。”

“不吃!别动!给老二留着!”

爷俩刚不再各说各话,老韩头又吼了一嗓子。我像从彩云之上跌回凡间,被吼回了纠纷现场。身旁站着老邴,又在抽烟。

“得好好教育教育小武子那两口子。”老邴吞着烟对我说。那些烟从他鼻孔直直地喷出,成了两道烟柱。

“松花确实不容易呀。”许端午凑了过来,“邴乡长,你说,我给她家排贫困户头一号,应该不?还有另外那几户,你说,说我收礼那些孙子,缺德不?”

“你有经验,想想,像小武子这样的得怎么处理?”老邴没搭他的话茬,继续对我说。

阴损老娘们儿真他娘的欠收拾!郑四方还就是个大怂包,自己老婆都管不住!我心里愤怒,不这么骂上两句,嘴上的话就顺不出来。

“邴乡长,小武子这事儿确实够处理的,怎么办?要不,先找郑四方唠唠?”我心里骂完后,做出了这个自以为完美的回应。

“那得带上小武子。这样吧,去我家,两顿饭一起吃,边吃边唠。”许端午说。

我和老邴中午饭都没吃,看看太阳,已经打斜了。现在赶回镇里,这一天白挨饿了,事儿还没解决。老邴说,“我给我太太打个电话,报告一声。”

许端午家是砖瓦房,挂的水泥面儿,南北朝向,窗明几净。如果不是怕露富,他也得学杨屯满大力,贴满墙瓷砖,拼个八骏图或花开富贵图案。进屋一看,墙上真挂了幅花开富贵,横宽竖窄,很大一幅裱框的十字绣。

饭桌早就摆在大炕上了,小鸡炖粉条,四六八碟也都摆好了。

小武子和郑四方上不了桌,并排坐在地上的一个长凳上。

“你说说,那天晚上是不是你?”老邴撂下了筷子。

“咋能是我呢?乡长你说,我身边就睡着自己男人,三更半夜的,咋能是我呢?”小武子语调带着几丝颤抖,几颗眼泪刷刷就下来了。我心想,这下完了,老邴那颗心又遇上强酸了,还不得软趴趴拿不成个了?

“韩松花所有损失都是你造成的。”我赶紧板着脸说出这话,冲着小武子。

老邴看向我,眼神里居然是几分赞许。

“四方,你得说说呀。”许端午又开始在那儿冲淡气氛了。

“我?我活得比猪都窝囊,我有啥可说的。”

“那你也得说说,这事到底是谁的错?”

“邴乡长,左助理,许村长,到了这个地步,我只能说,今天的事都怨我家那个贱货。”

郑四方明显在避重就轻,可他的话还是让我心里沸腾着男人的沮丧。我真不想亲眼见证他已经怂到这个地步,开门见山就把自己女人怼成了挡箭牌。

“怨我?都怨我?”我以为小武子得一下子蹦起来,谁想,这女人动也没动,语气还愈发幽怨上了。

“郑四方,今儿守着亲乡长、亲助理、亲村长,咱把话说清楚。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跟着你,吃到啥、穿到啥了?”

才说完,郑四方倒是蹦了起来,一把揪住小武子衣服,大概捎带了胸部脂肪,小武子哎哟一声。

“那你就去猪圈惹事儿?你到底偷没偷人家汉子?”

“我偷汉子?谁看到啦?还有,说咱家圈回的是韩松花家的猪,凭啥呀?猪那是咱俩在后山圈的,圈回来养了个把月,搭进去多少食啊?搁啥证明是她的?整天逼我还猪,凭啥?”

小武子不冲郑四方说这些,冲着老邴和我。我自是能看透这女人,可老邴呢?

正悬着心,老邴说话了,语气阴沉沉的。“小武子,你别整半仙儿附体那出。这件事坐实了,你就得进去。郑四方你再跟着演戏也没用。左助理,找到庞大海,核实情况,整理一下材料。”

小武子那张三角形狐狸脸,挂着难分真假的委屈,还想出点动静,让郑四方按下了。

“你俩先回去吧。”老邴手一挥。

郑四方捡起红帽子,跟出门口,和小武子嘀咕了几句,又回来了。

“邴乡长,让您生气了,我代家里的给您赔个不是。”到底是个在外面闯荡过的,郑四方说完,走到桌前,端起个酒盅,吱溜一口,见了底。

老邴把那张黑脸板得紧紧的,没有半点儿松开的迹象。郑四方有心再说点啥,许端午一个眼色给挡住了。“你先回去吧,好好教育教育你媳妇。”

郑四方又走到门口,停了下来,回头对着我,“左轮,你真不够意思,门儿都不登。少说有二十多年了吧?”这等于在骂我。我只好跟了出去。

“四方,说了你可能不信,每年清明,我给我妈烧纸,都是单独另画个圈儿,给我郑婶儿烧两沓。”

“信,我信。我妈活着时候,咱同学那么多,她不咋就那么惦记你。我跟你说左轮,过日子没摊上个好老娘们儿,咋扑腾都完蛋。”

他确实扑腾过,扑腾掉两根脚趾。我的心又软了。

“四方,你捡了头猪,都能伺候干净的卖上价,要是也跟韩松花学,好好养上几栏,钱包不也鼓起来了?”

“我个半拉残废,”他指了指脚,“不是不想干,是干不了,真干不了了。”

“那不一定。就看想不想干。”我说。

“不管咋说,左轮,咱俩同学一场,这回你可一定得帮我。”

我回到屋里,老邴和许端午还在喝。许端午一看就喝多了,拉着老邴的手絮叨,“乡长啊,咋说呢,这基层的工作是真不好做呀!郑四方家是这屯里的大家,本家兄弟六七个,让小武子进去了,郑四方就得记恨我老大个疙瘩啦!”

从外面往这屋子里看,肯定是一派祥和景象,气氛热烈。从屋里往外看,却是黑乎乎一片。天彻底黑了,老邴和许端午酒意正酣,只有我,心里纠结。正苦闷,手机响了,韩松花。

我挣扎了几秒。出去接?这两人铁定认为我是接相好的电话。桌上接?韩松花这是想跟我说啥呀?

“快接呀!”老邴说。我干脆打开了免提。

“松花,我们在许村长家。有事儿?”我此刻的脉象就一个字:虚。

“那个啥,我爸说,让我把菠萝切了,给你们送去——尤其,尤其给你。我一想,天都黑了,这边离不了人,哪敢走哇?要不,你们过来吃完菠萝再回去?”

我才想说不用,老邴在我旁边点着头。我对老邴已经有些刮目,于是对着电话说:行。

路上,老邴狠狠吸了口韩屯的空气,对我说,“小左,这次来有成绩,回去好好整理一下,弄出个像样的材料往上报。”我连连点头。

老邴清清嗓子又说:“韩松花这女人,挺不错,有扛劲儿,要强,能吃苦,有味道。”

我预感到不妙。

“男人嘛!谁不想当英雄?解救女人的男人,那就是英雄。”

“……”

“不瞒你说,我就把我太太给救了。”

“乡长,不是——”

“当年,她台上演出,我就恋上她了,那模样,真是俏!她恋的是什么剧团团长,结果,结婚没几年,那犊子窜到副县级,就变卦了,妈的,变成拳打脚踢。”

“唉,我不是——”

“把她打抑郁了,割过手腕子,都没人样了。我还不瞒你说,跟我前一个老婆,我就是英雄不起来。可我那年碰到她,我就英雄起来了。”

“乡长,你是爷们儿,我不是——”

“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掏个心窝子死不了人。说说,你咋打算的?”

我必须转移话题。

“乡长,邴乡长,你看小武子怎么处理?郑四方咋办?”

“咋办?小武子必须教育,低保帽子拿掉。”

我还是纠结,十分纠结。

“乡长,咱去郑四方家,现在就去,那也是我发小,我认可给他也担保,帮他贷款,让他也养猪,你看行不?”

老邴在月光下睥睨地看着我,我从他嘴角预感到,接下来应该有一阵放声大笑。为此我率先笑了笑,星光可鉴。

老邴的笑还在酝酿,我有些手足无措。半天,老邴收敛了笑意,“你小子,两头讨好,能有出息。”

我不知道这是表扬还是挖苦,就在我彷徨的时刻,横在眼前的小石头河,突然把对岸的猪圈之光——那几盏十五瓦灯泡的光亮,变成了刺耳的嚎叫送至耳畔。我、老邴、许端午都站住了。

“什么声?”

“坏了!会不会是——野猪真来了?”我说。

“野猪?”老邴说。

“韩松花这娘们儿是真能自作聪明!让野猪跟家猪干,专要杂种!这下完了,她这些猪——还他妈都是猪崽子啊!”许端午不再后屁股跟着了,撒腿跑了上来。

跑在他前边的还有两个人,是从小石头河那边跑出来的,一男一女

“听!韩松花在喊人,敲破脸盆子呢!”

“快!”我和老邴赛着使劲跑。

“母猪也没发骚情,野猪咋会来的?”

“咋会来的?”

“靠!是不是菠萝味儿给引来的?”

“靠!这蠢娘们儿!切那玩意干啥?”

“那还不是你给买的!”

“那还不是——对,我买那玩意干啥?”

刚跑到桥上,就听见“咋回事?咋回事?”听着像郑四方的声。接着又听到“韩松花把野猪招来了!妈呀,野猪来了!”这是小武子的声。老邴和许端午还是岁数不行了,我第一个跑到了山脚下。

猪圈的灯都亮着,韩松花跪在地上,手里杵着根圆木棍子,呼呼喘着粗气。她没穿外衣,不粉不红的一件线衣,裹着她健壮的身体。线衣被汗湿透,塌在身上,严丝合缝。她那硕大的胸脯像两个宣暖的被垛,顶着湿乎乎的旧线衣。线衣在灯泡下接近肤色,打眼看到,就像一尊散发着母性生命力的雕像,原始山民的雕像。我身上像连了电线,一个冷战,木了。

“野猪呢?”老邴大汗淋漓,毛孔里的烟味儿四下飘散。

“圈里呢。”韩松花跪地上淌汗,用手背抹了一把。

我们几人,手里都多了棍子。棍子壮了人胆,一起走向猪圈。圈门已经插上了,里面的猪都在嗷嗷叫,不像受到性侵犯,像在七嘴八舌唠家常。

“野猪呢?”老邴又问。

“不是野猪,就是那只。”韩松花撑着棍子站起来。

“哪只?”

“那只,杂毛的,最大个那只。自个儿从后山找回来了。”

那天晚上,小石头河水也像松了口气,卷着水上的星星,流得格外欢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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