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斌 张丽娜
(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20)
巩县石窟寺位于河南省巩义市城西北2.5千米的洛河北岸,凿于邙山大力山崖面上,它是继云冈、龙门石窟后,北魏皇室开凿的又一石窟。528年河阴之变,北魏后期政局动荡,作为皇家礼佛场所的巩县石窟寺受其影响而式微。自普泰元年(531)起,有民间信众开龛造像。千佛龛和小的摩崖造像龛大多是此后陆续开凿,以唐代所开龛数居多,且多刻有造像题记,其中同州、河府石匠题记即属于此种情况。关于同州、河府石匠题记的年代及其反映的社会现象,前人虽间或论及,然不少问题仍不清晰,需要继续深入研究。笔者不揣谫陋,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对涉及到的诸问题略作探讨,以就教于方家。
同州、河府石匠题记处于巩县石窟寺第1窟外壁第37龛下(图1)。第1窟的窟门外两侧造像龛共计98个,历北魏、东魏、北齐、隋、唐和宋等朝陆续开凿。第1窟窟内、窟门、窟外西壁的开龛情况为:中心柱南面主龛的佛龛两边刻有唐代小龛5个;窟外力士西侧下部存有18个小龛。第34、35、37、38、39龛为北齐时开凿;第13-23龛、24龛为唐代时所开凿,窟门的门道西壁开凿14个小龛(第42-55龛),多系唐代开凿;第39龛有北宋嘉祐二年(1057)题记(图2)。
图1
图2
其中,第37龛为一结跏趺坐弥勒佛,头部已残,佛的龛型已毁。《比丘道邕造像记》位于弥勒佛下方,刻面高0.23米,宽0.28米,楷书,7行,每行2-7字不等(图3),内容为“天保九年/三月九日比丘/道邕作/为亡师造/像愿亡师/□□净土弥勒佛所/”,在造像记右下刻有两行题记:
图3 比丘道邕造像(张丽娜摄)
同州石匠武遇/
地名的设置和沿革多可考,题记中出现同州、河府两个地名,考订这两个地方设置的朝代,是判断题记年代的重要依据。
同州之设置见于西魏废帝三年(554)正月,《周书·文帝纪下》载:“又改置州郡及县:改东雍为华州,……华州为同州。”(8)[唐]令狐德棻等撰《周书》卷2《文帝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34页。。又,《隋书·地理志上》载:“冯翊郡 后魏置华州,西魏改曰同州。”(9)[唐]魏徵等撰《隋书》卷29《地理志上》,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809页。西魏废帝三年进行了大规模地改置州郡县名,同州于此时由华州改名而来。《旧唐书·地理志一》载:“同州上辅 隋冯翊郡。武德元年,改为同州,领冯翊、下邽、蒲城、朝邑、澄城、白水、郃阳、韩城八县。”(10)[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38《地理志一》,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400页。同州自西魏改名始置,唐代沿用这一名称。
题记中的河府究竟是指何地?《唐裴教墓志铭》出现“河府”这一地名。墓志铭中载,裴教“河东人也”“授河府法曹参军”,开元廿三年(745)十月葬于万安之南原。(11)墓志拓片图版及录文见乔栋、李献奇、史家珍编著《洛阳新获墓志续编》,北京: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120页。《元和郡县图志·河东道一》载,“河中府,今河中节度使理所”,“管县八:河东、河西、临晋、猗氏、虞乡、宝鼎、解、永乐”(12)[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12《河东道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23、325页。。裴教为河东人,为河中府下辖县,授予河府法曹参军,此处河府应为河中府。由此可知,河府为河中府,而非河南府。
又《旧五代史·汉书·隐帝纪中》载:“河府李守贞、凤翔王景崇、永兴赵思绾等,比与国家素无仇衅,偶因疑惧,遂至叛违。”在河府李守贞下注有:“河府,原本作‘何府’,《册府元龟》作‘河中’,考《薛史》多称河中府为河府,今改正”。(13)[宋]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102《汉书·隐帝纪中》,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356页。《旧五代史》多将“河中府”称为“河府”,多处记载可证。《旧五代史·汉书·高祖纪下》载:“以郓州节度使、检校太师、兼侍中李守贞为河中节度使,加兼中书令;以河中节度使、检校太尉赵赞为晋昌军节度使。”(14)[宋]薛居正等撰《旧五代史》卷100《汉书·高祖纪下》,第1334页。《新五代史·李守贞传》载:“汉高祖入京师,守贞来朝,拜太保、河中节度使。”(15)[宋]欧阳修撰《新五代史》卷52《李守贞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95页。上述两条材料均载李守贞为河中节度使,则河中节度使与河府节度使应为同一职,“河府”即为“河中府”的省称。
河府即河中府,何时设置?华林甫在《唐河中府始置年代辨正》一文中,认为开元八年(720)动议置河中府,开元九年将蒲州改为河中府,两《唐书·地理志》所录的是河中府的申报年代,(16)华林甫《唐河中府始置年代辨正》,《中国史研究》1998年第4期,第171-173页。此说法可采。“河中府”最早出现应在开元九年之后。
唐代依据地位轻重、辖境大小、户口多寡和富庶程度等,将各州划分为京、辅、雄、望、紧、上、中、下州等类别。同州、河中府(蒲州)因地近京城,均被划入为“四辅”(同、华、岐、蒲)之中。西魏时期关陇集团,“其核心区亦在逐步延长,其扩张方向首先是河东地区,自沙苑战争以后,……河东地区成为宇文泰之堡垒”。(17)毛汉光《中国中古政治史论》,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14页。而唐初核心区向河东“扩散的情势极为明显”。开元时期,同州是京畿道下辖之州;蒲州则升格为河中府,置中都。《旧唐书·地理志二》“河东道”条记载:
河中府 隋河东郡。武德元年,置蒲州。……开元八年,置中都,改蒲州为河中府。其年,罢中都,依旧为蒲州,……天宝元年,改为河东郡。乾元元年,复为蒲州,割安邑属陕州。三年四月,置河中府,析同州之朝邑,于河西盐坊置河西县,来属。元年建卯月,又为中都。元和三年,复为河中府。(18)[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39《地理志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469-1470页。
在河中府两次置中都。《资治通鉴》卷212“唐玄宗开元九年春正月”条记,“丙辰,改蒲州为河中府,置中都官僚,一准京兆、河南”(19)[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743页。。官员设置参照长安、洛阳,河中府地位得到提升。同州、河中府两州中界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均属“六雄州”“四辅州”之列。“蒲河中界三京,左雍三百里,且以天子在雍,故其地益雄,调吏者必以其人授焉。”(20)周绍良主编《全唐文新编》,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8547页。蒲州(河中府)位于西京长安、东京洛阳、北京太原之中界位置,从长安出发经同州,通过蒲关桥至河东蒲州(河中府),再北上至临汾、太原、雁代及阴山之外等地,这是沟通关中地区与河东及其以北地区的重要通道。其中同州至长安的道路是河东、河北贡赋运输至京城的必经之路。大历年间(766-779),宰相元载在“建中都议”中,曰:“则莫若建河中为都,隶陕虢晋绛汾潞仪隰慈石等十城为藩卫,长安去中都三百里,顺流而东,邑居相望,有羊肠底柱之险,浊河孟门之限,以辗辕为襟带,与关中为表里。……推是而言,则建中都,将欲固长安,非欲外之也。……河中之地,左右王都,黄河北来,太华南倚,总水陆之形势,壮关河之气色。”(21)周绍良主编《全唐文新编》,第4261页。同州、河中府政区政治地位高,是唐代的一个重要政治地带。因而,这两地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与都城长安有着密切联系,长安城佛教的盛况也会影响到两地的佛教发展。
工匠题刻名字于所造之物,早已有之。《礼记·月令》曰:“物勒工名,以其考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穷其情。”疏云:“每物之上,刻勒所造工匠之名于后,以考其诚信与不。若其用材精美,而器不坚固,则功有不当,必行其罪罚,以穷其诈伪之情。”(22)[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收入[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992页。最初铭刻器物上镌刻工匠名字,以便于查找出于何人之手,保证质量。东汉元和四年(117)《祀三公山碑》上的刻工宋高是现存最早的在刻石上署名的刻工。(23)程章灿《石刻刻工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页。魏晋南北朝时期,石刻数量大增,但刻工署名的情况较为少见。“随着佛教的兴起,手工业者中间出现了一个新的种类,就是专为寺院建设、制造佛教用品,包括铸造佛像、开凿石窟以及对颜料的开发和使用的一行匠人。”(24)马德《敦煌古代工匠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8年,第203页。北魏时政府成立了“石窟署”“营福署”等机构,专门负责管理石窟营建等事务。
北朝时期,晋东南一带的工匠已前往陕北地区开龛造像。同州为西魏所设,河中府为唐代所置,两地在北朝、隋代时的地名虽发生变化,但其所辖区域基本一致。在北朝时,两地均在西魏、北周的政权统治之下,大体为现在的渭南和晋西南地区。同州、河中府这一地区自北朝以来就佛教兴盛,寺院数量多(25)封野《汉魏晋南北朝佛寺辑考(下)》,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这两地北朝时所存寺院有:静林寺、崇胜寺、太子寺、太阴寺、甘露寺、弥陀寺、归起寺、兴国寺、重兴寺、大觉寺、阿育王寺、白石寺、开泰寺、定国寺、普济寺、百梯寺、柏梯寺、云居寺、常念寺、仁寿寺;灵台寺、寒崇寺、白牙寺、兴教寺、龙光寺、饶益寺、清凉寺、般若尼寺、大统寺、灵泉寺、灵荐寺、晖福寺。,造像数量多且集中。同州的佛教造像有韩城的石雕、北魏时期的石佛寺佛头、西魏造像碑(26)《韩城市志》编纂委员会编《韩城市志》,西安:三秦出版社,1991年,第834页。。蒲城县保南乡北周保定四年(564)的圣母寺四面像碑(27)李约祉主纂《民国三十七年蒲城县志稿》,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491-497页。;1912年蒲城县城隍庙大殿地中出土保定五年(565)观世音像座(28)路晓弟《北周观世音像座》,《书法丛刊》2007年第1期,第12-14页。。保定二年(562)年比丘辩智等造“丈八玉石像”,佛座法愿文中有地方高级僧官名“蒲州三藏”“桑泉县三藏邑师”“安民郡三藏律师”等,参加者还有自陕北安民而来的僧人,此次造像为蒲州、陕北安民僧人联合造像。北周时期,晋西南地区大型佛像遗存出土了一大批圆雕造像,与长安在佛教艺术上呈现较大的相似性。(29)肖丁《西安地区北周佛教造像及其渊源研究》,南京艺术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71-73页。
唐代以降刻工题名日渐增多,“民间刻工在题署中自记籍贯的越来越普遍,这与官署刻工题署其职位一样,都是突出自身的身份背景。”(30)程章灿《石刻刻工研究》,第52页。武遇等工匠题署名字时自记籍贯,应是受唐代官方和民间的风气所影响。唐代官府中的工匠有长上匠、短蕃匠和明资匠三种主要形式。“在唐代石刻刻工中,凡是自署里籍,而刻石所在地又与籍贯不符,特别是刻石位于两京之地者,都有可能属于这种长上匠人,例如开元四年刻《陕州先圣庙堂碑》的蒲州人杜元贞。这种刻工应该是构成唐代官署刻工的主体,他们虽然不是正式官署员属,但也应该算作唐代刻石官署置员的重要补充。”(31)程章灿《石刻刻工研究》,第75页。唐代石窟营建这一行的工匠形成完备的体系,如可见记载的敦煌工匠按技术分为都料、博士、师、匠、生等级别。
从河中府经同州至长安城,交通便利,几日便可抵达。同州、河中府因地近长安,常有僧人参与长安的佛教活动,两地与长安之间佛教文化的交流往来密切。河中府(蒲州)高僧人数众多,“唐代前期高僧籍贯地理分布最集中的河渭地区占高僧总数的26%左右,而以东、西两京和蒲州为核心。”(32)辛德勇《唐高僧籍贯及驻锡地分布》,史念海主编《唐史论丛》第4辑,西安:三秦出版社,1988年,第196页。蒲州普救寺神泰、行友及栖岩寺道卓三位僧人参与了玄奘的译经活动。河中虞乡人僧人良贲、蒲津僧人良秀均参与长安的译经。蒲坂人慧胄在长安建造清禅寺,“后住京邑清禅寺,草创基构,并用相委,四十余年,初不高倦。故使九级浮空,重廊远摄,堂殿院宇,众事圆成。所以竹树森繁,园圃周绕,水陆庄田,仓廪碾硙,库藏盈满,莫匪由焉。京师殷有,无过此寺,终始监护,功实一人”。(33)[唐]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30《唐京师清禅寺释慧胄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224页。唐代河东道佛教著述有27部,其中河中府为12部。同州、河中府民众造像活动多,发现有一大批佛教造像(34)张国维《晋西南地区发现一批小型佛道石造像》,《文物》1994年第8期,第81-86、92页。李自让、李天影、赵家有《芮城县博物馆收藏的部分石刻造像》,《文物世界》1989年第1期,第92-93、72页。;两地沿途佛寺数量众多(35)李芳民著《唐五代佛寺辑考》,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46-48、87、90页。同州的寺院有大兴国寺、法轮寺、光国寺、戒业寺、金龙寺、金塔寺、精进寺、隆兴寺、弥勒下生寺、庆善寺、饶益寺、渭源寺、圆觉寺(第46-48页)。河中府的寺院有白禅寺、柏梯寺、崇福寺、大觉寺、法藏寺、福田寺、景福寺、救苦寺、灵峰寺、普救寺、栖岩寺、仁寿寺、太和寺、铁佛寺、陷泉寺、万固寺、延祚寺、正觉寺(第87-90页)及妙觉寺、安国寺(第194页)。。日本僧人圆仁求法巡礼时,经河中府、同州抵达长安,“(开成五年八月)十三日,早发,……到河中节度府。黄河从城西边向南流。……侧有蒲津关,到关得勘入,便渡黄河。浮船造桥,阔二百步许。黄河西流,造桥两处。南流不远,两派合。都过七重门。向西行五里,到河西县八柱寺宿。……十四日,歇。十五日,发。西行卅里到朝邑县,于店断中。斋后,西行卅五里到同州,入靡化坊天王院宿。夜雨。……十九日,南行卅里。到京兆府界操阳县断中。于县南头见山陵使回入京城。……(廿日早)到长安城东章敬寺前歇。寺在城东通化门外,从通化门外南行三里许,到春明门外镇国寺西禅院宿。”(36)[日]圆仁著《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11-113页。圆仁在礼佛途中,由河中府至同州,再至长安,恰逢雨季,路途中多有停歇,基本夜宿于各地寺院中,可见沿途寺院分布之密集。
唐代同州、河中府石匠造像的技法来源为何地?戈特弗里德·森佩尔(Gottfried Semper)提出“材料、技法与使用目的”是造像艺术样式的三要素。工匠是石窟寺中具体实施者,发扬当时的风格范式,工匠流动到其他地方进行凿刻,起到了传播的作用。工匠的技法是石窟造像样式的重要因素,佛教石窟随着由都城而形成的佛教中心而发展,工匠随着都城迁移而流动。北凉沮渠氏为奉行佛法之国家,佛教昌盛,开窟造像,形成了“凉州模式”。北朝时期,太武帝拓跋焘于太延五年(439)灭北凉,“太延中,凉州平,徙其国人于京邑。沙门佛事皆俱东,象教弥增矣”(37)[北齐]魏收《魏书》卷114《释老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032页。,沮渠牧犍宗族及吏民三万户被迁徙到平城,沙门亦在其中,玄高、昙曜、师贤即此时至平城,北魏佛法之兴起、石窟之开凿与凉州有重大关系,形成了“云冈模式”。534年东魏孝静帝在权臣高欢挟持下东迁邺城,迁往邺城的有贵族官僚、百工技巧、士兵百姓及寺院僧尼,“暨永熙多难,皇舆迁邺,诸寺僧尼,亦与时徙”(38)[北魏]杨衒之撰,范祥雍校注《洛阳伽蓝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序言。。唐代佛教中心移至长安,形成“长安模式”。“不论‘凉州模式’‘云冈模式’还是‘长安模式’,他们的创制都与皇家的提倡有关,它们都产生于当时的国都,随后通过周边向全国推广。这种模式既带有时代风尚,同时又成为全国沿袭的时代样式,这种现象也说明了‘纲’与‘目’的关系,其中传播力量仍来自于当时的工匠。皇家是‘雇主’,‘被雇用’的传播者就是工匠。”(39)马德《敦煌古代工匠研究》,第266页。唐代两京地区往来频繁,上至皇室贵族、政府官吏,下至普通百姓,从西京长安到洛阳龙门开龛造像,“也必然会有很多长安一带的能工巧匠、佛门大德将长安城的造像模式带往洛阳”,“东都洛阳在不断接受来自长安佛教造像样式之时,一般会有两种制作方式:即来自长安地区的工匠直接在洛阳制作,和洛阳地区的工匠在长安学习或接受了长安传来的新型样式之后再在洛阳雕(塑)造”。(40)常青《彬县大佛寺造像艺术》,北京:现代出版社,1998年,第261、267页。两京地区造像是唐代造像的典范和模式,同州、河府的工匠的造像风格也遵循这一范式。巩县石窟寺处于东都附近,造像受到洛阳和长安地区的影响,工匠正是来自于长安附近的同州、河中府这两个重要的地方。
河中府(蒲州)工匠不仅活跃于中原地区,而且早在初唐时期已西行至敦煌地区。莫高窟东南的五个烽墩曾是一个采石场,在山崖的细砂岩层上发现有摩崖石刻,有两段摩崖石刻题记,字迹漫漶不清。其中右边的题记为:“蒲州人□(侯)/□(陟)仁□生/□(垂)拱四年/二月八日/”。垂拱四年(688),山西蒲州人在莫高窟从事开山采石造像的职业。(41)孙毅华《莫高窟新发现摩崖石刻》,《敦煌研究》1999年第3期,第5-6页。初唐时期蒲州工匠已行至敦煌,可见流动范围之广。
宋金元时期,同州、河中府的石匠又见于在造像题记中。贺家沟佛爷洞石窟的题记有“长安青石介端、男介子用,同州金粉处□王琦。甲申(1104)九月十一□”。(42)石建刚、袁继民《延安宋金石窟工匠及其开窟造像活动考察——以题记所见工匠题名为核心》,沙武田主编《丝绸之路研究集刊》第2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258页。宋代同州的工匠在陕北地区参与开凿石窟,给佛像进行饰金,不少石窟留有彩绘痕迹。金代早期佳县龙泉寺石窟摩崖造像题记:“绛州太平县景云乡相里村西社石匠张连并弟张靖、张盖,男张世樊、张子叶,镌石佛一会……阜昌丙辰岁(六年,1136)五月十八日功毕”。李静杰认为张连兄弟三人以及张连二子是来自山西绛州太平县的匠人,同时也是摩崖造像的施主,有可能是因逃避战乱而至此。以绛州张连为首的工匠班底掌握高超的雕刻技能,能够创造出造型娴熟、流畅的作品。这与山西一地北宋以来的砖雕等工艺发达的背景有关,是金代陕北地区已知唯一来自山西的石匠班底。(43)李静杰《陕北宋金石窟题记内容分析》,《敦煌研究》2013年第3期,第113页。由此可知金代早期山西绛州即河中府附近地区,存在雕刻技能高超的工匠班底,以开龛造像、彩绘佛像等为业。又《环县志》载,“1264年(宋理宗景定五年,元世祖忽必烈中统五年)八月,环县塔落成”。(44)《环县志》编纂委员会编《环县志》,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6页。塔刹用铁铸造,上刻有铭文:“匠人河东南路河中府河津县故镇王仲、王信,鄜州郭□。中统五年仲秋上旬有五日”。(45)塔刹铭文为魏文斌教授拍摄、抄录。可见河中府工匠到元初仍有传承,到周边地区造像、建造佛塔。环县塔刹中的鄜州工匠郭某,是在元初到达环县。此时,鄜州的工匠早已形成工匠班底,雕造技术成熟。在北宋晚期至金代早期,已出现了鄜州介端、介处为首的介氏家族工匠班底,以及延长王志为首的工匠班底,他们持有较高的雕刻技艺,拥有较大的活动范围,此外还有散见的其他工匠班底。此题记中的鄜州工匠郭某、河中府故镇王仲、王信等在环县建塔,从事佛教造像活动。鄜州和河中府两地相近,工匠班底之间存在结伴去其他地区造像建寺的情况。正如,同州和河中府工匠唐代结伴到巩县留刻,这说明相邻的工匠集团之间往来密切,各工匠班底并非单打独斗。
现存资料中,目前所发现确切记载同州、河中府工匠的有限,但从北朝到宋元之间,这两地佛教繁荣、造像活动多,可以推测同州、河中府等地区历来都有从事佛教造像的石匠,且具有一定的传承性。但因现存资料时间跨度大,目前无法判断是否在该地存在一个地方性工匠派系。通过北周蒲州和陕北安民的僧人联合造像,唐代同州、河中府石匠结伴留刻及蒲州工匠至敦煌采石造碑,宋金时期同州工匠在贺家沟佛爷洞石窟、山西绛州工匠在佳县龙泉寺石窟造像,南宋末元初河中府工匠和鄜州工匠到环县建塔等,这些不同时代的案例,可窥见同州、河中府的工匠会与邻近的工匠集团进行合作或结伴前往某地进行开窟造像,这些工匠虽非官方工匠,但作为地方工匠并非居于乡隅,活动范围大,流动性较强。
附记:本文写作还蒙巩义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刘富良所长、巩义市石窟寺管理所所长李靖宇的帮助,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