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汉
1959年的夏天,我小学一年级放暑假时,舅舅要我去乡下玩,但被母亲谢绝了。母亲对我说,现在农村很苦,舅舅家孩子多,家大口阔,你去,会给他们增加负担的。到了1962年,情况有了好转,在舅舅的一再坚持下,母亲终于答应了。当时我11岁,第一次到乡间度暑假。
玩水遇险
舅舅的家在安陆县桑树店,一条小河绕着村镇缓缓流过,水面约有30多米宽,河水很清,很甜,河畔垂柳依依,鸟叫蝉鸣。
夏日炎炎的午后,波光粼粼的小河便成了孩子们戏水的好去处。大家在水里捉魚、摸虾、摸螺蛳、游泳、打水仗,小河里到处充满了欢声笑语。大一点的孩子,还会从岸边突出的石头上、树根上往河里跳。虽然跳水的姿势不优雅,但是溅起的水花肯定会引来孩子们的一阵惊呼。那时我和表弟都不会游泳,只能在浅水处玩,看着别人“狗刨”、跳水,羡慕极了。
表弟叫刘志庆,1955年出生,大脑袋,大耳朵,大眼睛,虎头虎脑的。舅舅家里有六个孩子,五女一男,表弟排行老四,是家里的宝贝。
那天下午,雨刚刚停下,我就和表弟一起去玩水。不知怎么的,身边的表弟突然说站不住了,我赶紧靠过去一把抓住他,同时感觉身体一沉,水没到了胸口,表弟吓得大喊大叫,爬到我的背上,扭来扭去。我背着他往岸边走,但就是过不去,只感到被一股水流推着走。当时我好像不是很害怕,那些玩水的孩子们也都没过来,他们肯定以为不危险,甚至觉得是我们兄弟俩在闹着玩。
慢慢走着,水好像越来越深了,表弟又叫喊起来,我就让他骑在我的脖子上,这时我生怕踩到深坑,有些紧张了,于是双手向上牢牢地反拉住表弟,小心翼翼地用双脚蹭着河底,眼睛紧盯着水面,身体随着水流慢慢地向前移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看到了一支伸向河心的竹跳板,上面有几个大人在招手,舅妈也来了。我顿时感到浑身来了力气,脚底踩着的河沙,也觉得蛮舒服了。
老天保佑,我们终于被大人们拉了上来。
在一片“好危险啊”的声音中,我上了岸,心里只感到庆幸,甚至带着救了表弟的得意,屁颠屁颠地跟着舅妈回了家。
没想到一进舅舅家的后院,舅妈马上大声地训斥我,说我不该在涨水时带表弟去玩水,不该让表弟到深水里,不该背着表弟在河中走……舅妈的话音刚落,几个表姐妹马上七嘴八舌地指责我。我感到莫大的冤枉,就大声地争辩,这一下可激怒了她们。如暴风骤雨般,她们更加大声地责怪我,用她们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二表姐和大表妹最起劲,甚至说我死了就算了,不要害她们的弟弟。我看着舅妈,用眼神向她求助,可她一扭头,进厨房了。我知道舅舅赶着小毛驴参加运输,明天上午才能回来,今晚没人为我说话,只能挨骂了。
在责骂声中,舅妈端着一簸箕荞麦粑,放在小桌上,闻到那熟悉的热香味,我突然感到饿极了。当我拿起一个荞麦粑,二表姐猛地一把抢过去,大声吼道:你做错了事,还想吃饭,莫想!我再次用眼神求助舅妈,可是没看到她,也没看到表弟,一定是开小灶去了。
姐妹们一面吃着荞麦粑,一面继续责骂我,最后竟喊口号似的,要我滚回汉口。我忍无可忍,冲进厨房喝了一大瓢凉水,然后从前门跑了出去。
回汉口!这倒提醒了我。汉口今晚是回不去的,但是我可以去找姑婆。
夜奔巡店
姑婆家在巡店,这次回乡,母亲是先到巡店看望姑婆,然后才去桑树店的。从巡店到桑树店,约十五华里,母亲带着我,走的就是一条碎石大路,好认,也好走。
天还未全黑,我很快就找到了那条路,回头看了看,发现没人跟着,便撒腿就跑,直奔巡店。
我气鼓鼓地边走边跑,心想你们这么多人,趁舅舅不在家,冤枉我,欺负我,那我就去找姑婆。姑婆可是母亲和舅舅的姑姑!
天黑了,但是不暗。农村的夜景,我从未见过,那天晚上算开了眼。
记得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农舍的白墙被月光照着,越发显得白;树丛的影子落在地上,斑驳陆离;田野、道路、树林和村庄,都被笼罩在银白的月色中,使人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有一会儿,我好像放慢了脚步,看着,听着。洒满大地的皎洁的月光,墨蓝色天幕上闪烁的星光,农舍窗户里透出的温暖的灯光,树丛边闪烁的如盏盏小灯笼般的荧光,交相辉映,让人眼花缭乱。
凉爽的夜风掠过树林,发出轻柔的哗哗的声响;蝈蝈、蟋蟀、知了和青蛙们,争先恐后地投入了夏夜大合唱;还有从那树影深处偶尔传出的几声鸟鸣,也十分悦耳,动听。
不合拍的是狗叫。母亲嘱咐过,手上要有打狗棍,见狗过来不要跑,蹲下,狗就会害怕。那天晚上,我还真领教了。过一个路边的村子时,狗叫得厉害,一条黄狗突然窜了出来,见我半跪在地上,就停下了。我左手拿着一截树棍,右手捡起石头猛砸,口里大叫着,滚!滚!滚!见它掉头跑,我才站起来,每走十来步,就蹲下来看看,终于甩掉了这畜生。
更让我惊恐的是鬼火,走过一片坟地时,我看到了。虽然坟地离路边有点远,但我还是看到了那些游动的火焰,蓝绿色的,忽隐忽现,甚至拖着尾巴互相追逐。我顿时感到头皮发麻,浑身惊起鸡皮疙瘩,阵阵凉气从背后往上冒。我挥舞着树棍,大声叫喊着,拼命地往前跑。跑到一个路边的有灯光的村子,回头没看到鬼火追我,才停下来喘气。
我想母亲了,如果还是她带着我走,那该多好!抬头看到月亮,觉得那月光好像母亲温柔的目光,陪着我去找姑婆,为我照亮夜行的路。
当我敲开姑婆家的大门,看到满脸惊讶的姑婆时,叫了一声姑婆,就大哭起来。
豆腐姑婆
到巡店的第二天下午,舅舅来了,反复说如果他在家就好了,要接我回去。姑婆板着脸,把舅舅和舅妈数落了一通,然后问我想不想回舅舅家。我马上说不去,还要姑婆告诉我母亲,让她快点来巡店接我回去。舅舅拗不过姑婆,只好悻悻地走了。
姑婆家与舅舅家有些不同。
在舅舅家,睁眼闭眼都和表弟一起。而姑婆家表舅的孩子还小,与我玩不到一块,我就每天缠着表舅,不管他干什么,我都在一旁玩,也感到样样都很新鲜。
没有同龄的孩子,吃饭时好像都让着我,姑婆老是往我碗里夹菜。在舅舅家不一样,人多,抢着吃。灶火里如果埋着的是红薯,我可以吃。如果是个土罐,里面的东西我吃不到,表姐妹们也吃不到。
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姑婆会打豆腐。巡店比桑树店大,到集镇上去卖点豆腐,可以补贴家用。
刚从三年困难时期走出来,像我这样普通人家的孩子,吃什么都香。在姑婆家,印象最深的,是豆制品。我的记忆中,炒豆渣就很好吃,比炒豆渣好吃的是烧豆腐,比烧豆腐好吃的是豆腐脑,比豆腐脑好吃的是豆油皮。而最难忘的,是吃豆腐脑就着豆油皮。
一鍋热豆浆,捞出两三张豆油皮后,被姑婆神奇地一点,就变成了豆腐脑。这时,姑婆会给我盛上一大碗豆腐脑,又切一小碗豆腐皮,加一点盐拌好,那味道真美!
打豆腐要起得很早,把头天晚上泡的黄豆磨成浆,过滤后在大锅里烧开,点卤水后变成豆腐脑,最后将豆腐脑压成豆腐。这个全过程,姑婆只让我参加过一次。后来几天,她只在豆浆烧热时才把我叫起来,因为我喜欢捞豆油皮。
烧热的豆浆,面上会慢慢地形成一层皮,我用一支秤杆般的棍子,从那层皮中间的下面穿过去,把一张豆油皮挑起来。我最爱手忙脚乱地帮姑婆干这活,看着豆油皮晾到竹竿上,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这满足感来自哪里,直至今天都令我不解。以后的岁月里,我曾多次想起捞豆油皮的情景,慢慢地,那情景便绘成一幅画:
悬挂着马灯的农家厨房里,姑婆坐在灶前烧火。跳跃的火光,照亮了她那满是皱纹的古铜色的脸庞,给她梳得一丝不乱的灰白头发镶上了一道金边。老人家微笑着,慈祥的目光落在灶边一位少年的身上。那少年用一根圆棍,从豆浆大锅中挑起一张淡黄色的半圆形的双层豆油皮,稚气的脸上,写满了惊奇和欣喜。
这幅画,会永远挂在我的心房里,永远!
重回桑树店
后来,舅舅多次要接我回桑树店玩,母亲非常赞同,但我坚决不去,舅舅很无奈。
再后来,我觉得自己错了。那天太侥幸,如果遇到一个河底深坑,后果真的不堪设想,责任当然在我这个表哥。我仿佛突然理解了舅妈,理解了表姐妹,可是,舅妈已去世了。1978年春节,我回到桑树店,舅舅两眼放光,带着我走东家坐西家,逢人就说,光汉回来了!
又后来,我觉得多次拒绝舅舅的要求,没有在舅妈在世时回去,实在是太对不起舅舅了。可是这时,舅舅也离世了。
人在小时候,难免会干些出格的事,当你有一天想明白了,可能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或物非人非,甚至是阴阳两隔。遗憾吗?这就是人生!
2002年的一天,我再回桑树店。当我站在舅舅、舅妈的坟前时,心里反反复复地呼喊着:对不起,舅舅舅妈!对不起!积压在心中的愧疚,突然如岩浆喷发,我跪地磕头,放声痛哭……
从1962年到2002年,我心中那个桑树店的暑假,终于结束了。
那天晚上,我醉倒在表弟家。
责任编辑 郭晓琦